羣邪稱謝歸位,劍女們立即斟酒開席,一時間,美餚輪番送上來,由聶開泰領頭,紛紛向玄姑敬酒祝頌。
那玄姑迄未開口説過一句話,酒到杯乾,一連喝了六七杯,臉上始終毫無表情。
酒過數巡,羅妙香忽然起身道:“今天是宮主出關的大喜日子,同時還有一個更好的消息,要向各位宣佈,三年來,宮主閉關靜修,業已將‘血焰刀’心法參悟透徹。從現在起,本宮非僅劍術獨步武林,內功修為也已足可睥睨天下,金蚯蚓宮掃平百派的日期就在眼前了。”
羣邪歡聲雷動,一齊舉杯道:“為慶祝宮主神功大成乾杯!”
玄姑卻懶洋洋地擺了擺手,道:“且慢。”
這是她第一次開口,而且只説了兩個字,語聲雖然很低,但字字入耳清晰有力,震人心絃,偌大議事廳中頓時沉寂下來。
玄姑閉目靠在椅背上,徐徐説道:“掃平百派君臨天下,只憑劍法和武功是不夠的,必須先求自己內部安定,然後才能進而與他人爭雄。這道理至為淺顯,相信你們不會不明白……”
説到這裏忽然頓住,既仍無表情,也沒有再往下説,眾人舉杯站立着等待下文,她倒好像睡熟了。
聶開泰四顧了一眼,連忙接道:“宮主訓誨得極是,咱們金蚯蚓宮僻處荒山邊陲,多年來閉關不問外事,為的就是先安內而後攘外,等待時機成熟,一舉懾服天下……”
玄姑突又截口道:“總護法認為時機已經成熟了嗎?”
“這”聶開泰笑了笑,欠身道:“三年來,本宮弟子縱橫江湖,未逢敵手,如今宮主又玄功大成,脱險出關,屬下認為這正是本宮開山立派,揚威武林的最好時機。”
玄姑冷漠地道:“錯了。”
聶開泰一愣,吶吶道:“宮主的聖意是”
玄姑道:“我剛才已經説得很清楚,未先安內,豈能攘外?現在本宮尚未正式開山,外人已闖進了內宮,難道總護法還不知情麼?”
聶開泰被問得滿臉通紅,忙道:“宮主請放寬心,那是幾個被擒的小輩,趁宮主出關的吉期,企圖越獄脱逃,如今已被困在疑道迷陣內了,屬下現在就去把他們擒來……”
説着,躬身一禮,便待告退。
玄姑搖頭道:“不必費事,人就在這座大廳中。”
這句話,不僅使羣邪震駭,海雲也吃了一驚他做夢也想不到這神情萎靡的女人,耳朵如此靈敏。
既然形藏已被她識破,料難善了,打人不如先下手,當時把心一橫,掀開幃幔,飛身而出。
海雲藏身處靠近右側門,距羅妙香甚近,若能一舉制住羅妙香,還有脱身的希望,所以他一出幃幔,身子便離地縱起,直向羅妙香撲去。
羣邪都不知道幃幔後藏着人,變起倉促,攔阻不及,不禁驚呼失聲。海雲身形落地,正待出手扣拿羅妙香的腕肘穴道,椅後突然轉出兩名繡銀線的劍女,齊聲叱道:“大膽!”
兩道耀眼寒光一閃,劍鋒已迎面捲到。
海雲右手“雙鏑劍”及時揮出,“叮叮”連聲,架開了兩柄長劍,左手原式不變,仍搭向羅妙香的右肘。
那玄姑就坐在羅妙香左側,一直閉目不動,似乎全未把海雲放在心上,這時兩名銀線劍女雙劍聯手,竟未能攔住海雲,她才輕啊了一聲,霍然睜開眼睛。
只見她袍袖微微一拂,桌案上一隻酒杯,突然破空飛起,“砰”地一聲,擊在海雲胸前,而她與羅妙香座下的兩把交椅也同時向後滑退了三尺遠。
海雲左手扣了個空,胸前捱了一酒杯,雖有“鐵皮衣”護身,也感到奇痛難忍,不由自主,踉蹌後退。
那隻白玉雕制的酒杯隨落在地上,居然聲如金石,分毫無損,直到滾出老遠,才突然粉碎,海雲心裏一陣驚悸,急忙揮劍轉身,撲向通鐵屋的那道門户……
羣邪呼叱連聲,紛紛出手截擊,廳中十餘名劍女也一擁而上。
玄姑忽然喝道:“大家住手!”
金蚯蚓宮門下都詫異地停了手,海雲趁機衝到門前,橫劍當胸,佔住退路。
玄姑用驚訝和好奇的眼光,炯炯注視着海雲手裏那柄以雙劍綁紮而成的怪兵刃,好半晌,才冷聲問道:“你那兵刃叫什麼名字?”
海雲道:“雙鏑劍。”
“雙鏑劍?”玄姑輕輕重複着這三個字,緩緩點了點頭,道:“好別緻的兵刃,拿過來給我瞧瞧。”
她説這話時,語氣十分自然平和,倒像彼此是知交好友,借一件東西瞧瞧,原本就是順情合理的事。
可是,這話卻使海雲覺得很難回答,敵我對峙之際,他當然不至會傻得把自己的防身兵刃借給對方“觀賞”,但對方話既出口,他又似有點不好意思斷然拒絕。
他沉吟了一下,只好揚揚手道:“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只是兩柄劍捆在一起而已。”
玄姑道:“這樣兩端都有鋒刃,使用不慎,豈不是會傷着自己嗎?”
海雲道:“不錯,如非手法純熟,的確容易反傷了自己。”
玄姑又道:“你的手法已經練熟了嗎?”
海雲道:“勉強可以應用了。”
“好!”玄姑臉上居然透出一抹笑容,説道:“演練幾招讓我看看。”
她剛才向海雲借兵刃,現在又要海雲當面練幾招手法,簡直有些“越談越投機”的趨勢,這情形,直看得大廳中羣邪面面相覷,如墮五里霧中。
海雲搖頭道:“雙鏑劍並沒有固定的招式,只有幾種運劍的手法,但在下現在不能練給宮主看。”
玄姑訝道:“為什麼?”
海雲道:“那是在下護身保命的憑藉,如果抖露得太早,在下就走不出這座大廳了。”
玄姑忽然笑了起來,道:“傻孩子,就憑你這柄雙鏑兩頭劍,你以為便能走出這座大廳?”
海雲道:“至少能多並幾個,替中原武林同道討回點利息。”
玄姑仰面大笑道:“好狂的話,你年紀不大,口氣倒不小呀!”
接着又道:“你能化解本宮兩名銀線劍女的聯手一招,身手也算不錯了。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是哪一門派的弟子?”
直到現在,她才想起問問人家的來歷和姓名。
海雲還沒開口,聶開泰已搶着回答道:“啓稟宮主,這小輩叫海雲,是神刀海一帆的兒子。”
玄姑茫然道:“海一帆又是什麼人?”
聶開泰海:“就是神州四傑之首。”
玄姑又道:“誰是神州四傑?”
敢情她對江湖中事,所知竟少得可憐。
羅妙香忽然低笑道:“宮主怎麼忘記了?咱們那份‘武林百劍譜’中,不是就有‘神州四傑’的名字麼?”
玄姑翻翻眼皮,輕啊道:“你是説那份中原武林劍道高手的名單?”
羅妙香道:“正是。名單上有個八臂哪吒王克爽,便是神州四傑的老幺。”
聶開泰接口道:“啓稟宮主!這雙鏑怪劍就是王克爽獨特的奇門兵刃。”
玄姑點了點頭,道:“既如此,咱們倒一定要看看雙鏑劍的妙用何在了。”
舉手一揮,道:“你們站開些,讓金花和銀瓶兩個丫頭下場去,每人攻他三招。”
金花和銀瓶就是適才出手的兩名銀線劍女,一齊欠身應諾,走了過來。
聶開泰等人果然遵命退開,讓出方圓近丈一片空地。
海雲橫劍當門而立,大聲道:“你們這是要倚多為勝嗎?”
玄姑微笑道:“你不用害怕,她們只是試試你的劍法,不會傷你的。”
海雲道:“可是刀劍無眼,説不定我會傷了她們。”
玄姑笑道:“那也只好怨她們自己學藝不精,死而無怨,你儘管放手施展,休存顧慮。”
説着話,金花和銀瓶已走到近處,兩人同時摸了摸腰際劍鞘,雙雙停步。
海雲忖度情勢,深知難免一戰,自己縱能取勝這兩名劍女,仍然沒有脱身的希望。倒不如直接找上玄姑,捨命一拼,落個痛快。
他當然瞭解自己不會是玄姑的敵手,但是遲早都是死,索性早些了斷,總比耗到精疲力竭時有利得多。
想到這裏,膽氣一壯,便冷笑道:“宮主若想見識雙鏑劍法,為什麼不親自下場較量一下?”
玄姑道:“如果你能勝我這兩個丫頭,我自然會親自出手的。”
海雲哂道:“堂堂金蚯蚓宮宮主,居然只想用車輪戰取勝,就憑這種作為,還談什麼掃平百派,爭霸武林?”
這話説得夠重,但玄姑聽了卻毫不生氣,反而含笑點頭道:“説得很對。可是,如果遇見任何無名小輩都要我親自出手,那就更談不上掃平百派爭霸武林了。”
海雲本想激她出手,一聽這話,反倒張口結舌,再也説不出話來。
玄姑輕輕揮了揮手,道:“金花先上,銀瓶後繼,每人限攻三招,不許傷他,招式也不許重複。”
兩名劍女欠身道:“遵命。”其中一人立即退開四五步。
金花左手一按劍鞘,沉聲道:“海少俠留心,婢子要出手了。”
海雲身軀微側道:“請!”
話才出口,“呼”的一聲,金花的長劍已刺到胸前。
“追風快斬”最具威力的“出鞘一劍”,不知毀了多少成名高人,那一聲輕微的出鞘聲音,往往便是對方一輩子所能聽到的最後一個音響。
海雲早已凝神貫注,金花的右手剛撫向劍柄,他的雙鏑劍也已經飛快地刺了出去。
那出鞘的聲音響起,兩道寒芒交錯閃現,人影立分,兩人都向後退了一大步。
海雲胸衣破了一個洞,金花的胸前也破了一個洞,所不同的是,海雲只破了衣衫,金花的胸前卻滲出了鮮血。
傷勢並不重,但廳中羣邪卻不禁駭然變色。
玄姑臉上的笑容突然凝結了,雙目暴張,兩手緊抓着椅柄,十個指頭都深深嵌進椅柄內。
這一剎那間,大廳中沉寂如死,沒有人開口,沒有人移動,甚至呼吸的聲音也突然消失了,近百道充滿驚愕駭異的目光,全部投注在海雲身上。
海雲的眼睛也一瞬不瞬地凝視着金花手中那柄斜垂的劍尖。
短暫的沉寂過後,忽聽金花發出一聲嬌叱,長劍已再度飛彈而起。
劍光人影,迅快地交合,又迅快地分開,漫開耀眼光華,如閃電般乍現又隱,沒有劍鋒交擊的音響,只看見其中一個踉跑退後……
人人都看見後退的是海雲,在他胸前外衣上,又添了兩個窟窿。金花則佇空未動,身上也未發現新傷。
可是,海雲只退了兩步便站穩身子,金花卻搖晃了幾下,突然長劍脱手,“砰”的一聲倒在地上。
羣邪爆起一陣驚呼,兩名劍女急忙上前救護,這才發現她前胸傷口比初傷時擴大了一倍,整片胸衣被鮮血染透,以致失血過多,不支倒地。
換句話説,金花第二次出手,雖然也刺中了海雲兩劍,中劍部位並不相同;而海雲還擊了兩劍,竟不歪不斜,都刺在同一部位上。
這無異説明一件事“追風快斬”固然迅快絕倫,“雙鏑劍”卻奇準無比。
海雲頓覺信心倍增,微微欠身道:“在下一時失手,請宮主多包涵。”
“住口!”銀瓶舉步走了過來,寒着臉道:“小婢還要討教三招。”
話落,一揚手,光華暴展,長劍已脱鞘而出。
但因玄姑曾有“招式不許重複”的令諭,這“出鞘一劍”並未攻敵,只將腕肘抖動,挽了斗大一個劍花,舉劍平胸,蓄勢待敵。
海雲含笑道:“姑娘,一葉已知秋,何苦強出頭?”
銀瓶哼道:“僥倖只有一次,閣下還是少賣驕狂,多留神接招吧!”抖手一劍,疾刺過來。
她的劍術造詣顯然比金花深厚,長劍出手,竟隱隱帶起一絲風雷之聲。
海雲仍舊如法炮製,不閃不拒,手中劍也迎面遞出,直刺她的前胸。
誰知銀瓶這一招實是虛招,腳下一滑,嬌軀急轉,長劍也同時變刺為掃,劍光如雪浪翻湧,突然向海雲側背捲到。
兩人出手都快,劍勢交綏,生死勝敗全在瞬息之間,中途變相必然會失去先機,很可能就為了這毫釐之差,中劍落敗,飲恨終生。
同樣的理由,如果其中一方突然中途變招,對方一定有措手不及的感覺,應變破解往往就來不及了。
銀瓶用此險招,全仗着“追風快斬”劍招快速,足夠搶回失去的先機,可惜卻忽略了海雲手中是一柄“雙鏑怪劍”。
“雙鏑劍”兩端有刃,一劍數用,變招最為迅捷,何況海雲手中的“雙鏑劍”本來就為兩柄長劍綁紮在一起,劍刃的長度,比原先打造的多了將近一倍。
兩人閃電般錯身而過,銀瓶一劍掃中海雲的左側背,忽然覺得自己腹部一陣奇痛,踉蹌衝出幾步,腿一軟,撲跪在地上。
海雲背上中劍,雖未受傷,一件外衣也被劃裂成了兩截,露出貼身穿着的“鐵皮衣”。
譚人傑望見,不禁發出一聲驚呼。
聶開泰也恍然而悟,急忙道:“啓稟宮主,這小輩仗着鐵皮衣護身,連傷金花銀瓶兩位姑娘,請宮主下令圍攻,不能再跟他客氣了。”
玄姑愕然道:“什麼叫做鐵皮衣?”
羅妙香在旁邊回答道:“那是譚莊主特製的防身寶衣,用鋼線精織而成,水火不侵,刀劍難傷。”
玄姑輕啊了一聲,搖頭道:“世上真有這種寶衣?我倒有些不相信。”
聶開泰接口道:“宮主請看,那小輩身上閃閃發亮的東西,就是鐵皮衣。”
玄姑不答,舉手一招,道:“劍來。”
椅後一名小丫環應聲上前,遞過來一柄金鞘長劍。
玄姑接在手中,扶着椅柄緩緩站了起來。
羅妙香連忙伸手挽住,柔聲道:“宮主乃千金之體,對付一個後生小輩,何勞親自動手。”
聶開泰也道:“本宮高手都在此地,只要宮主吩咐一聲,屬下等立即將他碎屍萬段。”
玄姑淡淡一笑,道:“你們太小覷他了,放眼天下,能在‘追風快斬’下走過四招的,還找不出第二人。”
聶開泰道:“那是因為他有鐵皮衣護身,並非劍術多麼高明,現在秘密拆穿,要勝他實在易如反掌。”
玄姑搖頭道:“區區一件鐵皮衣何足為恃,別忘了金花和銀瓶都是傷在雙鏑劍下的。”
聶開泰躬身道:“宮主請放寬心,如今前有鐵屋截堵,後有甬道阻隔,小輩單人只劍涉險深入,已成了甕中之鱉,縱有幾手三腳貓的功夫,諒他插翅也飛不出去了。”
玄姑反問道:“既有甬道阻隔和鐵屋截堵,他是怎樣到後宮來的?”
聶開泰一愕,竟被問得張口結舌,答不出話來。
玄姑冷哼道:“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只怕咱們倒成了甕中之鱉哩!”
羅妙香臉色遽變,沉聲道:“左右護法聽令。”
兩條人影應聲而出,道:“屬下在。”
這兩人,一個禿頂虯髯,一個亂髮無須,正是那兩名面目陌生的怪老人。
羅妙香揮揮手,道:“二位速率四名劍女趕往鐵屋,查看有無變故。”
兩人同聲應諾,各自撤出兵刃那亂髮無須的使一條租鐵鏈,尖端連着五指鋼爪;禿頂虯髯老人手中卻是一尊份量十分沉重的獨腳金人。
海雲疾退兩步,橫劍擋在門口,冷冷道:“不必查看了,把守鐵屋的唐翠花和十名劍女都被生擒,甬道機關也已經悉數毀去。”
廳中羣邪聽了,不約而同都倒抽一口涼氣。
羅妙香目光流轉,忽然笑道:“鐵屋內食物有限,你們不怕餓死嗎?”
海雲道:“咱們如果餓死了,鐵屋的門户永遠無人啓動,諸位也休想出去了。”
羅妙香道:“這麼説,你是存心跟咱們同歸於盡了。”
海雲大聲道:“若能與奸邪偕亡,造福天下蒼生,死也值得。”
羅妙香道:“這又何必呢?你年紀還輕,前程似錦,人生的樂趣全未領受,就這麼死了,豈不可惜?”
海雲喝道:“大丈夫但求死得其所,區區性命,何足貪戀。”
羅妙香掩口吃吃而笑,説道:“瞧你説得這般慷慨激昂,倒真有些像視死如歸的樣兒。別忘了一句俗話:‘死刑好受,活罪難熬’……”
海雲怒目道:“你要怎樣?”
羅妙香緩緩道:“咱們不會跟你同歸於盡,也不忍心見你年輕輕的就死了,鐵屋雖然堅固,咱們還是有辦法打開的。”
海雲冷笑道:“你是想用炸藥開路麼?鐵屋門户不比密室鑰孔,你不怕炸塌整座金蚯蚓宮,就儘管試一試。”
羅妙香搖頭道:“咱們再笨也不會做這種傻事。常言説得好:‘解鈴還須繫鈴人’,我想你那幾位留在鐵屋裏的朋友,一定都和你交情很深,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