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蕭索,庭院荒涼。
龍飛紫竺揩手並肩走在齊膝的荒草之上,心頭亦一片蕭索。
紫竺左顧右盼,顯得驚訝之極。
“這地方怎麼變成這樣子?”
“據説白仙君死後,蕭立就將這地方封閉,不許下人進入,白三娘雖然間中有來打掃,也只有打掃那座小樓而已。”
“蕭伯母是個很難得的女人,又漂亮又温柔。”
“你也是。”
“油嘴。”
兩人談談笑笑,進入了蕭玉郎居住的那個遍是木雕的黑蜥蜴的莊院。
紫竺目光一轉,打了一個寒噤。
“莫非真的是蜥蜴作祟?”
“誰知道!”
紫竺也不敢多留,急急從那些木雕蜥蜴中走過。
龍飛的記性實在不錯,只一次便已記穩,從容將紫竺帶到來前院。
他們老遠就聽到了嘈雜的人聲。
一個霹靂也似的聲音旋即響起來:“你們四面守着,小心防範。”
龍飛聽着一笑,道:“是他。”
紫竺道:“誰?”
“鐵虎!”
“那個捕頭?”
“嗯。”龍飛舉步跨出月洞門。
鐵虎正立在大堂石階上,他手下的捕快正四面散開。
其中一個捕快連隨發現了龍飛和紫竺,一怔道:“龍大俠!”
龍飛點頭道:“你們都好吧!”
那個捕快道:“都好。”目光轉落在紫竺面上,立時露出了驚訝之色。
龍飛沒有理會,拉着紫竺走向鐵虎。
這時候鐵虎亦已看見,同樣驚訝的盯着紫竺。
龍飛明白他驚訝什麼。
紫竺也發覺了,道:“怎麼他們都這樣望着我?”
龍飛道:“就因為那個木像。”
紫竺的臉頰不禁一紅。
兩人終於走上了石階,鐵虎才如夢初覺,他知道失態,收回目光,道:“這位相信就是丁姑娘了。”
紫竺欠身道:“鐵大人。”
鐵虎一愕道:“是小飛教你這樣稱呼的吧!”
龍飛笑笑截道:“我只會教人叫你老虎。”
鐵虎大笑道:“老虎也好老鐵也好什麼都好,不要叫大人就成。”
龍飛道:“你可是個官。”
鐵虎道:“一個小捕頭,官什麼。”
他連隨問道:“你追着那個紅衣怪物,不成就追到了這裏來?”
龍飛道:“嗯。”
“那個怪物呢?”
“逃掉了!”龍飛回問道:“你那邊怎樣?”
“沒什麼,只是那個蕭若愚始終昏迷不醒!”
“現在人人呢?”
“在堂中。”
堂中這時候有哭聲傳出來。
三人慌忙奔進去。
蕭若愚被放在堂中那張八仙桌之上,雙目緊閉,一個身子直挺挺的,一動也不動。
八仙桌的一側地上,放着載蕭玉郎那副棺材。
棺蓋未蓋上,蕭玉郎仰卧在棺中,口角溢血,臉龐紙白。
白三娘就坐在蕭玉郎與蕭若愚之間的一張椅子之上,正伏在桌旁痛哭。
龍飛三人這才放下心。
鐵虎吁了一口氣,道:“我還以為又有什麼事發生。”
龍飛目光一落,道:“她看着他們兄弟長大的。”
鐵虎道:“難怪她這樣傷心。”
紫竺卻一聲不發,怔怔的盯着大堂左側。
一尊木像正放在那裏。
也正是那一尊面貌與她一樣的木雕美人。
龍飛也發覺了,問道:“是不是很相似?”
紫竺低聲道:“嗯。”臉頰倏一紅。
龍飛知道紫竺想起了什麼,道:“幸好就只有一雙魔手。”
紫竺輕輕的推了龍飛肩膀一下。
鐵虎即時道:“丁姑娘知不知道蕭玉郎雕刻這尊木像的事情?”
他問得也算技巧的了。
紫竺紅着臉,低聲應道:“我完全不知道。”
鐵虎又看了那尊木像一眼,輕嘆道:“魔手不愧是魔手。”
紫竺卻轉望向對門那面照壁。
那扇素白的屏風仍未拉回,照壁之前的東西一覽無遺。
紫竺的目光正落在那尊作水月觀音裝束,幽然作觀水月之狀的木像之上。
白煙繚繞,一股淡淡的檀木氣味飄浮在空氣中。
紫竺忽然一聲輕嘆道:“太像了。”
龍飛道:“他只憑記憶,雕刻別人也那麼神似了,朝夕相對的母親,又豈會不像?”
紫竺道:“可惜嘴巴弄壞了。”機伶伶倏的打了一個寒噤。
那尊木像的相貌本來很慈祥,就因為嘴巴裂開了,竟彷佛要擇人而噬,變得恐怖起來。
鐵虎插口道:“木像是那條黑蜥蜴弄破的。”
龍飛頷首道:“你也知道?”
鐵虎道:“蕭立説的。”
龍飛道:“在義莊?”
鐵虎道:“煙散後不久,他就趕來了,聽説是從你口中知道消息的。”
龍飛道:“不錯,我追進來這裏的時候,正遇他呼喚追尋蕭若愚。”
鐵虎道:“哦?”
龍飛道:“他以為那個紅衣人就是蕭若愚。”
一頓轉問道:“蕭玉郎的事情你相信已經知道了。”
鐵虎點頭道:“在義莊那裏,蕭立已約略跟我説過,方才我亦已問過了一趟那位白三娘,當時你也在場的,對於那件事,你又怎樣看?”
龍飛道:“我實在難以相信竟然有那種事發生,但又不能不相信,在我當時的感受,簡直就像是做了一場噩夢。”
鐵虎道:“真的有一條黑蜥蜴從蕭玉郎的口內走出來?”
龍飛道:“是真的。”
鐵虎苦笑道:“難道蜥蜴也竟有魂魄,也竟會作祟報仇?”
龍飛道:“有沒有會不會,總會有一個水落石出的。”
鐵虎道:“嗯。”
龍飛又問道:“你們為什麼都走來這裏?”
鐵虎道:“是蕭立的意思。”
龍飛道:“他現在那裏去了?”
鐵虎道:“趕去鄰鎮找華方。”
龍飛道:“『妙手回舂』華方?”
鐵虎道:“正是。”
龍飛道:“聽説那個華方乃是神醫華陀的後人。”
鐵虎道:“是不是不得而知,但他的醫術,卻無可否認確有過人之處。”
龍飛道:“蕭立那麼急找他,想必就為了蕭若愚。”
鐵虎道:“他驗出蕭若愚乃是中毒昏迷。”
龍飛道:“一被噴中就昏迷過去,怪物那口白煙有毒亦意料中事。”
鐵虎道:“蕭立卻驗出那是唐門的『冰魄散』!”
“冰魄散?”龍飛聳然動容,急步走向那張八仙桌。
鐵虎紫竺不約而同的跟了上去。
白三娘這時候已收住哭聲,抬頭看見了紫竺,當場就一呆。
紫竺亦發覺,道:“三婆婆,還記得我嗎?”
白三娘顫聲道:“紫竺小姐,怎麼你也來了?”
那瞬間,她也不知想起什麼,倏的又哭了起來。
紫竺連忙安慰道:“別哭了,若愚不會有事的。”
白三娘搖搖頭説道:“怎會沒有事,他全身都冷冰冰的,一點兒也不像是個活人。”
紫竺道:“蕭伯伯已去了請大夫。”
白三娘流着淚道:“藥醫不死病,請大夫來又有什麼用?”
紫竺道:“若愚還沒有死啊。”
“你別騙我了。”白三娘忽然睜大了眼睛,怔怔的望着紫竺。
她的神情顯得很奇怪。
紫竺看見也奇怪,道:“三婆婆,你又怎樣了?”
白三娘顫抖着道:“紫竺小姐,你千萬也要小心才好。”
紫竺道:“為什麼?”
白三娘擔心的道:“那支黑蜥蜴的魂魄只怕連你也下肯放過。”
紫竺道:“我可沒有開罪他。”
白三娘欲言又止。
紫竺道:“三婆婆,你有話不妨跟我直説。”
白三娘目光轉向那尊面貌與紫竺一樣的木像,道:“你知道的了,那個怪物老是帶着你那個木像出入,你千萬小心,千萬小心啊!”
她一再叮囑。
紫竺總覺得白三娘神情説話有些特別,卻又瞧不出特別在那裏。
龍飛即時一聲驚呼道:“好厲害的冰魂散!”
蕭若愚的臉頰本來紅蘋果也似,可是現在卻有如白紙。
龍飛伸手一摸,一股寒氣就從手心透上。
蕭若愚的肌膚竟如冷如冰,彷佛給冰在雪中多時。
鐵虎聽得驚呼,忙問道:“果真是中了冰魄散。”
龍飛道:“據説中了冰魄散,就是這樣子。”
鐵虎道:“你其實也不清楚。”
龍飛道:“這種毒藥雖然曾一度名震江湖,到底是十年前的事情。”
鐵虎點頭道:“那時候你應該尚未出道。”
龍飛一笑道:“武功都尚未練好。”
鐵虎道:“只是聽説過這種東西。”
龍飛道:“但蕭立應該清楚,看來他甚至已經肯定,否則也不會去找『妙手回舂』
華方。”
鐵虎道:“何以見得?”
龍飛道:“以我所知,華方是唯一曾經從這種毒藥之下將人救回來的人。”
鐵虎道:“蕭立也是這樣説。”
龍飛微喟道:“現在就要看,他能否將華方找到來了。”
鐵虎道:“聽他説,冰魄散雖然厲害,但仍有一天可活。”
龍飛道:“可是八個時辰之內得不到解藥,中毒者五臟就會硬化,即使扁鵲華陀重生,一樣回天乏術。”
鐵虎道:“由這裏到鄰鎮,快馬來回,大概無須三個時辰。”
龍飛道:“問題是在,華方是否在家中。”
鐵虎仰首遠望天外,説道:“生死有命。”
龍飛無言!
鐵虎目光一落接問道:“聽説冰魄散乃是唐門所有。”
龍飛道:“相信也只有唐門才能夠煉出如此霸道,如此奇怪的毒藥。”
鐵虎道:“嗯。”
龍飛沉吟道:“唐門弟子終年累月都是在研究毒藥,數百年下來,何止百十種,據説他們並不像武林中的其他門派,全都致力於創造,是以日新月異,層出不窮。”
鐵虎道:“也難怪這個門派,數百年來始終屹立不倒。”
龍飛接道:“以我所知,這種冰魄散十年前才出現,乃唐門高手唐十三所創造的。”
鐵虎回答道:“沒有聽過唐十一這個人。”
龍飛道:“他已經死了十年有多。”
鐵虎道:“哦?”
龍飛道:“自從他死後,這種冰魄散據説亦沒有再在江湖中出現。”
鐵虎道:“莫非已失傳。”
龍飛道:“是也説不定。”
鐵虎沉吟道:“現在卻竟從那個怪物的口中噴出來。”
龍飛沉默了下去。
鐵虎苦笑道:“從妖魔鬼怪的口中噴出死人的毒藥,豈非也頗合情理?”
龍飛亦苦笑,一雙劍眉不知何故竟皺了起來。
龍飛忽然問道:“唐十三是怎樣死的呢?”
龍飛道:“死在一個高手的劍下。”
鐵虎道:“那個高手又是誰?”
龍飛沒有作聲,一雙劍眉皺得更緊。
鐵虎鑑貌辨色,試探道:“莫非你認識那個高手?”
龍飛點頭。
鐵虎追問道:“到底是誰?”
龍飛沉吟道:“就是我師叔。”
紫竺一旁聽得很清楚,脱口道:“是我爹爹?”
龍飛頷首,接道:“我只有這一個師叔。”
紫竺的俏臉不由就一白。
龍飛道:“唐門對於這件事,卻沒有追究。”
鐵虎道:“想不到丁鶴一劍,竟能夠鎮住整個唐門。”
龍飛搖頭道:“沒有人能夠鎮住唐門的。”
鐵虎道:“哦?”
龍飛道:“唐門弟子千百,高手輩出,用毒手法的高明,亦不是一個人所能夠防避。”
他一頓沉聲接道:“每一個人都有疏忽的時候。”
鐵虎道:“如此豈非就可以輕易君臨整個武林?”龍飛道:“君臨整個武林又談何容易?況且唐門世代傳下來的戒條之一,就是嚴禁門下弟子在江湖上胡作妄為。”
鐵虎道:“是這樣。”
龍飛道:“是以唐門弟子很少在江湖之上惹事生非,卻也不容人輕侮。”
鐵虎道:“那麼他們何以又不對丁鶴採取報復行動?”
龍飛道:“這是因為唐十三當時已被逐出唐門。”
鐵虎道:“又是為什麼?”
龍飛道:“據説是犯了色戒。”
鐵虎道:“丁鶴想必亦因此殺他。”
龍飛道:“正是。”
鐵虎道:“唐門是必亦引以為辱,嚴禁門下弟子用他的冰魄散也就不難想像了。”
龍飛道:“也許正如你所説。”
鐵虎又問道:“他既然死在丁鶴劍下,那麼他用的冰魄散有沒有落在丁鶴手上呢?”
龍飛早已料到鐵虎有此一問,但他仍然不禁一呆,半晌,才鄭重的説道:“這件事情我並不清楚。”
紫竺道:“我也沒有聽爹爹説過。”
這一次,到鐵虎沉默了!
龍飛、紫竺看得出他在懷疑。
他也事實在懷疑,幹他這一行的人,疑心本來就比一般人來得重!
重很多!
龍飛、紫竺卻只有苦笑。
事實他們也都在懷疑。
也就在這峒時候,他們聽到了一聲呻吟。
三個人都齊皆一怔,白三娘當然也沒有例外,四個人,八支眼,不約而同,一齊落在蕭若愚的面上。
蕭若愚的臉頰亦赫然已沒有方才那麼蒼白!
鐵虎脱口道:“怎會這樣子?”
紫竺説道:“他中的也訐並不是冰魄散。”
鐵虎道:“天下間難道有第二種毒藥,中毒後與冰魄散相似?”
紫竺道:“也許有。”
她也希望真的有。
鐵虎不覺點頭道:“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就是有也不奇怪,只是這麼巧。”
龍飛忽然道:“蕭立的判斷,應該不會錯誤的。”
鐵虎道:“但他剛死了一個兒子,唯一的兒子又變成這樣子,悲痛之下,就判斷錯誤也並非完全沒有可能。”
龍飛道:“站在我的立場,也希望他是判斷錯誤。”
鐵虎笑笑。
龍飛接道:“那也許真的並不是冰魄散,不過有一點,我們也得兼顧。”
鐵虎道:“那一點?”
龍飛道:“蕭若愚乃是一個白痴。”
鐵虎道:“白痴也是血肉之軀啊。”
龍飛道:“但他的反應卻比較一般人遲鈍,而且他在蕭立的督促下,經年累月苦練,內外功兼修,可以肯定已成了高手中的高手。”
鐵虎不由得點頭,他並沒有忘記在義莊中,一個照面就被蕭若愚奪去手中的鐵鏈。
龍飛道:“倘若他不是一個白痴,方才我要將他制住,絕對不會那麼容易。”
鐵虎道:“那是説,冰魄散對他不起作用。”
龍飛道:“並不是不起作用,而是他內功一強,雖則昏迷當中,真氣也許仍然不停在身體內流竄,這時候,或者已將毒氣驅散。”
鐵虎道:“有這種可能?”
龍飛道:“有。”
他微喟接道:“一個人反應遲鈍有時也會反應遲鈍的好處。”
鐵虎道:“如此可好了。”
話口未完,蕭若愚已悠悠醒轉。
這個白痴又是否能夠幫助他們解開心中的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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