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終於停下。
夜更深。
一輛馬車在鳳凰鎮西而後一條小路上徐徐前行。
這正是日間險些與龍飛相撞,在龍飛追到蕭家莊後門,一旁奔了出去的那輛馬車。
車廂中仍放着那副棺材,車座上也仍然坐着那個車把式。
一樣的白范陽遮塵笠帽遮蓋着面目,一樣的衣衫裝束,控繮握鞭的雙手長滿了一片片蛇鱗。
不就是那個怪人?
他進入蕭家莊之後便不知所蹤,現在卻出現在這裏,仍然駕着那輛馬車。
這到底是妖怪還是人?現在他又要去什麼地方?
那副棺材中是否又仍載着那個木雕美人?
轔轔車聲與得得蹄聲劃破了深夜的靜寂。
沒有驚動任何人。
這附近根本就沒有人家。
小路在大道的左側,剛好容得那輛馬車駛過。
在前面不遠的地方有一幢小小的莊院,隱約有微弱的憤光透出來。
那也並不是人家。
整個鳳凰鎮只有一個人敢膽住在那裏,也非住在那裏不可。
因為他是鳳凰鎮的鄉紳出錢來看守那幢莊院的。
他叫做何三,本來是一個仵工,年老無依,也所以非接受這份工作不可。
那幢莊院之內的確只得何三是個活人,卻有無數冤魂。
客死他鄉,無人認領或者有人認領未暇運返家鄉的死人都住在那幢莊院之內。
他們當然是不分晝夜,都卧在棺材之中。
變成殭屍的在深夜或者會例外。
至於他們之中到底有沒有變成殭屍,那就得問何三了。
何三卻從來都沒有説過有那種事情發生。
儘管如此,沒有必要,鳳凰鎮的人還是很少從這裏經過,夜間就更不在話下。
那幢莊院是一幢義莊。
車馬聲終於停下。
那個怪人赫然就將那輛車停在那幢義莊的門前。
他插好馬鞭,從車座上躍到後面的車廂,托起了那副棺材,抬在右肩上。
好大的氣力。
那副棺材之中縱然沒有死人,也不會輕到那裏去,可是他竟然就這樣託着,而且從容從車廂躍下來。
義莊門大開。
這幢莊院除了死人與棺材,根本就沒有什麼東西可偷,也沒有小偷敢偷到這裏來。
瘋子的當然例外。
怪人就託着那副棺材穿門走入義莊之內。
棺材又蓋上,裏面現在又載着什麼東西?
穿過一個小小的院子,就是義莊的大堂。
一排排的長凳上放着一貝具的棺材,有的還很新,有的連黑漆都已脱落。
近門的一張木桌子之上,放着一盞油燈。
燈火黯淡,一種難言的陰森充斥着整個大堂。
風從堂外吹入,燈火搖曳,燈影搖動,每一副棺材的蓋子都好像要打開來。
無論膽子怎樣大的人走進這種地方,只怕都難免毛骨悚然,少耽一刻得一刻。
那個怪人卻託着棺材從容走到大堂正中,緩緩的轉了一個半身。
燈光映射下,他雙手蛇鱗螢然閃着異光。
突然,他偏身猛撞在旁邊那副棺材之上!
那副棺材被他撞得從長凳上飛落!
隆一聲巨響,棺材撞在地面上,整塊地面以至整個大堂都為之震動。
那個怪人旋即將肩託那副棺材,在空出的那兩張長凳上放下。
然後他一拍雙手,坐在地下那副棺材之上,既像在歇息,但又像在等候什麼。
風吹燈影,陰森的氣氛更濃重。
大堂的左面有一間小小的房子!
何三就住在這個房子之內。
房子很簡陋,但日用之物大都齊全。
那盞油燈也燃着,放在窗前一張桌子上,燈旁放着一個空酒瓶。
做仵工這種跟死人打交道為職業的人大都很喜歡喝酒。
也許因為酒能夠壯膽,又能夠使人容易入睡。
何三雖然是仵工出身,但看守這幢義莊,晚上如果沒有幾兩酒下肚,也一樣睡不闔眼。
今夜他喝了二兩。
現在他正睡在牀上,熟睡。
二兩燒刀子並不足使人醉得下醒人事,對於何三這種終年累月與酒為伍的酒徒,根本就算不了什麼。
只是他不能夠多喝。
因為他賺的錢只夠他每天喝二兩,今夜若是喝多二兩,明夜便乾瞪眼等着天亮。
所以雖然沒有人管他,他也不能不自我節制。
現在他只是睡着,並沒有醉死。
房外堂中棺材撞在地上那一聲巨響,只怕醉鬼也得被震醒。
“隆”一聲入耳,何三嚇得整個人從牀上跳起來。
什麼事?
他揉了一揉老眼,周圍望一眼。
房中並沒有任何異樣。
不成是打雷?
可下像。
聲音好像是大堂那兒傳來,難道是來了小偷?
小偷又那有這個膽量,偷到這裏來?
莫非是屍變,連棺材都弄翻了?
何三一想到這裏,機伶伶的連打了幾個冷顫。
可是他仍然悄悄的滑下牀,穿上鞋子,躡足往門那邊走過去。
人總難免有好奇心。
門在內緊閉。
何三從門縫往外瞄了一眼,並沒有看見什麼。
他大着膽拉開門閂將門拉開兩三寸。
門“呀”的一響。
這道門也實在太朽了。
雖然明知道是門響,何三仍然嚇了一跳!
見鬼的,看老子那天將你大卸八塊!
這句話,何三其實已不知罵過多少遍,但不管怎樣,他只要還幹這份工作,就絕不敢弄散這道門。
這道門雖然已太朽,但若少了它,何三以後只怕就沒有一覺好睡了。
門外並沒有任何異樣。
何三詛咒着再將門拉開幾寸。
他終於看到了掉在地上的那副棺材,看到了坐在棺材之上的那個怪人!
一股怒火立時從何三心底冒上來,一雙手不由自主用力一拉!
“依呀”的一聲,門大開,何三跳着衝出去,衝到那個怪人的身後。
那個怪人彷如未覺,始終背向那邊。
何三一收住勢子,右手就指了出去,大吼道:“老子還以為屍變,原來你這個小子弄鬼!”
那個怪人既不應聲,也不回頭。
何三接着吼道:“你小子瞎了眼睛,也不看現在什麼時候,棺材放在車上一晚上也不成,硬要夤夜放進來。”
那個怪人仍然沒有反應。
何三目光落在地上那副棺材上,火氣更盛,咆哮道:“好哇,居然還將別人的棺材搬下來,是誰給你的膽量!”
怪人還是沒有反應。
何三嘶聲道:“你以為裝聾扮啞就成,沒有這麼容易!識趣的你就將地上這副棺材搬回原位,將你那副棺材搬出去,否則有你這個車把式好瞧!”
怪人終於緩緩的轉過身來,頭卻仍然低垂。
他轉動的姿勢很奇怪,陰慘的燈光下,渾身彷佛包裹在一重煙霧之中。
何三看着看着,滿腔怒火不知怎的,竟然完全消失。
這片刻,他已經發覺眼前這個車把式雖則一身車把式裝束,與一般的車把式似乎有些不同,但他又看下出不同在那裏。
不過一個人的心情平靜下來,自然就會留意到很多這之前沒有留意到的事情。
一般人絕不敢在這個時候走來這個地方,更不敢坐在死人棺材之上。
棺材那麼重,這個車把式居然能夠獨自搬上搬下,別的不説,就是這份氣力已經驚人。
這個雖然是義莊,也有義莊的規矩,現在這個車把式的作為非獨完全不合規矩,而且獨犯義莊的種種禁忌,即使並非鳳凰鎮的人,既然來到鳳凰鎮,正所謂入鄉隨俗,也應該知道避忌才是的,莫非就恃着幾斤蠻力?
或者根本是一個白痴?
何三忍下住又問:“你這個車把式到底是那兒來的?”
怪人依舊一聲不發,默默站起身子。
一聲呻吟即時從堂中響起來,苦悶而淒涼,竟然是女人的聲音。
這聲音飄飄忽忽,彷佛在前,又彷佛在後,彷佛在左,又彷佛在右。
何三張目四顧,除了那個車把式之外,堂中並沒有其他人!
再一聲呻吟。
這一次何三終於聽得出聲音乃是在前面響起來。
前面除了那個車把式,就只有兩副棺材。
聲音不像是來自那個車把式,倒像是發自放在凳上的那副棺材。
何三不由自主的打了一個寒噤,脱口説道:“棺材裏放着的究竟是死人還是活人?”
説話到一半,怪人已轉過身去,雙手按在棺蓋上。
何三的目光自然亦落下,到現在他才發現怪人那雙手遍佈墨綠色的鱗片。
燈光下,那些鱗片螢然閃動着一層光澤。
人手怎會這樣子?
何三吃驚未已,怪人已經將棺材蓋揭開。
又一聲呻吟!
這一次的呻吟聲比方才那兩次清楚得多,仍然是那麼苦悶淒涼。
何三聽得很清楚,聲音的確是來自棺材之內,由心寒出來。
他雖然仵作出身,從未遇過今夜這種事情,也是破題兒第一趟聽到死人在棺材之內呻吟。
棺材之內的也許是一個活人。
何三儘管吃驚,還是壓抑不住那股好奇,探頭望去。
不是死人,也不是活人,躺在棺材之內的只是一個木像。
一個木雕的美人。
也就是龍飛日間所見,先前擺放在小樓之中,煙散後龍飛闖進去又不知所蹤的那個木美人。
怎會又回到這副棺材之內?
龍飛若是在,少不免有此一問。
何三卻不知道那許多,他目光落在棺材之內,亦下禁面色一變。
燈光儘管黯淡,可是站得這麼接近,加上眼睛早已習慣這種環境,所以何三仍然看得出躺在棺材之內的不是一個真人。
頭髮眉毛眼睛嘴唇全都與肌膚同一色澤,真人又怎會這樣子?
他不覺移前一步。
原來是一個木像。
木像又怎會發出聲音?
他正在奇怪,那個怪人的聲音忽然又響起來,呻吟着問道:“這裏是什麼地方呢?”
何三脱口應道:“義莊!”
這句話出口,他的面色又一變,整個身子都顫抖起來。
他聽得很清楚很清楚,聲音是由棺材之內傳上來。
棺材之內就只有那個木美人。
莫不是妖怪?
那瞬間,木美人面色也好像變了,尖呼道:“不要將我放在這裏,不要──”説話未盡,“隆”一聲,棺蓋已經落下!
尖呼聲,彷佛仍然在空氣中搖曳,恐怖而淒涼。
何三面色一變再變,由青轉白。
怪人放下棺蓋,緩緩的又回過身子,倏的舉步,一步跨前。
何三慌忙退後。
怪人第二步緊接跨出。
何三再退一步,啞聲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這完全就不像他本來的聲音,他非獨面色大變,連聲音也已變了。
怪人終於出聲,卻是“呱”的一聲怪叫,有如鴉啼,但比鴉啼最少難聽十倍。
在這種環境之下,更覺得恐怖。
何三從來都沒有聽過這樣恐怖的聲音,魂魄也幾乎給驚散了。
他的膽量其實並不大,否則也用不着每一夜都要喝二兩燒刀子,才能夠睡覺。
怪人腳步不停,竟是迫向何三。
敢情要殺我滅口?
何三倉惶後退,冷下防腳下一滑,一交摔倒地上!
他趕緊爬起身子,眼睛當然沒有離開過那怪人。
由下望上,他終於看見了怪人隱藏在笠帽下,那張佈滿鱗片,完全下像人臉的臉!
怪人即時咧嘴一笑。
這笑容,説有多恐怖就有多恐怖。
“妖怪!”何三驚叫一聲,一個身子裝了彈簧也似彈了起來,轉身就跑。
驚恐之下,連方向他都弄錯了,一步才跨出,“蓬”的便撞在一副棺材之上。
這一撞只撞得他昏頭昏腦,疼痛未已,稍後就感覺一冷!
他惶然回首,怪人正站在他的身後一尺不到之處,一支怪手正貼着他脖子向前摸來,摸上他的臉頰。
濕膩膩的怪手,落在皮膚上也是濕膩膩的感覺,就像是一條蛇爬在肌膚上。
何三渾身立時都起了鶴皮疙瘩。
怪人一張臉亦湊近來,嘴巴仍咧開,露出了上下兩排鋸齒一樣的牙齒。
一條鮮紅的舌頭同時從齒縫中吐出來,尖而長,霎時沾上了何三的臉頰。
何三心膽俱喪,驚呼未絕,雙眼翻白,當場昏迷過去!
一股腥臭的氣味從他的胯下散發出來,他整條褲子都已濕透。
也不知因為何三突然昏迷抑或那股臭氣味影響,怪人對何三好像完全失去興趣,連隨就將手鬆開。
何三貼着棺材邊倒了下去,腥臭的氣味更濃郁。
怪人沒有再理會,拉了拉頭上那頂白范陽遮塵笠帽,向堂外走去。
這一次他的腳步起落快了很多,身形動處,颯然生風。
陰風!
走過桌旁,放在桌上那盞油燈一晃熄滅。
義莊的大堂剎那被黑暗吞沒。
夜更深,風更急。
不知何時,夜空中已多了一輪明月。
蒼白的月色之下,那個怪人走出了義莊。
馬車仍然在門外。
怪人縱身躍上了車座,拿起了馬鞭,“忽哨”一聲馬鞭落處,蹄聲得得,車聲轔轔,馬車繼續向前馳去!
小路的兩旁長着不少樹木,披着月光,投下了一路斑駁樹影。
風吹樹搖,影動,有如羣鬼亂舞,馬車從中駛過,有如駛在冥路之上。
越西道路越荒僻,也逐漸崎嶇起來,馬車已開始顛簸。
義莊再往西,就是何三,入夜之後也不敢走過去。
因為那邊才是真正的鬼世界。
義莊向西半里是一個亂葬崗。
馬車停在亂葬崗之中。
遍地野草叢生,到處都是墳墓,過半沒有墓碑,墳頭上亦長滿野草。
月光如流水,涼如水,雨後的野草墓碑水濕未乾,冷然生輝,一種難言的陰森藴斥着整個亂葬崗。
風吹草動,“悉索”聲響,偶爾幾聲蟲鳴,飄忽不定,益增陰森。
馬車甫停下,野草上就出現了幾支螢火蟲。
碧綠的螢火蟲鬼火也似上下飛舞。
草蟲悽愴,流螢耀光。
“忽哨”的一響,怪人手中的馬鞭突然揮出,一飛兩丈,卷在一塊墓碑之上。
一卷一收。
那塊墓碑“呼”地脱土飛出,飛上了半天,突然四分五裂,暴雨般打下!
一條黑影幾乎同時從墓碑後面草叢射出,橫越兩丈,竄入右邊另一墓碑後面。
“忽哨”又一響,怪人那條馬鞭凌空一轉一落,又捲住了黑影竄入的那一墓碑。
墓碑尚未飛起,那條黑影便已現身,凌空一翻,落在後面墳頭之上。
墓碑離土飛入半空,碎裂,落向那條黑影去。
“嗆啷”的即時一聲異響,寒光閃處,黑影的右手之中已然多了一把長刀。
一聲暴喝,刀光飛閃,落下的碎碑剎那被斬飛。
好快的出手。
那個怪人也不如是否驚於這種出手,馬鞭停留在半空,沒有再飛捲過去。
黑影也沒有衝過來,收刀橫胸,悍立在墳頭上。
月光下,那柄刀散發着一蓬迷-的光芒,彷佛包裹在一重白霧之中。
那個人的身子亦彷佛有一重氣霧散發出來!
一支螢火蟲悠悠飛至,才飛近那個人的身旁三尺,突然一頓,凌空飛墮。
殺氣。
只有殺人無數的刀,殺人如麻的人,才能夠發出這麼凌厲的殺氣。
刀長三尺,形式古拙,刀脊筆直得如削。
刀主人一張臉亦刀削也似,目光比刀光還要凌厲,不是別人,正是司馬怒。
“快刀”司馬怒。
由斷腸坡開始,他一路追蹤龍飛,只等機會捨命再一搏。
龍飛雖然馬快,但他卻路熟,抄捷徑守候在那片楓林的出口,誰知道龍飛竟然是追着一輛馬車出來。
楓林中發生了什麼事情,他並不知道,在他的眼中,那輛馮車也只是一輛棺材車子,但看見龍飛追得那麼急,亦不禁奇怪起來,所以非獨沒有將龍飛截下,反而尾隨在後,一看究竟。
龍飛一心追上那輛馬車,並未發覺司馬怒的追蹤。
司馬怒一直追入那幢莊院之內,不過乃是在龍飛進入之後一會,安置好坐騎才進去。
翻牆進去。
他綠林出身,年輕的時候,日走千户,夜盜百家,偷入別人莊院,本來就是他的專長。
這種本領他雖然已經放下多年,但並未忘掉。
他本非善忘的人,即使是一個善忘的人,也不會忘掉經年累月積聚得來的經驗,訓練出來的本領。
失去了記憶,變成了白痴當然例外。
他沒有。
現在他身手的靈活敏捷比當年又何止高一倍!
他進入的地方是別人容易疏忽的地方,然後向有燈光透出來的那個院子走了過去!
到他壁虎般爬上那個院子的圍牆,貓叫聲已停,那個水月觀音正從竹林中走出來。
龍飛的偷窺,碎窗,白煙的湧出,鐵虎的闖進,都看在司馬怒眼中。
在龍飛、鐵虎進入那幢小樓之後,他忍下住亦滑下圍牆,竄到樓外。
兩人的説話他大都聽入耳裏。
他同樣奇怪得很!
因為他居高臨下,同樣沒有看見那個水月觀音離開那幢小樓。
那裏去了,難道真的是化成了那股白煙飛昇天外?
老婦出現的時候,他已經閃身藏在牆邊一叢花樹之後,原是想追那個老婦,問她幾件事。
其實也正是龍飛要問的那幾件事。
他當然只是想,並沒有追下去。
因為他知道,只要他身形一動,立即就會被龍飛察覺。
當時的環境實在太靜寂了,他輕功雖然高強,但周圍長滿野草,一任他身形如何矯捷,都絕對難於避免發出聲響。
以龍飛耳目的敏鋭,在當時來説,無論怎樣輕微聲響,只怕都難免給他覺察。
他並非害怕龍飛察覺,只是他心中當時已無戰意,龍飛的心中他相信也一樣,雙方會面實在一些意思也沒有。
所以他一動也不動,而且儘量避免發出任何的聲響。
龍飛、鐵虎離開之後,他仍然伏在花叢的後面,一來避免龍飛兩人突然折返看見,二來在盤算下一步自己應該採取什麼行動。
最後他決定還是先進去那座小樓一看究竟。
正當他站起身子,還未走過去,小樓的門户倏又開啓,那個車把式竟然從樓內閃出來,雙手抱着一個赤裸的女人。
他幾乎失聲驚呼。
目送那個車把式走出了月洞門,他才貼着牆壁追過去。
追出了莊院之外。
他極盡小心,始終保持着相當距離。
那個車把式裝束的怪人也始終沒有察覺似的,抱着那個木美人,走在黑暗中。
那輛馬車就停在前面不遠山腳下的一個雜木林子之外。
將那個木美人放回棺材之內,怪人就驅車向西行。
司馬怒緊追在後面。
車行並不快,這正合司馬怒心意,他若是要騎馬才能夠跟上,定必會驚動那個怪人。
車到義莊,司馬怒追到義莊。
何三昏迷之際,他正“倒掛金鈎”,從屋檐上掛下,透過窗户偷窺。
偷窺下來,更是如墮五里霧中。
然後他追到這個亂葬崗。
他已經完全不由自己。
事情非獨恐怖,而且詭異他雖然並不認識紫竺,與事情全無關係,但他的好奇心,絕不比龍飛少。
這個車把式到底是妖怪還是人?
現在他到底要去什麼地方?
這一切舉動到底有何目的?
儘管滿腔疑惑,司馬怒的行動仍然極盡小心,藉着荒墳野草墓碑掩護,尾隨不捨。
他雖則有些緊張,身形並未受心情影響。
可是他終於還是被察覺。
一次也許是巧合,接連兩次,就絕不會是巧合。
司馬怒知道已經被發現,索性現身出來。
一鞭卷飛墓碑,司馬怒自問也可以做到,但墓碑在半空碎裂擊下,卻在他的能力之外。
他拔刀盡將碎碑靳下,一支右手竟有些發麻。
這看非魔術,對方內力的高強,顯然已到了摘葉飛花,傷人數丈,出神入化的地步。
他卻又想下出這附近一帶有誰有這樣高強的內力。
丁鶴一劍勾魂,下出劍則已,出劍必殺人,蕭立三槍追命,丈八鐵槍之下亦從無活口。
這兩人都不是以內力見長。
除了這兩人,那附近難道還有什麼高手?
江湖中卧虎藏龍,這未必沒有可能,當然這也許真的是魔術。
莫非這個車把式真的是什麼妖魔鬼怪。
司馬怒雖然驚訝,但並不退縮。
無論對方是人抑或是妖魔鬼怪他都準備一斗了。
這在他來説,無疑是一種刺激。
強烈的刺激,前所未有的刺激。
荒墳野草,風吹蕭索。
司馬怒不動,那個怪人也不動。
就連拖車的兩匹馬那剎那也陷處完全靜止的狀態中。
還是司馬怒首先開口道:“朋友好武功!”
怪人不作聲。
司馬怒又問道:“高姓大名?”
怪人“咿”的一聲怪叫。
司馬怒給叫的心頭一凜,冷笑道:“以朋友的武功,根本就無須如此裝神扮鬼。”
怪人不答,反手掀下戴在頭上的那頂白范陽遮塵笠帽。
一頭散發左右披下,那張遍佈蛇鱗的臉龐更顯得恐怖。
司馬怒雙目圓睜,盯在那個怪人的臉龐之上。
這是他第一次看見那個怪人的臉龐。
月光照耀下,他看得很清楚,一股寒氣立時由脊骨冒上來,不禁就連打了兩個寒噤。
他從未見過一張這樣恐怖的臉龐。
本來已經陰森的亂葬崗,彷佛也因為這張臉龐的出現,再添幾分陰森。
這時候,崗上的流螢也多起來,飛舞在荒墳野草之間。
螢火異常碧綠。
到底這是螢火還是鬼火。
司馬怒不由自主回頭一瞥。
在他的身後,流螢無聲飛舞,墳頭的野草簌簌然搖擺,冢中的野鬼並沒有爬出來,卻好像已經開始蠢動。
他腳踏那個墳墓也好像在蠢動,墳頭搖擺的野草搔拂着他的雙腳,猶如一雙無形的鬼手。
那咋野草並不是現在才搔拂他雙腳,他卻是現在才生出這股感覺。
這也是他第一次生出這種感覺。
他雙腳毛菅不覺支支逆立,但雙腳仍然穩立墳頭之上,目光一轉即回,又轉回怪人那張怪臉上。
怪人倏的以笠作扇,輕輕-動。
風勢竟彷佛漸急勁起來,亂葬崗的野草也彷佛搖擺得更厲害。
司馬怒心愈寒,正盤算應該採取什麼行動,突然發現馬車的周圍冒起了縷縷白煙。
又是白煙?
司馬怒動念未已,縷縷白煙已迅速擴散,眨眼間就將那輛馬車包裹起來。
白煙由淡而漸濃,那輛馬車眼看就要消失在白煙之中。
司馬怒知道再不能等下去,一聲暴喝,身形離弦箭失般射出,一射兩丈,運人帶刀斬向那個怪人。
那剎那,整輛馬車已經被裹在濃煙之內!
激烈的刀風立將濃煙攻開了一條空隙。
怪人已經不在車座上。
刀斬空,司馬怒落在車座上,一刀突然化成千刀,整個人都包在刀光之內,彷佛變成了一個刀球。
白煙被刀風激盪得四下亂射,亂成一團!
煙更濃,剎那裹住了刀光。
也只是剎那,人刀都裹在白煙消失。
白煙擴散得非常迅速,整個亂葬崗迅速的被白煙吞噬!
碧綠的螢火也在白煙中隱沒。
司馬怒衝入這樣的一團白煙中,是不是太魯莽,太愚蠢?
白煙中驀地響起了撕心裂肺的一聲怒吼。
是司馬怒的聲音。
憤怒而夾雜恐懼。
強烈的恐懼。
白煙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司馬怒到底遭遇了什麼意外?
只一聲。
亂葬崗又靜下來,寂死,但連隨被車馬聲劃破!
煙更濃!
夜風淒冷,白煙終於消散。
冷月中天,荒墳野草依舊,怪人與馬車卻都已下在。
司馬怒也下在。
車馬何去?司馬怒現在又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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