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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中午,宇文忠還沒從"前途莫測,命運多舛"的悲憤中解脱出來,就被老楊拉着去買牀,因為老楊的岳父岳母要來了,得做點兒準備。老楊請他去麥當勞吃了個丈把高的巨無霸,兩層肉餅,三層面包,還有些夾七夾八的生菜西紅柿之類,又喝了一大杯可樂,再加一袋薯條,吃得很飽,待會兒抬雙人牀不成問題了。然後老楊就開着車沿着一條叫"華盛頓"的小街慢慢尋找,路兩邊全都是賣牀的小店子,很多都堆在外面露天地裏,坐在車裏就能看到。
老楊介紹説:"這裏賣的都是以舊翻新的席夢思牀,式樣跟大商場的一樣,甚至連商標都一樣,你要不説是在這裏買的,保證沒人能看出來。這裏價錢便宜多了,商場裏賣幾千的,這裏幾百就可以買到。"
"那挺合算的呀,到時候我也到這裏來買牀。"
"你還用得着這麼豪華?到外面撿個牀墊就行了。"
"外面能撿到牀墊?"
"多的是。你來之前,我給你撿了好幾個,都堆在我屋裏,等你找到住處了,就給你送過去。"
他感激不盡,心情又好了許多,美國連牀都可以撿,這也太有"遍地是黃金"的感覺了。他好奇地問:"還有什麼可以撿到?"
"什麼都可以撿到。牀啊,沙發啊,桌子椅子啊,都有。我剛來的時候,傢俱全都是撿的。後來娶了老婆,不好意思用撿的傢俱了,就到這種二手店去買。其實撿的傢俱不比買的差,但女人就是愛面子、愛牌子。"
老楊開了一會兒,就找個地方停了,拉着他到店裏去看牀。他聽到老楊用英語跟人討價還價,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瞧,這才叫英語學得好!不過老楊砍價砍得太兇,沒幾個商家能接受得了,總是兩手空空地出來,到下一個店裏接着討價還價,看個十家八家了,再折回停車的地方,接着往前開。看了個把鐘頭,還沒看到合意的牀。質量和樣式看得上的,價錢就超出老楊的預算;價錢合適的,質量和樣式又低於老楊的期待。老楊抱怨:"如果是我爹媽來,我把那幾個撿的牀墊子往地上一放就得了,怎麼都比家裏的牀要強。但來的是我岳父岳母,那就不同了,人家都是當官的,睡慣了好牀,可不能在咱這裏受了委屈。"
"那就買個好點兒的,讓嫂子高興。"
"我也想買個好點兒的呀,誰不願意睡好牀呢?像格蕾絲家那種牀,最新的科技產品,NASA(美國航天航空局)研製的,技術保密,沒誰能仿製。那牀可是一根彈簧都沒有,全都是特殊材料製成,能隨着你的體型改變形狀,睡過的人都説好。但一個牀就要幾千上萬,我哪來那麼多錢呢?"老楊推心置腹地説,"我算是悟出來了,這娶老婆呀,就不能娶太漂亮的。"
"為什麼?"
"漂亮了你養不起啊!你看我們樓上老陸,也是搬運,搬來的老婆長得是有點兒歪瓜裂棗,但人家那小日子過得多順!牀啊傢俱啊都是撿的我不要的,一分錢沒花。人家老陸在家從來不幹活,老婆把什麼都包了,做飯洗衣帶孩子,週末還到餐館打工。就這樣,老陸還成天發脾氣,説週末看孩子耽誤了他的學業,恨不得老婆揹着孩子打工。"
他覺得這種夫妻關係也不令人嚮往:"歪瓜裂棗的,晚上看着多寒心啊。"
"也是哦。我老婆吧,就是脾氣嬌了點兒,生活方面要求高了點兒,但人長得好啊,要盤子有盤子,要條子有條子,晚上摟着,睡着了都能笑醒。"
他附和:"嫂子是當地一枝花吧?"
"那還用説!就是到了美國,也是我們C市華人裏的第一枝花。"
他心想:等我的雲珠來了,你老婆就要降為第二枝花了。當然他不會説出來,但僅僅是在心裏幻想一下被C市華人豔羨的場景,也很滋潤啊。
老楊問:"房子找到沒有?"
"還沒有。"
"不怕,一時找不到,就先在格蕾絲那兒住着,她人挺好的,不會趕你走。"
"我聽好幾個人都説她是什麼黑寡婦。"
老楊貌似對這些説法並不陌生:"你別聽那些人瞎説,那都是因為嫉妒,人家嫁了個有錢人,得到一筆遺產,就有人眼紅,瞎編亂造,説人家是為錢結婚的。為錢結婚怎麼了?有本事你也為錢結婚啊,又沒誰攔着。"
"他們主要是説她丈夫是被她害死的。"
"瞎説!如果真是那樣,她能安安穩穩地在這裏上班?還不抓牢裏關起來了?"
"他們説警方還沒拿到證據。"
"切,沒證據怎麼能説人家害死了丈夫呢?美國是法制國家,在沒有證實人家有罪之前,就要假設人家沒罪。那些人啊,就是法盲,來美國多少年了,都改不過來。"
正説着,老楊看中了一張牀,急忙找地方停車,上前去講價。這回總算成交了,當即付款,然後幾個人七手八腳把牀綁在老楊的車頂上,像個大蘑菇,搖搖欲墜。一路膽戰心驚地開了回來,還好,沒被警察抓住。
老楊慶幸地説:"省了四十塊錢運費。"
他幫着老楊把牀抬進屋去,支好了,看上去還挺不錯的,至少他從來沒睡過這麼好的牀。
但老楊的老婆不太滿意:"叫你買牀,你怎麼就買了一個墊子?"
老楊解釋:"不光是墊子,下面還有牀架,不然沒這麼高。"
"我知道,我是問怎麼沒牀頭?"
"哦,那個……"
"沒牀頭像什麼呀?我爸媽的頭不是直接撞牆上去了?"
"呃……我們那個牀不也沒牀頭嗎?"
"你還好意思提我們那個牀。我跟着你漂洋過海到這破地方來,連個像樣的牀都沒睡過,都是在這個豬圈裏打滾。"
他見老楊對老婆使勁兒使眼色,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趕快告辭:"我得走了。"
老楊挽留:"吃了飯再走。"
"不了,我去坐車,晚了沒車了。"
"那我不送了,以後得空來玩。"
一路上他心情很壓抑,為老楊,為老楊的老婆,也為他自己。其實老楊的老婆要求也不高,就是一個牀頭而已,自己的牀沒有就算了,但爹媽的牀總不能太寒酸。老楊也有苦衷,一個窮學生,租房子,養老婆,馬上就要養孩子,還要在岳父岳母面前充能人,能不苦嗎?他自己跟老楊的情況一樣,不知道雲珠會不會計較。從目前情況來看,雲珠是不計較的,因為他寢室的牀比老楊家的牀糟糕多了,又是單人牀,雲珠從來沒抱怨過。但如果雲珠的父母要來探親,他就不敢擔保雲珠不會像老楊的老婆那樣要強了。女孩子嘛,自己跟丈夫住豬圈沒什麼,只要兩個人感情好就行,但在父母面前,怎麼也得要點兒面子吧?他回想以前在網上看老楊寫的搬運文章,那時感覺老楊的生活真是一步登天啊,到了美國,什麼問題都解決了。現在近距離一看,才知道老楊並沒登天,還在人間,還有人間的各種煩惱。
那天晚上,他一直焦慮着,馬上要和"反共專家"共事,搞不好會丟掉助研位置;眼看着格蕾絲就要回來了,但他發的幾個找房的信都沒回音;給雲珠寫了幾個E-mail,雲珠也沒回。而這些事,他好像都無能為力,只能聽天由命,那感覺尤其不好。正煩躁呢,"貓兒子"也來湊熱鬧,在他腳邊拱來拱去,還撓他的腳背。他不解,大聲問:"什麼事呀?沒吃的了?"
"貓兒子"往自己房間跑,他也跟過去,發現"貓兒子"的飯碗水碗都還有貨,但貓廁裏多了幾個小丘,有的還能看出條形狀,看來該換貓砂了。他急忙找個塑料袋,把貓廁裏的貓砂倒出來。但當他拎起貓砂袋往貓廁裏倒新砂時,才發現剩下的貓砂不多了,他全倒出來才把貓廁鋪了薄薄的一層,不夠"貓兒子"堆小丘。他到處找了一陣兒,沒找到新的貓砂,心裏有點兒慌。
他給老楊打電話,是楊夫人接的,他生怕楊夫人掛他的電話,趕緊聲明:"是很重要的事,貓砂沒了,你給老楊一説,他會明白的。"
老楊一聽,也很着急的樣子:"那糟糕了。貓是很愛清潔的,貓砂放少了,蓋不住它拉的屎,它就不在貓砂里拉。"
"那怎麼辦?"
"如果是別的貓那還好説,也就是到處拉屎而已,打掃一下就行了,但格蕾絲的這個-貓兒子-啊,特別愛乾淨,它不會到處拉,它會憋着。"
他鬆了口氣:"那就好,先讓它憋着,我明天就去買貓砂。"
"就怕它憋久了會憋出問題來。"
"憋一夜久不久?"
"誰知道呢?我從來沒讓它憋過。"
"那我現在就去買吧,哪裏有賣的呀?"
"寵物商店有賣,綜合商店也有賣,但你沒車,怎麼去買?"
"我坐公車去買。"
"你那裏的公車早就停了,七點是最後一趟,現在都快十點了。"
"那怎麼辦?"
他聽見老楊在向老婆請示,過了一會兒,老楊回覆:"我現在也走不開。這樣吧,我打個電話給老任,看他能不能載你去一趟。"
過了一會兒,老任的電話來了:"老宇啊,要出車啊?我這就過來。"
他還沒來得及告訴老任地址,老任就掛了電話。他正着急老任找不到地方呢,老任已經到了,在按門鈴。他趕快去應門,老任連門都沒進,直接帶他去了一家通宵營業的沃爾瑪,那裏有好多種貓砂,但他想不起格蕾絲用的是哪個牌子的了。
老任説:"選個最便宜的吧,如果到時候格蕾絲不提錢的事,你也不好問她要。買個便宜點兒的,還可以少賠幾個錢。"
但他的考慮不同:"人家格蕾絲的貓是當兒子一樣看待的,怎麼能用便宜貓砂糊弄人家呢?我還是買最貴的吧,人不識貨錢識貨。"
買了貓砂,老任提醒他:"你不買別的了?你沒車,來一趟不容易,把該買的都買了吧。"
他急着回去:"今天就算了吧,我得趕快回去把貓砂換上,免得-貓兒子-憋出問題來。"
"呵呵,這搞得像你兒子一樣了。"
回到格蕾絲家,他第一件事就是給"貓兒子"換好貓砂。那貓也真神了,好像一直在那憋着似的,貓砂一換好,就跳進貓廁裏,睜大眼睛看着他,大概是在等他自覺迴避。他笑着搖搖頭,走出房間,關上了門。
路過格蕾絲卧室時,他發現裏面有燈光,不由得納悶:"真是出鬼了!怎麼燈會亮着?"
他推開門,伸手去按門邊的燈開關,卻發現老任在裏面,吃了一驚:"你怎麼跑這裏來了?"
老任招呼他:"進來,進來!"
他不肯進去:"老楊交代過,要我不進她卧室的,人家女生……"
"什麼女生啊,老太婆了。
"老太婆也是女的呀。"
"怕什麼?"
"你快出來吧。"
"沒事兒。"
"快出來吧,如果她回來發現屋裏有什麼異樣,叫我怎麼交代?"
"我又不動她的東西,怎麼會有異樣?"
他誘惑老任:"我們下樓去搞點兒東西吃吧。"
"你先下去搞,搞好了叫我。"
他見老任不肯出來,無可奈何,只好把心一橫,自己下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