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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寧和兒子簽到證後,楊紅就開始找房子。剛來的時候,因為怕擠着了海燕她們,她也找過房子,但海燕勸她就在這呆幾天算了,説你丈夫小孩説不定馬上就來了,你現在搬去跟人合住,過兩天又要搬。你搬家麻煩不説,跟你合住的那個人又要找ROOMMATE,也麻煩。如果你現在找個一室一廳住着,不光房租貴,還怕他們籤不到證你房子也退不出去。楊紅就留了下來,現在想起來,對海燕真是感激涕零,因為跟海燕在一起的這些日子,她學到了不少東西。但她沒有把跟周寧協商離婚的事告訴海燕,怕海燕不贊成,畢竟海燕自己是放棄愛情守住婚姻的。如果海燕出來勸解她,就算是捂着半張嘴,都可以把她説服。
周寧帶着一個班的實習,還要一個月才結束,正好給楊紅一點時間找房子。楊紅想給周寧找個地方,自己和兒子仍擠在海燕這裏,一來就算跟周寧分開了,二來她還真有點捨不得海燕。但周寧知道後堅決不同意,説這樣分着住,不是等於告訴人家我們兩個人關係不好嗎?楊紅説,本來就在準備離婚,當然是關係不好,怕誰知道?這是在美國,又沒誰認識咱們,怕什麼?但周寧無論如何都不答應,説住一個屋不等於要做夫妻的事,只是維持個外面光。你連這點都不能答應,我還到美國來幹什麼?來丟人?
楊紅想到兒子還得他帶過來,就答應去找個一室一廳的房子,周寧來了住廳,自己和兒子住室。找了幾天,才發現合適的房子很難找到。有的要籤一年的租約,有的離學校太遠,有的房租太貴,有的區域不安全。海燕、PETER和系裏那幾個博士生輪換着帶楊紅看了好些家,都沒有合適的。
海燕説,要不這樣吧,等他們來了,就在我這裏先擠着,等找到再搬出去。反正你們三個人住一間,也不擠我,擠你們自己。
PETER説,那怎麼方便?你女兒晚上要寫作業,她兒子要看電視,那到底將就誰?我看還是住我那裏吧,他們一家三口正好,我一個人住嫌太大了,有點浪費資源。
楊紅問,那你怎麼辦?你搬我這屋來?
PETER開玩笑地説:“我不想活了?想讓海燕的丈夫打死我?”然後認真地説,“你的屋還是讓ANGELA住吧,十幾歲的大姑娘了,肯定想有自己的天地,不會願意跟媽媽擠一個屋。我一個人,找個住的地方容易,跟別人擠擠就行了。我又會做飯,只要在廣告里加一句‘包做三餐飯’,免費給我住的都有。”
海燕笑他:“如果你再加一句,‘免費提供性服務’,那倒貼的都有了。”
PETER大笑起來:“算了算了,沒那個QUALIFICATION,還是不要攬那個活,自己多活幾年吧。”
楊紅仍然積極地找着房子,不過有了PETER的房子在那兒墊底,心裏就放心多了,至少有了一個緩衝的地方。她很感激海燕、PETER和系裏那些人,覺得他們都是好人。雖然海燕總是説她自己是個胸無大志、眼光短淺的人,看不到天下還有三分之二的人在受苦,只看得見自己身邊認識的幾個人,但楊紅覺得她是一個充滿愛心的人,因為她總是盡力幫助她身邊的人,如果每個人都能這樣幫助身邊的人,生活應該是很美好的。
對於PETER,楊紅的心情很矛盾,眼裏看到的PETER,是一個風趣幽默,樂於助人的人,但從TRACY那裏聽到的,卻又是一個投機取巧、為了綠卡什麼都不顧的人。她願意相信這一切只是錯誤的信息,但PEPTER自己又從側面證實了這一點。也許他就是一個矛盾的人?也許人不應該要求別人完美,有這功夫,還不如用來完美自己。
有一天,海燕突然對楊紅説:“明天PETER的課會是我去上,先跟你打個招呼,免得你在班上突然看見我,驚得嘴巴合不上,影響你的形像。”
“他明天為什麼不上課?”
“他要回N州去。”
海燕的課上得也挺好,學生很喜歡她。不過楊紅坐在下面,有點走神,這好像是第一次聽説PETER回去看他WIFE。她想起PETER曾經講過,説他以前開長途時,為了搶時間,吃飯也不停車,而是兩手吃飯,兩腳開車。楊紅相信他做得出這種事,因為PETER雖然在很多方面都很成熟,但在一些小事上,又顯露出毛頭小夥的不成熟。像他説的用腳開車,還有他抽煙的那股急迫勁,打球的時候為一個擦邊球跟人爭來爭去,都説明他在某些方面也有剋制不住自己的時候,考慮問題不夠慎重。
楊紅擔心他這次開長途又會用腳開車,會出問題,擔心得自己沒法做事,忍了好久,還是忍不住,就撥了他的手機號碼。聽到PETER在裏面HELLO一聲,楊紅愣住了,她沒想到他的聲音從電話裏傳來竟然是那麼象陳大齡。
“TERESA?是班上出什麼事了嗎?”
楊紅不知道他怎麼一下就知道是自己打的電話,有點緊張地説:“班上沒出事,只是擔心你—,怕你—用腳開車,打個電話問一下。”
PETER在那邊笑起來:“我怎麼會用腳開車呢?那是開玩笑説説的,你當真了?不過剛才真有點迷迷糊糊了,幸好你的電話把我叫醒,不然開到路外面去了。”
楊紅掩飾不住自己的擔心,説話也有點訓人的口氣了:“你看,你看,説你你還不承認,你這樣多危險呀。這麼大人了,還這麼糊塗。迷糊了就找個地方睡一會吧。你也不要邊打電話邊開車了,我掛了。”
“嘿,怎麼説着説着就用上老婆腔了?現在沒事了,完全清醒了,謝謝你打電話來。我到了再打電話給你們。”
雖然打了電話,聽見PETER沒事,但楊紅仍然心神不定。想了想,又跟周寧打個電話,把安全開車的事叮嚀一遍。周寧開車更危險,因為他技術似乎不如PETER,但膽子更大,可能是人們説的“糊塗膽子大”。想到周寧開車還經常帶着兒子,楊紅更是愁得無法,説多了,周寧又不耐煩,可能還越説越跟你對着幹,但不説,又不放心。也許這個世界不發明汽車反而還好一些。
直到晚上九點多了,PETER才打電話來説到了N州了,是海燕接的電話,沒象平時那樣嘻嘻哈哈,神情好像很嚴肅,楊紅想,可能MELODY不喜歡PETER跟別的女人亂開玩笑。
接下來的幾晚,不知為什麼,楊紅晚晚都做惡夢,夢見PETER用腳開車,出了事故。半夜裏,夢醒了,她躺在牀上,不明白自己是怎麼了。PETER在這裏的時候,她並不擔心他,但一旦他出了她的視線了,就老覺得他會出事一樣。這種無緣無故的擔心只有在兒子不在身邊的時候才有,只要兒子一不在自己的視線之內了,就覺得他要出事了。兒子也的確出過一些事,在幼兒園摔破了頭,被別的小朋友挖傷了臉,關門時夾了手,等等。有時在路上走,周怡會專揀那些高高的CURB去走,而不走在好好的路上。楊紅一見他在那上邊走,就雙腿發軟,覺得他隨時會摔下去。
現在又加上一個PETER,這兩天知道他不在A大這邊,就老覺得他會有什麼事一樣。想給他打電話,又怕MELODY不高興,PETER也真是的,不知道每天打個電話過來報個平安麼?還是個不成熟的表現。
星期天下午,PETER從N州回來了,還沒回他家,就先上海燕家來取他的教科書,順便把在N州買的一些中國食物藥品什麼的給海燕和楊紅送過來。他看上去旅途勞頓,滿臉倦意,風塵僕僕。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有點沉默寡言的,海燕也不説什麼話。楊紅陪着講了幾句,PETER好像興致不高,時而就忘了回答,搞得楊紅很尷尬。
海燕留PETER吃晚飯,PETER也沒推辭,海燕就在廚房忙起來了。今天這兩個話匣子都出乎意料地安靜,平時的俏皮話好像被颱風捲走了一樣。最後還是ANGELA打破沉默:“Pet,doyouwanttolistentoyourfavoritesong?”
“Yes,please.”
ANGELA打開了音響,一首在楊紅聽來有幾分哀婉的英語歌曲響了起來。
“Comehere,Pet.letmeholdyouforawhile.…Nowyouareinthearmsofanangel.Feelbetter?”
“Yes,muchbetter.Thankyou,sweetie.”
那頓飯吃得很沉默。吃完飯,PETER就告辭了。
楊紅問:“PETER今天怎麼啦?”
海燕説:“沒什麼,可能是太累了。”
楊紅直覺地感到事情不是那麼簡單,只是海燕不願意告訴她而已。她轉而問ANGELA:“剛才放的是什麼曲子?挺好聽的。”
“IntheArmsofanAngel.“
楊紅回到卧室,在網上搜尋這首歌,發現是電影CITYOFANGELS的插曲,她看了一下電影的介紹,是關於一個女醫生和一個天使之間的愛情故事。故事好像跟PETER沒有什麼相似之處,楊紅對歌詞也不太理解,好像是一個很傷心的女人,希望在AGNEL懷抱裏得到片刻安慰。她想,為什麼這首歌是PETER的FAVORITE呢?這首歌聽上去很傷感,她突然記起PETER喜歡的幾首曲子好像都很傷感,,,還有這首。
的故事她知道,就開始在網上搜尋。原來人們相信天鵝在臨死之際,會發出悽婉動人的鳴聲,被稱作天鵝之歌。聖桑的被一個俄國人用來創作了那個非常著名的芭蕾獨舞。楊紅的眼光停留在一段描繪芭蕾舞的文字上:
“在淡藍色的月光下一隻雪白的天鵝靜靜地飄遊在湖面上。她憂傷地低著頭,輕輕揮動著翅膀,猶如在唱一首告別的歌曲。突然她展開雙翅飛向天空,但已經體衰力竭,再也不能自由飛翔了。然而長空在召喚,生命在呼喊,她那鼓足全部力量、不屈不撓地立起腳尖的舞姿,好像要離開湖面。但在與死神搏鬥中她已筋疲力盡,身體無力地傾向前方,然而她又慢慢地直起身體,開始原地旋轉,似乎又產生了一線希望,表現出了天鵝對生命的熱愛和渴望。但生命是有限的,天鵝終於沒能擺脱死神的陰影,她跪下來漸漸地合上了雙翅與世永別了。”
楊紅覺得心一沉,立即走到客廳裏,問海燕:“PETER今天很反常,是不是他WIFE出了什麼事?”
“為什麼這麼説?拿統計數據出來。”海燕彷彿有點強顏歡笑一樣。
“我有這種感覺,因為那天晚上他送我回來時説過化蝶是超越死亡的話,又是關於死亡的,今天他又這個樣子。你不要瞞我了,肯定是他WIFE出了什麼事。”
海燕嘆口氣説:“他不願意別人知道。我也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MELODY去世兩年了,前天是MELODY的忌日,他回去掃個墓,心情不大好。”
“兩年了?平時一點看不出來。MELODY她是怎麼去世的?”
“卵巢癌。他們結婚很久了一直沒小孩,當時是因為不孕去做檢查,結果被查出雙側卵巢都有惡性腫瘤。本來應該立即切除雙側卵巢,但MELODY知道雙側都切除,就等於到了更年期,不僅不能生孩子,還會象更年期後的女人一樣蒼老。她很愛美,也很愛PETER,想為他生個孩子,她不願意年紀輕輕就變成一個老女人,所以不肯切雙側,當時有幾個醫生也説可以先切一側再説,所以就只切了一側。後來就來不及了……”
楊紅覺得眼裏濕了,小心地問:“看PETER的樣子,好像是真心難過,怎麼聽人講他是為了綠卡才跟MELODY結婚的?”
“聽誰講?他們出國前就結婚了,MELODY先出來,PETER是那種心高氣傲的人,不願做F2,不願靠女人,所以他考上這邊的博士才出來。MELODY在M州那邊讀完書,在N州一個大學找到了工作,想讓PETER去那邊的學校讀書。但這邊的東亞文學是很有名的,他在這邊又有獎學金,課也修完了,轉學只能帶幾個學分過去,就決定留在這邊把博士做完。但這邊的幾個大學,PHARMACY都不那麼有名,所以MELODY只能呆在那邊。他們的感情很好,不是時空隔得斷的那種,所以寧願兩邊跑,也要呆在對自己事業有幫助的地方。PETER那時都是開着車兩邊跑,MELODY就兩邊飛。他們兩口子都很喜歡孩子,特別喜歡ANGELA。”
“那MELODY提出離婚又是怎麼回事?我問過PETER,他自己也承認了的。”
“MELODY提出離婚是因為她不想PETER被她拖垮,尤其不願意PETER看到她化療放療後的樣子,但他們那麼好的感情,PETER怎麼會同意離婚呢?他先是把MELODY接到這邊,一邊讀書一邊照顧她,後來他這邊走得開了,他們就回到N州,請那裏的老中醫、氣功大師什麼的治療,總之,是想盡一切辦法,仍然是迴天無力。PETER在那邊寸步不離地陪MELODY度過了最後那段時間,MELODY最後就葬在那邊。”
海燕嘆口氣,説:“PETER這個人哪,外面看不出來,其實心裏是很苦的。平時都能掩藏得好好的,但到了這幾天,就有點情不自禁。不管是什麼人,不管他有多堅強,總是有一個經不起打擊的致命點的。他的致命之處就是他無法面對由於自己的失誤造成的悲劇。他永遠都在內疚,認為他應該對MELODY的死負責,他應該早點帶她去醫院檢查的,早查出來就能治癒了;他應該同意離婚的,離了婚MELODY就不會堅持要留一側卵巢了;他應該讓她早點離去的,早點去了MELODY就不受那麼久疼痛折磨的。有時真恨不得一巴掌打醒他。不過我勸他,他不大聽得進,覺得我就是一個開導人的人,不管他有什麼錯誤,我都會説得他認為自己沒錯誤。”
“可這不是他的錯誤啊!你不是説當時有的醫生也認為可以先切一側嗎?”
“誰都能看到這一點,問題就是他不這樣看呀。”海燕説,“他跑回國內去了一段時間,以為地理上的距離可以使他忘記一切,但是最終他又回到這裏,出高價從別人手裏租過來這套房子,就是他從前跟MELODY住過的那套,而且把裏裏外外佈置得跟從前一樣,你想,像他這樣,怎麼能夠從過去的陰影裏走出來呢?”
楊紅聽了,除了嘆氣,説不出別的話。她很想幫PETER,但她不知道怎麼幫。
海燕説:“當然我們是外人,説説挺簡單,擱我們頭上,可能更糟,説不定早壓趴下了。也許只有時間能治癒他。”
海燕到卧室去,找到當年ANGELA為MELODY做的POSTER:“這是ANGELA做的,她跟PETER參加一個癌症協會的活動,到很多地方去宣講婦女防癌治癌的重要性,ANGELA還得了獎的。這篇是MELODY病房的護士在她去世後寫的紀念小文,這是接受MELODY器官捐贈的病人家屬寫的文章,這是PETER為乳腺癌紀念日寫的文章。這是PETER跟接受MELODY器官捐贈的病人的合影。”
楊紅看到照片上的PETER,面龐清瘦,滿臉鬍子,眼神蒼涼,再讀那位護士的文章,禁不住淚流滿面:
“Forhoursandhours,thedevastatedhusbandwasholdinghisemaciatedwifeinhisarms,beggingher:‘Staywithme,baby.Pleasestaywith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