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花打前頭陪雍正帝走進花園,這裏的花園是北京城出名兒的,並不一定不如宮中。
雍正帝徜徉花叢裏,背後圍隨着一大羣青年男女,龍虎風雲,皆是人間俊傑,他不禁笑顏逐開。
走到大環樓面前,驀地回頭對紀寶説:“由這裏到二樓扶欄上有多高?”
紀寶回説:“沒量過,大概三丈超一點,到三樓四丈多,整個樓還不過五丈餘。”
雍正帝笑道:“五丈高還得了,我想只有崔小翠能上去,也許她會騰雲駕霧。”
紀寶笑笑不敢作聲。
吹花説:“老爺子,您看錯人了,小翠您要她跳三層樓恐怕還辦不到,要説五丈高怎麼了不得,那倒未見得,這兒至少有兩個人還巴結得上。”
雍正帝笑笑道:“除非你。”
吹花道:“我不算,我老了麼,紀寶一個,還有一個您猜啦。”
雍正帝道:“反正不是你兒子也是你徒弟,不是紀珠也是燕月,再不便是念碧。”
吹花搖搖頭説:“紀珠、念碧、燕月、小綠四丈之才,我説的是美兒,不但不是我的徒弟,論輩數應該跟我平列,她是我夫翁神力老侯爺玉翎雕的唯一愛徒,學的是老人家的全套本領,並受過海容老人內功吐納真傳,她胸中真實學問遠勝我千手準提。”
雍正帝閃動虎目,看美兒站在一旁凝眸弄帶,穿的是銀紅色羅衫,七星琴襟紗馬甲,梳的是辮子,腳底下薄底子繡花鞋,個子夠高,腰兒夠細,精神夠飽滿,眉目之間夠聰明,模樣兒婀娜剛健。
看着忽然心動,含笑叫:“紀寶,你先試試看。”
紀寶望前走,吹花急忙向他使眼色。
三爺會意,笑笑説:“五丈以上高,我真不敢講行不行,也只好試試哩!”
説着他解帶,脱箭袖,盤髮辮,登靴子,忙亂了半天,然後伏地躬身,好像使盡吃奶力氣,躐上三樓扶欄上站定。
他回頭叫:“美姐姐,當心,好吃力。”
美兒笑着看住皇帝。
雍正帝笑道:“你去換下長衣服……”
美兒不講話,搖搖頭人跟着蹲下去請個安。
沒看清楚她怎麼動作,驀地赫的一聲響,恍惚放火花炮一般,只覺得眼前紅紅綠綠的一閃,抬頭望對面五丈高樓檐牙巔,風顫蜻蜓立不牢,搖晃半天曉日裏那還不是美兒?
張勇老侯爺一直由喜萱攙扶着站在吹花背後,老人家第一個叫起好兒。
雍正帝怔怔地説:“飛,不是跳,真難為怎麼練的……”
吹花道:“人,就是這樣,肯練就練得到。”
雍正帝笑笑,招手兒叫:“美兒下來。”
美兒應聲飄墮面前,文風不動塵土不驚,她又請了一個安。
雍正帝牽起她一隻手看看皮膚潔潤如羊脂白玉,他歡喜無限地問:“你幾歲?念過書?
練幾年武?馬上步下使什麼兵刃?會用那幾件暗器?”
吹花一聽立刻向燕黛扮個鬼臉。
小紅、小綠、小晴、玲姑都垂下頭笑了。
美兒從容奏説:“奴才今年十八歲,自幼兒由神力老侯爺夫妻撫育成人,居留阿爾泰山白雲深處,讀書學藝十三年,略辨之無,薄解擊技。馬上學的是六沉槍,馬下一雙大羅劍。
暗器會鐵翎箭,雙手併發,每發六枚,射程至一百二十四步命中傷人。拳棒刀矛亦所涉獵,醫卜星相頗知梗概。
奴才所能不如紀寶三哥,説槍劍勇力,他該是當代第一人。”
雍正帝大笑:“好大的口氣,你的意思是説紀寶第一你第二,其餘碌碌庸庸下者也。吹花,你聽見了麼!”
吹花道:“當然啦,長江後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換舊人,講過了千手準提老了麼!”
美兒紅了一張俊臉兒,趕緊説:“美兒講的是小一輩的三哥算好。”
雍正帝笑道:“也解釋得好。現在上樓去,我要約小翠來一局棋,然後喝酒,酒後隨便玩什麼,有時間再看看你射幾枝箭,我也就得回去了。”
邊説,邊仍牽着美兒手走上回廊。
就在樓下大敞廳上他跟小翠隔枰對局,雍正帝絕頂聰明,他的一手棋相當高,可是遇着小翠就佔不了上風。
小翠不敢勝也不敢敗,舒徐應子求和。
這局棋足下了一兩個時辰,結局小翠輸了個半子,那不算敗。
做皇帝的大概總是好強,分明自己費盡腦筋,偏説人家太吃力,推枰大笑不來了。
底下他要燕月奏樂,吹花提議合奏,她來笛子,燕月彈箏,美玉原來跟大太太寶玉學會很多,她自請要彈箜篌,小翠鼓瑟,小綠琵琶,燕黛三絃子,皇帝親自拿檀板,確也不含糊。
這一陣合奏,奏的是古之音,另有一番肅穆尊嚴氣味。
雍正帝十分開心,一曲既終,他感嘆着説宮中再也聽不到這樣好聽的音樂。
問美兒,她倒像什麼古樂器都會,他心中就又起了一陣怙。
午時正,吹花吩咐排酒,誰也不敢與皇帝並坐列席,敢的自然只有吹花,皇帝上坐她打橫。
喝不了七八杯酒,他們就爬在桌上談得入港,聲昔壓得很低,別人也沒有辦法聽得見。
可是吹花議論特別多,皇帝講不了多少話,他就不過點點頭,笑笑,或且夾雜着一兩聲嘆息。
一會兒以後他們的談話大概已至妥協程度,皇帝不斷地笑,不斷地瞟目望着美兒。
他這一高興,忽然傳見小孟起郭龍珠。
龍珠穿着一身布衣裳來拜見。
雍正帝看他一表不俗,查問到他的家世,聽説他祖父郭懷英名滿江湖,父親郭威官拜總兵,先朝猛將。
他就更歡喜,賜坐賜酒又叫吉庭上前相陪。
雍正帝酒量好,酒性不太好,吹花絕不讓他多喝,哄他看美兒、小綠舞劍,再逗他上箭道去拉幾膀弓,欣賞郭龍珠和紀珠幾枝聯珠箭,時間已經不很早,品了一會苦茗,他就只帶了紀寶回宮去了。
第二天午後,宮中派了德太監送一道懿旨給吹花。
説懿旨當然是皇后的,吹花不當它一回事看過就算。
德太監走了一會,就又來了四名老宮女,她們是來教導美兒禮儀的,留住張府三天,便把美兒領進宮去了。
任何儀式都沒有,那就還不如民間貧苦人家遣嫁女兒。
美兒此去原不過普通宮人身份,一年以後她才巴結到冊立為妃,這些後話不再重提。
美兒進宮了,紀寶還是不能清閒,晚上還是要去當值,不過精神輕鬆點不像過去那麼緊張,十天八天做皇帝的還給他一半天休息假,寶三爺就很滿意了。
吹花這個人要住在那兒,那兒就決不能寂寞,還是説有孝在身,仍然隔不了一兩日便要請一次客。
趙振綱夫婦,常厚銀號黃家姑奶奶紀玉夫妻,諸葛先生綠儀夫妻,他們差不多天天都來玩。
最近李侍郎夫人林佩蘭忽然跟吹花也拉上交情。
李侍郎本人卻和楊吉庭書呆子成了文字知己,由李楊兩人又牽帶許多氣味相投的故舊同年,這般人聚在一塊不是文會也是詩會。
好在全是老頭子,任何場面吹花都要參加,而且還另組一隊人馬明目張膽向老頭挑戰。
她的偏裨將校是林佩蘭、燕黛、小翠、小紅、小綠、頌花、紀珠、紀俠,紀寶、燕月、念碧,陣容十分雄壯,常常把那些老頭子殺得馬翻人仰,甘拜下風。
出盡風頭的是紀寶、頌花,這些事卻也瞞不了深居宮裏的皇帝,每一次集會,他必派人來要詩看,看了有時也頒發一些賞賜。
得到賞賜最多的人是頌花、紀寶,或且吹花、佩蘭、燕月,那些老頭子就是摸也沒有摸過。
皇帝的法眼很高,他的批評絕對正確。
這一次他看了頌花一篇五古,居然傾倒備至,嘆為絕響。
他沒見過頌花,只曉得是吉庭的愛女,晚上不免查問到美兒,美兒乘機牽扯了一連串的話。
聽説紀寶當年初戀情形,雍正帝樂不可支。聽到白玉羽慘死青花老尼劍下,頌花堅持要紀寶守制一年言娶,他又讚美姑娘禮義分明。
説白玉羽只能算是紀寶的庶祖母,守制一年甚為合理。
皇帝口裏講話,心裏另有打算,他要怎麼辦誰敢反對?
第二天早朝,突然説要親為傅紀寶主婚,當殿指派四位大媒主持其事,先辦定聘儀節。
消息頃刻傳到鐵獅子衚衕,張勇老侯爺裂開嘴大笑,吉庭眉姑老夫妻自然也覺得無上光榮。
吹花笑着罵皇帝老頭兒愛找麻煩,三位老姨太碧桃、銀杏、紫菱又可忙煞了。
當日下午,楊吉庭和眉姑,他們老夫妻趕回南河沿大公子存之家裏等侯迎接欽命。
果然不一會工夫,那四位奉派的大媒即來拜訪,經過一度例行文章,底下便由欽天監負責擇日,然後男女兩家着手辦理文定儀節。
擇定文定的日子是十二月初三,説時間距離還有個把月,這在普通人家自是儘夠籌備,但在義勇侯府第就不簡單。
張勇老侯爺吩咐碧桃、銀杏、紫菱儘量鬧排場,他們家有的是錢,再來三位老姨太她們後半世要靠紀寶三爺過活,巴不得趁此努力巴結一下,因此她們就都很忙。
吹花眼見張家計劃大張旗鼓,明知吉庭窮,存之也還不過一個冷官,辦事男女雙方貧富懸殊,場面上究竟不好看。
她乾脆反而跑去楊家出主張,硬説她是楊老太太的乾女兒,要以姑太太的資格為姓楊的辦事。
她這一強出頭管閒事,任何人也不能頂她回去,更加眉姑和諸葛先生綠儀,她們婆媳倆都贊成她的辦法,吉庭弄得無奈伊何索性不管。
過兩天吹花忽然打發紀珠、紀俠、念碧、燕月、起鳳回去江西請客,請思潛別墅一大羣男女老幼,就交代一句話,説是大老太寶玉,二老太胡抱玉要是不願來,那麼家裏就得留人照料。
紀珠等即日動身走了。
紀玉曉得媽要為楊家發錢暗裏把話通知堂上翁姑,黃麟立刻給吹花送來十本銀號摺子,數目一共是三十萬。
黃家幾個銀號,當初用的原是吹花的本錢,現在使他們幾兩銀不算什麼。
吹花手邊有了這三十萬銀子,還有何事辦不通?
到了十一月下旬,一切都弄好了。
江西家裏來了一大批男的女的,他們都住在翠萱別墅,沒來的是馬老太太、楊老太太、馬太太白玉、楊夫人吉墀、大老太寶玉、二老太胡抱玉,其餘全來了。
十二月初三這一天,四位大媒翎頂輝煌由鐵獅子衚衕張府出發,逕赴南河沿楊公館行聘。
許多客人兩邊奔跑,車水馬龍熙來攘往,那熱鬧的情形講也不完。
楊家中午設筵謝媒,張府晚上大宴賓客,繁華氣象旖旎風光,人間能得幾回看。
就在登席的那一剎那,燕月從楊公館趕到,跳下馬便奔後堂來找小翠,告訴她剛過王府井大街看見三個樣子不平凡的人。
兩個老頭子一個女娃,扶在女娃肩上的那個中等身材的老頭,他是裝瞎,手中拿着一付檀板。
女娃胳肢窩裏夾個藍布的布卷兒,卷的不像是樂器。
另一個老頭長個子,長髯飄拂儀表驚人,他拿的是一束畫軸,裏頭也好像藏着兵刃。
他説這三個人女的不知道,那兩個老頭可能是周潯和曹仁虎。
聽完燕月的話,小翠猛吃一驚。
她説:“月哥哥,你的眼光絕對正確,這事你説應該怎麼辦?”
燕月道:“我認為不可聲張,聲張必亂,我們人這麼多,來了兩三個賊,就鬧個雞飛狗跳,那太丟人。現在請你起個課看看,萬一真有什麼事,趕快通知寶兄弟,教他悄悄進宮,我再回去楊公館告訴姨姨。
有她老人家一個,碧哥哥一個,我一個暗中接應,我想盡夠了。
珠兄弟、俠兄弟要留着招待客人,起鳳哥他在楊家忙得喘不過氣,就都不必驚動。”
他一邊講話一邊看小翠在袖裏占課,眼看她神色有異,就不等她開口,搶着説:“翠姐姐,你交待寶兄弟一聲啦,我這就找碧哥哥一同上楊公館。”
説着翻身便走,找到念碧,他們倆默地拾奪應用兵器,各帶個包袱出門上馬去了。
紀寶得到翠姐姐通知,剛在興高-烈的當兒,偏遇着意外打擊,不由勃然大怒,立刻躲到僻靜地方換上一身短靠,背起雙劍,帶兩面飛缽,騰躍上屋逕奔宮中。
雍正帝在燕妃屋裏喝酒,好像已有兩三分醉意,美兒戎裝佩劍隨侍在側。
三爺飄落窗前報名求見。
雍正帝教美兒傳他進去,指着他大笑説:“你這孩子,今兒還有工夫跑出來看我!”
寶三爺不慌不忙,向前跪下一條腿請個安。
他站起來從容奏説:“崔小翠剛在張家起課,據説夜來賊星犯帝座,須防有變。”
雍正帝也不過微微一震,翻一下眼説:“我曉得你翠姐姐課很有靈,她算出來了幾個賊?”
紀寶道:“三個,兩男一女。”
雍正帝悄悄笑:“來得太少了,為什麼不八個一起來,有你在我眼前,我覺得很安全了,我要自己出戰,你前敵美兒後衞,我將中軍。他們三個,我們也三個,乾脆痛快乾。
隋煬帝有一句漂亮話:‘好頭顱誰斫之’,我也何妨瞧瞧江南八俠是不是有辦法拿去我的腦袋?
紀寶,你在外面守望,美兒服侍我更衣。”
説着霍地起立,吩咐把全院燈火熄滅,他帶着美兒後面去了。
他一走屋裏就是一陣大亂,那些宮女太監們嚇得抖衣而顫。
紀寶急忙請燕妃鎮壓,燕妃自己心裏雖然也害怕,究竟有身份的人都會一套矜持工夫,她分發不相干的人各回寢室閉門靜坐,自己身邊就只留下四人。
在紀寶鞠躬向她告辭那一霎,她輕聲兒説:“侯爺今夜必須努力奏功,千萬勿使官家動疑。”
揮一下手再説一句“侯爺珍重”,她也走了。
紀寶倒弄得怔了好半天。
他想:“在理皇上此刻該召喚御林兵馬入宮警戒,一方面還得傳旨九門提督搜城,怎麼説什麼都不辦,反而要親自鬥賊?”
他越想越糊塗,率性不想。
三更天。
紀寶在屋上巡邏,經過御書房看下面燈火通明。
雍正帝換了一身輕裝便衣,倒勒着袖口危坐案前觀書,案上橫躺一枝出鞘的長劍,靜悄悄前後無人,連美兒也不見了。
寶三爺眼見皇帝親自誘敵,心中萬分不安,忍不住下去極口苦諫。
雍正帝什麼都不講,笑笑指一指背後壁衣,再拍拍胸前,表示他身上披了軟甲壁衣裏設有埋伏。
三爺不敢多説,翻身出去再上了屋,他的輕功身法簡直就像一縷輕煙。
就在他身穿琉璃瓦那一頃,瞥見東南角和西北角兩邊屋脊上同時閃動人影二位。
他立刻爬倒,心裏説:“兩個賊,那太好辦了,留一個給美兒料理啦!”
他拋上一個紙團兒向皇帝示警,仍自爬伏不動。
眨眨眼兩方面賊人來到近切,果然全是老頭子,那長個子料得是曹仁虎,佝僂曲-而來的當是周潯。
他左手仗劍,右手還帶一付魚板。
曹仁虎兩手分拿着一柄雁翎刀和一把大鐵錘。紀寶想:“曹仁虎身為明將,既已降清為何又反,此人可恨。”
想着霍地站起來,大喝一聲:“反賊曹仁虎站住,寶三爺等你多時。”
探手摸出一隻鐵翎箭,猛的扭回頭向周潯發射。
箭中周老頭右手背,寶劍鏗然墮瓦。
三爺不管他,反手背上抽下雙劍,奮躍逕取曹仁虎。
曹仁虎氣湧如山,舞刀迎戰。
寶三爺卷瓦迴旋,劍如潑水,他是恨透了這般人常來搗亂,鬧得他傅家弟兄身心都不自由。
再來又顧慮到燕妃兩句話“努力奏功,勿使官家動疑”,因此他就不肯稍存顧惜。
曹仁虎雖然英雄,究竟七八十歲的人能強到那兒去呢?何況遭遇的偏是紀寶,他難免要比路民瞻、甘鳳池、張雲如更倒楣。
紀寶責任太重,利在速戰速決,一出手便來一連串絕招。
曹仁虎根本無法弄清他的雙劍路數,鬥不了三個回合,老頭心知無幸,驀地抽身斜躍,使盡平生氣力,撒手飛出左手八十斤大鐵錘。那有什麼用呢?
紀寶他也還能上你這個當,那還不過難為了幾塊琉璃瓦。
寶三爺憤極進撲,雙劍交輝,雙龍繞柱,曹仁虎雙足並。
就在這個時候,忽然西北角屋上又來了一個苗條女人,渾身縞素,矯捷如貓。
紀寶曉得來的必是呂四娘,可是他關心着皇帝不敢戀戰,一不作二不休,率性兒併合上雙劍,騰開右手革囊裏取出一扇鋼鈸,測量着敵人鶴行鷺伏在八十步以外,托起鈸,覷個準,手起鈸飛,星河失色。
鈸奔呂四娘咽喉,千鈞一髮,險煞毫釐。
天溝裏閃電般竄出胡吹花伏身健跳,挺劍仰刺飛鈸,鏗鏗一聲巨響,飛鈸翻飛高空,寒芒四射。
幹手準提展開臂膊夾住呂四娘小腰肢,一躍而逝。
天溝裏又出了燕月和念碧,他們向寶三爺揮手,寶三爺這就怔住了。
紀寶帶着一肚子驚疑,趕去下面看望皇帝。
御書房,一句話好像很平常,事實上構造大不簡單,迴廊復室,曲折迷離,雖然不算密如蜂房,至少也有三五十個門户,外人到這裏來走也走不通,更不要講找人。
雍正帝他今夜存心誘敵,故意在靠院子那個大屋子裏坐定,窗户洞開,簾惟盡撤,院子裏到處懸燈,屋裏卻只燃一枝蠟燭。
雍正帝説在看書,究竟人距離燭火還遠,這種佈置無非要使屋裏望窗外一目瞭然,窗外望屋裏不能太清楚。
寶三爺這會兒揚聲走進屋裏,雍正帝狂笑着站起來歡迎他。
三爺急急搶步請安,眼看官家手中玩着敵人周潯的那副漁板,美兒倚劍旁立滿臉飛紅,窗子下橫爬着周潯的屍首,他是連肩搭背被劈下一條臂膊喪命的。
三爺看着不解,他一直瞅住美兒發楞。
雍正帝笑着説:“這傻孩子認為有虧職守,不高興呢!她是躲在壁衣下,賊人一跳窗,她真像一隻狐狸那麼快,我也沒看明白,賊人拿劍那隻手斬斷了,可是人並沒有就躺下。
這副漁板呢,向我頭上飛來,我還不是一伸手接住。
作怪,這東西原來是鋼鐵的,老賊的牛勁兒好大。我是虎口上受了微傷,沒關係麼,這有什麼不高興呢!”
説着又大笑。
美兒道:“奴才太粗心……”
她滴下了眼淚。
紀寶道:“我的錯,我不應該讓老賊下來……”
雍正帝道:“算啦,算啦,你們聽,外面一片喧譁,馬上那些飯桶就要來找麻煩,紀寶留在這兒替我應付,我要睡覺去。”
紀寶在御書房接見許多有體面的王公大臣,好不容易把他們打發走了,皇后偏又傳旨賜宴。
還好一個人吃喝沒有多大討厭,胡亂應個景兒,謝過恩問侍衞老爺借一匹馬飛馳回家,卻早是近午時光。
家裏並不知道宮裏鬧了多大事,張勇老侯爺和三位老姨太還不免要埋怨他幾句話,箇中只有吹花、燕月、念碧、小綠是明白的。
燕月、念碧都不開口,吹花不住瞅着寶三好笑。
人前不好問,三爺還是滿懷疑惑。
原來當時吹花救了呂四娘,直挾她飛出城外。
四娘認識燕月,眼見吹花那般好身手,心中雪亮明白,當即拜倒地下痛哭失聲。
吹花説念她為父復仇孝子居心,所以救地一命,勸她此後不要再來,説雍正帝新納一寵妃,她是海容老人的徒弟,拳劍弓馬舉世無敵,縱使八俠俱集,恐怕也只有甘拜下風。
又説剛才使飛鈸的是紀寶,説他身受雍正帝厚恩,莫怪他下手無情。
一席話把呂四娘説得灰心透底,她便要橫劍自刎,吹花極力勸解,送她上馬走了她才回來。
晚上家裏沒有客人了,大家都在七老姨太碧桃那邊陪張勇老侯爺用膳,這時吹花才查問到紀寶宮中的情形。
紀寶説起周潯臨死拋擲鐵漁板,震傷官家虎口,美兒愧恨無地自容那些話,吹花譏笑寶三疏忽,説他本來就不應放過敵人闖進御書房。
紀寶自承輕敵,説是原留一個讓美兒姐姐開-,仍怕她初逢勁敵慌了手腳,巴巴的先射中周潯一枝鐵翎劍,那枝劍穿透他的右手背,事實上他已不能使劍。
話説到這兒,三爺反問媽為什麼搶救呂四娘?
他驕傲的説他那一飛鈸,挾雷霆萬鈞之力,快比流星閃電,除非您,媽,能破!
吹花笑説:“你太狂妄,要知道媽並不算什麼,世上高人還很多,你這螢火之光何足與語日月。
呂四娘她是一個孝女,不共戴天之仇難怪她呀,你何必趕盡殺絕。”
紀寶笑道:“孝子不匱,永錫爾類,媽,您當然是不忍啦,不過官家心裏正在可疑大哥二哥和燕月、念碧兩個哥哥徇私縱敵,假使這一次再被他知道您放走了呂四娘……”
吹花道:“別人怕允禎,我不怕允禎,我不但問心無愧,而且為他賣過太多氣力,他要是不諒解,我乾脆移家邊疆去做個化外之民。”
紀寶笑道:“一家人都搬走了,我呢,留我一個人在朝?”
吹花笑道:“你是幹爺爺的,媽不要你了。再説吧,反正你是允禎的赤膽忠心不貳之臣,他難道還能虧待你嗎?”
紀寶臉紅了,他莫名其妙的心中究竟是有點慚愧的感覺。
小翠沉吟半晌説:“姑媽,我認為您的移家主張不錯,我們幾家人能跟您上邊疆去安身立命,那實在太好了。”
吹花笑道:“好麼?那還不容易,三位老姨太也去,邊疆好玩呢。”
她眼波掠過三位老姨太,看到豎起耳朵在聽講話的張勇老侯爺臉上,驀地心頭一陣慘痛,她怔住了。
小紅急忙説:“媽,不忙吧,再過一兩年不遲。”
小綠打岔着叫:“碧哥哥,你真壞,有好買賣做也不通知我一聲,告訴你,我還未必不如你哩。”
念碧笑道:“你講什麼?我不懂嗎?”
小綠笑道:“我講昨夜上皇宮廝殺呀。”
念碧笑道:“這個你可以請教你的月哥哥,我就不過是傀儡,被他牽着走的。”
燕月道:“我們就都沒有動手麼,賊人一露臉周潯先着了一箭,曹仁虎鬥不了三合,使個撒手錘,到底還是雙足並削墮地身死。
看老兄弟那幾手劍法,管保八俠一同來也不是他一個人的敵手,根本用不着幫什麼忙的麼。
他的飛鈸你是沒有看見,多可怕呀,簡直是廣成子的翻天印,陸壓道人的寶貝葫蘆,錯非姨姨一劍撥雲撩月,誰還能破得了?”
燕月講得起勁,不覺指手畫腳,他是相當穩重的,很少像這樣興奮講話。
老侯爺看得眼花,追問到底怎麼説?
吹花爬到他的耳朵邊慢慢講給他聽,老人家聽清楚了,他就嚇得糊塗了,三不管一疊聲又催着紀寶入宮保駕去。
吹花受不了張勇老侯爺一再慫恿,她終於第二日正午時光,進宮給雍正帝請安並慰問美兒。
關於嗣後防衞宮圍的策略,她指示了不少機宜。
主要也不外三點,一不可輕敵,二不使敵深入,三截擊是最好的防禦。
她的話有許多些帶着諷刺的成份,但諷刺的不是美兒。
雍正帝聽着大笑,他十分滿意她肯來看他,暗示皇后留宴。
君臣談得融洽,話題兒談到紀寶婚姻方面,皇后笑問官家,她可以不可以認楊頌花姑娘做乾女兒?
官家笑笑説為什麼不可以?咱們家的事誰管得着。
皇帝説笑話,那也還能認真,皇后偏要謙遜地央求吹花代向楊吉庭先容。
吹花明知這都不過一種籠絡手腕,倒是不好不答應,出來便到南河沿找吉庭,吉庭講得好,説女兒許給傅家了,一切應由傅家人作主。
眉姑也是千肯萬肯,諸葛先生綠儀她也不免熱衷富貴。
存之這位太史公説得最切實,他説這事果出官家的意思,我們不肯根本不行,既然無可挽回那又何必多費唇舌?還是請姑媽趕快教導妹妹進宮朝覲禮節啦。
吹花説:“不,我不懂,我去替你們把燕黛姨姨請來,她是萬事通,而且久住過宮中的。”
眉姑偏要強嘴説:“姑奶奶,你可別説替我們,小眉是你們家人,我們不敢勞動燕妹妹。”
吹花罵:“畫眉兒你再亂叫我就不管,明天管保懿旨下,我等着瞧你的。”
她笑着告辭了。
怎麼説女人是水做的?
我想這大概與聰明這兩個字大有關係。
頌花姑娘不但絕頂聰明,而且胸羅萬有,有學問的人就不會怯場,聰明的人必然能應付的。
姑娘模樣兒有如春花秋月,説風度恍惚流水行雲,她近來飽讀佛經,思想朗澈光明,不自覺養或了一種超然拔俗的儀態。
她那天奉召進宮,跪拜應對動合符節,一切出於自然,絕不帶半點兒勉強造作,看得那些女官、夫人們乃至素以講究禮節自驕的滿洲人婦女,福晉,格格,莫不目瞪口呆,許為天人。
她朝謁皇上時,神情一片端莊肅穆,但決不生硬討厭。
雍正帝一下子便來一連串經史傳疏問難,這在姑娘不等於探囊取物,好卻在於奏對切要中竅,略無辭廢。
雍正帝不禁大悦,説什麼認乾女兒,先頭原不過講好玩,見了面他可是非認不可。
皇后自然更殷勤,結果是甘露寺招親,弄假成真。
究竟皇帝認乾女兒不能太平凡,朝議敕封慧龍安公主,抬舉紀寶做了駙馬爺,文武百官叩閽申賀,吹花、吉庭免不了又得置酒娛賓。
頌花姑娘留住宮中十日,回來辭朝時,雍正帝詔撤半副鑾駕護送,賞賜所費數萬金,萬家空巷,朝野騰歡,論體面排場誰還可及。
頌花她本來是個閒人,無端做了皇傢什麼幹公主,這一下就不能再清閒,隔一天要進宮問安一次,進去了便得稽留一整天。
宮中也有許多文會詩會字會棋會等等,這在姑娘自然不當它一回事,雖然那些女官夫人們也頗有一兩位能人,但決不足與姑娘言敵。
討厭的還是皇帝幹老子那一手好圍棋,和他的雄渾奔放天才小品文章,他要是高興,來參加比賽,那麼姑娘就得大費神思。
雍正帝秉性尖刻,打敗仗絕不認輸,掌得勝鼓便要嘲笑別人,以此姑娘只好着着當心,她是不願意忍受奚落。
這也都還在其次,難的還是不時要兼差詩詞字畫供奉,這玩意頗不簡單,因為這種作品官家常常歡喜出示朝臣,而且還許會交到翰林院去批評估價。
姑娘對此深感惶恐,她曉得官家極端尊重崔小翠姐姐,乘機慫恿皇后召她進宮當女官。
皇后當然贊成,這事請示皇帝,雍正帝笑説崔小翠瑤池仙品,恐怕不會接受人間天子綸音。
姑娘就説負責勸駕,皇后湊趣自動親筆作聘書,皇帝答應待以客卿之禮,特許不拘禮節,自由進退。
姑娘滿懷得意,帶了皇后的聘書回家,她明知教翠姐姐就範入彀相當難,所以她找吹花商量。
吹花罵她作孽,可是她還是幫忙。
吹花的話小翠不能不聽,再來她也實在跟頌花要好,還得顧念到跟紀寶交情,萬般無奈的點首依從。
為着這一樁事,紀寶快樂忘形,當着大家面前,他居然雙膝點地拜了翠姐姐一拜,嘔得鬨堂大笑,笑他為未婚夫人屈膝求人。
翠姐姐當日跟隨頌妹妹進宮,皇帝皇后優禮備至。
這天皇后恰有詩會,皇帝躬自點題限韻,飛遞翰林院,着學士們一體吟章呈覽,害得那些冷官兒嘔盡心肝,絞盡腦汁。
崔小翠才雄白鳳,一鳴驚人,她的詩一共十個長律,沒有一點兒歌功頌德的氣氛,卻只有箴規諍諫成份。雍正帝反覆諷吟,惕然動心,歎為觀止,奮筆密圈,欽定第一。
這十首詩立刻不陘而走,崔小翠儼然殿試女狀元。
她的詩眼詞律,本不是頌花、林佩蘭、吹花、燕月等可及項背,當時鐵獅子衚衕張府楊吉庭所糾集的詩會,她是根本不想參加,無如吹花一再拉扯,不得不虛與委蛇。
到底她還是不肯壓倒吉庭,再來也總是存心避讓紀寶、頌花,以此斂刃藏鋒,不求炫露。
(紀寶在宦海浮沉二十年,一直在“珠簾銀燭”一書中,由傅家第四代傅震接承侯位始得歸隱。)
這一次不同,場面太大,事關榮辱,既然當仁不讓,就該脱穎而出。
消息傳到鐵獅子衚衕,紀寶樂得拊髀踴躍,狂呼皇帝老頭子識竅。小翠從此成了皇室女貴賓,皇后待之如師保,皇帝視之若重臣,她的遭遇也可算不同凡響了。
光陰在安樂人們心目中過得特別快,春去夏來一雨成秋。
紀寶孝服屆滿,花燭吉期定在八月初十,他做了駙馬爺理該入贅,奉旨太和殿聯姻,雍正帝親自主婚,未時行禮,酉時撤帳賜歸。
撤花鋪地,牽錦遮天,福慧龍安公主楊頌花坐着十六名內監肩抬彩輿,駙馬義勇侯傅紀寶紫繮金蹬頂馬前導,輿前兩行金蓮寶炬,馬後百輛掛彩香車,前驅五百名負弓禁軍,夾道數十提爐阿監,鸞簫鳳管響澈雲衢,豹尾龍旌搖翻玉宇,一路上肅靜無喧,只聽得遠遠處鳴怔喝道。
潑天富貴,蓋代榮華,羨煞了廟廊文武,看煞了里巷黔黎。
彩輿迎到鐵獅子衚衕張府,一時炮響連天,鼓樂大作,底下便是廟見儀節。
張勇老侯爺人逢喜事精神爽,揖讓堂前八面威風。
他身邊緊隨着五名侍衞,珠大爺紀珠、李五郎起鳳、李公子燕月、馬鏢頭念碧、傅二爺紀俠。
老侯爺黃髮白髯,恍惚南極壽星,五護衞朱顏玉貌皆是人間俊品。
胡吹花她自然也是心花怒放,滿臉春風。
她也帶有四位隨從,周旋千百眾命婦夫人之中。
她帶的是:少夫人小紅、小晴、大小姐紀玉和李少夫人楚蓮。
吹花行年五十,仍然美豔如仙,難得她今天忽然高興,理起雲鬢,貼上花黃,別出心裁打扮個滿漢合壁登場,穿的是旗袍,梳的是盤髻,別有一種風情,別有一番標緻。
四位隨從,美的美如珠玉,豔的豔如桃李,小晴燕瘦,楚蓮環肥,小紅雍容華貴,紀玉飄逸清新。
娘兒們説打扮最好是少奶奶時候,人最美也是在二十七八歲當頭,她們四個人都不是凡脂俗粉,言笑音容風靡四隅,許多闊夫人們看了也只有自慚形穢。
崔小翠和小綠領着趙姑娘楚櫻、楚菊招呼格格小姐們。
喜萱、玲姑幫忙着三位老姨太碧桃、銀杏、紫菱隨處酬應。
新綠、繁青、燕黛、楚雲、海悦、海怡,她們一班老姐妹都不管什麼事,隨便起坐隨便聊天。
雲姑、水姑、寶綠三姐妹,她們初度進京,首次來張府作客,就不免有點拘泥。
諸葛先生綠儀和她的小嬸子憶蕙,是初更天由楊家悄悄趕來參加熱鬧。
外面郭阿帶率他的得意徒兒郭燕來天黑蒞臨,他約了鄧蛟、趙振綱、郭龍珠、陳阿強、阿壯、鄧鰍、喜兒、懷明、戴明、化龍、化鯤、化鵬、崔老丈崔巍、馬爺馬松、水遊神魚殼,一班人另找地方放懷痛飲。
這裏大夥兒圍着新郎新娘送入洞房。
莫愁兒女書中人物少長畢至,這些年輕小兒女在“珠簾銀燭”一書中成長……
馬太太白玉、楊夫人吉墀她們皈依奉佛不喜繁劇,楊吉庭眉姑老夫妻,一對泰山泰水未便前來,小孩子太多,不及備説,最可惜的是蒙古喜王爺和福晉牡丹花畹君路遠稽遲。
言聚古難全,留些缺陷方是美滿。
“珠簾銀燭”書中……
燕惕、燕來兄弟嫖妓院巧遇乾隆帝,大傻瓜趙又新欽賜文武探花遊御花園,白頭宮女賣弄風情。
傅震承襲侯位出征邊疆……
燕兒女扮男裝保乾隆帝下江南……
故事精彩,情節動人,保證值得一看。
本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