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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97節

    (96)

    楊紅牽着PETER的手,象領一個盲人一樣,領着他,慢慢走完那段鐵路,走完幾條小街,走過那個教堂,走回PETER住的地方。一路上,兩個人都沒有再説話。楊紅只覺得一切都象在夢中一樣,一切都是飄飄緲渺的,象現實,又象是電影裏的蒙太奇,或者是書裏的某個場景,她不知道電影裏書裏的女主角在這樣的情況下會做什麼,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因為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現在是誰,連她自己都希望自己是MELODY,或者她就是?

    但是她知道自己不願離開PETER,不願就這樣讓他一個人呆在那間屋裏,面對潮水般的記憶,而沒有一個人拉着他給他這個世界的人氣。她希望自己能象天使一樣,把PETER摟在懷裏,讓他得到片刻的安寧,安靜地睡一覺,而等到他一夢醒來,過去的痛苦就消失殆盡。她希望自己能有有一種魔力,能一把就把他心裏的憂傷抓起來扔掉。

    如果海燕説的有關男人喜之極悲之極的表現是真的,那就希望PETER能用性來瘋狂一番,發泄一番,減輕他心中的悲傷,在發泄之後的疲乏之中沉沉睡去。

    走到樓下的時候,PETER反握住楊紅的手,把她帶到他的車前,用遙控開了車門,沙啞地説:“我送你回去吧。”

    “Iwanttostaywithyou.”楊紅自己都沒想到自己能説出這樣一句話,而且是英語,好像那些剛來美國的小孩子一樣,半年不説話,一説就是流利英語。也許正因為是英語,才能毫無顧忌地説出來。她現在也比較理解為什麼這裏的人會英漢夾雜,有時是因為沒有一個合適的詞,有時是因為沒有一個更好的詞,有時是因為説漢語説不出口,而很多時候,是因為説漢語的時候,人們會認為你在搞笑。可能大家的英語還沒有純熟到自由搞笑的地步,所以英語聽起來嚴肅一些。

    在楊紅聽來,有些話,一旦用英語説出來,就平添幾分深情。她聽到PETER叫“BABY”的時候,雖然知道他是在叫MELODY,她也覺得自己的心好像被融化了一樣,那份親切,那份寵愛,那份深情,絕對不是“寶貝”能夠傳達的。

    PETER看了她一會,用遙控把車鎖上,仍有點沙啞地説:“Thenfollowme.”就握住楊紅的手,帶着她上樓。

    楊紅覺得好像這是一個做過千百遍的動作,好像從前每天都是這樣回家的,每天都是兩個人從各自的單位回來,等在門口,當兩個人都到齊了,PETER就會拉着她的手,把她帶上樓回到自己的家。她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切完全沒有陌生的感覺,也許上一輩子裏兩個人就是夫妻?或者自己的前半生只是一場夢,現在醒來了,回到現實了?或者現在這個場景只是一場夢?楊紅使勁搖了搖頭,用空着的那隻手掐了自己一把,知道痛,應該不是夢。

    進了門,PETER走去把幾個窗子都關上,找到一件很大很長的T恤,遞給楊紅:“洗了澡當睡衣穿吧。”楊紅接過“睡衣”,PETER把她帶到BATHROOM,為她開了水,就走到客廳去了。

    楊紅讓温暖的水衝在頭上身上,不知道下一步會發生什麼。她想起有些電影裏的鏡頭,女主角在沖澡,男主角推開浴室的門,然後觀眾就只看見浴室玻璃門上映出的男女接吻的剪影。她不知道PETER會不會這樣撞進來,覺得心在砰砰亂跳,這好像太出格了一點,自己還從來沒有做過。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主動要求留下來陪一個男人,但眼前這個人,彷彿又有一種並非外人的感覺,而他也似乎沒把她當一個初次留下過夜的女人。她不知道他現在究竟是把她當誰,她寧願他把她當MELODY,那樣就可以讓他得到片刻的安慰。也許他永遠都只是在她身上尋找MELODY,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她想要他幸福,她想分擔他的哀傷,只要能分擔,他把她當做誰都可以。她只擔心自己象MELODY象得還不夠,不能真正使他把她當MELODY。

    衝完澡,楊紅就走到鏡子跟前,把頭髮挽上去,象MELODY很多像片上一樣。她沒有髮夾,不能挽成一個高雅的髮髻,只好用手頭的一根橡皮筋把頭髮高高地挽在腦後。然後她拿起那件“睡衣”,貪婪地嗅着上面PETER的氣息,覺得自己有點心頭撞鹿,臉也有些發燒發紅。她深深地吸一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在鏡子裏打量自己,不難看,有點象MELODY。海燕説得對,除了眼睛不象,其它都象,不過一個人最重要的就是眼睛。MELODY不戴眼鏡,眼睛很大,所以漂亮很多。但如果離遠一點,如果垂着眼睛,還是很像的。

    楊紅走出BATHROOM,來到客廳,PETER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好像在想心思,看見她,有點愣愣地看了好一會,才伸開兩手,低聲叫道:“COMEHERE,BABY。”楊紅走過去,站在他面前,PETER抱住她,把臉埋在她身上,很久才放開手,抬起頭説:“對不起。”

    楊紅知道他説對不起是因為他剛才把她當MELODY了,就捂住他的嘴,不讓他再説,然後拉拉他:“去洗個澡吧,你累了,早點休息。”

    PETER到BATHROOM洗澡的時候,楊紅走到卧室門前,門是關着的。楊紅握着門把手,突然想到肖嫺説過的話,説PETER卧室裏是一張FULLSIZE的牀。楊紅不由得停住了正在轉動門把手的右手,心想,肖嫺究竟有沒有在那張牀上睡過?但她馬上想到這個問題很無聊,肖嫺在那張牀上睡過沒睡過,都不能改變我想跟PETER在一起的心情。如果跟肖嫺上牀能使PETER獲得生理上的滿足或者心理上的安慰,那又為什麼不能上呢?我不就是希望他幸福開心嗎?

    想到這裏,楊紅推開卧室門,發現裏面是一張KINGSIZE的大牀。她明白肖嫺是在撒謊,或者開玩笑。多半是開玩笑,因為肖嫺跟老羅一直都很親熱,平時在路上看見他們兩口子,他們都是挽着手走路的。肖嫺還説禿頂的男人體內雄性激素多,性慾旺盛,説老羅算個下帥上不帥。最帥的男人是上也帥下也帥,如果不能兩全,就難以選擇了。肖嫺有時説“寧可分享帥哥,也不獨享賴哥”,有時又説“寧可獨享賴哥,也不分享帥哥”。可能跟PETER説的一樣,現在的人都是信口開河,亂開玩笑的,別人説什麼,是別人的自由,你不能指望別人每句話都是真的。信什麼,不信什麼,那就是你的事了。

    這是她第一次進PETER的卧室,牆上掛着不少MELODY的照片,正用大大的眼睛看着她。但她勇敢地看着MELODY,小聲説:You’llunderstand.牀邊的桌子上擺着PETER跟MELODY兩個人的結婚照,女的漂亮,男的瀟灑,真正是一對璧人。桌上還有那本她上次看過的影集。楊紅開了牀頭的枱燈,又翻到陳大齡全家福那張,她吃驚地發現他額頭都有了皺紋,看來上次看照片的時候她沒有注意到。歲月無情,人生苦短,一下子就過去了十幾年。這十幾年的生活都只留下模模糊糊的印象,但十幾年前跟陳大齡在一起的那些片斷,卻深深地印在她腦子裏。

    她感到陳大齡正憐愛地看着她,説:“我知道你現在在想什麼,我還知道你如果做了你現在想做的事,你會永遠在心底開道德法庭的。因為按照你的道德觀,愛情只能有時間上的繼起,不能有空間上的並存。”

    楊紅看着照片上的陳大齡,輕聲説:“你錯了,這一次,我不會在心底開道德法庭的,我的愛情確實只有時間上的繼起,沒有空間上的並存,在任何一個時候,我的心從來沒有同時愛過兩個人。我想我仍然愛你,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愛了。”

    她翻看着影集,吃驚地發現了自己在青島跟陳大齡和張老師的合影。她不知道這張照片為什麼會在PETER這裏,她自己從來沒有看到過這張照片。那次是用張老師的照相機照的,張老師帶回去沖洗之後,就寄了幾張給她,但沒有這張,而這是唯一一張有她和陳大齡兩人的。張老師還拉着陳大齡照了幾張,而楊紅卻不好意思跟陳大齡兩個照一張,是陳大齡提議三個人一起照一張,才請一個遊人為他們三人照了這張。

    她聽見PETER關水了,應該在用毛巾擦他那結實的身體了,過一會他就會走進這屋子裏來了。楊紅不知道再下去要發生什麼,好像電影裏面都是兩個人瘋狂地邊吻邊脱彼此的衣服,但到目前為止,他們兩個人都沒有那樣失態,反而象兩個老夫老妻一樣,按部就班地做着睡覺前的準備。

    但她心裏卻不象老夫老妻,她的心很快地跳着,為即將到來的一幕快速跳着。

    PETER走進屋來,用一條浴巾擦着頭髮,輕聲問:“你頭髮不放下來讓它幹?濕頭髮睡覺會頭疼的。我用電吹風給你吹一下。”説着,就走過來,拆開楊紅的髮髻,讓頭髮披散下來,然後拿出電吹風,為她吹頭髮。

    楊紅閉上眼,聽着電吹風嗡嗡的聲音,感覺到PETER的一隻手正在她頭髮林子裏梳理,托起一縷縷頭髮,吹着,吹着,心裏突然湧起一股熱浪,如果以後的日子就這樣過着,那該多好。

    楊紅從他手裏拿過電吹風,説:“我好了,吹久了壞頭髮。我來給你吹一下。”

    PETER坐到牀上,順從地把頭伸過來,楊紅也用一隻手梳理着,另一隻手用電吹風為他吹着。他的頭髮很濃密,很黑,可能有一段時間沒剪,有點太長了。

    過了片刻,她感到PETER用手摟住了她,把臉埋在她胸前。她放下電吹風,想捧起他的臉,但他不讓她捧起,她知道他一定是流淚了。可能剛才這一幕太象從前了。也許海燕説得對,他現在需要的不是複習從前的一切,而是忘記它。楊紅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留在這裏,也許應該告辭回去,讓他一個人靜一靜?她不知道PETER心裏在想什麼,他的眼裏沒有那種不顧一起的瘋狂,好像也沒有燃燒的火焰,她不知道他現在眼裏是什麼,因為他一直躲避着她的目光。

    也許他對我沒有什麼感覺,楊紅有點悲哀地想到,他時常那樣温情脈脈地看我,是因為我象MELODY。但是他又知道我不是MELODY,只是時不時地,就忘情了,但走到絕對忘情的邊緣時,他又想起了我是誰。楊紅不怪他,反而很敬重他,一個男人,能這樣深的愛自己的妻子,哪個女人會不敬重他?楊紅突然想起SAMANTHA,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像我一樣,飛蛾撲火般地投向他的懷抱,而他把她推開了?不過他今天並沒有推開我。

    PETER默默地掀起被子的一角,輕聲説:“睡覺吧,不早了,明天還有課。”然後就鑽進被子。楊紅想了想,也鑽了進去,兩個人平躺在牀上,PETER伸過一隻手,握住了她的手,她聽見他又説了一次:“睡吧。NIGHT。”

    楊紅睡不着,她不知道自己今天的做法究竟對不對,她原來希望PETER會瘋狂一陣,然後沉沉地睡去,忘記那些痛苦,哪怕是暫時的。這一次,她非常希望自己是一劑安眠藥,PETER吃了就會睡去。她沒有強求PETER愛她,她只是想幫他。

    她相信他這樣的心情是這次掃墓引起來的,過幾天他會慢慢平靜下來。她以為無論PETER愛不愛她,最終他都會做那件事,他現在正是悲之極的時候,他也肯定有很久沒有做了,現在有一個女人睡在身邊,他會不想做?看來他根本就不想碰她,只是因為她自告奮勇地要留下,他不好趕她走。

    她不怪他,她知道自己無論多象MELODY,終究都不是MELODY。她只希望能用自己的生命換回MELODY,讓兒子也跟着他們,那樣PETER就有一個幸福的三口之家,就能幸福地生活了。他們兩口子都愛小孩,他們肯定會照顧好周怡的。他們的三口之家一定是很幸福的。象現在這樣,PETER想念MELODY,自己又牽掛PETER,一個都不幸福,還不如將自己的性命給了MELODY,大家都幸福了。想到自己不能換回MELODY,無力把PETER從痛苦之中拯救出來,楊紅忍不住流下淚來。不過她沒有讓自己抽泣,只讓淚水悄悄地流下。

    PETER彷彿聽見了她的淚一樣,把她拉到懷裏,用手抹着她的淚,小聲説:”Don’tthinktoomuch.It’snotyou….It’sme….Ican’t…Givemesometime.”

    等自己平靜了一點,楊紅悄聲問:”Doyouwantmetoleave?”

    她看見PETER眼裏閃過一絲懼怕的神色,他象孩子一樣抓住她,懇求道:”Don’tleavemealone……Pleasestaywithme.”

    那個夜晚,楊紅就半靠在牀上,讓牀邊的枱燈一直開着,讓PETER躺在她懷裏睡去,就像她在兒子生病的時候經常做的那樣。周怡經常感冒,睡覺的時候就會又堵鼻子又咳嗽,用什麼藥都沒用,只要一躺下就堵就咳,一豎起來就好了。楊紅就把被子放在身後,半靠在牀上,把周怡斜抱在懷裏,讓他睡覺。睡着了,周怡會做出各種表情,有時微笑,有時皺眉,好像在做着各種各樣的夢。這樣的日子很多,多到楊紅練得可以半坐着睡覺了。

    現在她看着懷裏的PETER,覺得他睡覺的樣子很像周怡,眉頭不舒展,睡得不安穩,不時地彈動一下身體,有時又象生病的人一樣,呻吟幾聲,她就把他摟得更緊一點,默唸着:mayyoufindsomecomforthere.

    (97)

    楊紅不知道PETER説的“Ican’t”是什麼意思,是説他不願這樣做,還是説他沒有這個能力?也許他覺得這樣做對不起MELODY?也許他吃了安眠藥,身體沉睡了?不過,不管是為什麼,楊紅覺得都不重要。如果他悲之極的時候不想用性用酒來發泄,只想有人陪着他,那她就陪着他。她只想他能忘記那些傷心的往事,走出過去的陰影,過正常的生活。她很驚奇地發現,自己這一次,沒有去想自己的面子,沒有去想以後PETER會不會笑他,或者會不會在心裏瞧不起她,她只想到PETER和他的痛苦。

    接下來的日子,PETER似乎又回到了常規,上課的時候,又笑容滿面,談笑風生了。在太極班上課的時候,又虎虎有生氣了。看見楊紅的時候,他仍然會目不轉睛地看她一會,但楊紅覺得他已經沒有那種靈魂出竅的神情了。楊紅欣慰地想,PETER回來了,回到這個世界來了,回到現實裏來了。

    PETER沒有提那晚的事,看見楊紅時也沒有不自在的樣子,彷彿那晚根本沒有存在過。楊紅想,這樣好,這樣兩個人就不會在面對面的時候感到尷尬。

    她現在也很能理解為什麼PETER逼着她買那個帶體檢的醫療保險了,他被MELODY的悲劇嚇壞了,他説過要教會他愛的女人、他認識的女人游泳,這就是他在教她游泳,讓她掌握自己的命運,不要等到溺水了,才發現晚了。那時候,如果他救不了她,即便她只是一個一般朋友,他也會難受。他從MELODY的死中,領悟到生命的寶貴和脆弱,他珍惜生命,不管是誰的生命,他都珍惜。

    楊紅想起PETER曾經在班上引用過一個大作家的話,可能是海明威的,説喪鐘為誰而鳴?為你而鳴,為我而鳴,為全人類而鳴,因為任何一個生命的喪失,都是人類的損失,是每一個人的損失,也就是你的損失。他好像是在講到TOLL這個詞的不同意思時提起這句話的,當時給楊紅的感覺是他一扯就扯遠了。但現在想來,那些扯遠了的東西,常常是一些生命的感悟,也許一直都在他頭腦裏打轉,一不小心就溜出來;也許是有意提到的,想讓大家善待生命,珍惜生命,為你自己,也為他人。

    楊紅想到這些,就想約海燕一起去體檢,但海燕説她今年已經做過了,楊紅就跟學校的HealthCenter打了個電話,約了一個體檢的時間。她覺得這樣做可以讓PETER放心,讓他高興,於是給PETER也打了個電話,告訴他約定體檢的事。

    聽得出來,PETER很高興,説早該這樣了,又問:“要不要我陪你去?”

    楊紅笑起來,説:“又不是小孩子,再説HealthCenter離我住的地方才一站路,又有校車,不用了。”她心裏還是熱熱的,也很想讓PETER陪着她,但她想他也很忙,體檢又不是什麼困難的事,還是別麻煩他吧。

    楊紅乘校車去了HealthCenter,原以為三下兩下就可以查完,結果卻搞了好幾個小時。美國醫院的特點就是慢條斯理,醫生護士工作人員都是慢條斯理的。這樣的工作作風擱在中國,早被病人罵死了。

    檢查完了,那個叫Dr.Richardson的女醫生拿着幾張表,解釋着什麼,但楊紅不太懂。女醫生看看她的表情,問了幾次:“Youfollowme?”,見楊紅很誠實地搖頭,便問:“Canyoufindsomebodywhocantranslateforyou?”

    楊紅知道可能有什麼問題了,不然醫生就該放她走了,但她想,應該不是什麼很嚴重的問題,不然醫生會瞞着她。她想到海燕和PETER,這兩個人都可以為她做翻譯。她就打了個電話給海燕,可她不在家。楊紅想了想,撥了PETER的電話號碼,然後聽見他在那邊HELLO了一下。

    “是我,Teresa。我現在在HealthCenter,可能有點什麼問題,醫生叫我找個能聽得懂的人為我翻譯。”

    她聽見PETER在電話裏説:“Holdon!Don’thangup.I’mcoming.Stayonthephone.Don’thangup.”她能聽見他奔跑的聲音,怕他待會邊打電話邊開車會出事,便擔心地説:“不用這麼快,我沒事,我掛了,你開車別打電話。”説完,就掛掉了電話。

    打過電話,楊紅等着PETER過來,等了一會,又有些後悔,也許不應該把他攪進這事來。如果真的有什麼事,那不等於又提醒他那些過去的傷痛?她想再打個電話,就説剛才是開玩笑的,但容不得她再打電話,PETER已經來到HealthCenter了。

    女醫生開始向PETER講解,楊紅感到PETER悄悄握住了她的一隻手,但眼睛只看着那個女醫生,點着頭,Isee,Isee的。那個女醫生也時常冒出一個“yourwife”“yourwife”的,楊紅覺得心裏很甜蜜,如果只有自己生了病才有這種機會,那生病也是值得的了。

    走出HealthCenter,PETER拿出電話,對楊紅説:“你需要到T市的Johnson大學醫院做一個檢查,看看卵巢有沒有問題,我來跟你預約一下,我明天上午有空,你明天有空嗎?”

    楊紅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她也不關心,只要PETER在這裏為她安排一切就行了,於是説:“明天沒問題,我請個假就行。”

    然後她聽見PETER撥了電話號碼,約好了時間。

    PETER大多數時間都握着楊紅的手,連撥電話都是用一隻手撥的,這讓楊紅很開心,但也有點意識到事情可能比較嚴重,他是不是也在給她一點這個世界的人氣?她不問他,等他自己來告訴她究竟是怎麼回事。

    開車回家的路上,PETER告訴楊紅,你可能有子宮肌瘤,不過你不用着急,子宮肌瘤是良性腫瘤,有很多治療辦法,如果不準備生孩子了,可以把子宮全切掉,如果還想生孩子的,可以採取保守療法。他還説了一些,但楊紅只聽見一個詞:子宮肌瘤。

    回到楊紅的住處,剛好海燕也回來了,聽到這事,安慰楊紅説:“這個真的沒事,我媽媽三十多年前就因為子宮肌瘤切除了子宮,還切除了一側卵巢,現在八十歲了,還挺健康,連開刀的疤痕都長沒了,我呆會給她打個電話,讓她跟你談談。”

    楊紅説:“不用了,我想一個人呆一會,在網上查查相關信息。”

    海燕説:“別忘了,網上是什麼人都可以POST東西的,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多看幾家,問他們要統計數據。”

    PETER在桌子對面看着他,過了一會,點點頭,説:“也好,跟醫院約了明天八點半,早上上班的人多,可能會塞車,我們早點走,我六點過來帶你去T市。今天早點睡。”

    晚上,楊紅謝絕了海燕要陪她的建議,一個人呆在卧室裏,打開電腦,在網上搜尋“子宮肌瘤”和“卵巢腫瘤”“卵巢癌”等字。

    這真是一個信息爆炸的年代,網上有關這幾個問題的文章多不勝數,楊紅找了幾篇仔細看了看,然後就很快地流覽其他的文章,內容差不多是一樣的,大同小異。看了一個多小時心裏基本有個底了。子宮肌瘤的確沒什麼可怕的,倒是卵巢腫瘤的問題會大一些,因為子宮説到底只是一個裝胎兒的袋子,有它沒它只是影響到能不能生孩子,不影響到別的。

    但是如果卵巢有問題呢,就會影響到內分泌。如果兩個卵巢都切掉,體內的雌激素水平就會大大降低,不光不能生孩子,還會象MELODY擔心的那樣,提前進入更年期。那就會象老女人一樣,皮膚髮幹發皺,性慾減低消失,下體乾燥不能房事,總之,女人的一切性徵就消失了。

    她繼續搜尋,看到一些很鼓舞人心的文章,説婦女在雙側卵巢切除後,可以用雌激素來維持對身體激素的需要,大多數都能維持到正常水平。當然,卵巢切除了,就不會排卵了,也就不能生小孩了。楊紅想,MELODY不肯切兩側,大半是為了能為PETER生個孩子。

    想到這一點,楊紅希望自己能保留子宮,至少保留一側卵巢,因為她很想很想為PETER生個孩子。她想,不管他愛不愛我,不管我能不能跟他在一起生活,我都願意為他生個孩子,因為他那麼喜歡孩子。我和他生出來的孩子應該會像他跟MELODY生出來的孩子。最好生個女兒,那麼MELODY就從某種意義上活回來了。楊紅在網上搜尋了一下有關代孕母親的文章,發現這個想法是切實可行的,因為代孕母親根本不用跟精子的提供者發生關係。

    但她又想,如果不切就有生命危險的話,我還是要把該切的都切了。我有兒子,有父母,有這麼多朋友和關心我的人,我不能隨隨便便死了,讓他們都為我痛苦。特別是PETER,如果他知道我是想為他生孩子才保留卵巢的話,那他就要再一次內疚痛苦了。

    她也想到周寧,要不要告訴他一下?從他這次對待離婚的態度來看,他是不願跟我離婚的,也許告訴他,對他反而有好處?這樣他會認為我要離婚,不是因為不愛他,而是因為腫瘤,那他心裏頭面子上都可能好過一些。

    楊紅想了一下,就跟周寧打了一個電話,説自己患了子宮肌瘤,想了想,又加上一句,説還有卵巢癌,要把這三樣一起切掉。切掉後,自己就提前進入更年期了,然後,她幾乎是照本宣科地把網上有關卵巢切除後的症狀給周寧唸了一遍,説:“我告訴你這些沒別的意思,只是想説,我提出離婚主要是因為這事,我不想連累你。”

    周寧一直默默地聽着,最後説:“你這事來得太突然,我不知説什麼好。而且我現在馬上去上班,帶學生實習。我安排好學生再打給你。”

    掛上電話後,楊紅很後悔撒了這個謊,應該説是撒了這半個謊,也許這會成為一個不好的兆頭,明天就真的查出自己是患了卵巢癌。如果周寧因為這事,心慌意亂,開車出什麼事故那就糟了。楊紅拿起電話,想打給周寧,但周寧的電話關了機。她想,他知道開車時關機就好,免得出問題。

    過了一會,周寧到了實習的地方,就打電話過來:“這事到底是不是真的?你是不是在考驗我?如果你是考驗我,那就不必了,你知道我這個人的,別的不説,義氣還是有的。你現在出了這麼大的事,我不會丟下你逃跑的。如果我在這種時候丟下你,我還算人嗎?我在朋友面前還抬得起頭來嗎?社會輿論不把我罵死了?”

    楊紅趕快説:“我不是要考驗你,我只是告訴你一下為什麼離婚,婚還是要離的。”

    周寧説:“真搞不懂你們女人,説了不會逃跑的,還擔個什麼心呢?”

    楊紅只好如實坦白:“我不是擔心你逃跑,我告訴你這些,只是想讓你心裏好過一些,免得你因為我不愛你難過。婚是肯定要離的。”

    周寧嘆口氣:“説起來是十四年的夫妻,你真的是一點不瞭解我。你不瞭解我,你還不瞭解這個社會嗎?你説你不愛我,我沒面子,但那只是你一個人瞧不起我,我能挽回就挽回,挽回不了就離婚,誰也不用拴在一棵樹上吊死。別人頂多笑我老婆一出國就把我甩了,在社會眼裏,我是個不幸的人,而你才是個卑鄙的人。現在你説你生腫瘤生癌,你再叫我跟你離婚,那你不是叫我做個小人?讓所有的人都瞧不起我?讓這個社會譴責我?你到底是因為不愛我才要離婚的,還是因為生癌才要離婚的?你説清楚了,我好決定,你這樣翻來翻去的,完全把我搞糊塗了,我不知道應該信你哪一句。”

    楊紅肯定地説:“是因為我不愛你,我沒癌,也沒腫瘤。對不起,我是好心辦了壞事。你別多想,開車小心,不要開太快,喝了酒千萬不要開車。也不要老是在外面打麻將,多在家—”

    她聽見周寧匆匆説:“又來了,又來了,我又不是小孩,這些我都知道。”説罷,又有幾分傷感地説,“你已經下了決心不要我了,還管我這些幹什麼呢?你自己好好休息吧,沒事別翻來倒去的,本來是很簡單的事情,你一搞就搞複雜了。”説完就掛了電話。

    楊紅掛上電話,心想,其實應該想到周寧對這件事的反應會是這樣的,那就不會多這一事了。周寧就是這樣的人,他講義氣,為朋友可以兩肋插刀,如果朋友叫他幫忙打架,他肯定是萬死不辭的。但如果老婆叫他做家務,那他就能推就推,推不掉就恨不得插翅飛走,飛不走就磨洋工。可能在大風大浪面前,他的表現是算得上講江湖義氣的。但大風大浪之後的平淡日子裏,江湖好漢周寧就難以忍受了。其實他這種作風倒也符合江湖上的那套,哪個江湖英雄會喜歡做家務陪老婆?還不都到江湖上切磋武功去了?

    人們常説:疾風知勁草,烈火識真金。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一個人要經得起這四句話的檢驗是很不容易的。一些人在前兩種情況下會臨陣脱逃,另一些人在後兩種情況下會逐漸褪色,有一些人既經不起前兩句的檢驗,也經不起後兩句的檢驗。一個人經不起檢驗,就會被認為人品有問題,就是小人,就會被社會唾罵。

    也許在責備被檢驗的人經不起檢驗之前,應該問一問,這個檢驗有沒有必要?是不是他應該經受的檢驗?為什麼要把一朵玫瑰放到疾風中去檢驗、然後罵它不是勁草?或者把一塊鐵扔到烈火裏去檢驗、然後罵它不是真金?它們本來就不是勁草不是真金。世界上不是隻有勁草和真金才有價值的。

    楊紅想,如果周寧不愛我,我也不愛周寧,為什麼社會、輿論、朋友要強求他僅僅因為我生了癌就跟我死守在一起呢?彼此相愛,我生不生癌,他跟我在一起都是對的;彼此不相愛,我生不生癌,他都不必跟我在一起。這跟社會跟輿論有什麼關係?如果每個人都是自立的,如果愛情是維繫婚姻的唯一紐帶,大家結婚是因為愛,相守是因為愛,不愛就別結婚,不愛就別相守,那這個世界會少很多怨偶。大風大浪之中,PETER跟MELODY守在一起,是因為他們彼此相愛。命運的打擊使他們的愛更堅定更美好。這不關社會什麼事,這是他們自己的事。不過要是在中國,就是社會的事了,可能又要樹成一個典型。PETER肯定是打死也不當這種典型的,就像當年陳大齡害怕披紅戴花地跟講師團出發一樣。這完全是社會為了自己的需要把他們的真情實感拿出來搞笑。

    至於我和周寧,大限來之前就決定各自飛了,為什麼大限一來,卻要他守着我呢?守在一起,又有什麼幸福呢?他守着,是迫於輿論,那他守得不開心;我被他守着,天天聽他牢騷滿腹,看他臉色,我也不開心。究竟誰開心?只有社會開心,連輿論都懶得理你了,除非你不守了,輿論才跳出來指責你。

    楊紅想起在網上看到的一篇論文,説一個社會,它的社會福利越差,它越強調家庭婚姻的穩固性和責任義務,它實際上是把很多社會的責任下放到家庭頭上去了,因為它不想讓每一個家庭把自己的成員扔到社會上去,由社會來管,因為它管不了。你家有人中風了,你自己把這事搞定,社會不會來幫你忙,你上班下班,做家務,侍候病人,累死也是你自己的事。你不搞,社會就要出來罵你了,説你不孝順,不仁義,不講親情,不道德,一直把你“不”得臭不可聞,從道德上判了你的死刑才罷休。這基本上是幾千年的傳統,所以大家覺得天經地義,誰遇上了,誰自認倒黴。實際上這是因為封建統治者狡猾狡猾的有,他們不搞社會福利,但又怕百姓起來鬧,所以天天大講家庭的重要性,等你們自己消化矛盾,莫來找我社會的麻煩。

    但楊紅聽海燕講過,説她媽媽移民加拿大後,曾經中過一回風,不僅所有醫療費用是免費的,連伙食也是免費的,從醫院回來後,搞社會福利的還專門派義工上門來為她媽媽洗澡翻身餵飯,派理療師上門來作理療,派護士上門來護理,照顧得很周到,使她妹妹不必呆在家裏照顧母親而不能上班。這既能讓那些病人家屬安心上班,又增加就業量,還培養出一些有愛心的義工。為什麼中國不能把那些有錢的狠狠抽一把税,也把社會福利提高一些呢?中國的辦法就是大力強調婚姻家庭的責任義務,丈夫癱瘓,該妻子照顧;父母中風,該兒女照顧。社會幹什麼呢?社會監督你,批評你,指責你,免得你把責任推到社會上去。

    楊紅想起自己的外婆,病在牀上很久,脾氣一天比一天壞,動輒發脾氣,看誰都不順眼。無論怎樣照顧她,她都是不滿意,搞得家人痛苦不堪。到最後是靠輸液來維持生命,她沒有公費醫療,都是自費,又從經濟上把一家人拖得焦頭爛額,但誰也沒辦法從這個苦難中解脱出來。

    不要説那時沒有安樂死,就是有,誰又忍心誰又敢提出讓她安樂死?當社會福利沒有達到一定程度的時候,一個人只能希望自己不遇到這種災難,不然怎麼樣都是痛苦。但哪個家庭都有老人,那個家庭都可能有病人,誰都可能走到這一步。

    她想,我還不如移民到加拿大去,那樣,即使我有癌,我能動的時候自己照顧自己,不能動了,社會會照顧我,我不用拖累任何人,也就不用看任何人臉色。聽説加拿大對小孩的福利政策也很好,那即使我死了,周怡也不會流落街頭。如果社會能把這些事TAKECARE了,婚姻家庭就少一些責任義務,夫妻守在一起就更多的是因為愛情了。她想到周寧的擔心,就覺得應該儘快把離婚的事辦了,不然,等查出癌來,那周寧迫於社會輿論的壓力,就不敢離婚了,那會拖累了他,也把自己搞得不愉快。她馬上打了個電話給周寧,説你能不能找找你的熟人,把我們的離婚儘快地辦了?

    “你這麼急?人找好了?等着出嫁了?”周寧嘲諷地説,“這回搞穩妥了啊,別搞得象上次陳大齡那事一樣,自己在那裏一廂情願的,別人可是一下鄉就沒氣了。這回我是不會做你的聽用的。”

    “這次不會,”楊紅説,“你出國的事也不會受影響的,入關時沒人查你的結婚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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