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去路長,紅葉西風冷。
午後。
龍飛單騎奔馳在楓林中的大道上。
過了這片楓林,一路前行,沒有意外。
入夜之前,應該就可以到達目的地。
這條路在他並不陌生。每當在秋天走過,他總會生出一種莫名的惆悵感覺。
也許就因為那些楓葉。
秋雲似薄羅。
陽光透過雲層,再透過枝葉灑下,輕柔得就像情人的眼波。
這眼波的彩色卻是刺目的血紅色。
陽光下那楓葉更加鮮明,鮮明得有如鮮血,連帶從枝葉間灑下的陽光也被映成了血紅色。
龍飛彷佛就走在一條血路之上。
雖然這種景色是美麗,卻美麗得既妖異,又淒涼。
“的得”蹄聲,敲碎楓林中的靜寂。
蹄聲之外,尚有轔轔車聲。
那輛馬車卻是從岔路駛來。
龍飛坐騎奔到那條岔路的路口之際,那輛馬車亦駛至。
馬車不停,疾從岔路衝出,眼看便要與龍飛坐騎相撞。
好一個龍飛,手急眼快,剎那間繮繩一緊,胯下坐騎“希聿聿”一聲驚嘶,去勢一頓,前蹄奮起,一轉一落,打橫停在路心!
那輛馬車即時從龍飛坐騎之前衝過!
車把式顯然也發現龍飛的存在,企圖及時將馬車勒停,也瞬間整個身子扭轉,控繮的雙手盡向後縮。
可是那輛馬車仍然衝出了岔道,猛一側,轉入了大道!
這一轉急速之極,馬車左邊的輪子已離開地面,整輛馬車幾乎沒有倒翻。
那個車把式也算有本領,一雙手始終沒有鬆開,馬車一轉一側,“隆”地一拋一落,“戛”的終於停下。
龍飛看在眼內,也不由替那個車把式捏了一把冷汗。
他連隨策馬上前,一面高呼道:“怎樣了,有沒有受傷?”
那個車把式沒有回答,緩緩的從車座上站起身子,然後轉側,手腳並用,爬進後面車廂。
他爬動的姿勢非常的奇怪,驟看來,活像是一條巨大的爬蟲,完全不像是一個人!
龍飛看着亦生出一種異樣的感覺,目光自然移向那個車把式的臉龐。
那個車把式一身黑衣,頭上卻戴着白色的老大一頂范陽遮塵笠子,整個臉龐都藏在笠子底下。
他爬動得非常慢,甚至令龍飛感覺心滯。
風不知何時已經停下。
楓林中的空氣彷佛在凝結。
拖車的兩匹健馬彷佛已感覺到呼吸困難,此起彼落,低嘶了幾聲。
就連這馬嘶聲也顯得有些妖異。
馬車簡陋,車廂既無篷也無壁,只是用四塊木板圍成了一個框框。
這個框框正中,赫然放着一副黑漆棺材。
棺蓋已經被震落一旁,棺材中那個死人的一支右手亦被震了出來,擱在棺材的邊緣上。
纖細的手指,線條極優美的手臂,膚色是全無血色,蒼白之極,浮現出一種使人心悸的光澤。
死人的肌膚本來就是這個樣子。
龍飛的目光甫轉落在那條手臂之上霍的像鴿蛋般睜大。
無論他怎樣看,那都不像是一條人的手臂,不管是死人抑或是活人。
那條手臂之上明顯的有很多紋理,是木紋。
莫非是木雕的?
龍飛心念力動,那個車把式已經來到那條手臂的旁邊,雙手連隨抓住了那條手臂。
龍飛這時候才看清楚那個車把式的一雙手。
那雙手之上佈滿一片片墨綠色,蛇鱗也似的鱗片,指甲尖長,也下像是一雙人手。
這個到底是什麼人。
龍飛盯穩了那雙怪手,瞬也不瞬。
那雙怪手旋即將擱在棺材邊緣上那條手臂推回去。
“格”一下異響,一個尖鋭的聲音立刻從棺材中響起來:“哎唷!”
是女人的聲音,説不出的妖異。
龍飛聽在耳裏,心念又是一動,催馬上前兩步,往棺材中望去。
一望之下,龍飛當場目定口呆!
放在棺材中的竟然是一個赤裸的女孩子!
高聳的Rx房,纖細的腰肢,渾圓的小腿,那個女孩子非獨相貌漂亮,體態更迷人,幽然透着強烈之極的誘惑。
這卻非龍飛驚訝的原因。
那個女孩子渾身上下全都是那麼蒼白,毫無血色,甚至嘴唇,眼睛,頭髮,盡皆一樣,一色蒼白,佈滿木紋。
人又怎會這樣子?
這其實只是一個木像,但雕工精絀,栩栩如生,神態活現,嫣然一笑,動人已極。
棺材中放着一個這樣的木美人,是不是出人意料?
然而這也非龍飛驚訝的原因。
木雕的美人,竟然會“哎唷”呼痛,這無疑令龍飛驚訝,但仍非龍飛驚訝的主要原因。
他驚訝的主要原因乃是那個木美人的相貌。
蛾眉鳳眼,挺直的鼻子,厚薄適中的嘴唇,兩頰深淺恰到好處的梨渦,那個木美人的相貌實在太像一個人,連那種嬌憨的神情也完全一樣。
那個人不是別人,就是現在他要去見的,他那個未過門的妻子。
紫竺!
難道這真是紫竺的木像?
雕刻得這樣相似,沒有可能是憑空想像,天下間怎會有這樣子相似的兩個人?
但是紫竺她怎肯裸體給別人對着雕刻?
這若是事實,那個人與紫竺是什麼關係?
現在這個木像被放在這副棺材之中,又是怎麼一回事?
莫非紫竺發生了什麼意外?
龍飛一顆心不由自主大亂。
那個車把式卻彷佛完全忘記了龍飛這個人的存在,“哎唷”那一聲未落,他那雙怪手慌忙就捧起那個木美人的那條右臂,輕輕的揉動起來。
指掌揉過的地方,“悉悉索索”的響起了一陣陣蛇蟲爬過的聲音。
龍飛聽着機伶伶的打了一個寒噤。
那雙怪手繼續揉動,逐漸旁移。
揉向那個木美人的Rx房,小腹,動作既猥褻,又恐怖。
龍飛都看在眼內,由心生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厭惡感覺。
那個木美人實在太像紫竺。
這雖然只是一個木像,但無論是什麼人,都絕不會高輿看見一個與自己未過門的妻子完全一樣的木像讓人肆意輕薄。
何況這個木美人又是一絲不掛。
那雙怪手滑過小腹,繼續下移。
龍飛再也忍下住,脱口道:“這個是誰的雕像?”
那個車把式應聲停手,卻沒有回答,甚至望也不望龍飛一眼。
他偏身抽手,捧起了震落棺旁那塊棺蓋。
龍飛即時再問:“你又是什麼人?”
那個車把式仍不回答,緩緩將棺蓋放下。
才放到一半,那個尖鋭的女人聲音又從棺材中響起來:“求求你,不要將棺材蓋上,讓我透透氣!”
那個車把式毫不理會,繼續將棺蓋下放!
“救命啊!”那個木美人竟然高呼起來。
龍飛聽得真切,急喝一聲,説道:“住手!”
那個車把式卻鬆手,“隆”一聲,棺蓋蓋上!
龍飛大怒道:“難道你沒有聽到我的説話?”
那個車把式根本就不理會他,佝僂着身子,手按着棺蓋走向車座那邊。
龍飛瞪着那個車把式,雙拳已緊握。
若非棺底有暗格,那個女人是必就藏在木像之內。
這個車把式顯然就不是什麼好束西!
心念一轉再轉,龍飛終於出手,右手一長化拳為掌,五指再曲,變掌為爪,抓向車把式頭上那頂白色范陽遮塵笠帽!
那個車把式真的未覺,可是龍飛右手才抓到,他的頭有意無意,倏的猛一偏!
龍飛半身一探,右手再長,一抓,再抓!
接連兩抓都落空!
龍飛脱口一聲“好!”右手不收,內勁陡透,“霍”一聲,刀一樣劃去!
那個車把式竟彷佛知道龍飛必然有此一着,幾乎同時“呼”的向後倒飛!
龍飛的疾抓亦落空,但車把式那麼倒飛,笠子雖然仍然在頭上,已經遮不住那張臉龐!
那張臉龐一映入眼內,龍飛所有動作不由自主就完全停頓!
他從來都沒有見過一張那麼怪異,那麼恐怖的臉龐。
那張臉龐之上,並沒有眉毛,一根也沒有,眼睛深陷,眼眶細長,眼瞳閃亮,鼻短,嘴尖,唇薄,唇角一直裂至耳下,整張臉龐都佈滿了一片片濕膩膩,墨綠色,蛇鱗也似的鱗片!
妖怪!
一股寒氣剎那間從龍飛脊骨冒起來7那個怪人倒飛半丈,越過車廂,正好落回車座之上,右手一把抄住了繮繩,左手同時拔出了插在旁邊的鞭-子,凌空一揮,馬鞭飛卷,“叭”的就是一下清響!
兩匹健馬應聲撒開四蹄,拖着馬車疾奔了出去。
龍飛如夢初醒,一聲叱喝:“別走。”策馬追前。
怪人手起鞭落,健馬負痛,四蹄翻飛,迅速將龍飛拋離了三丈!
龍飛叱喝連聲,坐騎一陣狂奔,很快又追近了兩丈。
還有一丈。
這一丈距離,龍飛竟不能夠再追近。
那輛馬車簡直像飛也似的疾駛向前,馬蹄車輛過處,遍地落葉,“沙沙”飛激!
龍飛亦策馬如飛!
一丈始終就是一丈!
楓林連綿十里,馬車馳出了半里,仍然在楓林中的道路之上。
龍飛追出了半里,再也忍不住,一聲長嘯,身形離鞍,如箭離弦,疾射向那輛馬車!
怪人的背後彷佛長着眼睛,他一直沒有回頭,這時候突然回頭,右手馬鞭同時向龍飛抽去。
龍飛的身形正要落在馬車之上,“忽哨”一聲,馬鞭已抽至,漆黑的鞭梢毒蛇也似卷向他的雙腳。
馬鞭呼嘯,枝葉橫飛,聲勢凌厲!
這一鞭抽中,未必能抽斷龍飛的雙腳,但龍飛雙腳若是被馬鞭捲住,身形便完全被控制,那可就大大不妙了。
馬鞭雖快,龍飛的反應更加快,半空中一式“金鯉穿波”,腰身一弓,本來是腳下頭上,這霎時變了頭下腳上!
馬鞭“忽哨”的貼胸掠過,龍飛的身形仍向馬車落下!
可是那條馬鞭,竟然也還有變化,鞭悄“颯”一響,那霎時間,突然反捲,恰好掃向龍飛的眼睛上!
若換是別人,出其不意,不難就傷在這一鞭之下,但龍飛的反應卻是敏捷過人,身形亦在剎那間一變再變,適時一翻,正好閃開掃來的鞭梢。
這完全是電光石火之間的事情,其間馬車並沒有停下,龍飛身形三變,車廂與他落下的身形之間已經空出三丈的距離!
現在他落下,只能夠落在地上。
他並沒有落在地上,右手一抄,已經抓住了頭上的一條橫枝,左掌腰旁一抹一揮,“嗚嗚”兩枚金環飛出,射向那個怪人的後背!
那個怪人一仰首,“咭”一聲怪叫,右手馬鞭,“颯颯”的交剪擊下!
“拍拍”兩聲,那兩鞭竟不偏不倚,恰巧擊在那兩枚金環上。
那兩枚金環被擊得反向龍飛射回來!
龍飛不由自主的脱口一聲:“好!”左手一抄,將那兩枚金環接下!
他整條手臂立時為之一震,那個怪人馬鞭一擊之力,實在不輕。
龍飛心頭不由亦“怦”然震動。
這個人若是人,以他的身手。在武林中應該有一席位,沒有可能是無名之輩,亦無須躲躲避避!
可是人又怎會這個樣子?
紫竺就住在附近,那個木美人與紫竺如此相似,其中只怕有什麼關係,無論如何,這件事非查一個清楚明白不可!
動念未已,坐騎就從樹下奔過來,龍飛一鬆右手,身形落下,正好落在馬鞍之上!
這片刻耽擱,馬車已駛出了十多二十丈。
馬是健馬,那個怪人顯然也是一個驅車能手,馬車在的巧技驅策之下,馳出楓林,飛馳在田野之上。
龍飛那匹馬已經趕了半天的路,自然就越跑越慢,與前面馬車的距離,逐漸由二十丈拉遠至三十丈。
那輛馬車此際亦慢下來,與龍之間保持着三十丈的距離。
這顯然有意如此。
龍飛疑念驟生,緊追不捨。
日落。有雨。
龍飛一騎仍是在那輛馬車之後。
馬更慢,馬車亦更慢。
這條路正是通往紫竺居住的鳳凰鎮。
紫竺與那個木像莫非真的有什麼關係?
龍飛一顆心不由懸起來。
鳳凰鎮雖然不怎樣大,也有幾千户人家。
鎮左面一條大河,右面是高山,道路從當中穿過。
馬車來到了鎮外,轉向右面駛去,龍飛遠遠看見,更加忐忑。
因為紫竺是住在那邊。
這時候已經入夜,雨已經下了半個時辰。
煙雨。
煙雨迷。
整個鳳凰鎮就像是籠在煙霧中。
長衝上行人寥落,鎮右面近山一帶更加幽靜。
那輛馬車終於停下來。
停在幢莊院的後面。
那個怪人連隨颯的從車座跳入車廂,打開棺蓋,抱起了棺中那個木美人,縱下車廂,向那幢莊院的後門走去。
兩匹健馬旋即又撒開四蹄,拖着那輛車子繼續奔前。
龍飛都看在眼內,吁了一口氣。
這並非表示放心,只不過欣慰那個怪人總算已停下來。
再繼續奔走,他的人雖然支持得住,那匹馬非倒不可了。
相距有三十丈,這種天氣,這個時候龍飛的眼睛雖説黑暗之中,一樣能夠窺物,遠非常人所能及,也不能夠那麼遠都看得清楚。
他其實甚至不清楚那個怪人從棺材中搬了什麼出來。
但他卻已經能夠肯定那幢莊院絕非紫竺居住的地方。
這附近一帶他並不陌生。
可是紫竺住的地方亦不遠,就在那幢莊院的隔壁。
龍飛又如何放心得下?
莊院的後門虛掩,一推即開,那個怪人抱着木美人閃身進內,門立即又在內關上。
龍飛這時候仍然在十餘丈之外。
十餘丈並不是一個很長的距離,那匹馬雖則疲乏得很,仍然很快奔至。
龍飛將馬勒住,目光在門上一停,轉向那輛馬車!
棺材還是在馬車之上。
那副棺材無疑能夠解決他心中的一個疑團。
只要他追上去,拉停馬車,打開棺蓋,就可以清楚知道棺底是否有暗格可以藏人。
可是那個怪人卻能夠解決他心中一切的疑團。
龍飛目光轉回門上,“刷”地翻身下馬。他掏出一力白巾,抹乾了臉龐與雙手的汗水,拭乾劍柄,再暗運真氣,在體內遊走一週,才舉步上前。
到他的右手按在門上之際,他全身都已在防備的狀態之中,足以應付任何突然的襲擊。
門仍然虛掩。沒有襲擊。
入門是一個寬敞的院子,遍地長滿了野草。
草長沒脛,兩旁的花木也不如多久沒有修剪,參差不齊,黑暗之中,完全就不像是走在一個院子之內。
這莫非是一幢荒宅?
那個怪人難道就住在此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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