家長們一進幼兒園就分道揚鑣,往不同的教室走去。譚維有點手足無措,不知道該往哪裏走。但他發現也有一些家長就站在操場附近沒動,可能是孩子大了,用不着跑教室去接了。他也混在那些人當中,做等人狀,眼睛卻盯着大門,等着藍老師從那裏進來,或者出去。
操場上有很多兒童遊樂設施,滑梯啊,鞦韆啊,轉盤啊,等等,挺齊全的,而且都塗着紅紅綠綠的油漆,很明朗,很喜慶。他剛站定,就看見很多家長和孩子從幾棟教室裏湧過來了,一到操場,小孩子們全都不顧自己的爹媽了,飛快地往各種娛樂設施那裏跑,很快就把滑梯什麼的圍了個水泄不通。
一時間,孩子們歡聲笑語,大呼小叫,家長們唧唧喳喳,呼兒喚女,幼兒園操場象個沸騰的鍋。他不明白為什麼家長接了孩子並不回家去,卻在操場上玩,問了旁邊一個家長,才知道幼兒園四點四十五放學,五點關門,孩子們可以在操場上玩十五分鐘。家裏沒這些娛樂設施,幼兒園又整天把孩子關在教室裏,所以只有這會的操場才是孩子們的天堂。
他放棄了幼兒園大門,轉而在操場上尋找藍老師的身影,知道只有找到藍老師,才能找到維維,不然的話,這麼多孩子,在他看來都差不多長相,從哪裏找起?
他運氣不錯,找了一陣,就看見了藍老師,但沒看見小女孩,藍老師在跟另一個媽媽説話。
那個媽媽明顯的年輕一些,但藍老師的年齡似乎又不是從長相上顯出來的,而是從氣質和舉止上顯出來的。那個媽媽好像是正在做飯,突然發現接孩子的時間到了,就直接從廚房跑過來一樣,因為那個媽媽穿得很隨便,頭髮有點亂蓬蓬的,腳上趿着一雙拖鞋。而藍老師則似乎剛從教室出來,從頭到腳都是工工整整的。
除此之外,那個媽媽有生過孩子的痕跡,他也説不清是哪些痕跡,就是一看就知道是生過孩子的,好像身體被孩子撐大了沒還原一樣。而藍老師就沒這種痕跡,也不是説藍老師還跟少女一樣,但就是不象是生過孩子的人。藍老師站在那些媽媽當中,與其説象個來接孩子的媽媽,不如説象個來幼兒園觀光的遊客。
他從來沒把藍老師跟“媽媽”二字連在一起想過,她給他的印象好像就是為教學和科研而生的,他熟悉她在課堂上的身影,也熟悉她在實驗室的身影,除此之外,藍老師跟別的一切似乎都沒有關係。她跟他之間發生在牀上的那件事,對他來説,一直都覺得象是一場夢,因為在他感覺裏,藍老師跟牀似乎也是無關的。
他對那件事唯一的一點真實感都是在小冰拷問之後才產生的,因為小冰知道了那事,所以那事是存在過的;又因為小冰為那事難過,所以那是他的一個錯誤,既然他希望那事從來沒發生過,那事就一定是發生過的了。
他甚至沒想過藍老師也是由一個小孩子長大的,好像她一生下來就是他的老師似的,他想不出她也有過童年或者幼年,她也曾經是個不諳世事的少女,她也有過青澀的初戀,她也有過手足無措的新婚之夜,這一切他都想不出。藍老師的過去,就跟藍老師的那些傳聞一樣,對他來説,好像都是跟藍老師平行的軌道,有藍老師這條軌道,就有那條平行着的軌道,誰離了對方都不成其為誰,但好像又從不相交。
現在看到藍老師這麼活生生地站在一羣媽媽中間,他仍然沒辦法把她跟一個孩子聯繫起來,更不用説跟他的孩子聯繫起來了,他想象不出藍老師的肚子也會跟一般孕婦一樣膨大,象懷揣着一個大西瓜一樣,走路一搖一擺的,他更想不出藍老師也會大喊大叫地生孩子,或者敞胸露懷地給孩子餵奶。
總而言之,藍老師在他心目中跟這些人間煙火都不相關,她就是教學科研的化身。
但他這種感覺很快就被一個清脆的童聲註銷了,他聽見滑梯上有個女孩大聲叫着:“媽咪,媽咪,看我滑呀!”
藍老師以標準的媽媽方式回答説:“滑吧,滑吧,媽咪在看呢——”
“你沒有看,你在跟別人説話,我要你看我滑——”
他循聲望去,看見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扎着馬尾辮,坐在滑梯頂端,兩手把在兩邊扶手上,不肯往下滑,後面站了好些個小孩,都等在那裏。
藍老師催促説:“維維,快滑下來吧,人家都等着呢——”
話音剛落,就見維維身後一個男孩猛地一推,譚維大吃一驚,他看見藍老師急忙跑了過去,但維維已經“咚”的一聲滑到地上去了,滑梯那裏一下子圍了幾個人,跟着就是家長吼,孩子哭的。他想過去看個究竟,但終究沒敢過去。好在那幾個人很快就散開了,肇事者被家長提走了,維維也跑到上滑梯的梯子邊,重新往上爬,他才放了心。
他看見藍老師沒再跟人説話,而是全神貫注地站在那裏看着女兒。維維每滑一次,一定要得到了媽媽的全部注意才肯鬆手滑下來,看來是個好表現自己的小傢伙,沒觀眾就沒表演慾,如果她知道媽媽不是唯一的觀眾,這裏還站在一個專程來看她的觀眾,一定會滑得更得意了。
幼兒園響起了一陣鈴聲,家長們開始大聲催促自己的孩子:“好了,快走吧,幼兒園要關門了——”
他一直在那裏做思想鬥爭,不知道要不要上去跟藍老師打個招呼,如果打招呼的話,應該扯個什麼理由呢?他不知道藍老師見到他會是什麼感覺,他甚至不知道藍老師願意不願意見到他,他覺得藍老師應該是不願意見到他的,既然她到A市這麼久都沒聯繫過他,特別是在買了他老婆的保險之後都沒聯繫過他,那她肯定是不想見他的了。他決定還是不打招呼,免得搞得雙方都尷尬。
大多數人都在往外走了,維維還不肯走,還在滑梯上一次一次地往下滑,藍老師勸了好幾次了,又把守在門邊做關門狀的門房指給維維看,維維才不情願地跟媽媽往幼兒園外面走,譚維也跟在幾個家長後面走出了幼兒園。
到了幼兒園外面,他看見藍老師給維維和她自己戴好了摩托帽,把維維抱到摩托車後座上架着的一個藤椅子裏去,然後藍老師騎了上去,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他心情複雜地站在那裏,站了好一陣,還覺得那兩母女的身影在眼前晃動。
等他步履沉重地走出校門,正準備叫的士的時候,突然聽見一個清脆的童聲:“媽咪,看我!媽咪,看我!”
那聲音很特殊,又清脆又高亢,他聽過一次就再也忘不掉了,還有那叫法,“媽咪”,也不是人人都那麼叫的。他抬頭一看,發現藍老師兩母女正站在街邊,維維手裏舉着什麼,在向媽媽表演。但藍老師沒看女兒,而是望着他這個方向。
他知道躲閃已經來不及了,因為藍老師已經看見了他,而且一直望着他,説明她認出他來了。他只好硬着頭皮上去打了個招呼:“這不是藍老師嗎?”
藍老師遲疑了片刻,説:“噢,是小譚吧?譚維?我沒記錯吧?”
“沒記錯——這是您——女兒?”
“啊,有眼力,沒當成我孫女——”
他尷尬地説:“怎麼會呢——”
藍老師笑呵呵地説:“我女兒剛上幼兒園的時候,我去接她,經常有人問我是不是來接孫女的——”
“那他們真是——太沒眼力了。您這是——?”
藍老師好像有幾分不好意思地説:“維維一定要吃這東西,跟她説了這很髒,但她不聽。我是老來得女,來之不易,所以有點太嬌慣了——”然後對女兒説,“快叫叔叔——”
維維很乖巧地叫了一聲:“叔叔——”,是標準的普通話,聽上去象是“書書”,而不是A市人説的“熟熟”。
他有點尷尬地應了一聲,寒喧説:“維維放學了?”
維維説:“書書,我知道什麼是‘澆灌’,就是園丁給花朵澆水——”
他忍不住笑起來,藍老師也開心地對他解釋説:“小傢伙挺愛賣弄的——”
“媽咪,什麼是‘賣弄’?”維維兩隻小手正忙着,一手拿着根小棍子,象雪糕棍子那麼長短,棍子的一頭是一團粘乎乎的東西,深褐色的。
他想起那是什麼東西了,應該是叫“攪攪糖”,很粘的一種糖稀,可以用兩根小棍兒攪來攪去,拉得很長也不會斷。他記得他小時候最愛吃這個了,他媽總不讓他吃,説路上灰大,這東西又粘得很,肯定粘上很多灰塵,但他總是揹着他媽在學校門口買“攪攪糖”,不是為了吃,而是為了玩,因為可以用兩根小棍攪出各種形狀來。
維維的興趣顯然也不是在吃上,而是在玩上,正全神貫注用兩根棍子左一攪,右一攪的,一會攪成個“1”字,一會攪成個“8”字,興趣無窮。
他不等藍老師問起,就主動解釋説:“今天到C大來辦點事——您調C大來了?”
“嗯,”藍老師也不等他問個為什麼,就主動解釋説,“C大這邊答應給提教授,評博導,還有四室一廳的房子,所以就調過來了。”
“挺好的,挺好的——”
“我們得回家了,”藍老師把維維抱上摩托車的後座,交待説,“可別攪到我衣服上去了——”然後對譚維説,“上家裏去坐坐?”
他連忙推脱:“不了,還得趕回去——”
“那改日吧——,維維,跟叔叔再見。”
“書書再見——”維維説完再見,又全神貫注地用兩根棍子攪合她的糖稀去了,譚維看見她小嘴那裏沾着一點褐色的糖稀,想提醒一下,終於沒開口。
藍老師跟他道個再見,就匆匆忙忙騎車走了。他看見維維坐在車後,心裏很擔心,怕那椅子背不夠高,維維的兩手又在忙着玩她的“攪攪糖”,沒抓着媽媽,萬一拐彎的時候一下把她潑出來怎麼辦?他想追上去叮囑一下,又覺得他是在杞人憂天,人家藍老師騎車帶孩子肯定是好幾年了,人家不知道孩子坐那裏危險不危險?
他想起剛才幼兒園門口停的那些車,大概有一大半是自行車,一少半是摩托車。騎摩托來接孩子的,多半是父親,他自己也騎過摩托,知道還是要點技術和體力的。他記得藍老師以前是騎自行車的,大概是有了女兒之後,怕女兒跟別的孩子比着沒面子,所以也買了摩托。他想她也是四、五十歲的人了,又是一個女人,為了孩子還拼命地去學開摩托,還不都是因為沒有一個男人在那裏頂着嗎?
他又想起她車前放着一些菜,可能剛從菜場出來,接了孩子回家之後還要忙着做飯,晚上説不定還得去實驗室忙活,不知道孩子誰帶?他以前讀書的時候,總是見到一個女老師晚上把孩子帶到實驗室來,説丈夫出差,家裏沒人,她晚上又得幹活,只好把孩子也拖來。那孩子經常是伏在辦公桌上睡得口水直流,到了那老師回家的時候,又得把那孩子叫醒,每次都是弄得哭哭啼啼的。
他想到這些,心裏就很難過,很沉重,藍老師這些年一定過得不容易,隔遠看不覺得,離近了看還是可以看出她比以前老了許多。
他看見過他姐姐和別的女人懷孕,總覺得那是個很繁重的勞動,女人懷孕的時候,心理非常脆弱,特別希望有個人在身邊照顧自己,特別希望孩子的父親能在一起分享懷孕的喜悦。他姐姐那時就老是愛哭,老是抱怨他姐夫不關心她。不管怎麼説,他姐姐還有個丈夫在那裏做擺設,而藍老師連個擺設都沒有,那日子肯定是很難熬的了。
他簡直不敢想象藍老師無婚懷孕之後的處境是多麼尷尬,系裏那幫人平時就愛戳是搗非,用下流故事來編排藍老師,現在她沒有丈夫卻大了肚子,那些人還不把嘴嚼歪了?也許是受不了系裏那幫人的猜測議論,藍老師才調到A市來的?
還有她生產時,是誰在幫忙照顧她?孩子小的時候,她又是怎麼既照看孩子,又上班掙錢的?他一想到這些,就想到一個兩母女都生病的情景,孩子病了,媽媽也病了,沒人照顧她們倆,母女倆只有抱頭痛哭。
他想得痛徹心扉,恨不得追到藍老師家去幫她一把,但發現連藍老師的住址都不知道,可能還得問常勝或者小冰才行。他又傻站了一會,才叫了個的,糊里糊塗地回到了家。
回到家,他習慣性地開始做飯,到了家裏熟悉的環境,看見小冰那些大幅照片,他好像又回到了現實中來。
今天去了一趟C大,好像搞清了很多東西,又好像並沒搞清什麼東西。他不知道維維象不像他,也許是個男孩他就知道了,但因為是個女孩,他就沒法判斷維維象不像他。他只覺得維維很像藍老師,大眼睛凹凹的,小鼻子高高的,小嘴兒紅紅的,人中那裏有兩道很明顯的楞,活脱脱就是藍老師的翻版。
關於藍老師的風流,他也只是道聽途説,好些人説她跟系裏的誰誰誰有一腿,但也沒誰真的説出一個所以然來,那些人也都是有家室的,如果真有一腿,想必家屬早鬧到系裏來了,很可能只是因為藍老師沒丈夫,而且長得還不錯,人們就喜歡編點她的故事。
問題是如果她跟那些人沒那一腿,那這個孩子就只能是他的了。他倉惶地想,這下完蛋了,早上出去上班的時候,他還是一個忠實的好丈夫,晚上回家的時候,他已經成了一個有私生女的壞男人了,這叫他在小冰面前怎麼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