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木箱約有四尺高低,裏內沉甸甸份量甚重,更兼箱鎖已經鏽死,甚是不易開啓,傅小保用勁提了兩次,它竟然紋風未動。
他越是弄不開,越是猜疑這些箱子中必有什麼罕異之物,躊躇半晌,只恨身邊未帶寸鐵,無法劈開鏽鎖,看個究竟。
那兩排沉重的木箱,整齊地放置在空場正中,除了方才他費盡力氣未能打開的一隻最小,其餘尚有二十三隻,竟然一隻比一隻大,一隻比一隻更重。傅小保各個試了一遍,木箱分寸未移,而他卻被累了一身臭汗,不竟頹廢地坐倒地上,一籌莫展了。
壁上“貓跟寶珠”發出青芒芒的光芒,遊顧石穴,既無法測知時光早晏,更找不到第二條出洞的道路。古若英要他不準回頭,通過山腹,從另一端出口離山,但此時看來,這石穴僅只一條進口,那不是明明要他活活困死在這山腹之中麼?
饒他本是個絕頂聰明之人,一時也茫茫拿不定主意,腹中雷鳴陣陣,飢火中燒。他既然倔強的不肯食言再由來路退回去,那麼,除了餓死在這石穴之中,好像再也沒有第二條路可走了。
喘息稍定,他百無聊賴,隨手翻開那兩本“古氏掌劍掌功精華”,細細閲讀。驀然間,他突然在上冊九一頁的邊緣上,發現瞭如下幾行小字,寫着:
本門獨制之“太阿散”,共僅四十九粒,習功之際,日服一粒,非但辟穀不飢,更得順脈通經之效,於內功進境,實大有俾益也。然日服一粒已足,切記不得多服。四十九日後,技嫺神凝,可以小成。”
傅小保看了這些註釋,一顆心狂跳不已。一面聚精會神,將那上下兩冊拳經劍譜從頭至尾,細心察閲,一面心中暗忖:若果有如此妙物,我就在這石穴之中,呆上七七四十九日。
待練就神功,那時再設法離此,豈非大妙。
然而,任他將兩冊秘錄反覆翻了兩遍,書上對於那“太阿散”究竟放置在什麼所在卻隻字未提。
他失望之餘,恍如遽然全身跌落在冰窖之中,輕嘆一聲,頹然合上書本,眼前一陣金星閃爍,飢渴之念,陡地又增加了一倍。不禁一陣神思彷徨,又記起現尚在“碧靈宮”受難的絹姊姊來。
他真有些惱恨古若英,為甚麼她要定出那種不近人情的禁例?硬生生要將男女分隔在內宮和外宮?難道她自己孤獨了一輩子,沒有得到過男人的鐘愛,就訂立了這條充滿了妒意的冷酷禁例?
如今,他自己是完了,這山腹石穴,只怕就是自己葬身之處,他一死不足畏惜,但卻放心不下為他憔悴的絹姊姊……”
“唉”他輕輕吐了一口氣,嘆道:“天!老天!”石穴中靜悄悄地,陡然間,四周隨着他這一聲輕微的嘆息,音波震盪,也發出一聲接着一聲嘆息之聲,迴音傳送,久久不止。彷佛是在譏笑他這軟弱的呻吟,又彷佛是對他這窮途末路的待死之人,寄予着莫大的同情和感嘆!
如果他此時奮力支撐,再從來路退出這山腹石穴,並非不能。然而,他倔強地不肯那麼做,因為他縱能退出了山腹,也必然難逃古若英加予他身上的另一種更嚴厲的懲罰,那是他無論如何也不願去領受的。
良久之後,洞裏又回覆了以前的寧靜。慘白的光輝,映在傅小保又飢又乏的臉上,使他看起來業已消失了人的活力,變成一具略比骷髏豐滿一些的死屍相仿。這石穴陰森可怖,宛若一口巨大的石棺,要將他,以及兩具白骨與數十隻沉重木箱,一併埋葬在永無天日的山腹之內。
他再看看那兩冊薄薄的秘錄,忍不住冷冷一笑,奮力將它擲出老遠去,心中罵道:“這不是罵人麼?都快要死了,縱然得到這武林中人夢寐難求的拳經劍譜,又有什麼用處?
昏迷了,他就沉沉睡去,睡醒了,就瞪眼望着這石穴的頂壁。不知過了幾天,也不知過了幾夜,反正他底中早已空得沒有半粒食物,混身痠軟得使不出一絲力。洞壁頂上一片凸凹石紋全被他看得嫺熟了,由規則的花紋漸漸變得混淆模糊,兩眼中金星亂閃。他甚至找不到一滴水,用來解解那遠比飢餓更難耐的渴意。
師仇與家恨,辛酸與戀情,一切世上的愛和憎,都將在不久的未來離他遠去,那時候,他又將赤裸裸地和這繁亂的人生告別。因此,他有一種將要解脱的輕鬆之感,但也同樣有一種心願未成的沉重憾意……。
時光在寂靜中溜過,傅小保經過一陣昏眩之後,忽又感到神志一清。陡地睜開雙跟,卻發現頭上面上,濕轆轆一片,好像剛剛淋過一陣子雨似的。連忙用力爬起半個身子,這一看,更是滿心大奇。
原來不知在什麼時候,自己身邊多出一大盆清水,而且,不知怎的,左手中會握着一個藥瓶,右手中捏着一張紙條。同時,那原來已被自己拋擲甩掉的“古氏拳劍掌功精華”,又整整齊齊放回在身邊近處。
他這一驚,大為駭然,從情形看來,分明已有人進入這山崖石穴中來過。如不是此時飢意未消,體力未復,他真要“霍”地從地上跳起身來了。
洞中依然寧靜如常,除了他自己和那兩俱骷髏,再無旁的人影。傅小保不自覺汗毛全都豎立了起來,急忙匆匆展開手中那張字條,只見上面潦草地寫道:“千載一瞬,奇緣難再,為君扼腕,慎哉慎哉!”
傅小保猛的一震,驚出一身冷汗來,舉起那左手掌中握着的藥瓶一看,原來那正是靠左邊高大骷髏手上捧着的藥瓶,此時瓶面上塵埃已去,可不正清清楚楚寫着:“太阿散”三字。
他這才恍然大悟,愧恨之極!真想自己給自己兩記大耳聒子,怎生一笨如此?險些將這曠世難逢的奇遇當面錯過,再看字條上字跡娟秀有力,顯然是出自女性之手。
他一再思索,也猜不出會是何人所為?若説是小絹和小翠,她們一定會等自己醒來,不會匆匆留字便退去。若説是小玉,又覺她向來膽小謹慎,連自己想往後宮看望看望小絹,她尚且不敢承擔責任,而這山腹通道,更是“碧靈宮”禁地,她縱有天膽,也決然不敢冒險進入。
這時候,心神激動,也容不得他多作思考推測,連忙揭開藥瓶,倒出一粒“太阿散”來。
“太阿散”藥粒甚小,也不過比黃豆略大,但置在掌中,卻有一股濃烈異香,洋溢全洞。
傅小保不再猶豫,一仰脖子,吞進喉中,就着水盆,又喝了兩口清水。
説來也怪,這小小一粒“太阿散”吞進腹中,陡然間,就覺得有一股熱力,直透丹田,腹裏咕嚕咕嚕一陣輕響。沒有片刻工夫,熱力已遍達全身,非但飢意全消,更感精力較前更為充沛。
傅小保躍起身來,略為伸展手足,只聽混身骨骼,格格作響,推掌揮臂之際,勁風呼呼,竟比先前內力陡增了一倍以上。他一時性起,大踏步又走到原先弄它不開,提它不動的那口木箱旁邊。雙手扣住箱,奮力一收,那箱子竟然好像輕了許多,被他提起離地二三寸光景。
傅小保滿心大喜,放下木箱,手起一掌,拍在箱角上……。
“克嚓”一聲響,箱角應手而折。傅小保懷着好奇,匆匆拆開那箱壁一看,卻大出乎他始料所及。原來這箱中除了一隻生鐵鑄成的千斤鼎之外,任什麼也沒有了。
他不禁啞然失笑,暗忖:這隻鼎少説也有數百斤,也許原是用來練習功夫的?看看其他大箱,猜想極可能也是笨重的練功用具,遂也懶得再去一一拆開察看。收攝心神,按着那兩冊拳經劍譜上所載訣要,潛心一招一式演練起來。
那兩冊秘錄之上,本也有一套劍法招式,但不知怎的,卻已被塗污得難以辨認,有些地方甚且整頁撕去,殘損不全。傅小保心想反正現在手中無劍可練,於是放棄了劍招,專心一志勤練書上的拳術掌法,尤其那一套“多羅掌”法,他曾親眼見小絹和小翠施展過,早已欽羨仰慕,習練起來,更是份外興致濃厚。
他一心習練,除了倦極之外,連休息的時間也儘量減免。何況“太阿散”效力果然神妙,一粒之後,足能維持十餘個時辰不飢不餓。洞中無晝夜,傅小保恍若着迷一般,更是不分時辰,勤練不息。
轉眼之間,一月已盡,傅小保就在這短短一月之間,將書上所載一套“多羅掌”、一套“萬字神拳”,招式均已熟記,施展起來,也有七成火候。而最令人奇怪的,則是他每日吞下一粒“太阿散”,迄今一月,竟然漸漸覺得自己內力增進甚速,先前那一隻沉重的鐵鼎,此時在他手中,已覺不出份量。他禁不住心中喜悦,豪興一發,便將靠左邊的十二隻大箱一一擊碎,果然其中僅只盛放着十二隻鐵鼎,旁無他物。不過,每隻鼎份量都相差五百斤左右,最大一隻,至少也在六千斤以上。任他傅小保此時勁力再淳,也只能舉到兩千斤的一隻為止,其餘八隻,再也別想舉得起來。
他不由駭然,暗思我如今練功已有一月,尚且只能舉動四隻,難不成四十九日之後,便能舉得動這五六千斤的大鼎麼?何況,這一邊十二隻已有六千斤以上,那一邊還有十二隻大箱子,總共二十四隻大箱,則最大的一隻鐵鼎,豈不已在一萬二千斤以上,天下哪有這種大力士,能夠舉得動呢?
他深深以為可疑,當下便設法要打開右邊大箱來看看。
然而,右邊這十二隻大箱,卻全都是鐵板所制,饒他掌劈腳踹,卻是拆打不開。他心中一怒,舉起那隻五百斤重的鐵鑄大鼎,對準第一隻鐵箱,用力一砸,“噹啷”一聲震耳巨響,果將那隻大鐵箱砸碎。這一碎,傅小保突覺眼前一亮,原來那鐵箱中“嘩啦”一聲,泄出一地珍珠寶石,個個毫光四射,粒粒晶瑩無暇,盡都是價值連城的稀有珍品,比起那山壁上嵌着的“貓眼寶珠”,又不知道要珍貴到多少倍了。
傅小保看得咋舌不已,心想這兩個骷髏如此甘心就死在這山崖之中,原來是為了這些難以估計的財富。舉一可以反三,那其他十一隻鐵箱中,更不知道放着多少駭人聽聞的珍寶哩!
他小心翼翼,提着那隻五百斤重的鐵鼎,再敲擊第二隻鐵箱,但砸了兩次,卻未能將它砸碎。忙又換了一隻千斤重的,奮力一擊,方才將鐵箱擊破。一看之下,又把他愣住了,敢情這口箱子裏,卻並非珠寶,而是滿滿一箱寶刃寶刀。每一把全是金碧輝煌,難覓難求的寶物,有三尺以上的緬刀,也有長僅寸許的匕首,習武的人看來,真是沒有一柄不愛,傅小保一一摩娑,當真是愛不忍釋。
這時,他才恍然,那十二隻鐵鼎,並非專為練功而設,正是每一隻鐵鼎,恰巧可以擊碎一隻鐵箱,箱子的牢固,正與鐵鼎重量成正比增加。傅小保暗自測度,只怕憑自己之力,連這十二隻大箱中究竟是些什麼,也無緣全部見到了。
他總共只能搬動舉起四隻大鼎,因此也只能弄開四隻鐵箱。第三箱裏盛放的全是精工制就的黃金器皿,而第四箱中,卻滿滿放着一箱純金打就的暗器金蓮子。
從這四箱物件看來,不難想像十二隻箱中所盛,正是一整批的珍貴產業,而且這些鉅額財富,還是屬於一個曾經叱吒風雲的武林前輩人物所有。傅小保略一思忖,就猜這批物品必與“碧靈宮”有些關連,但卻猜不透何以會將這種珍貴之物放置在這山腹石穴之中,而不存置在那顯得太過空大的“碧靈宮”內?
自此以後,他在練功之暇,摸摸這,弄弄那,不知不覺之間,光陰飛馳。這一天,他忽然發覺那藥瓶之中,僅餘下三粒“太阿散”了。
這無異告訴他,他在這山腹之中,已經度過了四十六天,再有三天時間,他不但應該在練功方面有所成就,更要立刻設法尋找出口,離開此地。否則,“太阿散”一旦用光,他又將難逃餓斃的命運。
於是,練功之餘,他不敢再盡去玩弄寶刀寶刃和那些金制的暗器。每有空暇,便在石穴四周敲敲聽聽,尋找可能的出路。
一天過去了,他失望地又吞下一粒“太阿散”,瓶中僅餘兩粒,正像他怔怔出神的兩顆眼珠。
第二天又在失望中度盡,瓶中藥丸只剩下最後一粒。他輕輕搖搖藥瓶,那粒“太阿散”
在瓶中激烈的跳躍着,恰似他那顆日漸緊張的心。
整個石穴,每一寸山壁他都已察看殆遍,但卻找不出一處有可能隱蔽着出路,他無奈的想:難道老天使我得遇奇緣,練成了一身本事,最後卻作弄我仍然餓斃在這山腹之中?
他不禁開始埋怨那送水留字的人,幹嘛不在所留字條上,預先告訴出口的所在呢?
然而,空自着急與抱怨,並無助於他的脱身離去,失望與焦急之中,第三天又在無聲無息之間溜過。他捧着僅有的一粒“太阿散”,極力強忍住肚裏逐漸嚴重的飢餓感覺,始終不敢一口氣將它吞下肚去。
強自按撩了一天,仗着內力較以前增進甚多,總算沒有太難過。飢到第二日,四肢已有些痠軟,他越想越覺無望,不禁心裏又有些懊悔,暗道:我何不吞了最後一粒藥丸,就從原路退出山腹,縱算被那古若英折辱而死,能在臨死之前,再見絹姊姊一面,死亦瞑目。但當他從瓶中倒出“太阿散”,準備送入口中時,忽又悔道:不能,不能,古若英迫我進入這石穴,定有深意,沒見小玉她們聞言色喜的情形嗎?想來這些全都古若英事先安排,她既然説這石穴另有出口,大約總是不假的。我堂堂一個男子漢,倘因找不到出口,又從來路退回,別説古若英會恥笑於我,就算給絹姊姊知道,她又會為我這可恥的行為感到榮羞。我當初答應了古若英,今天無論生死,也萬萬不能自食其言,落得羞辱而生,何如守信而死。想着,又把“太阿散”放回了瓶中。
就這麼反覆數度,第二天又已悄然而逝。餓到第三天,傅小保實在熬不住,一橫心,吞下了最後一粒用來延命的“太阿散”,喝乾了最後一滴清水。
藥丸入肚,精神陡地一震,求生之念,登時熾盛起來。他想想自己還值少年,師仇家恨,無一報得,假如就這般困死在這山腹之中,那是多麼不值得的事。縱然要死,也得先離開這裏,替父母報了血仇,替師父報丁大恨,那時候身被千刀,也所甘願。他如此一想,突然對於赴死之心,立刻畏縮了起來,“霍”地躍起身軀,匆匆塞了一袋暗器“金蓮子”,又在第二口大箱中揀取了一柄緬刀、一柄匕首,匕首插在腰間,緬刀提在手中,轉身大踏步向進口來路上奔去……”
剛剛奔出數步,尚未進入那石道,徒然間,忽覺眼前一花。那石道入口之處山壁上,不知什麼時候,已被人用內家掌力,將山石劈去了一大片,而在那略顯白色的石面上,端端正正刻着三個大字:第五箱。
傅小保連忙收步,暗忖:莫非這三個字,正是指示我離此的出口道路麼?他扭頭看看那第五隻大鐵箱,因為自己這數日中急尋找出路,並未再打開來瞧瞧,以致仍然完整的放在那兒。頓時心中一動,返身奔到那第五隻鐵箱邊,收好緬刀,雙手拖着箱身,奮力搖了幾搖。
若論傅小保此刻臂力,少説已在二三千斤之間,但別看那鐵箱不過六尺見方,他如此用力搖了幾搖,居然一絲也未能將它搖動。
傅小保駭然,轉身運勁舉起那隻二千五百斤重的大鐵鼎,“嘿”地吐氣開聲,向那鐵箱上猛砸下來……。
鐵箱應聲而裂,傅小保急忙探首查看,不禁欣喜得差一點跳了起來。原來那鐵箱箱內空空,並無物件,但卻連根和地上一塊鐵板鑄在一起。而箱底部乃是一處黑黝黝的地洞,一排梯級,順序而下,顯然正是個秘密的出口。
傅小保再不怠慢,左手倒提緬刀,右手順手從第一隻鐵箱珠寶之中,撿了一顆龍眼大小的夜明珠,高高擎着,權當照明燈火,掀開了箱盞鐵板,閃身鑽進地道。
這地洞初入時甚是狹窄,但行得二三十尺之後,卻分明進入了另一個天然石道之中。他藉着夜明珠上發射的光芒,細細審視這石道,發覺與上面從“碧靈宮”後通往山腹石穴的進口甬道極其相似。或許若干年前,兩條石道原本相通,其後被人以土石阻斷,另做了這秘密地洞。
他此時也無心留神細看,腳下迅速移動,順着石道急急而行。約莫走了半個時辰,前面十餘丈外已有亮光射入,知已到出口,心中狂喜。忙將夜明珠揣入懷中,緬刀也纏在腰際,三步並着兩步,沒一會,早奔到出口。
石道盡頭,面臨一片濃密松林,林後背依峽谷,山泉淙淙,順谷而下,洞口距地尚有二丈高下。但傅小保立身洞沿,迎着那月餘未見的温暖陽光,展臂挺胸,長長舒了一口氣,這條性命,算是真正的撿回來了!
五十天石穴生涯,使得英姿朗爽的傅小保彷彿年長了十歲,面色蒼白,顎下鬍鬚叢蔓,蓬頭亂髮,狀如牢囚。但有一點亦是與五十天以前遇然不同的,那就是他一雙精光四射的眸子,使他從前大而不明的眼睛,此刻神光充沛,明朗而清澈。足見這五十天來,他在內功方面,一樣有了意想不到的精進。
這時候,大約午時已過,嶺頭上驕陽俯照,暖烘烘令人份外温馨。傅小保剛要縱身落地,陡然間,突聽得那邊松林邊傳來一嫵媚的叫聲:“傅公子,傅公子!你看這兒!”
他聞聲低顧,只見松林旁正俏生生立着個綠衣女郎,一手執着鏽劍,一手牽着小黃馬,含笑向自己揮手招呼,可不正是“碧靈宮”的小玉?
傅小保大是欣喜,揚手也同她招了招,提一口氣,雙腳猛的一頓,“嗖”地一聲,忽然凌空拔起了三丈左右。他連自己都不知道何以突然間會身輕了這許多,但此刻未容得他多想,急忙收腿縮腰,飄落在距小玉丈許左右。
小玉笑得宛如一朵盛開的百合花,迎上來拍手讚道:“恭喜公子,山腹裏住了月餘,看來武功已經大有成就了?我奉了老夫人令諭,五天以前,就來這兒等你啦!卻不知你怎的晚了三天才尋到這洞口?”
傅小保笑着謝了,又將石穴中情景,大略述了一遍,然後道:“説來我真該多謝小姊姊兩次相助,錯非小姊姊留字指引,只怕早已餓斃山崖之中,那能再得這些奇遇。”
小玉搖搖頭,笑道:“你謝錯了人啦,我雖是宮中長大,但山洞石穴,乃碧靈宮第一處禁地。宮中弟子,是任誰也不敢擅進一步的,我這一生還從未踏進過那石甬道一步呢!哪能進去留字給你?”
傅小保詫道:“依你這麼説來,那兩番留字指示於我的,既不是小姊姊,連絹姊姊也不是了?”
小玉笑道:“自然啦,我不能去的地方,她們豈不也一樣不敢擅入?再説得明白些,倘若咱們能夠進入那石道,你這種奇遇,豈不早被咱們得去,哪裏還能輪到你呢?”
傅小保聽了,茫然地點點頭,不解地説:“那麼,又是誰會兩次潛進石穴,正當我不得其門或臨危之際,留字留水,告示於我?”
小玉神秘地一笑,道:“你想想吧!除了咱們,只有誰才能隨意進出石穴,而且又對那石穴中情況,如此熟悉,做這事的,就必然是她了!”
傅小保突然大悟,失聲叫了起來:“這麼説,竟然是老夫人親自來指示我的麼?”
小玉聽了,笑而不言。
傅小保這才明白,何以古若英要迫令自己進入山腹,何以小玉等聞言色喜的原因,敢情這所歷種種,全系古若英一手安排。這麼説來,古若英明雖嚴責自己,實含成全之心,這份天高地厚之情,叫自己如何才能報答。
他想到這裏,忍不住虎目中潸然淚下,小玉姍姍上前兩步,柔聲説道:“公子,老夫人待你這等厚恩,並非毫無深意的。她老人家自你進入山腹之後,從無一日寧靜,可説每日都曾隱身入洞查看,直到你練功將成,才命我執劍牽馬,日日來這松林傍相候。並囑我轉致公子,離山之後,務希克遵恕道,家恨師仇,固所應報,而恃技濫戮無辜,久後必遭天譴。公子,這些話都是老夫人肺腑之言,還盼你行道江湖,萬勿殺孽過重,有違老夫人這一番授藝之意才好。”
傅小保激動異常,肅容聽了,又向南隔山頂禮拜謝。然後從小玉手中接過鏽劍,翻身跨上了小黃馬,那小玉正欲作別離去,傅小保忽然記起一事,忙又將她喚住,道:“小姊姊,老夫人待我恩如山重,傅小保自當稟遵訓示,不敢有違,尚煩小姊姊回宮,代我敬謝老夫人大德。”
小玉笑道:“這一點不消你説得,你只管放心去吧!”
傅小保訥訥半晌,方才又道:“在下還有一事,要煩請小姊姊一併代為轉達,不知道小姊姊肯嗎?”
小玉道:“有什麼不肯的?你可是要我傳言給小絹姊姊麼?”
傅小保登時紅了臉,靦腆笑道:“正是,煩請小姊姊代為轉告絹姊姊……。”
小玉不待他把話説完,忽然咯咯笑着打斷了他的話頭,道:“好啦,好啦,姊姊長姊姊短,我記也記不了這麼許多,這些話不須我轉言,你請留着以後當面跟她説吧!”
傅小保尚欲再言,那小玉哈哈笑着一揚手,擰轉嬌軀,聞身隱入松林之中,剎那不見了影蹤。傅小保有言未吐,哽咽於喉,還只當小玉別有用心,不肯代為傳話,悵然久之,萬般無奈,只得放馬緩緩循着松林,覓路出山。
他雖然獲得絕世武學,練成了一身出奇功夫,但伊人阻隔,難謀一面,此去天涯萬里,何時方能重逢?這心事沉甸甸有若一塊巨石,一直壓在他心坎上,是以他頹然而行,竟無絲毫興高采烈之態。
轉過峻谷,前面放眼盡是亂山,層巒相疊,無境無止。
傅小保心事重重,也不辨東西,任那小黃馬隨意鑽行。日暮之後,依然轉行在羣山之間,漸漸地,天色已經暗盡,傅小保這才有些着急起來,催馬趕了一程,仍是極目荒山,並無一處落腳歇宿之所。寒風四起,陰霾飛合,更有些像驟雨將至的樣兒,他越發心慌意亂起來,縱馬狂奔,但盼能先尋得一處能避雨歇息的地方。
正奔走間,驀然突見右手前方約有裏許的山間,有一點火光,一閃而滅。他立時瞥見,心想有火光的所在必有人家,當下縱馬趕了過去。近前一看,卻見是個孤零零的草篷,屹立在一座小山頭上,冷清清的,既無人住,也沒有什麼燈火。
他急切間已沒有細想在這種荒野亂山中,何來如此茅篷,匆匆下馬,就鑽了進去。方才進篷不久,外面已經大雨傾盆而至,沒多一會,就已經遍地泥濘了。
他一面暗自慶幸,一面才慢慢想到方才自己分明望見火光才放馬趕過來,為什麼此刻卻沒有見到人影?同時,這亂山中突來一棟茅篷,也的確令人可疑。如此一想,不禁頓時毛髮悚然,連忙躍起身來,仔細看看。卻發現這棟茅篷竟是新建,而且造時十分簡陋,僅用幾根樹幹搭架,鋪上幾束茅草而已。看了之後,更使他疑心大起,一面凝神察聽,一面暗中扣了兩枚“金蓮子”,以防突變。
據這情形看來,分明是有人臨時搭蓋了這棟茅屋,以作短時棲身之所,而且,從方才所見火光來看,這蓋屋的人一定尚在附近。但,是誰會在這荒山中,搭起這麼一棟茅篷?
何況,他既然搭蓋茅篷用以棲身,為什麼此刻大雨滂沱,倒反而不見他來避雨呢?
可是,這事情的確大出他料想之外,凝神枯候了許久,附近再未發現有人的動靜。不多久,大雨歇止,時已夜深,傅小保又枯守了一個多時辰,依然沒有任何人回到茅篷來,彷佛這篷於是專為他而搭設似的。但是,那持火光引他來此的人又是誰?現在又到哪兒去了呢?
他心中有這幾個疑團未破,那敢閉目入睡,眼睜睜守了一夜,直到第二天黎明,實在睏乏了,這才依着樹幹,憩然入睡。
迷迷朦朦,也不知過了多久,倏然間,一聲細微的聲響將他從睡夢中驚醒。他此刻內功已有相當根基,乍然驚覺,托地躍起身來,睜目一看,卻又把他呆住了……。
原來此時天色早已大明,四周雖然仍舊靜悄悄未見人影,但茅篷前不遠處的草地上,卻赫然擺着一堆熟透了的水果,以及一包武林人物隨身攜帶的乾糧。
這真令他更加不解了,他自信睡得已算警覺,保況小黃馬亦是通靈龍駒,豈有被人這麼悄悄地欺到近處,自己茫然不覺,連小黃馬也沒有半點異狀的道理?如此看來,這送糧送果的人,武功只怕已到了嚇人聽聞的地步,只是,人家送糧來後,悄沒聲的退去,大約總不是懷有敵意,這一點倒是可以放心的。
他原已有些餓了,拾起草地上所留水果乾糧,看看並沒有下毒的現象,遂也不疑,狼吞虎嚥吃完,覺得並無異樣,便上馬覓路離開。
走到近午,方才出了大相嶺山區,策馬進了天全縣城。
他自知形態垢污,首先理了發,剃去鬍鬚,然後購置新衣,沐浴更換,好在就憑他身邊那一粒龍眼大小的夜明珠,已是價值連城,倒不愁沒錢使用。一切拿齊,又飽餐一頓,閉門大睡了一覺。
第二天清晨起來,便私下裏盤算去處。論理説,當前第一要務,就是追回師門“靈蛇劍譜”了。但使他為難的,如今“靈蛇劍譜”落在刁人傑手中,刁家寨和自己淵源不同,難道真要自己不顧養育之情,前往刁家寨下手?如果不,劍譜又怎能奪得回來呢?
他思之再三,無計安排,最後把心一橫,忖道:我且掩至刁家寨,然後見機行事,能偷就偷回來,了不起以布蒙面,不與義父過招,不傷他刁家寨一人,也就説得過去了。
主意一定,便整衣出房,喚店小二結算房金。
哪知他才到廳上,店小二早已笑容可掬迎了上來,躬身笑道:“傅公子,您老要走了麼?
小的早將你老的坐騎備置拿齊啦!一切費用,全都由公子好友結算清楚,令友還留下話,説是公子如去刁家寨,千萬要謹慎些,惟有事先走一步,定在前面候着您老。”
傅小保一聽大奇,心知今番必然遇着了異人,忙道:“那人是什麼形狀,他去了多久了?”
店小二好像有些茫然,詫異地望着他道:“敢莫公子爺你並不認識他?”
傅小保忙道:“認識自然認識,但我相約的朋友甚多,至今一人未能碰面,不知這人是那一位,也好前途相約等候。”
那小二方始恍然,笑道:“原來如此,不是小的説句失禮的話,您老這位朋友,最是好認不過,小的這一説,您老就準能明白……。”
傅小保不耐,急道:“那麼,是什麼形像,你快説吧!”
店小二話未出口,又是一笑,道:“公子爺,別怪小的口中失禮,您老這位朋友,年紀雖然不大,為人也頂和氣,照理小的不該説……。”
傅小保見他扯了半天,依然沒有説出那人形狀,不禁怒道:“究竟是什麼樣一個人,你怎不快説!”
那店小二吃了一驚,這才收斂笑容,答道:“那位公子,最是好認不過,皆因他也和您老一般,穿一身嶄新衣服,文雅異常。而且,面上長了一臉大麻子,左頰邊還生有一叢黑毛,老大一塊黑斑……。”
傅小保聽得一驚,暗忖:我何曾認得這麼樣一個人,敢情真是他認錯了人,拿我當作他的朋友了?但轉念一想,他既知自己姓氏,又知道自己是欲往刁家寨,如此看來,又決然不是無意間錯認。
他反覆思量,始終猜不出究竟是誰?於是,急問:“他離此大約有多久時間了?是向哪一方去的?”
店小二答道:“那位公子也騎了一匹馬,但卻是匹白色良馬,大約早在一個時辰之前,向東門外出城先去了。公子爺,您老可是要趕他,如要趕,就得快,或許在青衣江渡江渡口,還來得及追上他。”
傅小保聽了,仗着自己小黃馬腳程快,漫應了一聲,匆匆出店,一躍上馬,放蹄向東便追。
這時候不過辰末巳初,出得東城,大道上行人甚少,傅小保催馬一陣急趕,不過午時,早巳趕到雅安。向人一打聽,果然有這麼一個醜怪公子乘一匹白馬,已向渡口去了半個時辰了。
傅小保心中大喜,催馬奔到渡口,但見這青衣江本不甚大,但由北向南,恰好橫攔住通往川邊之路,必需乘舟方能渡過,便急急牽馬落船,一疊聲只催船家快些。但那擺渡的船家,一心只望一次多載幾位,多賺幾文,哪肯為了一個人一匹馬,就搖渡一次,總在慢吞吞招攬渡客。
傅小保急道:“船家,不用再招客人了,你即刻渡我過去,多少銀子,由我全付。”
誰知那船家卻道:“公子,你不知道,別看這河面甚小,但水流卻急,船輕人少,擺渡困難,必得多載一二位,壓壓船艙,也讓小的們多掙幾文。”
傅小保一心要追趕那醜怪公子,聞言急道:“實在我有緊急要事,必得立刻過江,船老大,你就多辛苦一些,過渡之後,要多少銀子,我自然如數付你便是。”
那船家聽了這話,用目打量了傅小保一番,見他雖然腰懸鏽劍,手牽瘦馬,卻也衣履簇新,眉目俊秀,果然像是個有點銀子的公子爺,這才喝令另一個小孩助手,解纜啓碇。
正當船兒才要離岸,陡然間,突聽得那旁響起悶雷也似一聲喝叫:“嗨!船家且慢,還有佛爺們也要渡河!”
喝音未畢,兩朵紅雲般馳奔來一高一矮兩個身着袈裟,手提禪杖的中年和尚。
這兩個和尚生得相貌極是粗曠,濃眉大眼,聲若洪鐘,各披一件大紅僧衣,手提碗口粗細的鑌鐵禪杖,急匆匆卷地而來。非但身手迅捷,而且步履沉穩,顯見得各有一身超凡脱俗的武功。無奈這青衣江江流確是湍急,待他們搶到岸邊,那渡船纜繩一鬆,早已漂離到丈許之外。船家向傅小保看了一眼,然後扯開嗓門,大聲對岸上叫道:“兩位大師父,且請略待些時,這隻船已由這位公子包下丁,小的送他過去,即刻便返來接你們二位。”
高大紅衣僧人聽了頓時大怒,厲聲道:“胡説,佛爺們身有急事,誰耐煩在此久等,你等快些回船泊岸,一併渡佛爺們過去,多拿銀子賞你,要是不識抬舉,可別怨佛爺們少時手辣。”
雙方這一對答的瞬間,輕舟逐流,竟又飛快地已漂出兩丈以外。那船家見這兩位和尚出言不遜,心裏也感不悦,看看船岸相距已有三丈四五,何況水流激急,轉眼之間,離岸已逾四丈,心知和尚已無能為力,遂亦懶得理睬,自顧搖動槳櫓,向對岸馳去。
那兩個紅衣和尚見船家竟敢不理不睬,登時勃然大怒,矮小的一個也怒目喝道:“該死的奴才,佛爺叫你回船泊岸,你是聽見了沒有?”
如今船隻已近河心,巖上叫嚷,原本已不易聽見。但不料這矮和尚嗓音雖沒有高和尚的宏大,這麼遙遠,船上竟然聽得字字清晰,句句入耳。傅小保心中暗一驚,忖道:想不到這和尚會有如此精純的內家功力。心念一動,扭頭注視岸上,倒要看看和尚有什麼絕着施展。
那兩名和尚喝罵一陣,見船家不聞不問,兀自馳向對岸,不由暴跳如雷,各自在岸邊尋了一段碎木樹幹,揚臂抖手,將樹幹擲向河中,緊跟着雙雙凌空拔起,向河心撲了過去。
這時候,船隻離岸已有五丈開外,那兩名和尚躍到二丈六七,便已力盡下墜。然而,就在他們快要墜落河中之際,卻各伸左腳,用腳尖向那預先擲落水面的樹幹上輕輕一點。二次騰身,已到船隻上空,翻身縮腿,便向船家直撲了下來。
傅小保遽見這兩個和尚竟然在光天化日下之下,施展“登萍渡水”絕技,暗地更是吃驚非小。心想若讓他們盛怒登上船面,不但船家要吃大虧,自己趕路也必然大受阻撓,何不趁他們身未落船,遙空給他一掌,且叫他們到河裏洗個澡再説。
他本是心地純厚之人,論理不應生出這種歹毒之念,但一來他太過急於趕路,二來也嗔怪這兩個和尚出言粗魯,盛氣凌人。心想憑他們這一身精純內功,縱然跌落江心,也不過略受些小罪,要不了性命的。這也是傅小保少年心性,念頭才定,“霍”地雙掌疾翻,迎着下落的和尚,潛用了四成內力,猛的推出,口裏叫道:“大師父快請閃身,這船兒過小,怎當得二位如此光臨,船兒傾翻了,大家全沒命!”
傅小保僅用四成內力,原只不過存心阻他們一阻,不讓兩個兇僧搶到船上。但他不知道石穴中四十九天,日日以“太阿散”為食,如今的內力,早巳遠較從前超過十倍。是以雙掌才出,頓見狂飈飛卷,勁風猛向上逆兜而上。空中那兩名和尚萬萬料不到船中少年會在這時候突起發難,等到狂飈迫體,不禁全都大吃一驚。高個子到得較早,吃傅小保掌風-震,登時悶哼一聲,“撲通”翻落入江中。矮的一個略後一步,慌忙登掌卸卻了傅小保一部分掌力,同時借力提氣,巧使一招“雲裏翻”,一個懸空筋斗,退落到船頭上。
傅小保萬料不到自己掌力已經淳厚如此,隨意一掌,就將一個和尚擊傷墜人江中,倒不由大感意外。方才怔得一怔,矮和尚業已腳落船頭,忙歉意地向他笑笑,道:“大師父,在下不過想阻一阻二位,絕無傷人之心,咱們快些救起那一位大師父,看看他傷得如何了?
説着,便喝叫船家,停船救人。
那矮和尚立在船頭上,似乎尚在驚魂未定,盡用兩隻驚詫參半的目光,牢牢盯在傅小保身上去,對於他所説的話,恍若未聞。
船頭上本有一個小孩充當行船助手,這時候見有人落水,後面船老大駐舟略停。他在船頭忙用鈎杆,搭上那扛中高大和尚袈裟,用力向船邊拉扯。無奈那和尚身沉體重,此時又已經昏迷過去,他一個小孩子家,如何拉得動,連忙叫道:“鈎住了,哪位請幫一幫忙,把這位大師父拉上來!”
傅小保正要欺身上去,協同那小孩救人,不料船頭立着的矮和尚這時候突然大喝一聲,撣杖“呼”地一招,“橫掃乾坤’揮打過來。他這裏方才緩得一緩,矮和尚早巳順手帶住鈎杆,微一使力,將落水的高大和尚提上了船頭。那小孩歡呼一聲,尚未發話,卻被那矮和尚突地飛起右腿,“撲通”一聲響,將小孩踢落在江水裏。
這一着變起倉促,連傅小保也大感意外,啞然無以為詞。矮和尚將那昏迷的高大和尚安頓在船頭,然後抬起面來,冷冷向傅小保道:“灑家等不過心急過渡,搶登渡舟,並無干犯檀樾之處,彼此無仇少怨,這位檀樾怎的出手如此毒辣?”
傅小保訥訥無法答對,好一會,方才答道:“在下原無傷人之心,但大師父你……。”
那矮和尚陡然臉色一沉,打斷了他的話頭,道:“好一個原無傷人之心,已將灑家這位師弟內腑震傷,若檀樾存心傷人,豈不當場要了灑家師兄弟性命?檀樾既是高人,何不把師承門派,抖露給灑家景仰景仰?”
傅小保正要回答,突聽得船尾大聲呼叫,原來船老大已用另一隻鈎杆將那落水的小孩拉住,正招呼請人去幫忙救人。傅小保急忙轉身,剛準備往船尾救人,倏忽間,突覺腦側勁風一掠而過,緊跟着船老大慘呼一聲,翻身也栽落江中,船隻立刻橫了過來,順着急流,飛也似向下遊衝去。
傅小保連忙扭回頭來,卻見那矮和尚一手提着禪杖,一手正掂着一枚“毒門釘”,面含冷笑,説道:“灑家也原無傷人之心,只怪他不聽呼喚,私行開船,方才生出這番事故,要他一命,想來也公平得很。”
這幾句話,登時把傅小保氣得火往上衝,返身搏腕,“嗆啷”一聲響,拔出了“玄鐵鏽劍”指着和尚喝道:“你們是何方兇僧,恃強逞暴,不聽人家解釋,動輒殺害無辜,少爺今天可放不過你們。”一面掄劍就要撲上前去。
那矮和尚橫杖當胸,冷笑道:“灑家奉勸你暫時稍安勿躁,若要動手,灑家豈能等到現在?你且看看,此刻無人操舟,船隻已流向何處?再説你有馬匹,灑家也有受傷師弟,如要較量,也須等船兒泊岸,你我往岸上較量去。”
傅小保回頭一看,果然小舟操舟無人,正在江心亂轉,左右距岸各有七八丈遠,縱算自己能夠飛渡,小黃馬也不一定能泅過急流,心中一寒,只得將前衝之勢,立時收住。
矮和尚嘿嘿一陣冷笑,又道:“看來你我縱有天大仇恨,此刻也只好撇過一邊,同舟共濟,先將船弄到岸邊,那時再拼生死,你道如何?”
博小保雖然不願,事已至此,想想也只有暫且忍耐,別無他法,便道:“生死二字,少爺還未在唸中,但你既有負傷的人須得先作安排,我也不為已甚,就讓你操舟泊岸之後,再取你首級不遲。”
那矮和尚仰天一陣大笑,笑罷説道:“你這麼好心,天必佑你,只怕少會灑家當真輸在你手中,也未可知,目下既是如此説,你且讓過一旁,由灑家往船尾操舟要緊。”
傅小保只恨自己不會馳船,憋了一肚子氣,依着小黃馬,傾向右舷將左舷讓出,好使那矮和尚往船尾駕舟。
這船身本有四尺寬窄,被小黃馬一站,只餘下三尺餘寬一條通道,傅小保更防和尚心機奸詐,橫劍護身,瞬也不敢稍瞬,以免和尚經過之際,突下殺手。
誰知那矮和尚也跟他懷着一樣心思,冷眼看看如此狹窄一條通路,不覺就皺起眉頭來,忖道:我禪杖是重兵器,無法近身遞招,倘或這小子在我經過之際,刺我一劍,那時我卻無法抗拒,況且我如往船尾操舟,他藉機挾持了師弟,那時就後悔不及了。他沉吟了半晌,忽然笑道:“常言説:防人之心不可無。這小舟舟面狹窄,倘使你在灑家通過之際,突起歹意,這是不得不防,最好你收了長劍,背舟面水而立,灑家方好通過。”
傅小保心地坦然,本無暗算他的意思,聞言果然收了劍,扭轉身體,不耐煩地道:“好吧,我此時權且依你,只等抵岸之後,那時……。”
他一句未完,萬不料人無害虎心,虎有傷人意。矮和尚見他居然聽得自己的話,收劍背舟而立,似此千載良機,哪肯輕易放過?不待將話説完,忽然晃肩上步,急掄禪杖,奮力一招“秦王趕山”橫掃而出,招出方才獰笑喝道:“那時怎的?那時你只怕早已見了閻羅了。”
船身如此狹窄,那和尚杖沉力猛,又在處心積慮之下,傅小保怎能接架?眼看他一招失機,當時便將喪命在禪杖之下。
倏忽間,只見得一聲馬嘶,接着“撲通”聲響,一個人已經跌落那滾滾江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