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她雙手一用力,竟從牀上撐坐起來,淚眼直望着海一帆,硬嚥叫道:“姑爺,你是韓家的女婿,這血海深仇,千斤重擔.全在你肩上。如今韓家就剩下蘋姑娘這點血脈,老身能把她交到你手中,總算沒有辜負老夫人的眷顧,縱然現在就死,也死得瞑目了。”
海一帆緊閉着嘴唇,低頭不語,海雲看得出,父親的臉色很難看,也很凝重。
室中頓時沉寂下來,五個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海一帆身上,等待着他的回答,他既是韓家堡的女婿,又是一島之主,現在岳家滿門被殺,外甥女兒千里投奔,這血海深仇的千斤重擔,除了他,無舟可渡,只得委曲的住了下來。
不過,幾天相處之後,她對海雲的印象已逐漸改變了,這位陌生的表哥,給了她無限關切和照顧,噓寒問暖,無微不至,雖然無緣無故捱了一耳光,臉上始終還是掛着親切真誠的笑容,這倒使她自己感覺不好意思,見面的時候,總是他訕地紅着臉,低垂着頭。
這天午後,海雲又來探望,恰巧周大娘剛吃了藥,正在午睡,蘋兒獨自坐在洞外石階下,呆呆地望着天際白雲,默想心事。
“唉呀!”
蘋兒猛可跳了起來,連連拍着胸口道:“你要死了,走路那麼輕,把人家嚇了一大跳。”
海雲急忙賠禮道:“我不是故意的,因為見屋裏靜悄悄沒有聲音,怕驚動了周奶奶。”
蘋兒道:“好婆剛睡着,你有什麼事嗎?”
海雲道:“沒有什麼事,我只是想看望周奶奶的傷勢,既然她老人家睡了,表妹,咱們去海邊逛逛好嗎?”
蘋兒道:“有什麼好逛,除了海水.就是砂石。”
海雲道:“我帶你去看個希奇的東西、包準你一輩子從未見過。”
蘋兒道:“什麼希奇東西?你先説説看。”
海雲笑道:“一棟用海螺殼做的房屋,表妹,你沒有看見過吧?”蘋兒微怔道:“是用海螺堆成的麼?”
海雲搖搖頭道:“不!是用一隻好大好大的海螺空殼做成的,見面可以睡兩三個人.一點也不擠。”
蘋此終是童心未泯,不禁大喜道:“當真?一隻海螺竟能住下三個人?在哪裏?遠不遠?”
海雲道:“不遠?就在靠東南方海岸邊。”
蘋兒欣然道:“好!你等我一會,我去拿件外衣。
她急急回房披了一件外衣,又用一根彩繩將長髮束在腦後,短襖長褲,腳上套雙皮製小蠻靴,輕盈地奔出洞來,那種剛健用娜的姿容,竟把海雲看得呆住了。
海雲情不自己,讚道:“表妹這樣打扮,真是美極了……”
蘋兒臉一紅,嬌啐道:“討厭!你究竟去不去嘛?不去我就……”
海雲忙道:“去!去!去!專誠前來奉邀.那有不會之理,表妹!請!”説着,欠身一禮,舉手肅客。
蘋兒掩口笑罵道:“好死相,看你老老實實的,原來也這麼油嘴!”
表兄妹倆説説笑笑,心底的悲傷暫時拋向腦後,一路向‘螺屋’而來。
抵達海邊,望見那奇特而別緻的房屋,蘋兒不由脱口驚呼起來,嘖嘖稱讚道:“呀!好漂亮的海螺,咱們快些過去仔細瞧瞧!”
海雲急忙擋住道:“表妹,就在這兒遠遠觀看,可不能到那小島上去。”
蘋兒不悦道:“為什麼?”
海雲道:“因為那小島上住着一位患麻瘋的老人,去了會被傳染,那種病,天下無藥可治,千萬去不得。”
蘋兒大感失望,聳聳肩道:“那麼漂亮的海螺,卻讓一個患病的老頭霸佔着,真可惜!”尋了一塊礁石,快快地坐了下來。
海雲也在旁邊坐下,微笑道:“其實,那小島上寸草不生,並不好玩,倒是坐在遠處觀望,才能領略到它的美妙。”
蘋兒道:“誰稀罕什麼小島,我只想去看看那個大海螺。”
海雲道:“咱們坐在這裏,不是一樣看得很清楚麼?”
蘋兒搖頭道:“不一樣,至少咱們看不見它的內殼,我想,那海螺內殼裏一定晶瑩雪亮,夜晚也不用點燈,表哥,你説對不對?”
海雲道:“我也不知道。爹爹從來不許我到小島上去,怕我感染上那種無藥可治的惡病。”
蘋兒忽然問道:“你説那小島上寸草不生,那老頭兒吃什麼呢?”
海雲道:“一應飲食衣物,都是由專人按時送來的。”
蘋兒道:“這話就不對了,難道那送東西去了人,就不怕感染上惡病嗎?”
這句話,竟問得海雲張口結舌,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蘋兒站起身來,冷哼道:“既然別人能去,咱們為什麼不能去?我不管,今天非去看看不可。”
説着,一跺小蠻靴,便飛身掠上了海中那列礁石。
海雲一把沒有拉住,急叫道:“表妹!快回來”
但蘋兒充耳不聞,四顧無人,只得跟着追了上去,一面壓低聲音叫道:“表妹,咱們只去看一看就回來,千萬不能耽擱太久,被爹知道了,愚兄就吃不完兜着走了……”
蘋兒不答,腳下更陡然加快,片刻間已登上小島,觸目那小巧木門,精緻的欄柵,不禁歡呼道:“多別緻的房子!瞧!比一棟樓房還要高哪!”
邁步便向螺屋走去。
海雲緊追而至,忙道:“表妹別過去!”
蘋兒道:“又為了什麼?”
海雲低聲道:“你忘了?屋裏住着一位患惡疾的病人……”
蘋兒一撇嘴,道:“我才不怕哩.你若害怕,儘管站遠些。”
海雲探手握着她的手腕,正色道:“表妹,這可不是鬧着好玩的,你一定要過去,且讓愚兄先喚那位老人家出來。”
於是,提高聲音叫道:“老人家在休息麼?在下海雲,特來探望!”
誰知連叫了兩聲,螺屋裏竟毫無回應。
蘋兒道:“原來你是騙我的,這兒很本沒有人嘛!”
海雲也有些詫異,沉聲道:“或許他睡熟了,你且等一等,我過去看看。”
他放開蘋兒的手腕,一面屏住呼吸,一面緩步走近螺屋,探頭向裏一望,不禁呆了螺屋中只有幾件零亂的衣物氈毯,果然不見入影。
蘋兒也跟着探過頭來,哼道:“奇怪吧?一個患了麻瘋病的老頭兒,竟會長翅膀飛了?”
海雲搖搖手道:“你先別發脾氣,衣物尚在,他一定就在附近。”蘋兒冷笑道:“附近是那兒?你以為這座寶島有多大?方圓十萬八千里麼?”
海雲道:“咱們去屋後找一找!”
兩入繞着螺屋尋找,一直尋到屋後,仍然不見人影,小島範圍就只這麼大,事實上也無處可以隱藏,那麻瘋老人竟像輕煙般消失了。
海雲好生狐疑,沉吟道:“這真是怪事,活生生一個人,怎麼會莫名其妙失了蹤影呢?”
蘋兒哂道:“可不是嗎,分明沒有人,偏想無中生有變出一個來。那才是莫名其妙哩。你請慢慢想吧!我可要去海螺殼裏玩玩了。”
一擰纖腰,獨自繞回前面去了。
海雲苦笑着搖搖頭,剛待舉步,突然聽見蘋兒一聲驚呼,飛也似的奔了回來,張臂一把,緊緊抱住了他的脖子,連聲呼道。
“嚇死我了!嚇死我了!”
海雲忙問道:“你看見了什麼?”
蘋兒牙關“得得”相碰,反手向海螺前面指了指,訥訥道:“他…他……他……”
海雲一手護胸,一手懷抱蘋地肩頭,沉聲道:“別怕!咱們一塊去看看。”
待他們再度繞回螺屋正面,赫然發現海螺空殼入口處,坐着一個頭罩風帽,頸圍厚巾,身上緊裹氈毯的老人。
海雲也不期吃了一驚,他們方才尋遍小島未見人影,這老人不知從何而來?但看他悠閒的擁氈盤膝而坐,倒像是已經坐在那兒很久了。
老人張目凝視着海雲,用一種沙啞用低沉的聲音招呼道:“這位公子,就是少島主麼?”
海雲吸了一口氣,徐徐道:“敢問老人家是-一”
老人道:“老朽便是那身患惡疾的可憐人,~向受今尊和令堂眷養,只是尚未見到過公子……”
海雲道:“可是,剛才咱們在這兒呼叫時,怎麼沒有看見老人家?”
“哦!是的。”老人輕吁了一聲,説道:“適才老朽正在螺屋頂層上午睡,彷彿聽見人聲,卻未便答應。”
海雲道:“為什麼?”
老人道:“皆因老朽身患惡疾,混身潰爛,為免沾污了衣服,睡覺時都是赤身露體的;再説,這小島一向沒有人來,忽然聽見女子的聲音,老朽疑尚在夢中,怎敢胡亂答應呢!”
他這一解釋,海雲猶自有些半信半疑;蘋兒卻羞紅了臉,心想,剛才幸虧是在下面碰見了,如果冒冒失先闖了上去,豈不羞死人了。
老人似乎也發覺蘋兒的窘態,忙詫異的問道:“問聞島主只有一位公子,不知這位姑娘應當如何稱呼?”
海雲道:“她是我的表妹,姓韓,前幾天剛由關外韓家堡來的。”老人急忙欠身為禮,道:“原來是表小姐,老朽不知,多有失禮”
蘋兒想到他那“混身潰爛”的可怕形狀,心裏直要嘔吐,怯生生畏縮在海雲身後,悄語道:“表哥,咱們回去吧!”
老人站起身子,説道:“表小姐不是要進螺屋內看看麼?老朽這就進去整理一下……”
蘋兒忙道:“不!不用了,我想早些回去,下……下次……下次再來玩了……”
一面附耳向海雲道:“快走,我心裏害怕!”
海雲便拱手道:“打擾老人家午睡,實在對不起,咱們暫且告退,下次再來看望老人家。”
老人笑道:“少島主太客氣了,此地是尊府產業,老朽更身受令尊令堂後命厚恩,只要少島主有興趣光臨遊玩,老朽總是隨時歡迎的。”
海雲道:“但家父不許我等擅自打擾老人家,今日之事,還望老人家勿對家父提及。”
老人點頭道:“老朽理會得。”
海雲告辭轉身,目光掠處,忽然發現螺屋旁邊靠近木珊的地方,有一片水漬,地上並且有幾個零亂的濕腳印。
他心中一動,疑雲又生,暗忖道:這分明是有人從海里爬上來留下的痕跡,老人為什麼偽稱在螺屋內午睡呢?那麻瘋老人見他低頭查看地上水漬,也猜想到他心中的疑惑,便招呼道:“二位請當心些,地上濕滑得很,那是老朽洗滌衣物時不小心弄濕的,不仔細會滑倒了。”
海雲也看見水欄柵上搭曬着一條濕淋淋的短褲,但卻不似滌洗後擰乾曬在那兒的,倒像是剛從海水裏撈出來的。
不過,他並未當面説破,只微微一笑,把滿腹疑雲暫時隱藏心底……回到琵琶島上,蘋地回頭眺望那飄浮在波光水面的別緻“螺屋”,不禁又有些嚮往難捨,輕嘆道:“可惜一處好地方,竟被個骯髒老頭兒佔去了,不然,我倒真想跟好婆搬到那海螺屋裏去住。”
海雲笑道:“表妹又説笑話了,那海螺雖然好玩,究竟不如島上舒適方便,當初我娘也是萬般無奈下想出來的辦法。”
蘋兒正色道:“誰跟你説笑話?我是真心真意的,如今我已家破人亡,無依無靠,不辭艱苦跟着好婆投奔到這兒來,只説姑爹會念在親戚份上,出頭替咱們報了滿門血仇,誰想到竟被他一口拒絕。現在好婆殘廢了,剩下我孤零零一個人,走又不能走,迫得寄人籬下,受你們眷養,我和那麻瘋老頭兒有什麼兩樣?她緬懷身世,越説越難過,使首一低,淚水已忍不住奪眶而出。
海雲連忙勸説道:“表妹快別這麼説,咱們是一家人,怎好和那患病的老人家相比?”
蘋地猛然仰起臉道:“既是一家人,姑父為什麼袖手旁觀不肯替韓家堡報仇?”
海雲道:“這也不能責怪我爹,他老人家早已對江湖武林事心灰意冷,發誓不再重履中原。”
蘋兒憤然道:“他不願重履中原,就該讓我和好婆自己回去,生死禍福,悉由咱們的命運,他為什麼又不答應呢?”
海雲道:“我想他老人家也是一番好意……”
蘋兒道:“什麼好意?”
海雲道:“譬如周奶奶的雙腿已經殘廢,表妹又年輕,萬一再和仇家遭遇,豈不”
蘋兒冷哼道:“他既不管咱們的血仇,何必又顧咱們的死活?這不是貓哭老鼠,假慈悲嗎?”
海雲叫道:“表妹”
蘋兒哽聲道:“以後請你別再叫我表妹了,聽到這兩個字,我更恨不得大哭一場,我爹和你娘,乃是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妹,如今我全家慘死,你們卻袖手旁觀,視同陌路,這是什麼親戚?什麼兄妹?”
海雲默然無詞以對,良久,才輕輕嘆了一口氣,道:“唉!我也不明白其中緣故,問爹,他老人家不肯説;我曾經要求由我陪表妹走一趟中原,爹也搖頭不準。唉!這叫我怎知説才好!”
蘋兒道:“你不明白其中緣故麼?要不要我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