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外樓。
有小雀兒這個“地頭蛇”帶路,而且更有“凱子”出錢,他當然毫不猶疑地就把仇天雲給帶到了“濟南城”裏,這一家最大的酒樓了。
家大奴也大。
這“樓外樓”門口迎賓的是一個狗眼看人低的漢子。
別看他對着前來的客人鞠躬哈腰,笑臉迎人,但那只是對一身光鮮,衣着考究的客人才是這樣。
等到仇天雲和小雀兒想要進門時,這一個迎賓的漢子卻是胳臂一欄,瞪起了眼睛。
“幹什麼的?去去,少在這裏妨礙咱們做生意。”還真客氣,這漢子冷冷的説着。
小雀兒碰多了這種事情。
只見他比對方還兇,雙手叉腰,惡聲道:“來這裏當然是吃飯,難不成是來看你妹子的?”
這大漢口氣不善,卻沒想到小雀兒更是出口傷人。
他呆了一下,就像被人桶了一刀在屁股上,驀地跳了起來,捋着袖子就破口大罵。
“臭要飯的,你他媽的也不睜眼瞧瞧,這裏是什麼地方?更不打聽打聽大爺我在濟南城的名號?你敢跑來撒野,還對大爺我口出不遜,簡直是欠揍了不成?”
小雀兒連眼皮都沒抬。
他只是倏地伸手一揮。
而這位負責迎賓的大漢,已經在“劈啪”聲中捱了兩下大耳光,打得他眼冒金星,連退了數步,一個不穩,人已坐倒在地上,殺諸似的叫了起來。
“來人啊!快來人啊!有兩個叫化子上門滋事找碴哇!”
“樓外樓”裏面立刻衝出了五六名夥計。
他們個個橫眉豎目,挽起袖子,就待一哄而上。
仇天雲到現在彷彿才明白小雀兒為了什麼打人,他急步上前,對着那些夥計抱拳,道:
“各位,請……請不要衝動,不要衝動,請聽我説……”
那些夥計停下身,搞不清楚仇天雲要説什麼。
而小雀兒也沒想到仇天雲竟會如此窩囊的對人家打躬作揖,不覺一旁冷哼道:“你真有出息。”
仇天雲苦笑道:“是你不好,不該先動手打人的嘛!”
小雀兒一聽,臉色難看道:“什麼?難道你是瞎子?沒看到這看門狗一付討打的樣子?”
仇天雲嘆了一口氣,道:“他……他固然不對,但誰要咱們一身破爛,像……像這種高級的地方,當然要衣着整齊才能進去呀!”
還有這種幫着別人説話的傢伙?
小雀兒氣得跳腳,道:“你……你他媽的到底是站在哪一邊的?算了,算了,你這種沒出息的朋友,我小雀兒不交也罷”
他話一説完,扭頭就要離開。
仇天雲慌了,連忙扯住他的袖子,道:“你別這麼樣嘛!我……我跟你道歉行不行?”
小雀兒停下腳步,他看到仇天雲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似乎好委屈的望着自己。
他發現這個人的思想行為,好像與常人有點不太一樣。
他不禁搖着頭,道:“我真搞不過你,連人家騎到你頭上撒尿,我看你大慨也不會生氣。”
仇天雲眉峯一皺道:“誰説的?我又不是泥菩薩,如果人家這樣對我,我一定會跟他拼命的。”
小雀兒被他的樣子逗得沒了火氣,無奈的揮手道:“好了,好了,我懶得和你多説,咱們進去吃飯吧!”
仇天雲心想這裏事情還沒解決,人家又怎麼會讓自己進去呢?
他正想向那些夥計們再説個好話,誰知一回頭,他看到的是一付難以置信的畫面。
只見那些夥計,包括捱打的那位,全都瑟縮成了一團,對着小雀兒身子已矮了一截。
“不知……不知少幫主當面,真是罪該萬死,罪該萬死……”一名看似領班的夥計,低着頭,口齒不清,全身顫抖着對小雀兒陪着不是。
小雀兒沒有好臉色的瞪了對方一下。
然後他揮了揮手,道:“罷了,這次是給你們一個教訓。叫化子也是人,只要不白吃白喝,誰都可以進來這裏,我希望你們能永遠記住這一點。”
“是,是,少幫主教訓的是……”
點頭如小雞吃米,這幾名夥計連連稱是,更像恭迎皇上一般,把小雀兒和仇天雲帶進了“樓外樓”,同時特別還在二樓安排了一間清靜豪華的廂房。
菜上五味。
酒過三巡。
小雀兒又發現了一件稀奇事。
那就是仇天雲簡直像沒吃過飯一樣,每一道菜他都吃了個盤底朝天。
甚至連幾樣開胃的小菜,他都沒有放過。一盤油炸花生米,一盤豆腐鋼絲,到最後連一顆也沒剩下,連一條豆腐渣也沒留。
而三斤裝的“女兒紅”也三下五除二,眨眼間就喝了半滴不剩。
訝異的望着他,小雀兒驚恐道:“我的老天,你……你是餓死鬼投胎嗎?”
仇天雲赧然笑了笑,道:“你不知道,我已經十幾年沒有吃過這些東西,也沒有好好的吃過一頓飯了。”
小雀兒難以相信的把眼睛睜的好大,道:“不會吧!我是個叫化子都沒有你説的這麼可憐,那……那你以前都是吃些什麼東西呢?”
仇天雲打了一個飽嗝,他撫着肚皮,滿足的道:“我通常吃的都是兔子肉,獐肉,羌肉,有時候沒有這些東西,連老鼠肉,蛇肉都算是上品。”
小雀兒眼睛瞪得都快凸了出來。
仇天雲又道:“我説的都是實話,天冷沒東西吃的時候,即使蟑螂,壁虎,蜘蛛,也照樣下肚。”
小雀兒差一點把剛吃下肚子的食物給吐了出來。
他搖着手道:“行了,行了,你別説了……”
仇天雲繼續道:“其實我大部分的時候都吃得不錯,各式野果四季不斷,尤其我自釀的果子酒,可比這個什麼‘女兒紅’好喝多了。”
小雀兒不得不問道:“你……你到底是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的?”
仇天雲又舀了一碗“雞絲鮑魚湯”,感嘆道:“我……我自小生長在山裏面,由兩位老人家撫養長大,這還是我十幾年來第一次出來,而你也是我第一個認識的朋友。”
小雀兒驚愣不已道:“你……你該不會連名字也沒有吧!”
仇天雲喝了一口湯,道:“我又不是孫悟空,更不是從石頭蹦出來的,我當然有名字,我姓仇,叫天雲。”
小雀兒道:“難怪你的行為這麼怪,原來從沒有和別人接觸過。”
仇天雲笑了笑道:“原來你的來頭也不小,丐幫少幫主,無怪乎那些夥計們會對你前倨後恭了。”
小雀兒不由一怔,道:“聽你的口氣,你對江湖武林好像也滿了解似的。”
仇天雲道:“不瞞你説,帶大我的兩位老人家,以前也是江湖人。”
小雀兒好奇道:“是嗎?他們是誰?”
仇天雲搖頭道:“徒忌師諱,他二位也囑咐過,不得隨便透露他們的名號,因此……”
小雀兒年紀不大,卻已是一個老江湖了。
他當然懂得許多的江湖忌諱,於是岔開話題道:“那你這次出山,是追查你親戚的滅門血案嗎?除此之外,對往後還有什麼打算?”
仇天雲態度一凜,道:“除了追查當年的血案外,我還沒有想到其它。”
小雀兒道:“看你一身功夫恐怕也不弱,男兒志在四方,你難道不想在江湖中闖出一番成就,揚名立萬嗎?”
仇天雲笑道:“當然想,只不過我初入江湖,倒需要你多多提攜才是。”
這是一句客氣話,也是一句實話。
客氣的是仇天雲可是一儒二毒,江湖排名第一,第二的傳人;而實話是他對這個世界,還在摸索的階段,的確需要有人從旁協助。
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軟。
小雀兒一拍胸膛,豪氣干雲道:“這沒有問題。你這個人雖然有點兒怪,但夠豪爽的,有我這種朋友,包你在江湖上吃得開,也兜得轉。”
這句話雖然有些“臭屁”,但是以丐幫在武林中的地位,有他這一位少幫主的朋友,任何人行走江湖多少都有些助益。
仇天雲笑着道了一聲謝,然後道:“現今江湖是怎麼樣的形式?能不能説給我聽一聽?”
小雀兒想也不想的即道:“黑白不分,無法無天。”
仇天雲怔聲道:“怎麼説?”
小雀兒哼聲道:“打從十幾年前‘瀟湘儒俠’與‘百毒神君’,這兩位白道和黑道的龍頭盟主,在‘黃石崖’激戰三天三夜,而雙雙墜崖之後,這整個江湖就沒有能者再出,也沒有了正邪之分,人人獨斷獨行,為所欲為,這就是黑白不分。”
仇天雲皺眉道:“那豈不是糟糕透了?”
小雀兒道:“也沒什麼,江湖本就這樣,誰的拳頭大,誰講話就可以大聲。”
仇天雲想了想道:“我聽説有一首歌謠,一儒二毒三尼姑,四卜五胡六鐵捕,七大門派八神賭,九幫十會殺人谷,這些江湖人物和幫派如今可有什麼變化?”
小雀兒古怪的望着仇天雲,然後道:“這你也知道?”
仇天雲笑了笑説-“我是聽我兩位老伯説的。”
“你能不能詳細的告訴我這些江湖形勢?”不想透露出自己的底細,仇天雲裝做無心的問道。
“除了我剛才説的‘瀟湘儒俠’與‘百毒神君’,這兩人已經在十三年前葬身絕谷外,排名第三的‘南海神尼’亦已圓寂,至於第四的‘死卦’宋布衣,久未聽到消息,而第五的‘京城胡家’,倒是還在,不過也很少有人在江湖走動。而排名第六的‘鐵捕’鐵成功,早就退休了。”
小雀兒頓了一頓,接着道:“七大門派也已式微,第八的‘神賭’杜長勝聽説在東海一個小島上避世歸隱,而第九就是我們丐幫,卻是沒有什麼變化;排名第十的‘紅綢鋼刀會’……”
提到了這“紅綢鋼刀會”小雀兒冷哼了一下,沒再做聲。
仇天雲常聽“百毒神君”講述江湖掌故,他知道“丐幫”和這“紅綢鋼刀會”從來就是對頭冤家,曾經為了爭奪一座錫礦山,而鬧得水火不容,後來雖然經過調停,但這兩幫人卻是老死也不相往來。
感覺得出來這“紅綢鋼刀會”必然還存在,要不然對方不會提到了這裏,臉上就顯出悻然之色。
果不其然,小雀兒冷聲道:“這個‘紅綢鋼刀會’還真有辦法,十幾年了他們不但沒有解散,反而聲勢越來越大。”
‘殺人谷’呢?這個組織還有嗎?”仇天雲急着問道。
小雀兒搖着頭,道:“這我就不敢告訴你什麼了,這個組織一向神秘,外人根本無法探聽到他們的消息,似乎也很久沒有聽過他們出來犯案了。”
看到仇天雲有絲悵然,小雀兒不禁問道:“怎麼?你想要打聽‘殺人谷’的消息?”
“沒什麼,我只是隨口問問而已。來,我敬你,能認識你這一位朋友,實在是我的榮幸。”不想輕易泄漏自己的秘密,仇天雲舉起了酒杯。
小雀兒一笑,欣然的飲盡杯中的酒。
雖然是初識,但是友誼之橋卻已在雙方之間悄然建立。
佛要金鑲。
人要衣裝。
酒醉飯飽的離開了“樓外樓”,小雀兒帶着仇天雲在街上的成衣鋪子裏,買了幾套合身的衣服換上。
另外也在剃頭店裏,要把他一頭亂髮及鬍髭,做了一番整理。
等到從剃頭店裏出來,仇天雲有如換了一個人似的,容光煥發,瀟灑倜儻,直瞧得小雀兒眼睛亂眨。
“我……我靠,這真不是蓋的,仇兄你長得還真是帥極了,瞧你這一表人才,以後還不知有多少姑娘會被你迷倒呢!”小雀兒驚呼一聲,口中讚美着,只覺得臉上掠過一陣臊熱。
好在他的臉上有着厚厚的一層污垢,要不然那一抹紅雲,必然想遮掩也無從遮掩。
仇天雲赧然笑道:“你別開我玩笑好不?對了,你怎麼不也修修面,換一身新衣呢?古人説過‘願車馬衣裘與朋友共享之’,我身上有足夠的銀子啊!”
小雀兒搖着雙手,道:“幫個忙,你想害死我啊!”
仇天雲愣了一下道:“我……我怎麼會害你呢?”
小雀兒道:“我可是丐幫弟子,你要我穿新衣,整儀容,這不但違背了祖師爺的祖訓,還會被當成叛幫處置。”
“有……有這麼嚴重?”
“你才知道。”
仇天雲做了一個無奈的表情,道:“那我就不好勉強你了。”
小雀兒再度打量了一眼仇天雲,忽然搖了搖頭。
“你這把又舊又破的刀,實在可以丟了,而且和你這身裝扮不太相配,走,我再帶你到兵器鋪子,選購一把。”
仇天雲神色一正,道:“不,這把刀對我有着不尋常的意義,我是不會捨棄它的。”
小雀兒怔了一下,忍不住問-“什麼不尋常的意義?”
仇天雲沒有回答,但誰都看得出來,他對那把刀有着深濃感情。
從他輕撫那把刀的動作裏,就彷彿他在撫摸着心愛的情人般,是如此的温柔,如此的情深。
自嘲一笑,小雀兒道:“你擅長用刀嗎?”
仇天雲仍舊沒有回答。
因為他正瞪着街邊一輛馬車發呆。
這是一輛華麗無比的馬車。
小雀兒順着仇天雲的視線望過去,正好看到一個女人的背影,消逝在一間綢緞莊裏。
而那一輛華麗的馬車車轅上,坐着的居然是一個十六,七歲,長得十分漂亮的少女。
“真是冤家路窄,這世界也太小了……”
聽到小雀兒的自語,仇天雲不禁道:“你認識她們?”
小雀兒寒着臉,哼聲道:“死對頭,當然認識。”
仇天雲奇怪道:“死對頭?你怎麼會和一個女人是死對頭?”
小雀兒拉着仇天雲一面離開,一面説-“你一定看到了剛剛從馬車上面下來的女人吧!”
仇天雲點頭道:“不錯,一個美若天仙的女人。”
小雀兒瞪了他一眼,冷聲道:“蛇蠍美人,那女的不是好東西,以後在江湖上你最好避着她一點。”
仇天雲愣聲道:“為什麼?她有什麼可怕的?”
小雀兒有些不耐道:“她叫戚紅美,外號‘玉觀音’,是‘紅綢鋼刀會’大當家戚繼祖的獨生女兒,她……她倒是沒什麼可怕的,只不過喜……喜歡勾搭男人,品行不端罷了。”
仇天雲忍不住,他又回頭望了望那一輛豪華的馬車。
但卻沒有看到剛才那驚鴻一瞥,讓人為之窒息的美麗倩影。
雖然只是一眼,仇天雲的感受卻是心絃為之一震。
即使只是半張側面,那個女人的儷影已如烙印般,深深的印在了他的心裏。
看出了仇天雲有些心神恍惚,魂不守舍的樣子。
小雀兒冷哼一聲,道:“你別以為我在造謠中傷,固然‘紅綢鋼刀會’與我丐幫一向不睦,但我還不致於對這戚紅美故意毀謗。”
笑了笑,仇天雲道:“原來貴幫與她們早有怨隙,但不知是為了什麼事情?”
小雀兒道:“也沒什麼,只是多年前雙方為了爭奪一座礦山,起了一點爭執而已。”
“就這樣成了死對頭?”
“當然後來也曾為了些江湖利益,發生幾次爭戰,而且雙方互有傷亡,才造成了彼此間更深的仇怨。”
仇天雲好奇道:“這‘紅綢鋼刀會’比起丐幫的實力如何?”
小雀兒道:“實力當然遠不及我們,要不是我師父不願大動干戈,有違天和,就憑丐幫十萬幫眾,一人吐一口痰,也都可以把他們在‘濟寧’的老巢給淹掉。”
這話也太誇大了一些。
因為據仇天雲所知,這“紅綢鋼刀會”在江湖中的勢力也頗龐大,組織也很嚴密,其中好手如雲,作風行事亦正亦邪,生存的方式有正當的買賣,也有黑暗而不能見光的地方。
而他們的龍頭大當家戚繼祖人稱“血刀”,倒是和自己的師父“百毒神君”屠開武交情深厚。
至於丐幫,仇天雲也早就聽“瀟湘儒俠”説過,説因為丐幫幫眾眾多,派系林立,時有內鬥,就如一座巨宅年久失修,只剩下空殼子,真要和“紅綢鋼刀會”一拼,恐怕還要付出慘烈的代價才行。
仇天雲自然不會當面去拆穿小雀兒,他雖然深隱山谷,但是這種簡單的人際關係和做人的基本態度,他還是懂得的。
找了一間客棧,要店家泡了一壺茶,本想留小雀兒多聊一會。
誰知小雀兒心中有事,聊沒幾句他就起身告辭。
約好了第二天相見,仇天雲看看時間尚早,也就信步走出客棧,在“濟南城”中閒逛起來。
自小就在濟南長大,仇天雲一面瀏覽街景,一面打開塵封的記憶,無奈的是年代久遠,他所記得的竟是那麼的貧乏。
他不知不覺的來到了“漱玉泉”。
“漱玉泉”是一代女詞人李清照的故居,住宅還有庭院歷代的朝廷都保存的很好。
正是夕陽西下,許多附近的居民帶着孩童,大人談天,小孩嬉戲,倒也把這處名人之所,給弄得熱鬧非常。
這時候的他看到了幾名五六歲的孩子,正在庭院中奔跑追逐,腦中不覺才逐漸的喚回了模糊的記憶。
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過去,那時候他常在晚飯過後,央求着鐵敬堯帶着他來到這裏,與其他的孩子們一塊的玩耍嬉戲。
往事如煙,卻也如跑馬燈般的在腦中盤旋,而鐵敬堯墳頭之木早已成拱,怎不叫他心有悽惻,唏噓黯然。
跨步入園,人聲漸遠。
仇天雲沿着曲廊,在黃昏中踽踽獨行。
忽然,他聽到了一聲幽幽輕嘆,循聲望去,只見前方一座涼亭裏,有一個白衣女子正背對着自己,憑欄而立。
他停下了腳步,接着就聽到那背影姣好的女人低聲吟哦起來。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慼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着窗兒,獨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這是一首李清照的詞“聲聲慢”。
而這女人聲若泣血,不但把這闕詞一字不漏的背完,臨了又是一聲幽嘆,直聽得人頓入愁城,五腑內臟全都糾結在一起了。
仇天雲當然不會相信自己遇到了什麼女鬼。
不過,此時此景,膽小一點的人,恐怕也必然會嚇得回頭就跑。
有感而發,仇天雲不由出聲讚歎,道:“好一個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姑娘可把‘易安居士’這一首‘聲聲慢’,給吟唱得傳神入髓極了。”
夕陽中,那白衣女子霍然轉頭。
因為背光的原因,仇天雲無法看清她的面貌,卻能感覺到她那一雙亮如星辰的眼波。
心頭為之一震,他正想再走近一些。
那女人已寒聲如冰道:“你懂什麼?”
仇天雲怔了一下。
當明白人家語氣中竟有看輕自己之意,他便停了下來。
三歲開始就習字學文,六歲各家詩詞即朗朗上口,後來又跟隨着“瀟湘儒俠”十幾年,仇天雲的文學底子又怎會差?
一股傲氣不由心生,他淡然道:“這‘聲聲慢’本是平韻調,但‘易安居士’改用仄聲,一連用了十四個‘疊’字,旨在把語氣加強,而愈顯得詞句悽清哀感。最難可貴的是又讓‘疊’字全無斧鑿痕跡,才是這首詞的精妙之處,如珠玉落盤,古今所無。倘若姑娘吟哦之際,能加重些蕭瑟寂寞的語調,當更能讓這‘愁’字迴腸蕩氣,而益增悽美及繞樑三日了。”
白衣女子身軀微震,眼眸更為之一亮。
或許她也沒有想到,這個男人也會對一代詞女有這麼深切的認識。
仇天雲決定要展露一下自己,他繼續侃侃而道:“李清照在北宋詞人中自成體系,她的詞清麗,活潑,纏綿,柔婉。
然而在她四十七歲後,丈夫趙明誠病故,使得她作詞風格為之大變,由清麗婉約一變為悽愴沉痛,這首‘聲聲慢’就是她在晚年所寫,把一個寂寞深閨,度日如年的婦人心境,揮灑得淋漓盡致。
雖然她的詞流傳的只有五十首,但在格律上,內容上,修辭上,卻比她同時代的大詞人,如柳永,蘇軾,秦觀,毫無遜色。
照創作方面來説,她的白話手法的描寫,美妙的韻律,真實的情趣,更樹立了個人的完整作風,和班昭,蔡文姬兩位漢代的女作家相比較,李清照更是能發出博大篤實的光輝,沈乙庵曾經有一千古不易之妙評-‘易安倜儻有丈夫氣,乃閨閣之蘇,辛,非秦,柳也。’實在是非常中肯。”
服氣了。
這位白衣女子聽完了仇天雲的一番評論,她半晌説不出一句話來,臉上更是充滿了驚佩。
仇天雲感覺到自己板回了顏面,也不再理會對方那灼灼發亮的眼光,緩緩背過身體,就朝着園外走出。
忽然身後急風倏起。
仇天雲猛然回身,差點兒和那名女子撞個滿懷。
要不是他反應夠快,閃避得宜,那女子肯定會和他衝撞成一堆不可。
浮香暗動,仇天雲聞到了一股子醉人的香風掠過,那女人已經在他身前停住,而慢慢的轉過身體。
“是你?”
仇天雲驚訝出聲。
那女子一臉詫異,注視着仇天雲卻不知道這個陌生的少年,和自己在什麼時候見過面——
晁翎自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