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木生哼哼兩聲,背起烏霆殲繼續拾階而上,終於來到風雅的日式庭字。
院子很大,盡收庭宇小軒視野。
老頭不知道是用咒還是什麼方法,這院子終年開滿白色的櫻花,素竹流水,詩意盎然,與其説是練武之人嚮往的聖殿,或許詩人更應該到此一遊。
如果這個美麗的地方有一百個名字,“打鐵場”也絕對不是第一百零一個。差之甚遠。起這名的用意,就跟此間主人的糟糕個性一樣,就怕沒有出人意表。
老頭坐在小軒上,有時雙腿盤坐蒲團,有時雙膝跪地。面前有一幾,放了座盆栽。老頭總愛裝模作樣觀賞盆栽上的小樹,拿着小剪刀,半天不曉得該怎麼修剪。
老頭的表情很複雜,有些安於現狀的滿足,卻又躍躍欲試地手癢。
“陳木生,你的功夫突飛猛進呢。”
老頭抬起頭,笑嘻嘻地看着將烏霆殲丟在一旁的陳木生。
“足啊,那又怎地?”陳木生説,深深吸了一口氣,登時精神百倍。
老頭討厭歸討厭,但這個地方還真是個寶地,空氣裏淡淡的香稚滲透進毛細孔,按摩着周身百穴似的。
“想不想讓我幫你打造兵器,可以讓你比現在強兩倍,不,或許三倍喔!”老頭笑,露出參差不齊的黃牙。
每一個武者來到打鐵場,經過方才的石階,就會遭到咒獸攻擊。咒獸的攻擊無窮無盡,直到將武者的力量全數激發出來,或是測驗出武者的潛力,咒獸才會逃散。武者越強,或是潛力越深,咒獸攻擊的時間自然就越久。
剛剛紙紮咒獸與陳木生對戰的資料,早已傳到他的腦海裏。而這個老頭,正是全世界最老資格,也最有品質保證的三大械匠之一,J老頭。
“省省吧,哪一次我跟你説好的?”陳木生大刺剌坐下,一個紙人捧着清茶過來招待,陳木生毫不客氣地一口喝掉,一連喝了十幾杯。
“是啊,哪一次你跟我説好的?哈。天底下哪個武術家,不想要老頭我幫他敲敲打打,造出一柄獨一無二、專屬自己的神兵?眼巴巴在這院子跪上七天八天的強者也不是沒有,但你這混蛋傢伙,來了這裏這麼多次,就是沒開過口。混蛋,真是個大混蛋。”J老頭眯起眼睛,看着几上的盆栽,終於小心翼翼剪了一葉。
另一個紙人捧着餐盤,上面堆着七個大飯糰輕飄飄走過來。大打一場後的陳木生當然抓過便咬,肉鬆與梅子的香味在舌尖擴散。
“真正厲害的人才不需要兵器。”陳木生倒豎大拇指,吃得嘴角都是飯粒。
“不,不是那樣的。”J老頭笑咪咪地看着陳木生,那混濁的瞳仁彷彿看破了陳木生的靈魂,弄得陳木生很不自在。
“老頭又有什麼高見?”陳木生用力瞪了回去。
“如果老頭我不是血族中人,你早就七跪八求我打造兵器了。死牛脾氣,習武之人這麼小心眼,怎麼成大器?”J老頭搔搔衣袖,抓出一隻蝨子。
張手,蝨子跳出。
“哼,我不否認啦,但這只是原因之一!”陳木生吃着飯糰,指了指倒在一旁的烏霆殲,示意自己這次造訪的目的同樣不是為廠打造合身的兵器,而是為了他人而來。
J老頭也不生氣,似乎習慣了陳木生的野蠻應對。他根本無須看烏霆殲一眼,就能感受到烏霆殲身上的奇異能量。
狂暴,極端不平衡,恐怖,猶如黑洞般自我陷溺。
這傢伙,居然扛了一頭獵命師來這?還是頭桀傲不馴的獵命師。
“他受了傷,發高燒,醒不過來。”陳木生連塞三個飯糰,口齒不清。
“何止醒不過來,他的靈魂正在痛苦掙扎,隨時都會迷失在黑暗中。”J老頭的左眼“煉魂瞳”一縮,頓時看見烏霆殲的軀殼裏,擠滿了好幾個地獄惡鬼似的靈魂。
那些“靈魂”都是兇厄的命格,其中一個命格能量特別強大,名叫“天堂地獄”。
這個叫“天堂地獄”的命格想進化想得要命,拼命拉扯其他遊離的能量,想攜家帶眷逃離烏霆殲的掌控;但烏霆殲自身的靈魂更霸道,非但不讓“天堂地獄”破竅離開,還拼命纏着“天堂地獄”,想一口吞掉它。
奇特的是,烏霆殲的靈魂裏懸浮着異常大量的雜質。那些雜質原本不屬於他的靈魂,而是被暴力絞碾破碎的強行融合。雜質能量強大,卻混濁了烏霆殲的性靈。
這樣的情況,根本就是一團大混戰!
“這傢伙很強,我需要他。”陳木生堅定道,飯粒掉出。
“你朋友?”J老頭歪着脖子。
“正要開始。”陳木生一想到這傢伙想單槍匹馬殺進地下皇城,就跟着熱血沸騰起來。非要交個朋友不可!
“死對他來説,絕對是種解脱。但他現在想死。恐怕也沒這麼容易。”J老頭直言。他的“煉魂瞳”見過不少怪物,但這樣的異象還真是罕見。
J老頭拍拍手,兩個紙僕走向烏霆殲,想要扶。他起來,卻反被無形的能量給燒燬。
“你看,就是這麼回事。”J老頭聳聳肩。
“別擺譜了,我知道你有辦法。只有你可以把那個傢伙給治好,快快動手罷。”陳木生倒是爽快承認J老頭的本事,弄得J老頭得意不已。
J老頭站起,親自走出小軒,緩步到烏霆殲身旁端詳。J老頭伸指往烏霆殲的鼻唇之間的“人中穴”壓下,一股精純的祥和之氣注入,卻頓時消於無形。
“真麻煩呢。”J老頭抓抓頭。此言倒是不虛。
“容易的話,我自己就搞定了,還來找你?”陳木生老實説。這世界上有一種人,説話越是老實,就越是夸人到心癢處。陳木生就是這樣的佼佼者。
“不,你會錯意了。要醫好這頭野獸並不難,但一個把自己搞成這副模樣的獵命師,篤定是惹了什麼天大的麻煩,或是準備惹出什麼天大的麻煩。”J老頭沉吟。
J老頭打開右眼“鍛氣瞳”,右手連點好幾指,試圖以先天真氣封住烏霆殲周身大穴,卻徒勞無功。烏霆殲每個穴道都棲息着兇暴的獸,毫不相讓地爭吃J老頭的真氣。
真是值得挑戰的病人啊。
尤其,這頭野獸醒來後,肯定需要一件足堪承受他狂霸力量的兵器。是啊,好兵器……好武者遇着了好兵匠固然欣喜,但好兵匠看見上等的武者,只有更心癢難搔。
“那又怎地?你這裏的規矩大家都明白,又有哪個白痴膽敢惹你?你愛救誰就救誰,愛給誰打兵器就給誰打兵器,誰管得着?”陳木生皺眉,心底有些急了。
話是如此。但此時不讓你苦苦哀求,又待何時?
J老頭故作猶豫,左想右想,假裝遲遲無法做出決定。
“規矩是規矩,但如果有人為了逮他,跑到這裏把我的院子弄髒了,就會有些難以收拾。”J老頭嘆氣。
“我幫你打跑那些人就是了。”陳木生拍拍胸脯,這陣子他覺得自己強多了。
J老頭搖搖頭。
“你的武功縱使很有進步,但終究還是在人類的範疇裏,衝不出真正登峯造極的圈圈。靠你?我的院子遲早給來襲者給拆了。”J老頭斜眼看着陳木生,嘴角卻不禁流露出奸詐的上揚。
陳木生登時醒悟,跳了起來大叫:“喂!老頭別趁機揩油!”
“揩油?我幫你打造威震天下的兵器,你稱為揩油!你這臭小子竟敢稱為揩油!”J老頭也跳了起來,絲毫沒有世外高人的姿態。
“我規定自己每天要練五千次鐵砂掌,這是我變強的唯一方法!我才不要靠什麼鬼兵器!真正厲害的人才不需要拿兵器咧!”陳木生大吼。
在有限的生命裏,把身體練得比鐵堅硬,練得比神兵利器還要可靠,才是陳木生心中的武者之道。想想,如果一不小心將神兵利器弄丟了,強者就不再是強者,從此打輸人便嚷着“今天的兵器不太稱手”這樣的藉口,不是很賤又很娘們嗎?
“陳木生啊陳木生,你剛剛説真正厲害的人不需要兵器。但,你又怎麼解釋身上的‘千軍萬馬’?難道平白無故多了那種東西,不算是使用了兵器?”J老頭笑出來。
陳木生一愣。
“千……千軍萬馬?你在胡説八道什麼啊?”陳木生感到不安。
“你該不會以為,你突然多出來的功力是苦練昕致吧?‘千軍萬馬’這樣的狂霸奇命,恐怕才是真正的原因。依照我對你的瞭解,這樣的命格真是再適合你不過,好傢伙!是你背來的這傢伙送給你的麼?”J老頭笑得像賊。
J老頭對獵命師毫不陌生,因為他的客户裏各路人馬都有。
J老頭只對自己打造的兵器能否創造出最強者有興趣,不論那位最強者是誰,是什麼樣的族類。也因為有求於他的客户各路人馬皆有,所以J老頭從客户身上學到的東西也不少。畢竟要完全瞭解客户,才能鍛煉出讓客户超越自身所學的奇兵。
而J老頭奇異的雙眼,能夠讓他與進入打鐵場結界的各種生命能量對話。
事實上,在這個佔據神社後山一角的結界內,J老頭所能做的事實在太多了,這可是J老頭以一千年都不出結界的誓約作為代價,所換來的“限制重重後的無與倫比”,任誰都無法在這個結界裏為難J老頭,也不會有人無聊到這麼做。J老頭説什麼怕有人闖進弄髒院子,不過是心機重重的胡謅。
J老頭是這個世界無害的附生,甚至可説對大家都好。公認的事實。
“……千軍萬馬?狂霸奇命?”陳木生看着自己的掌紋,想起了那個叫宮澤的吸血鬼走狗的話。
難道他説的都是真的?回想起這幾天自己莫名其妙,產生“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魄,果然很是奇怪。這下可糟糕!
“我不要!”陳木生赫然站起,雙手握拳。
“你不要?”J老頭莞爾。
“我不要!”陳木生大吼,着急得雙手狂甩,像是要強甩掉掌紋似的。
“這可由不得你啊。何況,‘千軍萬馬’似乎很滿意住在你的體內呢,你們簡直是天生一對!”J老頭笑得很暢懷。
能夠看見潛力無窮、卻嘴硬非常的陳木生吃癟,窩居結界一地的J老頭簡直是太開心了。
陳木生怒不可遏,持續暴躁地大吼,最後跪在地上重重以掌拍地,想將莫名其妙的掌力給烙印在地上,然後從此跟自己沒有關係。
地面被陳木生驚人的掌力拍得悶悶震響,院子土屑紛飛,陳木生滿身大汗。一歇手,舉起雙掌,掌紋依舊是那奇怪的模樣。
“混蛋啊!大混蛋啊!我一定要殺了那小子!”陳木生仰天悲吼,小軒上的磚瓦都給震得喀喀喀移動。
“吼什麼吼?你的潛力雖好,但以你現在的實力,恐怕還跟不上人家‘千軍萬馬’的素質。要嫌棄人家?也得看看你自己的模樣。”J老頭慢條斯理地説。
字字穿越陳木生雄渾的吼聲,鑽進陳木生的耳朵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