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不知道是不是每個人都曾有過一個"為賦新詩強説愁"的階段,但艾米小時候似乎有那麼一段時間,很願意把自己想象成一個很可憐很憂傷的小女孩。
那時還很小,但看了不少蘇俄的小説,記憶很深的是高爾基的《童年》裏面的一個情節。高爾基偷了媽媽的錢,拿去買書,後來被媽媽發現了,用煎鍋柄打他。打過了,又很心疼,摟着高爾基傷心流淚,説:"孩子,我們是窮人,我們的每一個戈比,每一個戈比——"
艾米小時候從來沒這麼窮過,但不知為什麼,看到這個情節,卻哭得一塌糊塗,覺得好像是在寫自己一樣,好傷心啊,很有"生活啊,為什麼對我這麼殘酷"的感覺。
艾米是經常分不清現實與小説的,所以立志要行一回竊,唯一的遺憾就是我們的錢不叫"戈比"。艾米想象媽媽摟着自己説:"我們的每一毛錢,每一毛錢——",就覺得不夠傷感,沒有"每一個戈比"那麼好聽。不過,也管不了那麼多了,先偷了再説吧。
爸爸媽媽經常把錢包扔在抽屜裏,所以艾米很容易就從爸爸錢包裏偷到了一張兩塊的錢。但過了好幾天,都沒被發現,搞得艾米很失望,心想可能是數目不夠大,於是把那兩塊錢放了回去,又從媽媽錢包裏拿了一張十元的。
艾米想這次偷了這麼大數目的錢,一定會被發現了。艾米沒地方藏錢,就把錢捲成一個細筒筒,從自己褲子那個穿橡皮筋的小洞洞裏塞進去,藏了起來。
可能媽媽也是個粗枝大葉的人,她也沒發現自己丟了十元錢,好久都沒來追問,艾米自己都差點忘了這回事。那條褲子換下來洗了,媽媽都沒發現那十塊錢,可見媽媽洗衣服之潦草。不知道怎麼回事,那個捲成小筒筒的錢卻從前邊走到旁邊去了,艾米想拿也拿不出來了,只好使剪刀把褲子剪開一個小洞,才把錢拿出來。
艾米行竊兩次,都沒被發現,氣急敗壞,只恨那兩個人太草菅錢命,遂將那十塊錢給了一個因父母離婚而跟奶奶生活的小男孩,不知道那傢伙怎樣將那十塊錢揮霍了。
後來總算遇到一個明察秋毫的神探,抓住了行竊的艾米,那個神探就是艾米的奶奶。艾米跟爸爸媽媽去奶奶家玩的時候,從奶奶錢包裏拿了一張十元的錢。這一行竊過程艾米記憶猶新,記得奶奶的錢包是那種用鈎針織出來的,白色的,但已經有點髒了,上面有個拉鍊。艾米拿了那十塊錢,又像上次那樣,捲成一個細筒筒,塞到褲子穿橡皮筋的那個洞洞裏去了。
大概奶奶的錢比較有數一點,她很快就發現了,那天家裏只有艾米一個小孩,其他都是大人,肯定不會偷奶奶的錢,所以奶奶一下就把案子破了,對爸爸媽媽説:"一定是你們艾米從我錢包裏拿了十塊錢走了,因為我記得清清楚楚,我包裏有個十塊的錢,現在不見了。"
爸爸很生氣,差不多要指責奶奶誣陷好人了,但還是聰明地決定先問問艾米。爸爸一問,艾米就承認了,還告訴爸爸錢藏在什麼地方。爸爸慌忙把媽媽叫來,兩個人嘀嘀咕咕了半天,大概覺得這事情太嚴重了,要慎重對待。
媽媽從艾米褲子那裏拿出那十塊錢,還給奶奶,一再囑咐奶奶不要對任何人講,説艾米肯定不是個壞孩子,這樣做肯定有什麼原因。
奶奶説:"有什麼原因?肯定是想拿去買東西吃。你看她知道把錢藏在褲子穿橡皮筋的地方,就知道她不是偷一次兩次了,手段高明得很,她自己不説是藏在那裏,誰想得到?"
媽媽説:"就因為她自己一下就招了,我才不相信她是真想偷錢。她平時要吃什麼穿什麼都是問我們要的,她用不着——錢,所以她不會——隨便拿你錢的。"奶奶很生氣,説:"她偷了我的錢是個事實,你們不要太嬌慣她了。小兒看小時,偷東西是個大問題,如果不斷掉她這個壞習慣,以後不得了的。我不主張打孩子,但這件事,一定要打,不打她不知道這事做不得。"
媽媽應承説一定會打的,就來"審問"艾米。艾米大失所望,因為她審來審去,都沒有一把把艾米摟在懷裏説"我們是窮人"那一句。艾米咬着嘴唇不説話,覺得這幾個大人都太沒水平,把自己設計好的動人情節都糟蹋了,委實冤枉。
後來,爸爸走過來抱住艾米,問:"艾米,是不是想買什麼東西,爸爸媽媽沒跟你買,才想到——拿奶奶的錢的?有時候是你要的東西都是你已經有的,所以才不買的呀,如果你實在想要,你告訴爸爸媽媽,我們肯定會給你買的,不用去拿奶奶的錢的——"
媽媽也趕快檢討,説可能是上次艾米要一雙透明的涼鞋,媽媽沒跟她買,覺得那鞋太硬,怕打腳。媽媽説:"艾米,你喜歡那雙鞋,媽媽這就去跟你買。其實打腳不要緊的,多穿穿就不打腳了。"
這一下,就把艾米感動得稀里嘩啦,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頭都哭暈了,才告訴爸爸媽媽偷錢的真實原因。爸爸媽媽聽了,面面相覷,但深信不疑。
後來媽媽把艾米的話告訴了奶奶,但奶奶堅決不信,説這丫頭揹着白話跑,你們當心被她騙了。
奶奶給爸爸媽媽和艾米講了一個故事,説從前有個小孩偷了隔壁人家的針,他媽媽知道了,不僅不責怪他,還幫他隱瞞,結果那個小孩長大了,就越偷越大,最後因為偷了人家的金銀財寶,被縣官判了死刑。臨行刑前,那個小孩説:"媽媽,我臨死前,什麼遺願都沒有,就想吃你一口奶。"
那個做媽的一向嬌慣孩子,就把奶頭露出來給那孩子吃,結果那孩子一口咬掉了媽媽的奶頭,怨恨地説:"我小時偷針你不管教我,搞得我大時偷金被判死刑,我咬下你的奶頭是為了教訓你,讓你記住這一點。"
爸爸媽媽都説:"艾米説了,她只是在模仿書上的情節,她不缺錢花,不是偷錢。"
奶奶無法,懶得跟那兩個糊塗蟲多説,只私下威脅艾米説:"丫頭,你知道不知道,在我們家鄉,誰要是偷東西,他的父母就會等到他睡着了的時候,在他身上綁一塊磨子,把他沉到河裏去。我這話不許你去告訴你爹媽,你自己知道就行了。"
這話嚇得艾米不敢睡覺,怕一睡着,爸爸媽媽就把自己沉河裏去了。艾米是個心裏藏不住話的人,很快就把這話告訴了爸爸媽媽,保證再不偷東西了,請求他們不要把自己沉到河裏去。
聽説爸爸這個大孝子為這事把奶奶狠批一通,怪奶奶不該折磨一顆童心。爸爸説:"媽,你多把一個人往好處想,不會出什麼事的,你這樣嚇唬一個小孩,搞得她連覺都不敢睡,你不心疼哪?"
(17)
艾米小時候看了不少書,識了不少(錯別)字。上學之後,就覺得那些"b,p,m,f"之類的東西實在是太簡單。艾米早就會按音序查字典了,還bo個什麼,mo個什麼?
老師講課的時候,艾米就很聽不進去。但艾米像奶奶説的一樣,是個"門後面的簸箕",只會揹着人簸,在家裏很囂張,到了外面就膽小了,所以在學校不敢造次,只敢怏怏地坐在座位上,要麼一手託頭做沉思狀,要麼就在課本上東畫西畫混時間。
艾米的第一個語文老師不太喜歡艾米,總對艾米的父母説艾米上課精神不好,用手撐着頭,無精打采的樣子。
父母就驚慌地問艾米哪兒不舒服,艾米説沒哪兒不舒服,就是上課不好玩。
不知道語文老師是不是專門對付艾米,她後來規定上課時學生得把兩手背在身後,不得放在桌上。這一下真是要了艾米的命,不能在書上亂畫亂寫了,又聽不進去,上課真是度日如年。
語文老師總説艾米"驕傲","目中無人"。爸爸媽媽問起來,艾米就委屈得不得了,辯解説:"你們説驕傲使人落後,我又沒落後,為什麼説我驕傲了呢?"
父母很後悔太早讓艾米識字,識那麼早有什麼用?反正進了學校要從頭學起,還搞得老師不喜歡艾米,怎麼辦呢?又不能把那些字從艾米腦子裏挖出來,只有教育艾米上課要集中注意力聽講。
後來換了一個語文老師,是個很年輕的女孩,姓寧。寧老師又年輕又漂亮,喜歡把袖子挽得高高的,於是乎,全班同學都有了挽袖子的習慣。
爸爸媽媽主動把艾米的情況給寧老師講了,希望她不要誤會艾米,説艾米只是個小孩子,只怪我們太早讓她看書識字,現在課本里的字她都認識,所以上課覺得無聊,但她絕對沒有瞧不起老師的意思。
有一天,寧老師把艾米叫去,對艾米説:"艾米,老師是南方人,分不清-n-和-l-,-in-和-ing-,連我自己的姓我都是讀成-林-的。你是J市人,肯定分得很清。你上課的時候,可不可以幫我聽着點?如果發現我哪個字音發得不準,就幫我記下來,下課了告訴我,好不好?"
艾米聽了這話,高興得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立馬找了一個小本子,開始記載寧老師讀得不準的音。為了揪老師的辮子,艾米不僅上課認真聽講,下課了還積極查字典,爭取把讀音搞準一點。那時艾米天天盼望上寧老師的課,天天盼望寧老師讀錯幾個字。
艾米記載了寧老師的錯誤,下課了就找時間給她看,寧老師就很認真地讀幾遍給艾米聽,問現在讀對了沒有。
有時艾米很不客氣地説:"讀得不對,給我再讀一遍。"
但大多數時候,寧老師都讀得很好,所以艾米總是很鼓勵地説:"嗯,這次讀得比較好,要堅持。""嗯,這次讀得很好,不要驕傲。"
寧老師見艾米一口的老師腔,就笑着説:"艾米,你天生就是做老師的料,長大了一定做老師噢。"
艾米那時就立一個宏大的志向,長大了一定要做老師,而且要做語文老師,又而且要做小學語文老師。在艾米看來,爸爸媽媽他們那樣的老師真算不得什麼,只有我們寧老師那才是了不起的老師。
後來,寧老師又對艾米説:"這課本里的字你都認識得差不多了,這樣吧,你如果連續一個星期每次作業、聽寫、考試都是100分,我就允許你上語文課的時候看小説,你想看什麼書就看什麼書,好不好?"
艾米高興得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了,這是何等優厚的待遇啊,簡直就是高人一等,於是每次作業都認真完成,每次考試前都認真準備,因為着實認真,艾米這麼粗枝大葉的人都能次次考100了。一個星期都考了100,艾米就帶一本厚厚的小説到學校去看。
有的同學看見艾米在看小説,就檢舉揭發,説:"寧老師,艾米在看課外書籍。"
寧老師説:"是我允許她看的,如果你們一個星期所有的作業、聽寫、考試都得100分,你們上語文課也可以看小説。"
這下就有很多人認真起來了,估計每次都有三四個人能享受到這種特殊待遇。不過有時陰溝裏翻船,考出一個99,下星期就不能上語文課看小説了,只好拼命趕上來。
艾米把寧老師的故事講給父母聽,他們都很感激這位寧老師,説她因材施教,教學有方。但是學校好像並不喜歡寧老師的教學方法,其他老師也不喜歡。考試的時候,寧老師班的成績不錯,有的老師就説是寧老師自己閲卷太鬆了,要求重考了之後交換閲卷。
艾米記得重考之後,自己被扣了好幾分,但覺得自己沒做錯,跑去找寧老師問個究竟。寧老師説不是她閲的卷,不過她可以幫忙查查。後來艾米的父母就叫艾米別去問了,説扣了就扣了吧,只要你自己知道沒寫錯就行了。
寧老師只教了艾米一年,就考到一個教師進修學院去讀本科了。走之前,她把艾米帶到她家去玩。記得那是在暑假裏,中午的時候,寧老師讓艾米在她媽媽的牀上睡午覺,她自己在她卧室裏睡午覺,説睡了午覺就帶艾米去游泳。
那天艾米吃了很多西瓜,睡了一會,就要拉尿了。艾米走到廁所,發現沒手紙了,就去找寧老師。一推開寧老師卧室的門,就看見一個男的躺在寧老師身邊,還搭了一隻手在她身上。艾米嚇出一身冷汗,本來想大聲叫起來,但自私了一下,覺得還是保命要緊,就跑去找寧老師的媽媽。
她媽媽在陽台上晾衣服,艾米悄聲對她説:"奶奶,我看見寧老師牀上有個男的,你快去報公安局來抓他。"
寧老師的媽媽含含糊糊地説:"噢,我知道了,不用——"
艾米覺得她肯定是拿艾米當小孩子,不相信艾米説的話,就拉她的手説:"你不相信的話,跟我來看就知道了。不過我怕你打不過他——"
寧老師的媽媽無法,只好走到寧老師卧室前,敲了敲門,説你起來帶艾米去游泳吧。過了一陣,寧老師跟那個男的都出現在門邊,艾米嚇得躲在遠遠的地方,怕寧老師的媽媽叛變,講出是艾米報的信。
後來寧老師送艾米回家的時候,問艾米:"是你告訴我媽媽説有個男的睡在我身邊,還叫她報警?"
艾米點頭,等着寧老師來感恩戴德,結果寧老師哈哈地笑,説:"那你怎麼沒拿個棍棒敲他?"
艾米覺得寧老師是在責怪她沒奮不顧身去救人,就辯解説:"我不知道你家的棍棒放在哪裏,我又怕敲到你了,而且我那時要拉尿了——"
寧老師笑得更厲害了,説:"艾米,不用找那麼多理由了,我不是在怪你。幸好你沒拿棍棒敲他,他是寧老師的男朋友。你看了那麼多書,不知道男女是可以睡在一起的?"
艾米吹噓説:"我看的都是外國書——"
"外國書裏沒説男女可以睡在一起的?"
艾米號稱看了很多書,真的只是看了一下,並沒讀,因為很多字不認識,讀幾頁也是瞎讀的。但艾米知道男女不應該在一起,因為從很小的時候起,媽媽就是讓她一個人住一間房。媽媽經常到艾米的房間來陪艾米,但爸爸從來不單獨跟艾米睡一起。艾米洗澡、換衣服、上廁所的時候,媽媽都是叫爸爸迴避的,所以艾米從小就知道自己金貴得很,不能讓男的看,不能讓男的碰的。
艾米分析説:"男的跟女的不是應該分開的嗎?廁所都是不同的呢——"
寧老師説:"那——你的爸爸媽媽不是——男的和女的——"
這個問題艾米從來沒想過,好像爸爸媽媽從來就是在一起的,所以是天經地義的。"可是他們是爸爸媽媽呀。"
寧老師説:"爸爸媽媽也不是天生的,一個男的和一個女的結了婚,有了小孩,才變成爸爸媽媽的。等我跟我男朋友結了婚,有了一個艾米這樣的小孩,我們就是爸爸媽媽了——"
艾米開導寧老師:"可是你現在不是爸爸媽媽呀——,我媽媽説女孩不能讓男孩碰的——"
"那是小時候,小女孩不讓男孩碰,但是長大之後——,最終,她們還是會跟一個男的——在一起的,跟她們的男朋友,或者是丈夫。你以後也會有男朋友,有丈夫的——"
這個前景聽上去很恐怖,而且很荒謬。想我們小女孩兢兢業業地躲避男生,不跟他們上一個廁所,不跟他們上一個更衣室,不讓他們拉自己的手,不讓他們碰自己的身體,洗澡要躲着他們,換衣服要躲着他們,不能讓他們看見我們的小咪咪,更不能讓他們看見我們的小PP,但是搞到最後,還是逃脱不了跟一個男的睡一起的命運,那先前躲來躲去,不是白躲了?多麼悽慘!不知道寧老師處於水深火熱之中,怎麼還能笑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