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過片刻,龍婉兒便已來到沈勝衣面前。
“沈大俠。”
“你有事找我?”
龍婉兒搖頭道:“不是我有事,我只是來看看今夜的行動,是否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沈勝衣反問道:“你知道我今夜的行動?”
龍婉兒道:“你不是打算今夜着手調查鬼血與及幽靈的真相?”
沈勝衣道:“不錯,我有這個打算。”
龍婉兒道:“這幢莊院非常寬敞,第一次到來,處處都陌生,或者需要我從旁指引……”
沈勝衣道:“我今夜卻沒有到處走的需要。”
龍婉兒道:“這……恕我好奇問一問。”
沈勝衣道:“你想知道什麼?”
龍婉兒道:“不到處走又如何能夠調查清楚?”
沈勝衣道:“我根本已無須調查。”
龍婉兒驚訝道:“莫非你真的已經知道是哪一個在搞鬼?”
沈勝衣頷首道:“不錯。”
龍婉兒道:“告訴我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沈勝衣道:“晚飯之前。”
龍婉兒道:“如此,你為何不當場採取行動?”
沈勝衣道:“我雖則已經知道這個人是誰,可是這個人這樣做有什麼目的?卻仍然不明白,不過這樣也好,到目前為止,一切都還是在開玩笑的階段,也許他真的目的在開玩笑,所以我不想立刻對他採取行動。”
龍婉兒道:“不怕他真的弄出殺人案子?”
沈勝衣道:“即使他的目的真的在殺人,現在被我看破了,應該就立刻中止他殺人的計劃。”
龍婉兒道:“應該就是的。”
沈勝衣道:“倘若我所有的推測完全正確,能夠防患於未然,阻止罪案的發生,這件事至此也就可以告一段落的了。”
龍婉兒奇怪道:“對這個人你何以如此寬容?”
沈勝衣道:“因為這個人無論怎樣看,也不像一個壞人。”
龍婉兒道:“不是壞人又怎會做這種事?”
沈勝衣道:“這其實也不是什麼壞事,他不過弄污了這幢莊院。”
龍婉兒道:“家父的失蹤……”
沈勝衣截口道:“令尊的失蹤與他也許並沒有什麼關係。”
龍婉兒微一沉吟道:“那麼,他的預言殺人……”
沈勝衣道:“也許只是説説。”
龍婉兒道:“他這樣一直恐嚇我們,只怕不是開玩笑這樣簡單。”
沈勝衣道:“當然,因為他無論怎樣看,也同樣不像一個喜歡開玩笑的人。”
龍婉兒道:“依你推測,他目的是為了什麼?”
沈勝衣道:“為了令我們遷出這幢莊院。”
龍婉兒道:“何以見得?”
沈勝衣道:“你不妨回憶一下那個無面法師的説話。”
龍婉兒想也不想就問道:“那個無面法師的説話怎樣?”
沈勝衣道:“他是否有意無意的暗示你們須遷出這幢莊院才可以避免幽靈的騷擾?”
龍婉兒想想點頭。
沈勝衣道:“如果這個無面法師並非真的來自幽冥,世間根本就沒有所謂幽冥幽靈的話,這莊院之內,必然隱藏着某些東西或者秘密,這些東西或者秘密,必須在你們遷出之後,他才能夠將之取到或保留。”
龍婉兒道:“所以他千方百計,要我們遷出?”
沈勝衣道:“這只是我的推測,他另有用意亦未可知。”
龍婉兒道:“聽你這樣説,那些鬼血並不是真的鬼血了?”
沈勝衣道:“也許真的有鬼,鬼又真的有血。但無論,如何,出現在這幢莊院之內的以我看絕不是鬼血!”
龍婉兒道:“不是鬼血,又是什麼東西?”
沈勝衣道:“紅色的如果不是人血就是其他動物的血液。”
龍婉兒道:“紫色的呢?”
沈勝衣道:“是合幾種藥草合成的藥汁。”
龍婉兒道:“藥汁?”
沈勝衣:“那種藥汁,功能止血生肌。”
龍婉兒道:“這樣説,那種藥汁是跌打刀傷用的了。”
沈勝衣道:“或者還有第二種用途,我卻只知道這種。”
龍婉兒道:“你説過屬於治跌打刀傷,當然知道那些藥草。”
沈勝衣道:“而且曾經用過那些藥草合成的那種藥汁,是以一進莊院我就已經知道這所謂鬼血其實是什麼東西。”
龍婉兒道:“也因此,你發現了那個人?”
沈勝衣道:“不錯。”
龍婉兒緊接迫問道:“那個人,到底是誰?”
沈勝衣道:“你不是第一次問我的了。”
龍婉兒嘆了一口氣,道:“我這個人實在沒有耐性。”
沈勝衣道:“這相信才是你今夜到來的原因。”
龍婉兒苦笑點頭。
沈勝衣道:“如果我再不給你一個明白,今夜我看你只怕連睡都睡不着。”
龍婉兒再點頭。
沈勝衣微喟道:“你或者以為我是故弄玄虛……”
龍婉兒道:“不瞞你,我是曾這樣以為。”
沈勝衣道:“這也難怪,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一些也沒有這個意思。”
龍婉兒道:“然則,你的一再替他隱瞞……”
沈勝衣道:“只因為他給我的印象並不壞,我懷疑他所以這樣做,一定有他萬不得已的苦衷,所以我給他這個機會。”
龍婉兒道:“什麼機會?”
沈勝衣道:“坦白的機會,我一再表示已經知道事情的真相,明天就會揭露鬼血的秘密,又選擇書齋這個幽靜的地方,目的就是給他時間來找我坦白一切,倘使他真的另有苦衷,我非獨不會難為他,説不定還會幫助他解決。”
他一頓,淡淡一笑,説道:“他也是一個聰明人,應該聽得出我那些説話的弦外之音。”
龍婉兒道:“萬一他聽不出……”
沈勝衣道:“無論他是真的聽不出,抑或有意與我過不去,一過了今夜,我都不會再對他客氣的了。”
龍婉兒道:“他……”
沈勝衣道:“你若是急不可待,無妨就等在這裏,如此除非他不來,否則你必會看見他。”
龍婉兒道:“你讓我留在這裏?”
沈勝衣道:“我想過了,這件事你還是知道的好。”
龍婉兒道:“這又……”
沈勝衣截口道:“只怕他看見你在這裏,心裏有顧忌,不肯走過來見我。”
“這個容易,我可以一旁躲起來。”
沈勝衣道:“也是辦法。”
龍婉兒又問道:“你肯定今夜他一定會到書齋這裏?”
沈勝衣道:“不敢肯定,天下間最難測的就是人心,除了他自己,相信沒有人推測到他將會採取的行動,況且……”
龍婉兒道:“況且怎樣?”
沈勝衣道:“我的推測是否正確,目前仍然是一個疑問。”
龍婉兒道:“方才你不是對自己的推測充滿了信心?”
沈勝衣道:“這到底只是推測,不能夠因為自己的信心,就肯定事實也定是如此。”
龍婉兒點頭。
沈勝衣接道:“大膽假設,小心求證,我一向解決問題都是本着這個原則。”
龍婉兒轉問道:“果真一如你推測,你以為他多數選擇什麼時候到來?”
沈勝衣道:“難説,也許現在——”
他忽然住口,目注月洞門那邊。
龍婉兒的月光亦轉了過去。
她也已聽到了腳步聲。
腳步聲從月洞門外迅速傳來,雖然不怎樣響亮,由於環境的靜寂,也非常清楚。
龍婉兒連隨問道:“是不是那個人走來了?”
沈勝衣道:“不是。”
龍婉兒奇怪道:“你怎知道不是?”
沈勝衣道:“從他們的腳步聲聽得出來。”
龍婉兒道:“他們?”
沈勝衣道:“來的是兩個人,走得很急,即使這件事是兩個人同謀合計,並非一個人的所為,他們又真的走來自我坦白,也無須走得這樣匆忙!”
龍婉兒不由點頭。
説話間,來人已經穿過月洞門,走進院子。
來的果然就是兩個人。
兩個女孩子。
春梅,秋菊!春梅的麪包紙一樣蒼白,秋菊的面色也不見得好到哪裏去。
兩人慌慌張張的一口氣走到沈勝衣、龍婉兒面前。
龍婉兒也看出必然是有事發生,忙問道:“什麼事你們走得這樣慌張?”
秋菊喘着氣叫道:“老夫人死了。”
沈勝衣、龍婉兒聽説,不由得都大驚矢色。
龍婉兒脱口問道:“誰説的?”
秋菊道:“春梅……”
龍婉兒目光一轉,連隨喝一聲:“春梅!”
春梅顫聲道:“老夫人真的死了。”
龍婉兒道:“我娘好好的怎會突然死去?”
春梅道:“在未喝下那碗藥之前,老夫人的確什麼事也沒有,可是一喝下了那碗藥,她就變啞了,一個字也説不出來,只是雙手扼住了咽喉,好像非常痛苦,我看見奇怪,上前正想問發生了什麼,她眼耳口鼻之中突然就湧出了黑血……”
沈勝衣失聲道:“黑血?”
春梅沒命地點頭,道:“跟着她一動也不動,我大着膽子摸摸她的手,卻發覺她的手已經僵硬……”
她的兩隻手不覺緊握在一起,又道:“當時我很害怕,慌忙去找小姐,可是小姐房裏就只有秋菊一個人……”
秋菊一旁接道:“我聽她這樣説,也吃了一大驚,慌忙就帶她到這裏來找尋小姐……”
龍婉兒聽到這裏,再也忍不住,回身急奔了出去。
沈勝衣連隨舉步。
秋菊春梅忙跟在他們後面。
無面法師的預言又一次成為事實,死亡終於降臨這個莊院!一如春梅的描述,西門碧已經七孔流血死亡。
她整個身子都已僵硬。
從她的表情看來,她臨死之前顯然非常痛苦。
她雙手扼着咽喉,連舌頭都已給自己扼了出來,碧綠的一雙眼睜得老大,眼中卻已沒有光輝。
龍婉兒哭倒在西門碧的身上。
沈勝衣卻一些表情也沒有,他冷然放開了按在西門碧手腕上的右手,目光轉落在地上。
一隻碗碎裂在地上,沈勝衣目光一落一起,目注春梅道:“這就是盛藥的那個碗?”
春梅一面喘氣,一面點頭。
這樣一來一回,她與秋菊兩人都已累得要命。
沈勝衣俯身拾起了一角破碗,仔細觀察了一會,喃喃自語道:“毒藥不像是下在碗中。”
他目光再轉。
門側有一張几子,几子上放着一個藥煲。
沈勝衣目光轉落向那個藥煲,又問道:“碗中的藥是不是由那藥煲倒出來?”
春梅道:“是。”
沈勝衣道:“給我拿來。”
春梅拖着腳步走過去捧起那個藥煲。
她的一雙手顫抖得很厲害,那個藥煲幾乎就要從她的手中掉下來。
她簡直就像是抱孩子般的將那個藥煲抱到沈勝衣面前。
沈勝衣接在手中,眼睛卻看着春梅。
他的目光劍一樣鋭利,似乎要割開春梅的衣裳,的胸膛,看清楚她的心事。
春梅給他看慌了,囁嚅着問道:“沈大俠還有什麼吩咐?”
“沒有了。”沈勝衣的目光應聲就柔了。
他轉顧那個藥煲。
只是普通的藥煲,表面並沒有任何特別的地方。
他左手連隨將煲蓋揭開。
一股濃郁的藥香從煲中湧出來。
這種藥香他並不陌生。
他湊近去輕嗅了一下,就皺起眉頭,旋即將煲蓋放回去,以指輕揉眉心。
秋菊一旁看見,忙趕前問:“怎樣了?”
沈勝衣搖頭道:“不要緊。”
他的手一偏,在一旁几子放下那個藥煲,反手一把將龍婉兒拉起來,道:“現在並不是哭的時候。”
龍婉兒好不容易收住了哭聲,睜着一雙淚眼道:“我……我現在應該怎樣?”
沈勝衣説道:“先找出毒殺令堂的兇手!”
龍婉兒道:“我娘是被人毒殺的?”
沈勝衣微一點頭,道:“毒就下在她的藥中。”
龍婉兒道:“下毒的又是誰?”
沈勝衣道:“立即就會知道的了。”
他轉顧春梅,又問道:“那個藥煲是不是從司馬不羣那裏拿來的?”
春梅道:“是。”
沈勝衣道:“什麼時候的事。”
春梅道:“晚飯之後,這三年以來,每一天我都是這個時候到表少爺那裏拿第二次的藥。”
沈勝衣説道:“第一次,是在什麼時候?”
春梅道:“早飯之後。”
沈勝衣道:“老夫人每一天都要吃兩趟藥?”
春梅道:“三年如一日,從來沒有間斷,這也是表少爺的意思。”
沈勝衣道:“所有的藥都是在司馬不羣那裏預先煎合好?”
春梅點頭。
沈勝衣道,“你去拿藥的時候,司馬不羣在不在?”
春梅道:“在。”
她補充道:“吃晚飯的時候,大家都在偏廳之內。”
沈勝衣點頭道:“不錯都在。”
他知道,因為當時他也在偏廳。
春梅接道:“飯後我就跟表少爺回去拿藥,一向都是這樣。”
沈勝衣道:“到那裏,是你動手拿還是他親手將藥煲交給你?”
春梅道:“是他親手交給我,因為有時他還要先試一下藥味。”
沈勝衣道:“這一次他有沒有試?”
春梅道:“沒有,因為這一劑藥先後他已經合了四次。”
沈勝衣道:“你接過藥煲,立即就拿來這裏?”
春梅道:“是。”
沈勝衣説道:“連髓就倒出給老夫人喝?”
春梅點頭,道:“誰知道老夫人一喝下,竟變成這樣。”
沈勝衣道:“你有沒有説謊?”
春梅慌忙搖手道:“我沒有。”
沈勝衣沉默了下去。
龍婉兒一旁都聽在耳中,這時候再也忍不住問道:“到底是誰下的毒藥?”
沈勝衣道:“毒藥是下在藥煲之內,藥煲卻是來自司馬不羣那裏,依你説,是誰下的毒藥?”
龍婉兒一怔道:“你是説下毒的是我表哥?”
沈勝衣嘆了一口氣,道:“我一直以為他不過在開玩笑,存心替他開脱,哪知道根本就不是,因為我透露已知道事情的真相,反而迫使他立即下毒手,這實在大出我意料之外。”
他又嘆了一口氣,接道:“也許他恐怕鬼血這件事被揭發,影響他整個計劃,所以提前採取行動。”
龍婉兒道:“他還有什麼計劃?”
沈勝衣道:“對於這方面,目前我尚未有頭緒,不過以那頂竹笠的出現看來,相信是與令尊的失蹤有關。”
龍婉兒道:“哦?”
沈勝衣道:“令尊已經失蹤了三年,他失蹤之時帶在身上的那頂竹笠卻是在三年後的今天在這幢莊院之內出現,如果令尊已經死亡,那頂竹笠的出現,無疑就是暗示殺害他的兇手必然就一直住在你們家中,與殺害令堂的兇手相信也就是同一個人。”
龍婉兒脱口道:“也就是我表哥?”
沈勝衣點頭道:“也就是今夜我在書齋之內等候的那一個人。”
“不會的,”龍婉兒突然尖叫了起來,“我怎也不相信,他是殺害我父母的兇手。”
沈勝衣瞟着龍婉兒,道:“我知道你與他很要好。”
龍婉兒道:“所以,我很清楚他的為人。”
沈勝衣道:“可是證據……”
龍婉兒道:“什麼證據?”
沈勝衣沒有立即回答她,轉顧春梅秋菊道:“秋菊立刻去通知龍立到衙門投案,請這地方的捕頭到來,春梅你則去將這個莊院的所有人請來這裏。”
秋菊應聲退出,春梅方待應命,沈勝衣又説道:“司馬不羣例外。”
春梅道:“是。”
沈勝衣回頭對龍婉兒道:“我與你這就去找他。”
龍婉兒青着臉道:“你説得這樣肯定,莫非真的是……是他……”
沈勝衣説道:“一切待到了他那裏再説。”
龍婉兒點頭,一個身子已不由顫抖起來。
沈勝衣知道她的感受,卻只有嘆息。
雨終於停下,風卻更蕭索。
沈勝衣龍婉兒左折右彎,終於又來到司馬不羣居住的那個院子。
藥香已淡薄。
小樓中仍然有燈光。
燈光底下,書案之前,盤膝坐着司馬不羣。
他正在看書。
藥書。
他全副精神彷彿都已集中在那冊藥書之上,完全不知道沈勝衣龍婉兒的進入。
一直到龍婉兒叫他才知道。
“是表妹與沈大俠來了?”他坐轉身子,睜大了眼睛,好像是很奇怪兩人的到來。
龍婉兒沒有理會他,雙目明瑩,珠淚欲滴。
沈勝衣也沒有説什麼,只是冷冷地瞪着司馬不羣。
司馬不羣都看在眼內。
他更加奇怪,忙問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沈勝衣冷冷地道:“你應該知道。”
司馬不羣道:“我應該知道什麼?”
龍婉兒叫了出來:“我娘給你的藥毒死了!”
司馬不羣大驚失色,颯地跳起身子,道:“表妹,你説什麼?”
沈勝衣截口問道:“方才春梅是不是在你這裏拿走了一煲藥?”
司馬不羣道:“每一天都是這樣的了。”
沈勝衣道:“龍夫人喝下了那煲藥不久就七孔流血,毒發身亡。”
司馬不羣驚叫道:“那煲藥,怎會有毒?”
沈勝衣道:“這就要問你了。”
司馬不羣道:“你們有沒有看錯?”
沈勝衣道:“沒有。”
司馬不羣疑惑的又問道:“這件事難道是真的?”
沈勝衣道:“現在並不是開玩笑的時候。”
“可是這些藥草並非毒草,合起來也沒有毒!”司馬不羣走過去那邊牆角,拿起了幾種藥草,道:“何況這種藥先後我已配了四劑,如果是有毒,早就應該毒發了。”
沈勝衣道:“這個容易解釋,前邊的幾劑藥之中,都少了一種藥,只有這一劑藥之中,才將那種藥混入去。”
司馬不羣道:“哪種藥?”
沈勝衣道:“毒藥。”
司馬不羣搖頭道:“那劑藥即使真的被混入了毒藥,也不是我將毒藥混入去,我沒有理由這樣做。”
沈勝衣道:“有沒有理由這樣做,你自己明白。”
他一聲嘆息接道:“縱然有什麼問題解決不來,你不妨找我從長計議,何必這樣做?”
司馬不羣道:“我不明白你這番話的意思。”
沈勝衣道:“你應該比誰都明白。”
司馬不羣道:“為什麼?”
沈勝衣道:“還要問為什麼?”
司馬不羣道:“我不能不問。”
沈勝衣道:“今夜你原該先到書齋找我的。”
司馬不羣又一聲:“為什麼?”
沈勝衣道:“我一再透露已經知道鬼血的秘密,知道是誰在搞鬼,明天就揭發一切,目的就是給你今夜的時間找我坦白一切,這弦外之音,以你這樣一個聰明的人,難道會聽不出來?”
司馬不羣怔怔地望着沈勝衣,苦笑道:“我就是不明白你的説話。”
沈勝衣道:“這幢莊院之內的鬼血,難道不是你弄出來的?”
司馬不羣詫異地道:“怎麼你懷疑列我的頭上?”
沈勝衣橫移幾步,探手按住了-條柱子。
那條柱子之上染滿了鬼血。
小樓的四壁與及地面,一樣是鬼血斑斑。
沈勝衣的目光由柱子移到牆壁,由牆壁移落地面,又再由地面回到那條柱子之上,道:“地面的鬼血不得而知,壁柱的鬼血毫無疑問,是用掃帚之類的東西塗上去的,是以一進來我就已知道這是人為的鬼血,及至弄清楚鬼血是什麼東西,更肯定我的判斷沒有錯誤。”
司馬不羣試探着問道:“那些鬼血到底是什麼東西?”
沈勝衣道:“一種藥汁,那種藥汁相信只有對於藥草很有研究的人,才能夠煉出來。”
他冷冷地一笑,接道:“這個莊院之內,研究藥草的人就只有你。”
司馬不羣道:“但……”
沈勝衣揮手截住了他的説話,兩步走過去,指着其中的幾種藥草,道:“這幾種藥草混在一起,加水合出來就是所謂鬼血。”
“這幾種藥草?”司馬不羣亦走了過去,他仔細地打量了一會,神色就變得很奇怪,道:“這邊的藥草,是我最近託人買回來的,我記得很清楚,並不包括這幾種藥草在內,清點收貨的時候,也沒有在內。”
沈勝衣道:“是麼?”
司馬不羣接道:“這幾種藥草好像是跌打刀傷用的。”
沈勝衣道:“那種鬼血本來就是一種很好的跌打刀傷藥,功能止血生肌。”
司馬不羣道:“我知道沈大俠在跌打刀傷方面很有研究。”
沈勝衣道:“所以一入莊院我就已看出來。”
司馬不羣道:“進來我這裏的時候相信沈大俠便已看見這幾種藥草。”
沈勝衣道:“不錯。”
司馬不羣道:“這就難怪你在懷疑我了。”
沈勝衣道:“弄鬼血這玄虛的人,必須先具備兩個條件,一是必須熟識這個莊院的情形,否則他沒有可能在一夜之間,弄得一莊鬼血,二是必須懂得藥草,否則他根本無法弄出這鬼血。”
他一頓接道:“在這幢莊院之內,符合這兩個條件的人,只有你!”
他指指司馬不羣。
司馬不羣給他這一指,連退好幾步。
他面都青了。
沈勝衣又道:“現在龍夫人又死在你合的藥中,你怎樣解釋?”
司馬不羣苦笑道:“我也不知道應該怎樣解釋,可是我的確沒有在藥中下毒,也根本不知道哪裏來這些藥草。”
沈勝衣盯着司馬不羣冷笑。
龍婉兒也在盯着司馬不羣,一面的悲憤。
司馬不羣已經發覺,上前一步道:“表妹……”
龍婉兒截道:“不要再叫我表妹。”
司馬不羣嘆息一聲,道:“連你也不相信我?”
龍婉兒道:“證據確鑿,你叫我怎樣相信你?”
司馬不羣道:“我怎會是這樣?”
龍婉兒索性閉上嘴巴,眼淚卻已流下來。
司馬不羣頓足道:“這是別人陷害我,嫁禍我!”
沈勝衣道:“別人,誰?”
司馬不羣搖頭道:“不知道。”
沈勝衣道:“為什麼他要陷害你?嫁禍你?”
司馬不羣再搖頭道:“不知道。”
沈勝衣道:“每一個罪犯被人揭發他的罪行之時,大都是這樣説話。”
司馬不羣嘶聲叫道:“可是我真的冤枉。”
沈勝衣沒有再與他爭辯下去,轉問道:“你午間不是説過,這裏有一個地下石室?”
司馬不羣道:“事實就是一個地下石室。”
沈勝衣道:“那個石室你説過是用來存放那些不必要的藥草。”
司馬不羣道:“這也是事實。”
沈勝衣道:“你是否願意,帶我去瞧瞧?”
司馬不羣叫道:“我難道還可以不願意?”
沈勝衣道:“不可以。”
司馬不羣道:“你這又為了什麼?”
沈勝衣説道:“只是我忽然有一種預感。”
司馬不羣道:“什麼預感?”
沈勝衣道:“預感在那裏可能找到更重要的證據。”
司馬不羣嘆息道:“希望你這種預感不會成為事實。”
沈勝衣道:“哦?”
司馬不羣道:“單就是目前這些證據,已夠我頭痛的了。”
沈勝衣道:“也許那些證據能夠替你開脱。”
司馬不羣道:“我不敢奢望。”
沈勝衣道:“哦?”
司馬不羣道:“這顯然是一個惡毒的陰謀,對方存心要我負上一切罪名,石室下面,若再有所發現,也必然是於我不利的。”
沈勝衣道:“也許什麼都沒有。”
司馬不羣道:“希望如此。”
一頓,他又道:“這邊走,請!”他連隨舉步石室就在小樓下面,入口倒也隱秘。
小樓的後面相連着一個小小的佛堂,供奉着莊院原來主人的歷代祖宗神位。
那些神位現在都堆放在一起。
原來主人的子孫沒有帶走它們,司馬不羣也沒有將它們當柴來燒掉。
那個神壇顯然裝了機括,可以移動。
司馬不羣隨隨便便一推,便將神壇推開。
通往地下石室的那道石級便呈現眼前。
小小的地下石室,果然堆滿了藥草。
一室的藥香,藥香中帶着惡臭。
燈光及處,司馬不羣又再變了面色。
石室之內果然有所發現,卻一如他的推測,這發現只有對他不利。
在石室的一角,竟堆滿了那些可以合成“鬼血的”藥草。
大部份的藥草都已被合煮爛,凝結着一團團紫色的“鬼血”。
沈勝衣目光一閃,道:“你還有什麼話説?”
司馬不羣搖頭道:“我無話可説,但也不覺得怎樣失望。”
因為他早已料到,如果石室中有所發現,必然是對他不利。
沈勝衣冷笑道:“這也是別人陷害你的了?”
司馬不羣道:“我説是,但又有誰相信。”
他將頭垂下。
沈勝衣道:“你這樣做,到底為了什麼?”
司馬不羣垂頭不語。
沈勝衣道:“是不是因為厭倦了不停地替,龍夫人煉藥?”
司馬不羣道:“我平生最喜歡的工作就是研究各種藥物,怎樣去醫好病人。”
沈勝衣轉問道:“那麼是不是他們夫婦曾經反對你與他們的女兒走在一起?”
司馬不羣道:“他們早已將婉兒許配給我。”
沈勝衣回顧龍婉兒。
龍婉兒頷首,眼淚又流下。
沈勝衣一怔,道:“這就奇怪了,殺人一定有殺人的動機,你殺人的動機究竟在哪裏?”
司馬不羣嘆息道:“如果這件事是我做的,我一定會答覆你。”
沈勝衣道:“你始終否認殺人。”
司馬不羣道:“事實我沒有殺人。”
沈勝衣道:“如此藥煲中的毒藥,這些藥草,還有那頂竹笠你又怎樣解釋?”
司馬不羣道:“我無法解釋。”
沈勝衣道:“這些證據,是不是已足夠將你送入監牢?”
司馬不羣道:“這足夠的了。”
沈勝衣道:“在官府的捕快到來之前,你最好能夠想出充分的理由替自己分辯清楚,或者希望我能夠找到其他有力的證據替你開脱。”
司馬不羣苦笑一聲,道:“我是在這樣希望。”
沈勝衣道:“可不要抱着太大的希望,當知希望越大,失望往往越大。”
他的神情説話都顯得有些奇怪。
司馬不羣點頭苦笑。
只有苦笑。
沈勝衣將燈取過,周圍仔細觀察了一會,才離開石室。
司馬不羣亦步亦趨。
沈勝衣出了佛堂,又到處小心地搜查了一遍。
他離開小樓的時候,並沒有再找到什麼。
司馬不羣也不怎樣的失望。
這已在他的意料之中。
當地的捕頭叫做沈蒼,年紀並不大。
據講他所以能成為捕頭,完全因為他是當地縣太爺的小舅子。
不過他本人的武功據講實在不錯。
因為他本來就是一個鏢師。
他當然知道沈勝衣這個人,對沈勝衣也佩服得很。
他甚至曾經自認與沈勝衣是堂兄弟。
很多人都相信。
他畢竟也是姓沈。
所以一接到龍立的通知,他立即帶齊手下捕快,奔馬——樣趕來。
堂兄有事叫到,他這個堂弟又豈敢怠慢。
他是這樣説話。
當然私底下,不是在龍立面前這樣説話。
他一眾手下不由齊都興奮起來。
他們的頭兒,竟然真的是名震江湖的沈勝衣的堂弟,這在他們來説也是一種光榮。
因此他們也特別賣力。
一入莊院,沈蒼的腳步便快了。
最少快一倍。
一下子他最少將一眾手下拋開七丈。
只有龍立跟得住。
到那些捕快再回到他身旁的時候,他已經見到沈勝衣,來了一番自我介紹。
他一切都表現得非常熱情。
熱情得簡直就像是堂兄弟久別重逢一樣。
沈勝衣並不怎樣奇怪。
他已經不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熱情的捕快。
不過以前的那些捕快,都是因為有些事情解決不來想找他幫忙,現在這個沈蒼簡直就當他像頂頭上司一樣。
所以他還是有些奇怪。
他當然不知道自己已成了沈蒼的堂兄,沈蒼其實是將他當做堂兄來看待。
他卻非常高興。
因為他現在事實是需要一個很聽話,很合作的捕頭來協助解決這件事情。
沈蒼聽話極了,合作極了。
沈勝衣於是對沈蒼也熱情起來。
他扼要的將事情簡述一遍,便將司馬不羣交給了沈蒼。
沈蒼立即吩咐手下捕快給司馬不羣加上了手鐐。
司馬不羣沒有反抗,一面無可奈河之色。
他望着龍婉兒,突然説道:“這件事我是……”
不等他説完,龍婉兒已經偏過頭去。
司馬不羣沒有説下去,他好像非常失望,黯然垂下頭,喃喃自語道:“是非黑白遲早始終有一個水落石出。”
沒有人理會他的説話。
沈勝衣連隨對沈蒼道:“你先將犯人帶走。”
沈蒼點頭道:“還有什麼事?”
沈勝衣道:“沒有了。”
沈蒼回身一揮手。
那一羣捕快一聲吆喝,如臨大敵地團團圍住了司馬不羣,擁着他離開。
沈蒼目送他們走遠,才道:“沈大俠果然好本領。”
沈勝衣淡然一笑,道:“你在門外等我一等。”
沈蒼道:“哦?”
沈勝衣道:“這件事我應該隨你到衙門交代一下才是。”
沈蒼連連點頭,口中恭應道:“不錯,不錯。”
沈勝衣一揮手,道:“先請。”
沈蒼居然這就給他請了出去。
沈勝衣回顧龍婉兒,道:“事情現在顯然已經解決,但由於我的失策,以至令堂被毒殺,我實在過意不去。”
他當頭一揖。
龍婉兒慌忙閃身讓開,説道:“沈大俠請不要這樣説,你實在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
她嘆了一口氣,接道:“這在家母來説,未嘗不是一種解脱。”
沈勝衣無言。
龍婉兒的眼淚忽然又流下,道:“只是我實在想不到……”
沈勝衣微喟道:“人心難測。”
龍婉兒只有流淚。
西門鶴一旁一直沒有出聲,這下忍不住開口問:“沈先生,這件事真的是婉兒的表哥做的?”
沈勝衣道:“證據確鑿。”
西門鶴嘆息道:“不羣本來是一個好孩子,怎會做出這種事情?”
他一再嘆息,道:“這件事實在難以令人想象。”
沈勝衣亦自嘆息。
於媚即時走過來,道:“然則這件事與那些幽靈是沒有關係的了。”
沈勝衣淡淡一笑,道:“即使真的有所謂幽靈,相信也不會使用人間的毒藥來殺人。”
傅青竹接上口道:“婉兒父親的失蹤,沈大俠又是怎樣見解?”
沈勝衣道:“相信已經死了了。”
傅青竹道:“以你推測,又是誰下的毒手?”
沈勝衣道:“不是司馬不羣,就是他的同黨。”
傅青竹道:“何以見得?”
沈勝衣目注於媚,道:“尊夫人是在司馬不羣居住的那個院子的牆外見到那個無面法師,那個無面法師一張面裂開之後,流下來的就是那種紫色的藥汁,這根本已無須再解釋的了。”
傅青竹道:“沈大俠這是説那個無面法師是司馬不羣的化身。”
沈勝衣道:“是不是很快就有一個明白,在衙門之內,相信遲早他一定會供出一切。”
於媚接道:“也許那個無面法師真的是來自幽冥,不羣那個孩子之所以這樣,完全是被鬼迷了心竅。”
沈勝衣道:“也許是的。”
於媚道:“這如何是好?”
沈勝衣道:“我不知道,因為我既沒有鍾馗那種本領,也從來沒有與妖魔鬼怪打過交道。”
他忽然問道:“你怎會有這種被鬼迷了心竅的想法?”
於媚的神態立時變得很古怪,連語聲也變得古怪起來。
她壓住了嗓子,道:“因為我曾經見過鬼。”
沈勝衣一怔,道:“哦?”
於媚道:“我卻不知道那是否可以説是鬼。”
沈勝衣道:“鬼?”
於媚道:“因為那個鬼簡直就像是人一樣。”
沈勝衣忍不住問道:“你到底在什麼地方見到那個鬼?”
於媚道:“當然就是在這幢莊院。”
沈勝衣道:“莊院哪裏?”
於媚道:“就是我遇上無面法師的那個地方的附近。”
沈勝衣道:“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於媚道:“在鬼血出現之前的一個晚上。”
沈勝衣道:“事情到底是怎樣的?”
於媚道:“那天夜裏我因為屋子裏悶熱,起來將那些還未打開的窗户完全打開,無意中就看見院子裏站着一個人。”
沈勝衣道:“一個怎樣的人?”
於媚道:“那個人毫無疑問,就是婉兒的父親。”
龍婉兒一旁聽説,脱口道:“你説是見到了我爹?”
於媚道:“我相信沒有看錯,當時他肋下挾着一頂竹笠。”
龍婉兒道:“竹笠?”
於媚道:“也許就是今天在你表哥那裏找到的那頂竹笠?”
沈勝衣截口問道:“當時你怎樣?”
於媚道:“很奇怪,因為他到底已經失蹤了三年。”
沈勝衣道:“當時他又在做什麼?”
於媚道:“飄然走向不羣居住的那個院子。”
沈勝衣道:“他有沒有發現你在望着他?”
於媚道:“好像沒有。”
沒勝衣道:“你可曾叫住他?”
於媚道:“我正想叫住他,豈知道説話都還未出口,他就煙霧一樣消失了。”
沈勝衣道:“你當然更奇怪。”
於媚道:“當然了。”
沈勝衣道:“你有沒有走出去詳細看個究竟。”
於媚道:“當時我已經有些害怕,實在不敢一個人出去……”
傅青竹接道:“結果她將我叫醒,我不大相信,但經不起她催促,還是與她出去一看。”
沈勝衣道:“看到什麼?”
傅青竹道:“什麼也看不到,我們甚至走入不羣居住的那個院子,也一樣毫無發現。”
沈勝衣道:“司馬不羣當時是否在院子裏?”
傅青竹道:“他就坐在燈下讀書,一切都很平靜。”
沈勝衣道:“你們有沒有進去問他是否看見什麼?”
傅青竹道:“沒有,因為我一直就懷疑是她眼花。”
於媚道:“當時,就連我也懷疑自己眼花的了,現在想起來,這大有可能是真的。”
沈勝衣一聲嘆息,道:“我本來也不相信司馬不羣是這樣的人,是以雖然一進來我就已看破那些鬼血是怎麼一回事,並沒有當場予以揭發,一心給他一個改過的機會,卻弄成現在這個地步,好好一個年青人怎會變得這樣,除了鬼迷住心竅這個理由之外,目前,的確沒有其他合理的解釋。”
於媚道:“可不是。”
沈勝衣嘆息接道:“如果真的鬼迷心竅,你們就要找一個大法師來解決了,我只能夠幫忙到這裏為止。”
他再顧龍婉兒道:“龍姑娘,所謂人死不能復生,還望節哀順變。”
龍婉兒道:“我……我現在應該怎樣做?”
沈勝衣道:“明天,衙門相信會派人來驗屍,他們走後,就可以料理令堂的身後事,這方面,你二叔他們會替你打點的了。”
傅青竹接道:“沈大俠儘管放心!”
龍婉兒又問道:“你認為這是否真的是幽靈作祟,降禍我家?”
沈勝衣苦笑道:“這種事我早巳説過完全沒有經驗。”
龍婉兒微喟道:“若是當真幽靈作祟,這個地方我們是不能再住下去的了。”
沈勝衣道:“無論是與否,心理上總未免有些威脅,在事情未澄清之前,暫時搬開未嘗不好,姑娘喜歡怎樣就怎樣。”
他又再一揖,道:“這裏既然已沒有我的事,我可要告辭了。”
他真的轉身舉步。
龍婉兒忙又叫住:“沈大俠……”
沈勝衣腳步一頓,回頭道:“姑娘還有什麼事?”
龍婉兒道:“我……送你一程。”
沈勝衣道:“不必。”
他柔聲接道:“你現在還是休息一下的好。”
龍婉兒轉顧龍立道:“那麼龍立替我送沈大俠。”
龍立應聲上前。
沈勝衣沒有拒絕,轉身再舉步。
龍立跟在他身後。
龍婉兒仍然不由自主地走出了院子。
目送沈勝衣遠去,她簡直就像是變成了一個沒有生命的幽靈,悽然木立在院子中。
出了內院,龍立再也忍不住,追上兩步,道:“沈大俠,這件事你真的查清楚了?”
沈勝衣回顧道:“你莫非還有什麼疑問?”
龍立道:“我總覺得表少爺他不是這種人。”
沈勝衣道:“因為他一向給你的印象都很好?”
龍立一點頭,道:“他沒有理由這樣做。”
沈勝衣道:“有沒有理由只有他自己清楚!”
龍立道:“難道,他真的是鬼迷了心竅?”
沈勝衣道:“這個問題,我不能答覆你。”
龍立嘆息道:“他這樣,小姐可傷心透了。”
沈勝衣也嘆道:“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龍立沒有再説話,只是不住的嘆息。
沒多久,兩人已來到莊門。
沈蒼正等在石階之上。
沈勝衣一直走出莊門,微一偏身道:“請回。”
龍立信口道:“不送。”
沈勝衣沒有再理他,與沈蒼打了個招呼,雙雙下了石階。
龍立抓着那兩扇大門,怔住在當場。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嘆了一口氣,搖頭嘟噥道:“主人一生做的也沒有什麼好事,就是有幽靈作祟,亦不足為奇。”
他嘟噥着方待將大門關上,忽然又看見沈蒼從那邊飛奔過來。
他竟然奔上石階,奔到龍立面前才停下腳步。
龍立奇怪道:“大捕頭,為什麼走回來?”
沈蒼吁了一口氣,説道:“拿那頂竹笠。”
龍立道:“陪同主人一同失蹤了三年,今天忽然在表少爺那裏出現的那一頂竹笠?”
沈蒼道:“那是證物,我必須帶回衙門。”
龍立道:“那頂竹笠,因為主母有説話吩咐下來,今天傍晚我已經送入主人房中。”
沈蒼道:“你與我進去拿來。”
他連隨舉步跨進門內。
這樣心急的捕頭,龍立還是第一次見到。
眾人仍然在西門碧的房間之外,龍婉兒也仍然在院中。
她正想回身舉步,沈蒼龍立就奔進來了。
眾人都一怔,龍婉兒脱口問一聲:“什麼事?”
龍立道:“沈捕頭要拿主人的那頂竹笠。”
沈蒼接口説道:“那是證物,我得帶走。”
龍婉兒轉問龍立:“竹笠在哪裏?”
龍立道:“在主母房中。”
龍婉兒道:“你入去拿出來。”
龍立應命走過去。
沈蒼卻沒有跟着過去,反而走到龍婉兒面前,道:“姑娘現在有什麼打算?”
他居然問出這句話來。
龍婉兒也不奇怪,淡應道:“無論是否有幽靈作祟,我們都準備暫時遷出這個莊院。”
沈蒼道:“如此何不索性賣掉它?”
龍婉兒苦笑道:“出了這麼可怕的事情,還有誰肯買賣它。”
沈蒼道:“話可不是這樣説,如果姑娘真的願意賣,這件事我倒可以幫忙。”
龍婉兒道:“不知是誰想買這一個莊院?”
沈蒼道:“西城鐵膽張。”
龍婉兒道:“就是開賭場的那個鐵膽張?”
沈蒼道:“正是。”
龍婉兒道:“他要買這個莊院,幹什麼?”
沈蒼道:“開賭場。”
龍婉道:“他難道不怕鬼?”
沈蒼道:“好像他那種人,只有鬼怕他。”
他一清嗓子接道:“早在我來調查鬼血的時候,他就已經拜託我,説如果這個莊院的人有意出賣這個地方,千萬通知他,就算出多一倍的價錢,他也不在乎。”
龍婉兒奇怪地道:“為什麼?”
沈蒼道:“他認為這種地方最適宜就是開賭場。只要這個賭場一開,一定客似雲來,一定能夠賺錢。”
龍婉兒道:“他真的出多一倍價錢也不在乎?”
沈蒼道:“只怕姑娘你作不了主。”
龍婉兒道:“我爹失蹤了已三年,現在,我娘也死了,我不能作主,誰還能作主?”
沈蒼道:“然則姑娘是否真的打算賣掉它?”
龍婉兒道:“你以為現在我還有心情跟你説笑?”
沈蒼説道:“那麼,我就與姑娘接洽了。”
龍婉兒道:“最好儘快。”
沈蒼道:“明天如何?”
龍婉兒道:“也好,早點賣掉這幢莊院,省卻我以後麻煩。”
沈蒼道:“那麼明天我就帶鐵膽張到來與姑娘見面。”
龍婉兒道:“一談好價錢,我就會盡快將這幢莊院交給他。”
沈蒼道:“好,一言為定。”
傅青竹一旁突然插口道:“沈捕頭好像忘記了自己本事做的是什麼工作?”
沈蒼道:“我沒有忘記。”
傅青竹道:“方才沈捕頭所做的也是捕頭份內的工,作?”
沈蒼道:“除了分內的工作,份外的工作有時候我也會客串一下。”
傅青竹道:“只不知道縣太爺是否同意?”
沈蒼道:“我是縣太爺的小舅子,只要我做好分內的工作,無論我做什麼他都很少理會。”
傅青竹道:“原來還有這種關係,這就難怪了。”
沈蒼道:“傅爺是不是也有地方打算出賣?”
傅青竹冷然道:“我夫婦寄人籬下,哪裏有出賣的地方。”
他轉向龍婉兒道:“婉兒,我這個長輩雖然無權過問你出賣這幢莊院的事情,有兩句話卻不能不説。”
龍婉兒道:“二叔有話請説。”
傅青竹道:“賭博並不是一件好事,你怎能將這幢莊院賣給鐵膽張開賭場?”
龍婉兒道:“莊院已然賣出了,就是人家的地方,人家拿來幹什麼,都與我無關。”
傅青竹道:“説得好,可是莫忘了你父親曾經一再表示五年之內,無論如何也不能夠賣掉這幢莊院。”
龍婉兒道:“這完全是因為方便表哥他替我娘醫病,他相信五年之內,表哥一定可以將我娘醫好,所以才這樣表示,現在,我娘都死了,這個地方還留來幹什麼?再收我住下去,不出一個月,我準得發瘋。”
她的眼淚又流下來。
沈蒼即時道:“觸景傷情,我也認為姑娘賣掉這個莊院比較好。”
傅青竹瞪着他,冷聲道:“你這樣賣力,鐵膽張到底答應事成之後給你多少佣金?”
沈蒼説道:“這個嘛?恕我要保留一下。”
龍婉兒接道:“沈捕頭,你放心,事成之後,我也絕不會虧待你。”
沈蒼精神大振,笑應道:“鐵膽張是一個快人,想不到姑娘你也是,這一宗買賣,我包管雙方一見面就交易成功。”
傅青竹一旁冷笑。
沈蒼沒有理會他,這時候龍立已經將竹笠拿出來,等候在沈蒼身邊。
沈蒼好容易才省起這件事,他回顧龍立,道:“這就是那頂竹笠?”
龍立道:“不錯。”
沈蒼接在手中,內外看了一眼,回對龍婉兒道:“我這就告辭。”
龍婉兒道:“賣屋的事,一切拜託你了。”
沈蒼道:“姑娘放心。”
龍婉兒道:“有勞。”
沈蒼道:“應該應該。”
龍婉兒道:“龍立送沈捕頭出去。”
龍立道:“小姐可有其他的吩咐?”
龍婉兒搖頭道:“只是這一件事,之後你可以休息的了。”
龍立道:“是。”
他退後一步,道:“沈捕頭,請。”
沈蒼立即舉步。
他的腳步輕快,從他的神態看來,這一次的買賣,他一定得益不少。
龍婉兒目送兩人遠去後,轉顧西門鶴,説道:“舅舅,賣屋這件事,你有何意見?”
西門鶴搖頭道:“我沒有意見,很早我就已建議你母親賣掉它的了。”
他嘆了一口氣,説道:“如果你母親聽我的説話,又怎會有今日。”
龍婉兒道:“事情既然已發生了,這些話不要説了。”
西門鶴無言頷首。
龍婉兒接道:“時間已經不早了,舅舅還請回房去休息。”
西門鶴道:“你也應該休息的了。”
龍婉兒搖頭道:“不,今夜我打算在這個房間陪我娘到天亮。”
西門鶴一怔,道:“我陪你一起。”
龍婉兒又搖頭,道:“不用了,我只想一個人靜靜地在這裏。”
西門鶴道:“你不怕。”
龍婉兒悽然笑道:“怕什麼?娘就算變為厲鬼,也只會找毒害她的人,絕不會難為她這個女兒。”
西門鶴打了一個寒噤,道:“你還是帶着這兩樣東西的好。”
他將隨身帶着的那本聖經還有那個十字架送過去。
龍婉兒不忍心推卻,她接了下來,道:“舅舅過慮了。”
西門鶴笑道:“我這才放心。”
他虛空劃了一個十字,道:“上帝保佑你。”
然後他就唸着那種只有他才聽得懂的經文,緩緩轉身離開。
龍婉兒轉顧傅青竹子媚夫婦。
不等她出口傅青竹就道:“我們夫婦也回房去休息了。”
於媚接道:“你小心保重,不要太傷心,哭壞了身子,就只是自己辛苦。”
龍婉兒道:“我自己會保重。”
於媚道:“那我們就回去了。”
龍婉兒道:“慢行。”
傅青竹“唔”地淡應一聲,與於媚一齊轉身舉步。
龍婉兒連隨轉身吩咐道:“秋菊春梅你們也回房去休息。”
春梅應聲退出去。
秋菊舉步又放下,道:“小姐……”
龍婉兒揮手截道:“不要再嚕嗦惹我生氣。”
秋菊只好亦退開。
內院於是就只剩下龍婉兒一個人。
所有人的腳步聲不久也陸續消失,天地間一片靜寂。
龍婉兒一聲嘆息,黯然舉起腳步,走入房間。
房門連隨關上。
天地間更寂靜了。
夜更深。
更鼓聲傳來,已經是三更。
內院仍然是一片靜寂。
更鼓聲在這裏幾乎完全聽不到。
這幢莊院也實在寬闊。
房間中仍然有燈光透出來。
龍婉兒也許已經入睡。
她進入房間之後,一直沒有再出來。
西門碧雖然是她的母親,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個死人。
七竅流血的死人。
獨自伴着這樣恐怖的一個死人,在這樣幽靜的一個房間內,她睡得着才奇怪。
可是房間內始終毫無聲息。
莫非是西門鶴那本聖經,那個十字架,使她在這樣的環境下也能安然入睡。
秋雨又落下。
疏雨秋風顫,秋意更蕭瑟。
雨開始落下的時候,內院入口的一叢花木中就冒起了一團白煙。
淡淡的白煙,很快被秋風吹散。
白煙消散的時候,那叢花木中就冒出了一個人。
那個人頭戴竹笠,身穿着月白袈裟。
他向着那個房間,飄然走出了那叢花木。
那頂竹笠並沒有低壓,他走出那叢花木的時候又將竹笠推高了少許。
房間透出來的燈光照上他的面。
他的面一片蒼白。
沒有眉毛,沒有眼睛,沒有鼻子,連嘴巴也沒有。
無面法師。
無面法師又出現了。
這一次他又來自何處?是不是又來自幽冥?他才走出那叢花木,那叢花木之中又冒出了一個人。
一箇中年人!五十左右年紀,七尺長短身材,這個中年人非獨身材標準,相貌還相當英俊。
他面上的肌肉卻彷彿已經僵硬,既沒有任何表情,也沒有任何變化,他也是飄然走出那叢花木,跟在無面法師的後面。
無面法師走一步,他就走一步,無面法師停下來,他就停下來。
他簡直就像是無面法師的隨從。
一個完全沒有自主的隨從。
兩人一離開那叢花木,那叢花木就枯萎。
他們猶若死亡的化身,一出現,就帶來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