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風更急。
龍飛牽着坐騎,轉了兩個彎,終於來到了丁家莊門前。
他躊躇了一會,才步上石階,叩動門環。
到他第三次叩動門環,門方在內打開來。
開門的是一個老蒼頭,打着燈籠,精神飽滿,雙手也很穩定。
“是誰?”
“壽伯,是我!”
那個老蒼頭正是丁家莊的老家人丁壽。
這時候他亦已看清楚龍飛的臉龐,驚喜道:“龍公子!”
他慌忙大開門户,連聲道:“快,快進來,別要讓雨淋壞了。”
龍飛道:“對下起,吵醒你出來。”
“我那有這麼早睡覺?”丁壽從龍飛手中接過繮繩。“三年不見,公子還是那個樣子,英俊瀟灑,温文有禮。”
龍飛尚未回話,丁壽説話又已接上:“是了,公子怎麼三年都不來一趟,我們小姐眼都快要望穿了。”
龍飛一笑,道:“小姐可好?”
丁壽道:“好,就是整天惦掛着公子呢。”
龍飛問道:“她現在大概已經休息了吧。”
丁壽搖頭道:“小姐她今天清早去了鄰鎮探望外婆,據知會留宿一宵,明天才回來。”
龍飛試探問道:“那邊沒有事吧?”
“沒有。”
龍飛心頭一沉。
他立即走來丁家莊,主要當然是想要知道紫竺到底有沒有遭遇意外,其次就是要問清楚紫竺有沒有曾經給什麼人對着雕刻。
對於那個木美人,他始終耿耿於懷。
但現在心頭一沉,卻並非因為這件事,而是因為紫竺不在家。
紫竺今天應該在家的。
十天前,他已經差人送信紫竺,告訴紫竺他今天必會到來。
可是現在紫竺並沒有在家等候。
丁壽當然不知道龍飛那許多,接道:“小姐雖然不在家,老爺卻在家,公子要不要先去見見他老人家?”
龍飛心念一轉,道:“不知休息了沒有?”
丁壽道:“方才我經過書齋,見書房之內仍然有燈光,相信還未休息。”
龍飛道:“我現在就到書齋。”
丁壽道:“書齋在那邊,公子是否還有印象?”
龍飛道:“才不過三年,我的記憶力相信還下致那麼差,自己可以的。”
三年前,龍飛乃是這裏的常客,對這裏的人固然熟悉,地方也一樣熟悉得很。
丁壽道:“那麼我先替公子安置好坐騎,回頭再準備房間!”
龍飛道:“有勞。”
丁壽道:“就以前那個房間好嗎?”
龍飛道:“最好不過,省得再麻煩你老人家指引。”
丁壽道:“什麼説話,公子不罵我骨頭懶我已經開心得很。”
龍飛笑接道:“那個房間也無須怎樣準備,隨便可以了。”
丁壽道:“這最低限度也得打掃乾淨,否則公子你如何睡得舒服?”
龍飛道:“不要緊,時間已不早,你還是早些休息吧,明天再説。”
語聲一落,龍飛舉步向西面走去!
書齋正在西面。
夜雨梧桐,秋風落葉。
這個院子秋意似乎特別深濃。
書齋在這個院子的正中。
龍飛一踏入這個院子,就有一種熟悉的感覺。
他並非第一次進來,雖然三年,也並未忘記這裏的一切,可是那種熟悉的感覺,卻竟似不是因此而生。
是不是因為這座院子的結構與方才他進去的那座小樓所在的那院子有些相似?
進口一樣是一道月洞門,入門一樣有花樹,有梧桐,那邊也一樣有一片竹林,位置卻與那個院子的一片相反,乃是在西面。
一東一西,這兩個院子莫非就只隔着一片竹林,一道圍牆?
龍飛好容易才壓下那股穿過竹林,翻過圍牆一看究竟的衝動。
書齋果然有燈光外透,門半開。
龍飛來到門外,仍然聽不到絲亳聲息,舉手叩門,也沒有反應。
他仍然等了一會才舉步走進去。
書齋內並沒有人!
丁鶴去了那裏?
西牆下有一面三稜屏風。
屏風上畫着一幅松鶴圖。
孤松上悽然立着一支孤鶴,獨對着一輪孤月,一股難言的蒼涼幽然從畫中散發出來。
龍飛早就已感覺到這股蒼涼,甚至曾經問過了丁鶴,何以不多畫一支鶴在上面?
丁鶴當時卻只是淡然一笑,龍飛也沒有再間。
因為那霎時他已經省起了丁鶴早年喪偶,一直沒有續絃再娶。
三年後的今日,屏風仍然是放在西牆下原來那個位置,書齋內的一切陳設也顯然和三年前的一樣,並沒有任何改變。
丁鶴毫無疑問是一個非常守舊的人。
龍飛目光一轉,又落在那面屏風之上,忽然舉步向那面屏風背後走過去。
屏風後面也沒有人。
怎麼我忽然變得這樣多疑?
不成着了魔?
龍飛搖頭苦笑,轉向那邊書案踱去。
書案上放着筆墨硯,還有一軸橫卷。
硯中半載墨汁,燈下閃着異光,筆放在架上,飽染墨汁,看來仍未乾透。
橫捲上寫着一首詩李商隱的一首無題。
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鐘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蠟照半籠金翡翠麝薰微度繡芙蓉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字寫得很好,很工整,寫到那個“萬”字出現敗筆,最後那個“重”字也沒有寫上去。
那會兒必然發生了什麼事情,也必然很突然,很重要,以至丁鶴非獨寫不好那個“萬”字,甚至立即放下筆離開。
究竟是什麼事情?
龍飛不由自主的俯身拿起那軸橫卷。
那個“萬”字也已經完全乾透,丁鶴離開書齋顯然已相當時候。
什麼時候才回來?
龍飛沉吟未已,身後倏的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響,好像有什麼束西在爬動。
他應聲回頭,就看見一個人冷然站在那面屏風的旁邊。
那個人年逾五旬,顴骨高聳,目光刀一樣,閃亮而鋭利,兩頰亦有如刀削,三綹長鬚,一身藍靛花繡,無風自動。
他身材出奇瘦長,站在那裏就像是一支孤鶴。
龍飛一眼瞥見,當場怔住!
那個人不是別人,也就是輕功兩河第一,劍下從無活口的“一劍勾魂”丁鶴!
這是丁鶴的書齋,丁鶴在這個書齋出現,並不是一件值得奇怪的事情。
龍飛驚訝的只是丁鶴如何出現。
他雖然不是面門而站,但在他站立的位置,若是有人從門外進來,絕對逃不過他的眼睛。可是現在丁鶴的出現,他竟然全無所覺。
書齋那邊的窗户只有兩扇開啓,但燈也就是掛在那邊,丁鶴若是從窗口進來,縱然他輕.功如何高強,身形展動,亦難免帶動燈光。
那剎那燈光並無任何變化。
那個窗户與丁鶴現在站立的地方而且又有一段距離。
丁鶴簡直就像是本來站在那面屏風之後,現在才轉出。
龍飛方才卻已經很清楚屏風之後並沒有人在。
難道丁鶴竟然懂得魔法7抑或是他輕功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丁鶴看見龍飛在書齋之內,亦顯得非常奇怪,半晌才脱口道:“小飛!”
龍飛回應一聲:“師叔!”放下手中的那軸橫卷。
丁鶴其實是龍飛的師叔,武林中人知道這件事的卻並不多。
龍飛的師傅“一鷗子”二十年前已歸隱。
丁鶴近這十年來亦已入於半歸隱的狀態中!
後起的一輩,很多都已不知道有丁鶴這個人,但對於龍飛,卻很少有人不知道!
尤其這三年,龍飛的聲名更是凌駕任何一人之上。
武林中當然有很多都想弄清楚龍飛的底細,特別是龍飛的仇人。
只可惜龍飛雖然沒有隱瞞,在他們來説,大都仍然是陌生得很。
只有很少人聯想到丁鶴,知道龍飛的師傅一鷗子與丁鶴乃是師兄弟!
丁鶴上下打量了龍飛一眼,道:“你什麼時候來的?”
龍飛道:“才到了片刻。”
丁鶴道:“到來之前怎麼不先通知紫竺一聲?”
龍飛道:“十天前,我已經着人送了一封信給她。”
丁鶴道:“倒沒有聽她説過。”
他的説話語聲很冷淡,面上亦毫無表情,一反三年之前的那種親切,在龍飛的感覺,簡直就像變了一個人!
龍飛在不由自主仔細的打量了丁鶴一遍。
丁鶴比三年之前明顯的蒼老了很多,也不知是燈光影響還是什麼原因,面色異常蒼白,眉宇間彷佛凝聚着重憂,瞳孔的深處又依稀隱藏着恐懼。
目光轉落在丁鶴那襲藍靛花繡長衫之上,龍飛那顆心更就怦然一跳。
在那邊小樓之中,突然出現在水月顴音之前的那個人不就是穿着這種藍靛花誘衣裳.
那個人不成就是他?
龍飛心念一動,自然又省起了丁鶴的突然出現!
那個人也不是這樣鬼魅般出現?
他連隨發現了丁鶴的左手用白布緊緊裏着。
白布之上血瀆斑斑。
他脱口問道:“你老人家的左手怎樣了?”
丁鶴一愕,有些狼狽的道:“沒什麼,方才磨劍的時候一不小心割傷。”
這個時候磨劍?
像他這種老手怎麼會這樣大意?
龍飛雖然在懷疑,仍然關心的問道:“傷得不重吧?”
“皮外傷,不要緊。”丁鶴好像看出龍飛在懷疑,忙不迭解釋。“真是個八十老孃倒繃孩兒,我磨劍三十年,這還是破題兒第一趟。”
龍飛試探道:“師叔這時候磨劍,莫非出了什麼事?”
丁鶴打了一個哈哈,道:“你師叔差不多已經有十年絕足江湖,恩恩怨怨早已了斷。”
他笑得顯然有些勉強,一頓又説道:“不過武功不練,日久難免生疏,劍不磨,日久亦難免生鏽,好像你師叔這種嗜劍如狂的人,縱然已退出江湖,武功始終還是不離手,劍也是還要常磨。”
這番解釋雖則是甚有道理,龍飛仍然有一種感覺。
丁鶴在説謊。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什麼他要這樣隱瞞?
龍飛畢竟是一個尊師重道的人,儘管在懷疑,也沒有追問下去!
他兩步走到那邊竹榻前,拂袖一掃,連隨恭身道:“你老人家快請過來休息一下。”
丁鶴失笑道:“在你面前,我最少老了十年。”這一次他笑得雖然很自然,眉宇間的重憂並沒有稍退。
他仍然走了過去坐下,説道:“你也坐。”
龍飛欠身在旁邊一張竹椅坐下。
丁鶴旋即道:“這三年你在外面幹得實在不錯,前些時有幾個朋友來探我,提起你,都機不絕口,連‘雙斧開山’杜雷都倒在你劍下,年輕的一輩之中,論聲名,相信沒有蓋得過你的了。”
龍飛道:“侄兒並非刻意求名,只是有些事實在不管不快。”
丁鶴道:“好!有所不為有所必為,這才是男子漢!大丈夫!”
一頓又説道:“你這次來得卻不是時候。”
龍飛道:“哦!”
丁鶴道:“紫竺去探望她的外婆,要見她,要明天才成。”
龍飛道:“壽伯已跟我説過了,不過我……”
丁鶴笑截道:“不要不過了,師叔也曾年輕過,你們年輕人的心事又怎會不知道?”
話尚未説完,他的笑容便是淡下來,好像忽然觸起了什麼心事。
龍飛正要回答,丁鶴説話又已接上:“壽伯這時候大概已替你準備好房間。”
言下之意,無疑的就是要龍飛離開書齋。
龍飛脱口道:“師叔,我……”
丁鶴鑑貌辨色,道:“你莫非有什麼事要與我説?”
龍飛沉吟道:“的確有件事想向你老人家打聽一下。”
丁鶴道:“什麼事?”
龍飛道:“那是關於隔壁那一幢莊院的。”
丁鶴一怔,瞬也不一瞬的望着龍飛,道:“隔壁那幢莊院怎樣了?”
龍飛道:“我只是想知道那是誰的地方。”
丁鶴想想道:“那是蕭立的莊院。”
龍飛道:“三槍追命蕭立?”
丁鶴道:“正是那一個蕭立。”
龍飛道:“聽説他與你老人家是很要好的朋友。”
丁鶴無言頷首。
這並非什麼秘密,老一輩的武林中人很少不知道丁鶴和蕭立情同手足,“一劍勾魂”、“三槍追命”曾經聯袂闖蕩江湖,所向無敵。
可是現在提起蕭立這個人,丁鶴卻顯得好像不大開心。
龍飛也是現在才知蕭立就住在隔壁。
既然是那麼要好的朋友,丁鶴何以一直沒有提及?
莫非兩人之間曾經發生了什麼衝突?
龍飛試探道:“不知道那位蕭老前輩現在怎樣?”
丁鶴緩緩地道:“很好。”
他連隨反問龍飛:“怎麼你突然問起隔壁那幢莊院?”
龍飛道:“沒什麼7不過剛才走過,看見奇怪,信口一問。”
丁鶴追問道:“何奇怪之有?”
龍飛道:“那幢莊院好像已荒廢了多年?”
丁鶴道:“你如何得知?”
龍飛道:“莊院的門户沒有關閉,裏頭的院子野草叢生……”
丁鶴道:“這幾年我也不知道蕭立在攪什麼鬼,好好一幢莊院弄成這樣子。”
龍飛道:“師叔與他既然是那麼好的朋友,怎麼不問他?”
丁鶴微喟道:“他已經有三年閉門謝客了。”
龍飛道:“哦?”
丁鶴沒有再説什麼,呆呆的坐在那裏,一面的惆悵。
龍飛轉問道:“這附近可有什麼人精於雕刻的!”
丁鶴沉吟道:“蕭立的長子玉郎據説精於此道,無論蟲魚鳥獸,在他的刀下,據説都無不栩栩如生,所以有『魔手』之稱!”
“魔手?”龍飛的眼前不覺浮現出那個酷似紫竺的木雕美人。
莫非就是出於蕭玉郎魔手之下?
丁鶴接着道:“這附近有兩間寺院的佛像據説都是出於他的刻刀下,我卻是沒有見過。”
龍飛道:“紫竺與他認識不認識?”
丁鶴道:“認識,以前他不有時都過來這邊找紫竺閒坐,小時候更是玩在一起呢。”
“是麼?”龍飛的心頭蠻不是滋味。
丁鶴好像瞧出了什麼,笑笑道:“你不是在那兒聽到了他們兩人的什麼閒言閒語,所以趕回來一看究竟。”
龍飛慌忙搖手道:“不是不是,完全沒有那種事。”
丁鶴道:“縱然有,你也大可放心,紫竺與他話雖説青悔竹馬長大,完全不喜歡他這個人。”
龍飛苦笑道:“真的沒有那種事。”
丁鶴雙眉忽然皺起來,道:“不過他已經三年沒有過來這邊了,自從蕭立閉門謝客,他就好像也都絕足户外。”
龍飛道:“也許真的發生了什麼事情吧。”
“也許。”丁鶴一聲嘆息。
嘆息着他望了一眼窗外,道:“不早的了,你還是去休息吧,有什麼需要吩咐壽伯就是。”
龍飛欠身道:“師叔你……”
丁鶴道:“我還想在這裏坐坐明天我再跟你好好的談談。”
龍飛只好告辭。
出了書齋,龍飛心頭更加沉重。
不見了丁鶴倒還罷了,見了丁鶴,他心中的疑問非獨沒有解決,反而增加。
丁鶴的那一襲藍靛花繡長衫的突然出現,自然使他聯想到在那邊小樓中突然出現的那個受傷的左手,自然便他聯想到小樓中傳出來的悶哼聲,慘叫聲。
丁鶴是否就是那個人?
他的手是否就在那邊受傷,屏風上的血是否也就是他的血?
如果都是,這到底怎麼一回事?
他如何出現?為什麼要到那邊?那個水月觀音與他又是什麼關係?
還有那個水月觀音,那個長滿了蛇鱗的怪人,那尊酷似紫竺的木雕美人到底是仙神抑或妖魔的化身還是什麼?
不是仙神妖魔的話又如何離開那座小樓?
這些問題如果丁鶴就是那個人,縱然不能夠完全解答,最低限度也可以解答其中大部份。
當然丁鶴或者有他自己的苦衷,一個問題也不會解答。
也當然他或者根本就不是那個人,對於那些事完全一無所知。
龍飛幾經考慮,好容易才壓抑住那股回頭去一問丁鶴的衝動。
因為他看得出丁鶴現在的心情很惡劣,現在並非説話的時候。
酷肖紫竺的那尊木雕美人若非魔法或者仙術幻化出來,毫無疑問就出於高手刀下。
丁鶴長居於此,附近如果有第二個精於雕刻的人,應該不會只説出一個蕭玉郎,那麼那個木雕美人毫無疑問就是蕭玉郎的傑作。
蕭玉郎儘管有“魔手”之稱,那把刀出神入化,但是,沒有真實的東西為底本,縱能得其形,亦不能得其神韻。
那尊木美人就像是紫竺的化身。
紫竺與蕭玉郎既然有梅竹馬長大,交情應該不會淺,可是裸對蕭玉郎,這豈是朋友之間所能夠做出來?
萬一真的是如此!
龍飛由心生出了一種強烈的妒忌。
那真的是妒忌,強烈到他自己也立刻發覺了。
他不由苦笑起來。
毫無疑問他是深愛着紫竺。
沒有真愛便沒有妒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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