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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三 回

    有分結新知花前美酒

    有分結新知花前美酒

    次日甘明醒來時,已是紅日滿窗。原來他連日趕路辛苦,本已疲勞,後來初入山莊,滿懷好奇之念,老想窺探一下這個古怪地方的情形,所以先還不覺得有睡意,等到後來剛悄悄走到院中,看看院門外的花園,便被莊上巡夜弟子發覺,若不是金葉丐趕來解圍,説不定便會僵住。因此,甘明回房後打消了夜間外出之念,一睡便酣然入夢,直到近午才醒來。自己一面披衣下牀,一面暗悔初來別人莊上作客,不該貪睡。正在自怨,這時門一響,一個小廝走進來,陪笑道:“甘少爺起牀啦!昨夜睡得好麼?”

    甘明嗯了一聲道:“昨兒跑了一天的路,不料睡得這麼熟,你們怎的不叫醒我?”

    那小廝道:“今兒早晨李爺來過一次,見甘少爺正睡得很熟,李爺吩咐我們不可驚動。”説話間,另一個小廝捧着面盆進來。甘明匆匆漱洗。又問那先進來的小廝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小廝道:“我叫劍奴,是伺候二老爺的。”一指他的同伴道:“他叫金哥,是伺候小少爺了。”

    甘明道:“哦,你們還有個小少爺?”

    劍奴答道:“是的,我們的小少爺名叫吳戒惡。”

    甘明心想:怎的取這樣一個古怪名字?既不順口,又不好聽,但當着劍奴,也不好問,只笑了一笑。

    這時又有一個僕人來向甘明打了一恭,説道:“李爺命小的來看看,如果甘爺已然起牀,便請到前面客堂相見。”

    甘明答應一聲,略整衣冠,便隨那僕人走出去。

    昨夜甘明進入碧雲莊時,已經是深夜時分,後來悄悄出房,也沒停留多久。現在隨着這僕人出來,才看清楚自己昨夜住處是在與後面花園鄰接的一個小院裏,想來是專住外客的地方,甘明從昨夜遇見巡夜人的那個小門走過,進入花園,看着園中的景色,不覺神思怡爽。

    這時正是暮春,園中鮮花盛開,奇香撲鼻,加上古木參天,覺得池閣亭台,更平添一層幽趣。昨夜甘明彷彿看見一個大池塘:此時走過,才知道這園後竟有一大片水,真像一個小湖。甘明走過水邊,但見許多不知名的小鳥,在水上捉魚,見有人走近,便鑽下水去;甘明看着,覺得十分有趣。再向池中看,只覺水光遼闊,隱約任幾十丈外,有一高閣,建在水中央,池水彼岸卻看不清楚。甘明童心未除,很想在這園內多流連一會,但知道莊上主賓正等自己,怕那僕人為難,只好跟着僕人快步走去。

    從花園出來,門口坐着兩個僕人,見有客人走過,齊都垂手站起,甘明暗想道:“原來僕人們都在前面。”

    那僕人又領着甘明走過幾個院落,才到大廳。甘明只覺得這碧雲莊規模甚大,自己隨着師父鬧天宮也到過不少地方,嘉興銀鈎陶春圃,和常熟賽孟嘗郭居易的住宅就算修造得極考究的了,但較之這碧雲莊可又差得多。甘明暗想,碧雲莊看來氣派倒很大,只不知主人是什麼一位人物,為何至今不見出來。

    甘明肚裏尋思,已步上石階。忽然一個人從廳裏走出來,拉着甘明大笑道:“甘老弟,是不是夜來遇見花神了,怎麼睡到這般時候?”

    甘明一看,原來是金葉丐。金葉丐這一説,兩旁站立的三四個小廝都吃吃偷笑起來,甘明不覺紅了臉,只是笑着。金葉丐見他有點發窘,便不再説笑,攜了他的手走進大廳來,一面高聲笑道:“甘老弟,我替你來引見幾位名家。”甘明抬頭去看,屋裏高高矮矮坐了八九個人。昨日山下酒店裏見過的那位書生竟也在座。李揚在主位相陪,甘明進來,忙站起身招呼。甘明對他拱了拱手,便打量眾人,只見左邊座上有一個胖和尚,身材高大,他的光頭不住幌動,在人叢裏十分觸目,甘明不由多看了兩眼。

    這些眾人正自談笑,金葉丐引甘明過來,大家便住了口朝他倆望着。李揚含笑向眾人道:“這位小哥是鬧天宮盧老的高足,昨天晚上才到的。”

    甘明見他並沒提到自己的名字,心裏大不高興,金葉丐見他面色不豫,似已猜到他的心意,忙接着説:“這位甘小哥已盡得盧老真傳,武功可很高明,來來來,這位是嘉興府陶老英雄,甘小哥沒見過吧?”

    首座上一位銀鬚飄然精神奕奕的老者已含笑起身,抱拳道;“老朽陶春田,和令師倒是多年好友,上次他到嘉興來,恰巧我有事外出,沒有晤面。這次,令師沒有同來麼?”

    甘明聽他明説師父老友,無奈只得拜下去,陶春田連忙扶位道:“不敢當,雖然令師客氣,和我朋友相交,但我常常向他討教劍法,我可不敢對甘小哥以長輩自居,咱們只算平輩吧。”

    甘明紅了臉答道:“萬無此理,平時晚輩也聽家師談起過老前輩的金鈎神技,十分嚮往,只是無緣識荊。銀鈎陶叔叔我倒是見過。”

    陶春田聽説鬧天宮也在徒弟面前贊過自己,心中暗自得意,呵呵笑道:“和尊師的天台劍術相形之下,我這點微末薄技只算得莊家把式罷了。舍弟春圃也對我説過盧老門下有一得意弟子姓甘,不想今天遇上。”説着頓了一下,又道:“哦,咱們只顧説話,卻忘了替你引見別的朋友了。”於是他便將座中客人替甘明挨次引見一遍。這些人僅是江湖上成名英俠,甘明也來不及一一記清,只記住了三四人的名勝,大半是從前偶爾聽人提起過的。

    那書生模樣的人乃是華山派的高手,姓裴名敬亭。那光頭和尚聽陶春田稱呼他為鐵木大師,另外一人綽號青萍劍客,姓柳名復,是雲南點蒼派門下。其餘幾位甘明就不大弄得清楚了。

    甘明和眾人見過禮,傍着金葉丐坐下,那名叫金哥的小童託着一個銀盤走進來,一直走到甘明跟前放下道:“甘少爺還沒用點心呢。”

    甘明見銀盤裏放的是一碗冰糖燕窩和一碗清燕鴿蛋,便搖手道:“我不餓,不想吃。”

    金葉丐低聲道:“這是碧雲莊待客的規矩,你好歹吃些,誰叫你起得這麼晚呢?”

    甘明肚裏暗罵,偏有這許多臭排場,倒像什麼王侯府第一樣。只得賭氣一般將燕窩鴿蛋三扒兩撥吃光,再一偷看眾人,大家正在談論莊主壽辰的事,並無人注意自己。

    只聽得青萍劍俠柳復説道:“明日便是吳二哥壽辰正日,怎的九姑還不曾回來呢?”裴敬亭接口道:“想來今日也該到了,吳九姑手足情深,兩位兄長的生日她向來是必到的。”

    李揚恰待説什麼,忽然看見一個僕人託着一張紅紙拜帖匆匆進來,稟道:“泰山有客到。”

    李揚接過帖子一看,忙對眾人笑道:“諸位請定坐,在下去去便來。”

    鐵木大師忙道:“是泰山俠隱夏老前輩駕到嗎?”

    李揚道:“不是,來的是八龍里的馮陳二位。”説罷向眾人道聲失陪,便急步走了出去。

    甘明不知泰山八龍是一些什麼人物?便悄聲向金葉丐打聽,金葉丐詫異道:“你連泰山俠隱夏一尊也不知道?此老在武林中威名極盛,門下弟子共有八人,皆是以龍為名,所以有泰山八龍之稱。不想他們也來賀壽。”

    金葉丐正説着話,外面一陣腳步聲,李楊已陪着兩人進來。當先一人是淡黃麪皮,唇上留着一撮短鬍子,後面那人卻面白無鬚。一進了門來,李揚便忙着替大家引見。甘明才知道那淡黃麪皮的,是泰山八龍里的老四,名叫馮卧龍,後面那個則是老七,名叫陳雲龍。

    這兩人進門之後,和眾人敍了幾句客套,便對李揚道:“請李爺領我們到壽堂去吧。”

    甘明心裏暗想,糟糕,究竟人家懂規矩,知道莊主閉關三日,就先去壽堂行禮,我昨夜卻忘了這一點。金葉丐起立笑道:“甘老弟,咱們昨夜到得晚,現也去壽堂上轉一趟吧。”

    甘明連聲道好。五人便走往壽堂。

    這壽堂設在廳後大院的正房中,掛着壽幔,兩旁几案上也擺着許多壽糕壽桃之類。馮陳二人由李揚陪着走進去,裏面一個十四五歲的男孩,已迎上來,向客人長揖道:“家父和家叔囑咐過,請各位前輩在此作數日小聚,拜壽萬不敢當。”馬陳二人客套幾句。金葉丐卻笑道:“主人未出來我們還是當面再賀好了。來,來,來,你這個小主人快見見這位小客人。”那孩子也已看見金葉丐與甘明在馮陳李三人身後,忙過來向金葉丐施禮笑道:“金叔叔昨夜到的,怎麼不早叫我出來,這位想就是盧老前輩門下的甘大哥了?”

    金葉丐向甘明笑道:“這位便是這裏的小主人,名叫吳戒惡,你們兩個可以多多親近。”

    甘明見這孩子氣宇不凡,又極謙和知禮,心裏頗有好感。便笑道:“我早聽人説到過你了,你就是這裏的少莊主吧?”

    吳戒惡一面謙遜幾句,一面笑問:“甘大哥怎會聽人説到過我?是準?”甘明想了一想道:“我是聽劍奴談起過。”金葉丐大笑。吳戒惡也忍不住笑了,又道:“我昨晚聽人説起盧老門下有一位貴客來此,武功非常之好,而且還有一匹寶馬。”

    甘明謙遜道:“我的武功談不上,馬倒是有一匹。”

    吳戒惡笑笑説道:“這兩天我最忙了,甘大哥隨便玩玩,等我一有閒暇,咱們立後山去看看。”

    金葉丐囑咐道:“待會兒吃酒時你得來一趟,你父親叔叔不能到場,你總得算個主人,知不知道?”吳戒惡點頭道:“是啦。唉,真是夠忙的,我還得看婆子打掃姑姑的屋子呢,八成她是今天到。好啦,甘大哥,咱們回頭見。”説罷拱一拱手,便回頭走去,甘明瞧他走路神態,似乎武功頗有根底,心想這小孩倒值得交一交。

    回到大廳裏,眾人談笑正歡。這時整個碧雲莊逐漸熱鬧起來,賀客也陸續來了兩三位,其中一位便是後山烈炬洞主的兄弟,火龍神君嶺不邪,帶了二十幾名苗卒,抬着豬牛賀禮,鬧鬧嚷嚷的倒也別開生面。

    碧雲莊除開丫頭婆子不算,家丁奴僕,連帶吳氏雙雄門下徒弟在內,也有三四十健壯男丁,以此雖然碧雲莊地勢極為不便,但辦起壽筵來,似較城市更勝幾分。

    少頃筵席擺開,眾人入座,推讓一番,仍舊陶春田坐了首席,兩旁是裴敬亭和鐵木僧,裴敬亭的肩下坐的是青萍劍客柳復,鐵木憎分邊則坐的金葉丐,甘明卻被安在火龍神君嶺不邪旁。

    這嶺不邪倒是個識貨的人,他見來拜壽的眾人當中,只有甘明一人是小孩,卻又頗受人尊重,便猜到他來歷不尋常,在席上頗和甘明拉交情,頻頻敬酒。只是一個浙江人,一個是貴州苗人,漢語甚生,談起話來不十分方便。雖然如此,甘明也十分高興,再加上喝了兩杯酒,更手指腳劃,説個不休。

    席間鐵木僧忽然大聲笑道:“如今的世界真是顛倒啦,我這當和尚的就從來沒閉關過。

    這兩位吳施主卻顛倒閉起關來了,把我們這一行生意都搶去啦。”

    眾人聽了大笑不止。裴敬亭卻微笑道:“鐵木大師這話未免欠通,古人所謂閉門思過,這種情形在讀書人中也是常見,倒並不是佛家的坐禪關,一坐經年,大師別弄錯了。”

    鐵木僧呵呵大笑道:“裴施主高論,十分佩服,貧僧不解詩書,信口胡説,該罰,該罰。”説罷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陶春田道:“據我所知,吳氏昆仲自十幾年前退出江湖之後,便年年如此,逢吳二哥生日前三日,便閉户不出,靜居思過,剛才裴兄説得好,在讀書人當中,這種情形不算奇怪,我也記得有兩句話:“靜坐常思己過,閒談莫道人非。”難得的是他二位都是武林中人。又退出江湖多年,尚且如此自愛,無怪乎天下豪傑提到碧雲莊,都十分欽佩。”

    陳雲龍接口道:“陶老前輩説得是,家師也常常稱道這裏的二位莊主,是武林中的君子人物。”

    鐵木僧“咳”了一聲道:“照我看來,什麼閉關靜坐都是多事,世法如夢,萬相皆空,本來便無一物,又何必慎之,守之,思之,悔之,自己再添些事?”

    柳復也笑道:“我也有此意,以我而論,多年以來,喪命在我青萍劍下的惡人也不知凡幾,其中也難免有下手失當的。我要靜坐思起過來,那就無日不思,無時不思了。我是隻行心之所安。”

    金葉丐道:“這話也不盡然,有些人行事不拘小節,有的卻矯枉寧可過正,二位莊主這種閉關靜思,想來也是慎之於始意思。”

    眾人正在紛紛議論,李楊笑哈哈的走進來,鐵木僧和金葉丐首先嚷道:“你是半個主人,跑到那裏去了,這時才來?叫我們無法安席,罰酒,罰酒。”

    李楊笑道:“該罰,該罰,不過請諸位暫時留量,少時再罰。”一擺手,小廝們上來撤去杯盤,另換上温水裏浸過的銀盃銀壺。李揚親自提壺在每人面前斟上一杯.眾人看那酒琥珀顏色,嘗在口裏香醇無比,同聲讚美。金葉丐笑道:“這該是碧雲莊裏的一寶了。”

    陶春田呵呵笑道:“金老哥枉自稱酒中神仙,怎的嘗不出來?這是上好的百花酒,釀成後埋在地下,至少在百年左右,碧雲莊通共也不到二十年,豈能出這樣陳年老酒?定然不是莊中的酒。”

    李揚拍手笑道:“果然陶老前輩能識貨。”回顧火龍神君嶺不邪道:“嶺大哥送這份重禮倒不也冤枉。”

    嶺不邪大身道:“酒是家兄烈炬洞主命小弟送來的,一者替莊主上壽,二者款待各位英雄,據家兄談起,這酒理在地下已有一百二十餘年,也不知確不確。”

    眾人一聽都鬨然致謝,李揚又道:“適才小弟便是看他們開封温酒,故爾來遲一步,失禮之至。”説着端起酒來喝乾。

    裴敬事道:“這樣説來,倒錯怪李兄了,全是鐵金二公之過,該各罰一杯。”

    鐵木僧笑道:“不知不罪,不罰也罷。”金葉丐卻道,“鐵師兄,不罰無以對主人,反正這百年佳釀,多吃是福氣。”説着咕碌碌喝了三杯,連道:“好香!”鐵木增也只得跟着喝了。

    陶春田又命小廝道:“與鐵木大師斟酒。”鐵木僧慌忙問:“幹嗎?”陶春田笑道:

    “再罰你。”鐵木僧大嚷:“罰兩次嗎?”陶春田道:“你先喝酒,我再告訴你為何罰你。

    總要罰得你心悦誠服。”鐵木僧是直性人,一硬脖子道:“好,我喝,我不怕仁義二陶會耍弄我和尚。”説罷一口氣又連喝三杯,道:“陶施主清説。”

    陶春田笑道:“三杯酒是罰你不該亂髮議論。”鐵木僧不服道:“貧僧並沒有議論什麼呀!”陶春田笑道:“還説沒有?你剛説什麼世法如夢,不必慎,守,思,悔,是也不是?”

    鐵木僧想了一想道:“是呵!我的本意是説,一落言詮,便是着相,難道説錯了嗎?”

    陶春田笑道:“大師達人當不致見怪,雖則大師修持有素,但仍然似乎不應抹煞靜坐思過之意,人海滔滔,處處皆是罪業。不見令師弟火和尚的例子嗎?”

    鐵木大師面色一變,呆了一呆,嘆息一聲道:“這樣説來,貧僧只好認罰了。”眾人中多半不知火和尚現在何處,都紛追問。陶春田這才有點自悔失言,忙拿話掩飾。鐵木增倒不大避忌,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説道:“我師兄弟五人,唯有四師弟火和尚不守清規,大師兄面軟心慈,三師弟五師弟功力又不如他。我找過他幾次,都被他溜脱。像他那樣胡來,就縱然不碰到徐霜眉手裏,我也早遲會除掉他,這麼做的事實在太沒點出家人的體面,實是我師門的不幸。”

    座中眾人多不曾聽過徐霜眉這名字,正待追問,忽然外有人吆喝不已,甘明轉頭望去,只見外面有四個壯丁,分抬着兩個大鐵爐在院中走來,那一對鐵爐總有五六尺高,兩壯丁抬着,似十分吃力,院中一個衣飾華麗的漢子,正在喝他們快些走。甘明正想,這兩大鐵爐子不知要抬到那裏去,又有何用處?裴敬亭忽插口笑道:“主人幾年不見,雅興如昔,還是要自己烹茶款客呢。”金葉丐道:“古人説對客揮豪,吳氏昆仲卻喜歡對客烹茶。我老花子喝茶喝水總分不出什麼高低,上次吳二哥自己弄了半天,大家喝了他的茶,都説好極,我可覺得沒什麼。”

    柳復笑道:“烹茶也大非易事,主人擅長此道,我倒要品嚐一下。”甘明剛想插口問金葉丐,這兩個鐵爐是不是用來燒水烹茶的,卻聽見院中咕咚一響,眾人呵了一聲,忙看時,原來壯丁已將鐵爐抬到大廳旁邊,卻因為那鐵爐太重,放時稍不小心,竟然倒下來。那個在院中指使僕人的漢子一見,便大聲喝罵,飛步過來,到了鐵爐旁邊,右手抓住爐沿,往起一提,那鐵爐應手而起,立在階旁,一陣搖動爐門噹噹連響。甘明見那漢子腕力竟自不凡,暗想這鐵爐大約有千斤左右,這人隨手能提起來,大約一定是主人的弟子了。甘明想着,見那漢子提起鐵爐後,便指着那兩個壯丁大罵,壯丁只是低頭不語。甘明不由有些不自在,暗想:“你練過功夫當然有氣力,那個壯丁氣力不夠,才會失手,你這樣罵人真沒道理。”鐵木大師忽然笑道:“這位不是吳大莊主的弟子姓雷的嗎?怎的如此暴躁?”李揚皺皺眉走出去,向那姓雷的漢子道:“這爐子放好就行了,你快到那邊小池上預備預備。我等會兒要陪這些客人到池邊臨水品酒,你不要在這兒多耽延了。”

    那姓雷的漢子顧不得再罵壯丁,應了一聲便回身向左面走去。李揚回到廳內,向大家笑道:“這裏除了後面的大池以外,還有一個小池,池邊頗有花木,比廳裏涼爽得多,大家如果有興,何不到池邊坐?”

    眾人紛紛稱好,於是一同隨李揚到廳外不遠的小池邊,佈置杯箸,就在石桌旁閒酌高談。

    池邊涼爽,波韻花香,助人清興。眾人都愈談愈高興,只有甘明在旁邊不大搭得上活,眾人看他是個孩子,大家談些江湖上的事,他也多半不知道。過了一會,甘明漸覺厭倦,但也不好走開,只是東張西望,自己消遣。忽聽見十來丈外,樹蔭之下似乎有人在爭吵,再聽聽竟似有吳戒惡的口音。甘明心裏一動,離座向那樹林一面緩緩走去。

    轉過幾丈路,便遙遙看見那姓雷的少年正和吳戒惡相向而立,兩人臉上都有笑容。甘明方暗笑自己多疑,忽聽見吳戒惡大聲説道:“説不給你看就不給你看,別羅嗦!我要陪客去了。”説着一轉身便要走,那姓雷的少年卻笑嘻嘻地伸手一攔,説道:“慢着慢着,小師弟,你那東西雖然藏得快,我可已經看見一點兒了。你快告訴我,那是誰的東西?”吳戒惡偏着頭哼了一聲道:“偏不告訴你,你説,你看見了什麼?”姓雷的少年眨眨眼睛,故作詭異地一拍吳戒惡的肩膀,笑道:“你要我説嗎?好,我看見那是女人用的東西揣到懷裏?你是有什麼風流事兒罷!哈哈。”甘明遠遠聽着,又詫異,又好笑,又覺得有趣,剛想再走近一點,不料吳戒惡忽然大喝道:“雷師兄,你敢這樣胡説!你知道那是誰的東西?女人的?

    不錯,那是姑姑的。”

    姓雷的少年被吳戒惡大聲呼喝,先就滿面漲紅,一聽吳戒惡這樣一説,益發又窘又怒;甘明方想吳戒惡好像真要和他師兄鬧起來,只見吳戒惡又指着那姓雷的少年道:“你要看,我給你看,姑姑回來我告訴姑姑。”説着手向懷裏一掏,取出一個金閃閃的小匣子迎着那姓雷的少年一幌,大笑道:“雷師兄,你怎麼樣?你想要這個!哼!姑姑來我就告訴她,你想要她的東西。”

    那姓雷的少年氣得兩目怒張,猛然一指吳戒惡,喝道:“小師弟,你胡言亂語,是什麼道理?我問你,你説這個匣子是九姑的,你從哪裏得來的?”吳戒惡冷笑道:“我嗎?我剛才看婆子們打掃燕樓,在屋角上掃出來的,怎麼樣?”那姓雷的少年沉着臉道:“好,既是這樣,交給我,我回頭交給師父。”吳戒惡方叫了聲“什麼”!那姓雷的少年冷冷地道:

    “小師弟,你知道這些事今年師父派我管,在師叔壽辰前後,外來的客人要是遺失了什麼東西,都歸我找,莊裏人誰拾着什麼東西,也得交給我。”

    吳戒惡似不料他會找出這樣一個道理來説,不覺怔了怔,那姓雷的少年卻猛然一伸手,劈手將那個小匣子奪過去,口裏説道:“這個交給我,你去。”吳戒惡氣得大罵起來,向前一撲,雙掌竟然向他師兄當胸擊去,那姓雷的少年閃身一避,方喝:“小師弟,你瘋了!”

    哪知吳戒惡趁勢手腕一轉,雙指竟勾住那姓雷的右手脈門。原來,吳戒惡故意用重手法出來,使那姓雷的少年驚詫,實在還是志在搶回那個小匣子,那姓雷的少年被他勾住右手脈門,雖然不打算和這小師弟真打起來,可是也愈加氣憤,一面右臂運力往上一崩,嘴裏説:

    “你這成什麼話,回頭見師父去!”那吳戒惡也不答理,就勢雙指往外一捺,只聽見錚的一響,兩片金光閃閃的東西從那姓雷的少年手中飛出,原來那姓雷的少年也在運力,雖然脈門上被吳戒惡一捺,掌握不住,可是他運力的時候已經將那個金匣子捏破,那小小匣子飛出手時已經裂成兩半。

    金匣兩半飛出,吳戒惡縱身一抓沒抓住,口裏大罵,轉身就追,甘明看破區兩片飛來,正是自己來路一面,正想躍起,背後忽然有人喝道:“你們瞎鬧什麼!”又有一人大笑,甘明回頭看時,那兩半金匣,一半斜下飛落,掉在水中,另一半不知何往,背後空中一人身形懸空退去,正落在池邊十丈外的石凳上,一看原來是泰山八龍中的老七陳雲龍。李揚不知何時也走到自己背後,甘明未及開口,吳戒惡已經跑過來大叫道:“李叔叔,你不知道,雷師兄搶我的東西。”那姓雷的少年也已經趕來。李揚指着他道:“雷傑,你們怎麼回事?”吳戒惡搶着説:“我給姑姑收拾房屋,拾着姑姑的一個小匣子!雷師兄就搶去了。”

    原來吳氏兄弟的父親,原是一個富商,早年好結納江湖人物,所以長子吳璧次子吳璞皆在幼時從師,練成驚人武功,他們父親晚年尚有姬妾,生下子女連吳氏兄弟一共九人,最小的便是他們説的九姑吳玉燕。吳玉燕出生時,吳璧吳璞已經藝成,各自在江湖上闖蕩,名氣已甚大。吳玉燕比兩位哥哥要小三十多歲,出生不久,父親死去,姬妾皆散,另外的幾位兄妹也都夭亡。而吳壁吳璞當時不如何往,親朋都找不着他們的下落。幸而蛾嵋靜因師太,因為與吳玉燕的父親曾有一面之識,恰恰雲遊到吳氏舊居的小城,知道吳玉燕這個孤女無人撫養,便帶她上了峨嵋。後來吳氏兄弟重在江湖上出現,找着吳玉燕,見她已入峨嵋劍派,也十分欣喜。及至吳璧吳璞偕隱苗疆碧雲莊後,每當生辰或過年,總事前投書峨嵋,邀幼妹回家一聚。兄妹倒十分友愛。吳玉燕每次回來,都停留不久。吳璧生性純樸,在江湖上惹了許多恩怨,最後懷着隱痛息影苗疆,愈加灰心名利,只歡喜和家人相聚。吳玉燕每年來南疆卻都為時甚短。吳璧愈加處處對幼殊關切。碧雲莊中建有一座小樓,就題名“燕樓”,專供吳玉燕使用。玉燕既不常回來,所以碧雲莊“燕樓”平素卻是鎖着的,只在兩位莊主生辰的前兩日才開放打掃清潔,作為吳玉燕下榻之處。這天吳戒惡正督促女僕收拾屋子,忽然在屋角看見一個赤金小匣子,知是姑姑玉燕之物,看它玲瓏可愛,便順手拿了出來,因又要到前面招待客人,便想揣在懷裏。不料遇見師兄雷傑。雷傑看見吳戒惡將一個小金匣子正揣起來,兩人平素玩笑已慣,便故意問他。不想吳戒惡口齒犀利,説得雷傑動了氣,竟然爭吵起來。

    這時李揚聽兩人一説,便笑道:“我當是什麼事,原來你們師兄弟兩個人為一個小玩意打架,真是孩子。剛才那匣子不是被陳七爺接去了麼?”話猶未了,陳雲龍和別的幾位也都走過去,陳雲龍哈哈笑道:“剛才我看見你們這兒有個什麼東西拋在半空,恰好我又在和他們幾位談輕功,我一時興起,獻了一次醜,可是我接着的只半個匣子。”説着將手中半個破匣遞給吳戒惡,吳戒惡口裏稱謝;卻又看看李揚道:“都是雷師兄胡鬧,把好好的東西弄壞了,不知道那一半掉到哪裏去了。”甘明搶口答道:“我看見,是掉在水裏了。”後面柳復跟過來,笑道:“陳七兄凌雲動真是名下無虛,方才也石凳上坐着,身形並未立起,便能就着坐式飛身到十丈外攫取空中物件,又能不落地便退回來,真是江湖罕見的功夫,不愧八龍之號……”他話未説完,馮卧龍卻插口笑道:“老七,你好端端在各位名家面前班門弄斧,可是人家主人的東西你只接着一半,這算什麼呢?還不人情做到頭,把那一半找來。”

    吳戒惡微微臉紅,剛想説無須再找,陳雲龍大笑道:“當然,當然,不是落在水裏嗎?

    我來看。”説着便走向池邊。柳復也緩緩過來,向池裏一望,只見池水清可見底,那半邊匣子果在水底,便笑對眾人道:“不必費事了,小弟把它撈起來就是。”説着雙掌平平伸去,凝神運氣,忽一掌擊下,只見他掌風所至,池裏的水,波分浪裂,朝四面濺開,他手掌猛然往起一提,一股水柱從池中吸了上來,柳復哈哈一笑,掌心微微一振,那水柱澎的一聲落入池中,水花四濺,再看柳復掌上竟託着那半邊金匣。柳復順手遞給吳戒惡,説道:“可惜成了兩片,你留着再找人收拾吧。”

    眾人見青萍劍客露了一手真氣功夫,都同聲喝采。甘明暗暗吃驚,心想:“這人竟也有這種吸水取珠的掌上功夫,只是他吸水時不曾説話,水柱退下時紛紛崩散,似乎到底不如師父。可是這也就令人驚奇了。”

    李揚一面稱讚,一面卻向吳戒惡笑道:“你為這個小玩意兒鬧了半天,現在東西弄壞了,白吵一陣,以後不可再這樣孩子氣了。”吳戒惡滿面通紅,低下頭只唯唯稱是。雷傑也低嚅着道:“我們本來是鬧着玩,不想弄壞了九姑的東西,李大叔看這件事兒怎麼辦好?”

    李揚方笑説:“你們掃房子掃出來的東西,諒來是九姑不要的。怕什麼?”裴敬亭忽伸手將吳戒惡掌中那兩片金匣子取過來,看了一看,笑道:“這匣子雖然裂為兩片,要合起來也並非不可,只是怕不如原來好看。”裴敬亭口裏一面説,一面將斷裂之處拼攏,用右掌按住,連連摩動。吳戒惡睜大了眼睛看着他,甘明留神察看眾人面色,只有柳復淡淡笑着,目光中似有不快立意,餘人都是含笑以待,也沒人説話。

    過了一會兒,只聽見裴敬亭掌底發發作響,裴敬亭手掌又連連搓動幾下,猛然抖手一拋,吳戒惡急忙仰面看時,從裴敬亭手中拋出竟是一個整匣子,心中大喜,方想伸手去接,金葉丐卻將手中的棍一舉,噹的一聲,將匣子吸在棍頭上。

    甘明凝目一看,原來那斷裂之處,竟像熔接過一樣,已然粘連在一起,只是顏色與別的地方不同,似乎剛剛出爐,不覺暗自咋舌。這裴敬亭竟然已能運用真火熔金化石,看來華山派功夫也是正宗玄門傳授。

    金葉丐將棍子一搖,那棍頭的小匣離棍飛起,金葉丐伸手抓住,笑對吳戒惡道:“剛才個是我欄你高興,你要知道裴大俠用內家混元之力,發動本身真火,熔接這個金匣子,一經接上,匣子極熱,所以他拋向空中,不遞到你手上,我替他代勞將匣子挑住,讓熱退一些,你現在摸摸看,不是還有點燙手嗎?先前你要接過來,不被燙傷了手才怪呢。”吳戒惡滿口稱謝,拿過金匣,又看了看雷傑,兩人都尷尬地笑了起來。

    陶春田半天不説話,這時忽徐徐説道:“老朽混了多年,道家罡氣功夫卻只見過數次。

    剛才裴大俠這種神功絕技,大概是玄門真傳。真是又開了一次眼界。”

    裴敬亭謙謝道:“這種末技,不值一笑。敝派雖然不像崑崙武當完全以練氣為事,但一向內外兼修。只是我秉賦不行,實在未窺堂奧,那説得上什麼真傳。”

    甘明一聽他們提到“崑崙”,突然記起來時破廟中盧吟楓修書神情。原來甘明童心甚重,當盧吟楓給凌兆接療傷,談那一男一女時,甘明早知此次送信所去之處,大半是那兩個崑崙弟子的仇家。盧吟楓雖然未將原委説出,甘明聰慧異常,也猜出一些。因此,也未嘗不明白此行所關重大。可是自從離開師父,獨入苗疆,一路上只顧好奇炫勝,竟反不大留意想這件事。入碧雲莊未見過正主人,只是貪看新鮮,自己也未深加忖度,見了主人後應該如何。此時裴敬亭與陶春田對語,卻撩起甘明心事。想了想,便打算和吳戒惡多親近一下,從他口裏探探他父親叔父的為人,以及怎樣和崑崙結怨。

    眾人重複入席,僕人已將原先杯筷撤去,重行更換,金葉丐對甘明道:“乾脆你們兩位小朋友坐在一塊吧,也顯得鬧熱些。”

    甘明見吳戒惡正笑嘻嘻的望着自己,便拉他坐在自己肩下。這時李揚捧起酒杯對眾人笑道:“適才各位神技,真可算歎為觀止,不但在下他了眼福,也增長不少見識,今日之會,也算武林一盛事,在下敬諸位一杯。”

    眾人舉杯飲罷,李揚還要輪流敬酒,陶春田笑道:“李二哥免了這一套罷,我們可不慣來文縐縐玩意。”眾人也道不必,李揚方才罷了。

    甘明這時突然想起一事想問吳戒惡,但席上人多,又不便講話,吳戒惡見他怔怔的出神,便扯扯他的衣袖,低聲道:“甘大哥,你想什麼?”

    甘明這才驚覺,也低聲道:“我在想他們大人喝酒,偏有許多禮節,不知道有什麼好處。”

    吳戒惡笑道:“是麼,我也覺得和他們在一起沒什麼意思,一點也不好玩,而且也吃不舒服,甘大哥,歇會兒我帶你另找一個地方玩玩,怎麼樣?”

    甘明連連點頭道好,又低聲道:“最好沒有別人。”吳戒惡道:“那是當然,就是咱們兩人,我再去弄些酒菜,咱們愛怎麼吃就怎麼吃。”

    金葉丐注意到這兩個小孩子在竊竊私語,便大聲道:“你兩個是不是商量到後山打豹子去?這兩天安靜些吧,等過了你二叔的生日再幹淘氣事兒也不晚呀。”

    吳戒惡笑道:“沒有的事,我們是説別的事呢。甘大哥説我們的花園好大。”

    金葉丐哈哈笑道:“那麼你就陪他去逛逛吧,他是老遠趕來的客人,你這主人可不要簡慢了人家。”

    吳戒惡道:“你老人家放心,我還要甘大哥教我兩手功夫哩,怎麼敢輕慢他?”轉過頭對甘明道:“咱們走吧!”甘明也知金葉丐是恐他們在此拘束,當下起身向眾人告了罪。李揚欠身道:“甘小俠請隨意遊玩,不要客氣。”又命兩個小廝跟着,“好生伺候甘小俠,不許偷懶離開。”那兩個小廝慌忙答應,跟了兩人走去。

    甘明隨着吳戒惡步出花廳,問道:“你説有什麼好去處?”

    吳戒惡道:“甘大哥去過我們家的大花園沒有?”

    甘明笑道:“我昨夜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夜時分,那裏有工夫到花園裏去呢,今天我倒走過那兒的。”

    吳戒惡想想又道:“這兒後面山上野獸很多,有豹子、有野豬、還有熊哩。本來我們可以去玩玩,不過這兩天是我二叔的好日子,不能滿山亂跑,待過兩天我陪你到山上去打獵,你説好不好?”

    甘明喜道:“那正好,我就喜歡打獵!那麼現在咱們到那兒去呢?”

    吳戒惡道:“我陪你到園子裏去逛逛吧,你不知道,我們家的園子才大呢,我爹説我們這園子要是在別的地方,要值好幾十萬銀子哩,可惜在這苗山裏,別人都不知道有這麼個好地方。”

    甘明撇嘴道:“銀子拿來幹什麼?我師父説世上最壞的東西就是銀子,白亮亮的,把好人的眼睛都照壞啦。”

    吳戒惡臉一紅道:“我不過隨便説説罷咧,誰會稀罕銀子呢?”

    説着兩人高高興興地往園中走去。一進園門,甘明便止不住心裏暗暗喝起採來。先前走過,未及細看,這時隨意觀賞,只覺得到處奇花古樹,靈秀蒼鬱,各盡其妙,更難得的是樓台亭閣,氣勢巍峨,雖在苗疆之中,沒有一點野氣。甘明暗想,若非眼見,真令人難信這窮山僻谷之中,會有這樣的園林。

    甘明隨着吳戒惡進園來,一路談笑,這時正是春末夏初天氣,走到一處花林旁邊,滿林白花如雪,轉過一帶假山,卻又是一帶松林,甘明讚歎不止,向吳戒惡道:“你們這花園真是佈置得高明,也難得有這樣好的松林。”

    吳戒惡笑道:“甘大哥你不知道,這座松林其實很小,約摸只有百十株松樹,不過遠處看來,樹木葱蘢,似乎好大,其實不佔地方。”

    甘明笑道:“可知佈置這花園的人胸中便大有文章,有了這座林子,隔斷了那邊景色,方有含蓄,而且妙就妙在這松林也不過大,不然的話,將這邊的花林景色全壓住了,更有甚趣味?”

    吳戒惡道:“都是我二叔父佈置的,甘大哥你不知道,我二叔父是個有巧思的人,不但會佈置園子,而且……”説到這裏突然縮住嘴,頓了一下又笑道:“甘大哥,咱們到這林子裏去歇歇吧,那兒涼爽。”

    甘明正要回言,忽見跟着的小廝向吳戒惡連使眼色,心中疑惑,又不好問他,倒是吳戒惡對那小廝笑道:“有我陪着,不妨事的。”

    甘明心中已然有些不快,心裏暗想:“這是什麼意思,這碧雲莊裏處處都顯得鬼鬼祟祟的,行事詭異,倒像不是好人家,但這莊主往來的朋友又都是各派高手,這倒奇了,當下笑道:“又沒走累,歇什麼?橫豎是些樹林子,遠遠看一下也就罷了。”

    吳戒惡是聰明人,已然看出甘明心裏疑惑,接口笑道:“從那松林裏穿出去也是一樣的。”説着便走向松林,甘明只得跟過去。這時日晴和暖,甘明身上也微微出汗,可是兩人一走過樹林,便覺自然涼爽。林中有個露天的石亭,亭中有些石桌凳,上面苔蘚斑駁,似乎很少有人。甘明留神細看,並瞧不出有甚不同尋常之處。

    吳戒惡笑道:“現在還不覺得,一到夏天,在這兒乘涼倒是好個所在,我爹時常和李二叔在這兒下棋哩。”

    甘明順口稱讚了兩句,四人順着藤蘿掩映的羊腸小徑又走一段,忽覺眼前一亮,原來林蔭已盡,前面卻是一片廣坦的花圃,但見各色的花,有的盛開,有的含苞欲吐,真是蔚為異景。旁邊有池,池旁環列石凳,再過去卻是一列飛樓,遠遠望見雕樑玉砌,十分精緻。山坳之間尚有溪流水,一眼望去,只覺山光水色,不盡涯際,更顯得氣象萬千。甘明方悟出這園子乃是依山勢築成,口裏連聲稱好。

    吳戒惡用手指道:“甘大哥,咱們到那亭子裏去坐坐好麼?”

    甘明點頭道好,臨近一看,那亭原來掩藏在柳樹從中,翠綠色的柳條如帶子樣的隨風飄動。中間卻隔着一道水,約摸也有兩三丈寬。

    甘明抬頭看時,那亭的匾上寫着四個草字,是“新柳迎春”。吳戒惡笑道:“這幾個字是李二叔寫的,李二叔外號叫作文武判,能夠作文,爹説他還最善寫字,依我看來,這匾也不見得高明。”

    甘明笑道:“我對這類事可不大懂得,我們天台上的普師叔倒很會寫字,他老人家常説我寫不好字就不能成大器,因為寫字和劍術有關係,我可不信這話,我也瞧不出他老人家的字有什麼好,我看凡是字都差不多,墨濃點就好看些。”

    吳戒惡忍不住笑了,又指着那匾道:“這幾個字張牙舞爪,其實不見好處。咱們還是到亭子裏去吧。”説着腳尖一點,身子凌空拔起,如燕子般的掠過水麪,落到亭子裏,笑道:

    “甘大哥,請過來吧,這邊的景緻好得很呢。”

    甘明見他露了這一手輕功,不覺技癢,他生性好強,安心顯一下自己新近學會的“鶴舞輕雲”,嘴裏故意説道:“哎呀!這兒原來還有一條河,可怎麼過去呢?好罷,待我跨過去。”

    一邊説一邊便將衣襟掖起,裝做走下水去的樣子,吳戒惡原想甘明既是鬧天宮的徒弟,輕功上必有相當造詣,只須輕輕一縱便可過來了,這時卻見他掖衣襟,換袖子,不知要做什麼?

    甘明見吳戒惡倚在欄邊,笑嘻嘻的望着自己,便道:“我可過來啦。”説話之間抬起右腳便朝水裏走去,背後的小廝剛叫:“甘少爺使不得。”甘明左腳陰使內力,一用勁,雙肩微抬,一幌身便到了亭上,就如一伸腿便跨過來一樣。

    吳戒惡喜得雙手拖住他袖子,雀躍道:“甘大哥,我不知道你有這麼好的功夫,你那位師叔怎的還説你不能成大器呢?”

    甘明笑道:“這算什麼功夫?也值得你稱讚?”要知天台派中的輕身功夫,乃是武林一絕,甘明還只不過學得二三成罷了。”

    吳戒惡道:“我拜你作師父,你把這手功夫教給我吧。”

    甘明道:“你別瞎説,咱們賞花是正經。”

    這時那兩個小廝也作勢要躍到亭上來,吳戒惡搖手道:“算了,算了,你們別在甘大哥面前獻醜,不要替老莊主丟人,快替我們弄點酒菜來,我和甘大哥兩人要在這兒賞花呢。”

    那兩個小廝答應去了。吳戒惡笑道:“兩個小廝很討厭,打發開去咱們好説話。”

    甘明舉目看時,見亭的一面又是一片花海,吳戒惡指點道:“這是牡丹,這是杏花,這是海棠,還沒盛開哩?”

    甘明猛然覺得一股若有若無的清香撲鼻,因問道:“這是什麼香?”

    吳戒惡用手一指道:“你看!”

    只見一列列的石案,擺着上十盆蘭草,吳戒惡道:“這種蘭草是春天開花,故而叫做春蘭,花並不怎樣好看,倒是這香氣醉人。”

    甘明嘆息道:“我本來是個大俗人,生性又好動,師父他老人家成年把我圈在山上,成天頭也悶得發昏,只有一天到晚練拳練劍,師父還説我定不下心,其實轉過來幾間草屋,轉過去又是樹林石頭,沒有一點兒趣味,要是我們那裏也有這樣的花園,叫我淨守着園子,十年不下山也使得。”

    吳戒惡笑道:“那也容易,等盧老前輩來了,我要爹向他老人家説,把你留下來,你愛住多久就住多久。”甘明搖頭笑道:“那算什麼呢?咱們非親非故哪能賴着不走?”吳戒惡道:“這有什麼關係,你就看李二叔吧,他和我二叔是結義兄弟,在這裏住了好多年哩。要不咱們也結成兄弟如何?只怕你嫌我功夫不高。”

    甘明大笑道:“結拜弟兄哪能隨便。人家要心性相投,同生共死哩。”吳戒惡也笑道:

    “難道咱們心性不相投不成?至於同生共死更算不了什麼,如果你讓人害死,我準定給你報仇,人打我你也出手便是。”

    這吳戒惡説話直爽,倒出乎甘明意外,他當下暗暗尋思道:“和這吳戒惡結拜倒是件好事,只是這碧雲莊處處透着邪門,如果他的父親叔父不是正人君子,自己和他結拜,豈不成了壞人一夥?”但又轉念一想:“假如這裏兩位莊主果真是壞人,那麼照師父的脾氣,豈能帶着自己來替他拜壽呢?更不會送什麼信來了,我信不過別人,難道連自己師父也信不過不成?”他這樣一想,便定下了心來,正要答話,吳戒惡又道:“甘大哥,我想你既然説你沒有弟兄,我也沒個兄弟姊妹,咱們正好結成兄弟,大家也算有個親人,你説是不是?”

    甘明道:“古人撮土為香,原不在這些事上講究,咱們要結拜就對天一拜,也是一樣的。”

    這倆孩子想到就做,於是兩人敍年齡,甘明十五歲,吳戒惡只有十三歲半;甘明算是兄長。兩人對天拜了,又立了些血淋淋的重誓;兩人拜罷入亭下。互相對看着又笑起來。這時,遠處人影綽綽,乃是兩個小廝捧着酒餚,到亭裏桌上放下,一個小廝向吳戒惡道:“李二爺吩咐叫小少爺陪甘少爺逛一陣便抽出空去一趟,李二爺有話要向少爺説吧。”

    吳戒惡擺手道:“知道了,你們各自去罷,這兒不用你們伺候。”

    那小廝又道:“少爺快點去啊,李二爺有要緊話哩!”

    吳戒惡不耐煩道:“真羅唆,你不見我這會子陪着客人嗎?”

    那小廝不敢多説,撅着嘴去了。甘明道:“既是有事,賢弟也該去一趟才是。”

    吳惑惑皺眉道:“什麼要緊事?左右不過是二叔做壽的事,真是阻人清興,且別管他。

    咱們搬到那石桌上去如何?”

    甘明見吳戒惡興致很高,也不便再説,只得笑道:“花前飲酒,自然比亭上更妙了。”

    吳戒惡越發高興,自己動手將酒餚搬到花石桌上,兩人且談且飲,不覺有了幾分酒意。

    甘明不經意地向吳戒惡道:“剛才你説你沒有兄弟姊妹,我倒出乎意外。這裏兩位吳老前輩我雖然尚未見過,可是聽家師説起,似乎現在已經都年近六十了;怎麼你沒有年長的兄妹呢?”

    吳戒惡笑道:“我二叔今年五十六,我爹爹六十一了。我爹爹成親的時候已經四十多歲,生了我不久,我母親就去世了,我還是頭一個孩子呢,哪裏有兄姊?我母親去世以後,爹爹當然也沒續絃,我倒是沒有繼母。可是二叔又沒娶親,這一來我就連弟妹也沒有了。”

    甘明聽説這位吳大莊主,在四十幾歲才娶親,不覺暗暗詫異。他那知道,吳氏兄弟早年闖蕩江湖,曾有十年左右作海上之客,吳璧晚婚大半就由於此。

    停了一會兒,吳戒惡忽問道:“大哥的伯父母呢?都去世了嗎?”

    甘明黯然微嘆,點頭道:“我是一個孤兒,出世不久,父母先後去世。我家連親戚也沒幾個,我師父帶我上天台的時候,我才四歲。一直就沒見過什麼親人。不比你還有父親、叔父、姑姑。説孤單我對比你孤單得多了。”甘明微微挺了挺胸脯,長長吐了一口氣,又淡淡笑道:“不過我從小就是跟師父,過慣了倒也不覺得什麼。”

    吳戒惡年紀雖小,平時常常隨着長輩和江湖朋友交接,也懂得一點人情世故,這時看甘明觸念身世,有些傷感,忙把話題岔開,舉起酒杯和甘明幹了一杯,又笑道:“我真還羨慕你無掛無累地獨來獨去,我在家裏連出門都不能隨便呢。”

    甘明失笑道:“兄弟怎的這樣説,難道你還覺得你的家成了你的掛累不成?你現在年紀小,所以吳老前輩不讓你出門,長大些自然會要你出去闖南走北的。”

    吳戒惡想了想,也覺得自己的話欠妥,微紅着臉笑起來,卻又道:“你説我年紀小不能出門,你比我也只大一歲,怎麼就能獨來獨往的呢?”

    甘明搖頭道:“我也是一向跟師父走,這是頭一回獨個兒走長路。”他本想説,連這次也本來是隨師父來的,半路上碰上事才單獨來送信,可是猛記起師父雖是讓自己送信給吳氏弟兄,可囑咐過對別人任誰都不能提,雖然吳戒惡是這裏的小主人,但在未見到吳氏兄弟以前,還是不多提那些事為妥,因此便住了口。

    吳戒惡卻似乎渾然未覺,停了停又道:“剛才你説到我姑姑。我姑姑可真是怪人,她每年只回來一兩次,對人總是冷冰冰的。不過聽我爸爸説,我姑姑可是練的玄門正宗的上乘功夫,雖然年紀輕,可比我爸爸二叔功夫都高呢。”

    甘明心裏一動,接口問道:“你姑姑是那一派的前輩,我還不知道呢。”

    吳戒惡莞爾一笑道:“她是峨嵋派呀。你説‘前輩’,當然她是我姑姑,我得算晚輩,要論年紀,她比我爸爸的徒弟也大不了多少;她今年才二十幾歲。”

    甘明心想,原來吳戒惡的姑姑,還是個少女,難怪先前吳戒惡在她房裏拾着那種精工雕制的匣子。

    吳戒惡回頭望了望,還指着園外道:“你看得見不?那邊有一座高樓,就是我姑姑住的地方。”

    甘明順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隱隱看見危樓高聳,似乎是全莊最高的地方。吳戒惡想了想又笑道:“我姑姑脾氣不好,莊裏人全怕她。我爹爹也説她高傲,大概就因為她功夫高,脾氣又高傲,所以住的地方也要揀高的。”

    甘明聽他説頑皮話,忍不住也笑起來。

    吳戒惡平時沒有年紀相近的朋友,這時和甘明愈談愈有興致,只顧自己説話,天上地下亂談。甘明幾度想問他吳氏弟兄閉關是怎樣一回事,總找不着適當時機,也就一直沒問。他那料到接着就要惹出事來。

    園中微風拂農,花香統座,兩人談一陣話又轉到武功上,吳戒惡忽道:“大哥,這兒沒有外人,你我兩人比比功夫怎樣?”

    甘明笑道:“賢弟家傳功夫,當然是好的,何必再比呢?”

    吳戒惡聳一聳鼻子道:“大哥你別冤我啦,你剛才的輕功我早看出來啦,比我好十倍也不止,我是想看看你還有些什麼功夫,你可不許藏私。”

    甘明微笑道:“比什麼呢?”

    吳戒惡笑道:“咱們剛結拜了弟兄,難道使打架不成,我看還是請你顯一手輕功好。你顯了我也來,咱們就這樣比比。”

    吳戒惡道:“這葡萄架可脆軟得很,咱們跳到上面去走一趟,誰踏斷了架子就算誰輸,罰酒三杯。”

    甘明道:“好,就是這樣,可是你先請。”

    吳戒惡站起笑道:“也好,我就不客氣了。”一縱身跳到葡萄架上,那架子隨勢向下一沉,甘明笑道:“快下來,要折斷了。”

    吳戒惡笑道:“不會,你別小看我。”他在上面鶴行鷺伏的走了一圈,踏得架子格支格支地微微發響,甘明喚道:“要小心!”吳戒惡搖頭道:“不妨事,這架子我走慣了的。”

    甘明心裏道:“好!原來你是走慣了的,可不是安心難我?”當下也不動聲色,待吳戒惡跳下來以後,甘明道:“愚兄要獻醜了。”

    吳戒惡笑道:“哥哥請吧。”

    甘明微微一笑,腳尖一點,平空縱起,輕輕落在篷項,那竹架動也不動,甘明在上面甩手甩腳的走了一轉,然後嗖的一聲竄下來,恍若一葉落地。

    吳戒惡拍手叫道:“哥哥好功夫,我輸了。”説着提起壺來斟上三杯酒,一氣飲幹。

    甘明怕他心裏不快,便笑道:“這種小巧功夫算不了什麼,還是拳劍暗器才是要緊的,我常聽師父説:當今暗器名家在南方要數到嘉興陶氏和你們吳府上,想來賢弟都是高明的了。”

    吳戒惡搖搖頭笑道:“高明什麼?不過胡亂會打兩下就是,我爹的暗器功夫也不怎樣,倒是我二叔的奪命金環很厲害,我的暗器這是他老人家教的。”

    兩人剛説到這裏,便聽見有人大聲喚:“小少爺,李二爺叫你呢。”

    兩人掉過頭一看,原來是侍候吳戒惡的書童金哥,吳戒惡沒好氣的道:“告訴李二叔,説我有事呢,等一會就來。”

    金哥轉了眼睛,滿面為難之色,又低聲道:“前面又來了客,聽李二爺説,現在兩位莊主在閉關,小少爺就是主人,可非去接待不行。這位客人可不比平常的朋友……”

    吳戒惡不等金哥説完,便皺着眉道:“是誰,什麼貴客,非陪不可。”

    金哥陪笑道:“這位客人我不認識,聽説是姓孫,是藏邊來的。”

    吳戒惡臉色一動,搶口問道:“是穿一件大紅披風的不是?”

    金哥詫異地笑道:“是的,小少爺見過他?”

    吳戒惡一躍而起,拉着甘明笑道:“這正好,咱們剛在談暗器,這位客人可是真真的天下數一數二的暗器名家。走!走!咱們快去見見他。”説着就要拉甘明走。

    甘明把吳戒惡的手掙開,笑道:“你別忙,你先説説,這是誰呀?你見過嗎?”

    吳戒惡道:“我當然沒見過,可是前幾天二叔就告訴我,今年大雪山的火雷王孫天夷也許會來,他老是穿大紅披風,這一定是他,咱們快走。”

    甘明心裏一震,猛然記起兩三年前師叔普靈歸的話。原來西藏大雪山的大雷王孫天夷,是隱跡多年的一位名手。他生性毒辣,早年從藏邊修羅子練成絕藝,能打許多種奇怪暗器,其中有一種烈火珠最是厲害。在二十年前,有一次孫天夷用烈火珠傷了一位劍客,惹動公憤,普靈歸與盧吟楓一同找他,他被逼遠遁。有人説他仍回大雪山去了,普盧二人也就漸漸淡忘。但甘明曾聽普靈歸説起此人,這時知道來客竟是他,不由吃驚,但不願當着吳戒惡露出來,勉強鎮靜着笑了笑道:“兄弟,你先去,我這會子不想走動。”

    吳戒惡睜大眼看看甘明,不解他何以如此。甘明怕他再説下去,忙向石桌上一伏,口裏道:“我剛才酒喝多了,有些頭暈。讓我歇一會兒。”

    吳戒惡見他如此,不好再拉他走,但又不願讓他一人在此,自己卻又想去見那位暗器名家,弄得左顧右盼,打不定主意。金哥也不敢催他,過了一會兒,甘明見他不肯走,便又抬起頭勸道:“你還是快去見客,而且李二爺找你也許別有要緊事。我已經有了幾分酒意,也要歇歇,夜晚我們再飲酒,豈不比現在更好?”

    吳戒惡想了想便道:“那麼,我少時來找大哥。”於是命金哥領着甘明回房休息,自己便連忙找李揚去了。

    金哥便來扶甘明回房,甘明也不想在園中再逗留,便隨他回去。進了房,金哥只道甘明真個要歇息,倒了一杯茶,帶上房門走去。甘明一則飲了幾杯酒,二則剛和吳戒惡磕頭結拜,心中十分興奮,哪裏睡得着?在房裏想了一陣,又到院子裏打了幾套拳,仍不見吳戒惡到來,本想去找金葉丐,又恐碰上那孫天夷,無奈只得耐心等着,在院子裏轉了幾轉,悶得實在無聊,無意中走到左邊月亮門張望。這裏正是昨夜遇見那巡夜少年之處。這時剛好夕陽西下,園裏尚未有人值夜。甘明見這裏花木更是整齊,不覺動了遊興,心想金葉丐雖然叫我不要亂走,但這時尚未入夜,我隨便逛逛就回,又有何妨,於是信步又走進園來,一路竟無阻擋。

    甘明走出不遠,便見一片水光照眼。原來這裏是一個大水池,池裏荷花盛開,池塘中心卻是一座水亭,硃紅欄杆,亭內似乎地方不小。

    甘明正眺望間,忽聽見旁邊林中有嬉笑之聲,連忙退向樹後,一會兒走過來兩個少年,看神情似乎正在相互笑謔。兩個少年中一個正是昨夜所見的那人,他走到池邊,忽向另一個道:

    “王師弟,這裏離客舍太近,你今晚輪值,可得小心。明天師父師叔就出來見客,不要在這短短的半天一夜中出什麼事兒。”

    那被喚作“王師弟”的少年似乎餘興未已,還是笑嘻嘻的,聞言答道:“你別擔心,待會兒我自然會照顧着。你怕有人瞎闖,其實到咱們碧雲莊來的人,雖不懂咱們這兒的規矩,白天大家都在一塊兒,晚上沒人引路,誰會出來亂走?”他話還生説完,先前説話的那少年連連搖手道:“你那能這樣大意,我給你説,昨晚上就有那個天台山來的小孩兒晚上往園裏跑,我一問才知道他是丟了東西,他差點進到園裏了。要是我大意,誰知道他會不會跑到池邊來。”

    姓王的少年沒再説什麼,甘明隱伏樹後,聽人家談論他昨夜悄入花園的事,不由心裏一陣不快,又聽那少年叫自己做“小孩兒”,更見心頭火起,暗罵道:“我跑到池邊又怎麼樣?你們不讓人隨便走,等會兒我偏要走走。”

    那兩個少年説着話又往客舍一面走去。甘明見他們走遠,自己悄悄轉過來,又到池畔,四顧無人,便膽大了些,看看水上荷花,不由心裏暗想道:“這苗山裏的氣候,果然與外面不同,荷花竟這樣早便開了。”

    他又繞着池塘走了幾步,忽然覺得奇怪,按理説這滿池荷花,多少總有些清香,怎的一點香味也沒有?甘明見池旁有幾個大理石的圓凳,便坐了下來。

    坐了一陣,園裏仍無一個人影,想那少年也到前面去了。甘明覺得酒氣益發上湧,渾身燥熱起來,心想,趁此時無人,何不將自己尚未學全的“登萍渡水”輕功絕技練上一番,正好這兒有好場子,練得不到家也不怕人恥笑,想着將腰間在帶緊了一緊,一提氣便輕飄飄的落在一朵蓮花上面。

    甘明下落之時原本十分小心,生怕自己功夫不夠,將蓮花踏折,落下水來,弄得不好見人?

    不料他身形落下去,那蓬花竟是挺立如故,甘明大奇,再用勁一踏,倒戳的腳底生疼,原來那朵蓮花竟是鐵鑄的。

    甘明心裏十分驚異,連跳了幾朵,荷花竟然全是鐵的。甘明心裏想道:“好好的一個池塘,弄上些假蓮花,這是為的什麼?待會兒見着吳戒惡倒要問問他。再看看池心亭子,裏面似有縷縷香煙飄出,心想那裏面説不定又有什麼鬼門道,難怪他們不許人走近,我倒要去看看。

    他這時酒力方濃,又好奇,完全忘了自身安危,腳下連縱,看看離那亭子只不過三四丈遠,忽然腳底一沉,他腳下那朵鐵蓮花竟向水裏縮去。

    甘明自從發現這池子裏全部是假蓮花以後,只道不須留心,腳下便隨意踏去,此時這朵蓮花突然一縮,不由大驚,只怕跌進水裏,趕忙雙臂一振,一鶴沖天,身形起了三丈高下,朝下一看,只見白茫茫的一片水光,全部蓮花都縮到水底去了。

    甘明不由大急,他這一直起直落,眼見得非落進水裏不可。恰在這時,那亭子裏軋軋數聲異響,一條寬約二尺,其形如帶的東西,忽然如長虹經天一般的朝甘明腳下飛來,其勢極快,甘明不知這是什麼東西,不敢下落,半空中吸氣轉身,頭下腳上的落下來;又猛然想起腳下是水,無處可停足,但無法轉勢,心慌意亂.已經沒了主意,恰恰身形下落時剛在那長虹似的東西旁邊,便一伸手抓去。他不抓還好,這一抓又聽得軋軋連響,那長虹竟帶着甘明疾箭似的朝亭子裏倒縮回去,緊接着亭子窗户砰的一聲關上,池內蓮花仍然升起。除了水波微蕩之外,一切均異常平靜,就如沒出事以前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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