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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君子

    漁夫的劍沒有停下,船上其餘兩個藍衣青年一齊被迫退,倒栽進水裏!

    兩旁船隻急來搶救,只救得一人,漁夫沉劍將倒在船上的一個藍衣青年的劍挑起,接往劍柄上一敲,那支劍立時箭一樣,射入了水中一個藍衣青年的後心!

    漁夫右掌劍一翻,左掌接往劍脊上一抹,抹了一掌的鮮血,目光一閃,身形便又待撲出!一聲暴喝正適時劃空傳來:“艾兄,飛雨兄!”

    漁夫應聲回頭,只見一葉輕舟由煙雨樓那邊射來,舟上兩個人,一個楚烈,一個沈勝衣。楚烈運槳如飛,舟行如箭。

    沈勝衣振吭大呼,眼睛充滿疑惑,相距雖還遠,他已經認得出那個漁夫就是他的好朋友“快劍”艾飛雨!

    艾飛雨的劍到底有多快,沈勝衣很是清楚,卻是想不到艾飛雨殺人也殺得這麼快。

    艾飛雨亦好像認出了來的是什麼人,瞳孔突然收縮,劍颼的一翻。

    左右八個藍衣青年已經接近,手中劍齊指着艾飛雨蓄勢待發!

    艾飛雨目光從那八個藍衣青年面上掠過,冷笑:“誰也不能阻止我!”

    他的語聲亦像劍一樣尖鋭,語聲一落,身形疾向右射出!

    四個藍衣青年長劍齊展,擋住了艾飛雨那一劍,艾飛雨身形一縱,飛魚一樣直投入了水裏!那只是片刻,“嘩啦”的一聲,艾飛雨又曳着一條水柱從船的另一邊冒出來!

    藍衣青年應聲回身,艾飛雨怒雕一樣撲下,劍往下疾插!

    船動湯不穩,那四個藍衣青年身形未定,這一劍插下,是必又有人倒下!

    閃電也似的一道劍光及時劃空飛來,在艾飛雨的劍還未插在一個藍衣青年的腦袋之前三寸,將之撞開!

    是沈勝衣的劍!

    沈勝衣人如天馬行空,橫越過兩丈湖面,總算及時化解了艾飛雨那一劍。

    那個藍衣青年都看在眼內,自忖必死,而今雖然不死,仍嚇出一身冷汗,沈勝衣落在他身旁,一把將他扶住,再看艾飛雨,又沒進水裏。

    楚烈一葉小舟緊接劃至,在他的後面不遠,張千户、秦獨鶴、柳清風亦各乘一葉輕舟相繼划來,韓奇與八個藍衣青年亦分乘兩隻小船從另一方向包抄過來了。

    “嘩啦”一聲,艾飛雨又從水裏冒出來,已經在三丈之外,一個翻身,正好落在他自己那葉小舟上。

    他半蹲在那裏,冷然回頭,盯着沈勝衣。

    艾飛雨!

    沈勝衣也盯着艾飛雨,在目光相觸的那剎那,他還抱着一線的希望。

    這一線的希望現在亦已完全破滅。

    他與艾飛雨在一起的時間雖然不很多,最後的一次見面也已在九個月之前,但若説他竟然認不出艾飛雨,那簡直是笑話。

    眼前這個人絕無疑問就是艾飛雨,所用的那支劍也絕無疑問是艾飛雨慣用的那支劍。

    嵌在劍柄上那顆崩缺了一角的寶石,沈勝衣更是印象深刻。

    他們是打架打出來的朋友,那顆寶石就是在那一戰,崩缺在沈勝衣的劍下。

    艾飛雨一直都不肯將那顆寶石換去,人前説起沈勝衣是他的朋友的時候,他總會説起那一戰,出示那顆崩缺了的寶石。

    他絕不以為那一次的戰敗是恥辱,而且以是沈勝衣的朋友為榮!

    本來他就是立心要做一個俠客,認識了沈勝衣之後,更像一個俠客了。

    現在他卻是如此殺人,這非獨不像是一個俠客的所為,簡直就像是一個冷血殺手。

    在煙雨樓中,沈勝衣還是半信半疑,現在不相信也不能了!

    “艾兄,這到底為了什麼?”沈勝衣忍不住喝問。

    艾飛雨不作聲,偏過臉去!

    沈勝衣接道:“江南四友四位老前輩都説並未與你結怨,其中也許有些什麼誤會,你只管説出來我一定給你們主持公道。”

    楚烈接道:“是啊,姓艾的,若是錯在我們,你要怎樣,我們就是哼一聲也不是好漢。”

    艾飛雨冷笑,左手一抄,抓起旁邊那個魚簍向沈勝衣疾擲了過去。

    沈勝衣鼻翼一動,突喝道:“小心!”右手衣袖一拂,一股勁風捲起,將那個魚簍震了回去!

    霹靂一聲,火光一閃,那個魚簍突然爆炸開來,一股濃煙飛速擴散開去!

    艾飛雨身形同時一弓,一道寒光從左手衣袖射出,直射向楚烈,右手劍接往水面一劃,小舟疾射入濃煙深處!

    沈勝衣左手劍急翻,“叮”的將那道寒光截下,擊墮在舟中,脱口一聲:“退下!”

    那些藍衣青年應聲不由自主將船往後劃。

    沈勝衣按劍不動,楚烈緊握雙槳,並沒有將小舟劃回,蓄勢待發。

    這片刻之間,方圓十丈的湖面已盡被濃煙所籠罩。

    張千户那邊看在眼內,雙手一分,左右秦獨鶴,柳清風,韓奇等船立即散開,遙遙將濃煙籠罩的地方包圍起來。

    他們看着那股濃煙將沈勝衣、楚烈吞噬,都露出緊張的神態。

    傾耳細聽,濃煙中一片靜寂。

    濃煙周圍亦是隻有船隻劃過水面的聲音,所有人都屏息靜氣,靜觀其變。

    什麼變化也沒有。

    煙雨仍飄飛,這季節下這種雨,是不是有些奇怪?

    時間在靜寂中消逝。

    濃煙已消淡,一葉輕舟無聲的在煙中飄出來,舟上沒有人。

    秦獨鶴面罩寒霜,柳清風雙眉輕蹙,張千户終於忍不住叫出來:“毛楚,你在那兒?”

    楚別的語聲從煙中傳出來:“我在這裏”又一葉小舟從煙中盪出來,沈勝衣按劍立在舟首,楚烈雙掌在握,與被濃煙吞噬前並無不同。

    眾人這才松過一口氣。

    沈勝衣目光轉落在那葉無人的小舟上,劍眉一剔,輕吐出“嗯”一聲。

    楚烈亦自一剔眉:“還是給他跑了。”雙拳一緊,那兩條木漿立時在他的掌中碎裂。

    沈勝衣沉默了下去。

    張千户的船迅速接近:“艾飛雨在濃煙中沒有襲擊你們?”

    “沒有。”楚烈搖頭。“我們卻也不知道他在什麼時候離開了那葉小舟。”

    張千户目光一轉:“煙霧中還有兩隻船。”

    語聲未已,一隻小船的頭部隱的在煙中出現,楚烈突然暴喝出掌,虛空接連三擊。

    掌風呼嘯,煙霧激揚。

    整隻小船都露了出來,那之上倒着兩個藍衣青年的體。

    楚烈雙掌一收,又待劈出,張千户突然揮手阻止:“不要衝動。”

    楚烈仍然又劈出兩掌,才問道:“我們難道就呆在這裏?”

    張千户目光一掃:“煙已將盡散,我們已經呆了那麼久,又何必在乎再呆多片刻?”

    楚烈終於點頭。

    張千户目光轉向沈勝衣,只見沈勝衣一些反應也沒有,明顯的已陷入沉思中。

    他沒有騷擾沈勝衣,目光迴向煙霧那邊,靜觀其變。

    周圍立時又靜寂下來。

    煙終於盡散。

    不待張千户吩咐,所有的船已無聲的緩緩向當中接近那當中,有一隻無人的小船,還有一隻斷開兩截,其中的一截之上,爬伏着一個漁娘。

    那個漁娘面色蒼白,已經昏迷過去。

    張千户第一個開口:“到底還是逃去了。”語聲異常淡。

    楚烈脱口道:“他又怎能逃得出我們的包圍。”

    張千户笑道:“跳進水裏就能了。”轉吩咐韓奇。“那個漁娘救起來,給她一百兩銀子送她回去。”

    韓奇應聲將船划向那個漁娘。

    張千户轉向沈勝衣:“這個陷阱的確太大了,老弟若正早來半個時辰,我們的人最低限度,不會死得這樣沒有價值。”

    沈勝衣無言回過頭來。

    張千户微喟接道:“我們還缺乏了幾張鐵網,一個水性那麼好的人,只有跟網魚一樣,才能將他拿下來。”

    秦獨鶴亦道:“這也就是我們最失策的地方。”

    楚烈悶哼一聲:“天才曉得他的水性那麼好。”

    沈勝衣一直只是聽着,沒有作聲,張千户一直就在留意看着沈勝衣,終於忍不住問:”

    老弟在想什麼?”

    “在想他的水性怎會變得那麼好。”

    張千户追問:“他本來水性怎樣?”

    “不清楚”沈勝衣沉吟着道:“都是從一個朋友口中知道,對於水他與生俱來有一種莫明恐懼。”

    “這是説,他的水性應該絕不會怎樣好的了。”張千户摸着鬍子,目光落在湖面上。

    艾微雨方才殺人,在船上立得穩如泰山,而跳躍騰挪,視湖面有如平地,出沒於水中,更就像飛魚一樣。

    這樣的一個人,若説對水恐懼,實際上是一件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

    楚烈聽着立即搖頭道:“不可能,我的水性一向自負不錯,可是與這個艾飛雨相較,還是有所不及。”

    快人快語,不如就説不如,張千户目光一轉,一笑道:“他的話是不是比你那位朋友的話更足信呢?”

    沈勝衣苦笑,説道:“我那位朋友姓方名直。”

    “君子方直?”張千户不由得一徵。

    沈勝衣點頭:“他人如其名,要他説謊話,簡直比要他的命還困難。”

    秦獨鶴那邊一船湧來,聽到發出了一聲冷笑:“他有生以來,從未説過謊?”

    沈勝衣還未答話,秦獨鶴已冷笑着接上:“一個人若説自己從未説謊,這已是説謊。”

    張千户微喟一聲。“方直也許説過謊,但認識他的朋友,卻沒有一個聽過他的謊話。”

    張千户的目光轉回沈勝衣面上:“他“君子”的外號卻也不是他的朋友贈給他的。”

    “那是誰?”秦獨鶴追問。

    張千户道:“就是南七北六十三省的江湖人。”

    秦獨鶴冷笑雨聲:“為什麼?”

    張千户道:“他們都公認,方直這個人平生的所作所為足以被稱為一個君子,而無論有什麼糾紛解決不來,若是能夠找得到,都希望能夠請這個人到來主持公道。”

    秦獨鶴好像仍然不服氣:“我怎從未聽説過有這個人?”

    “那只是因為你實在已經絕跡江湖多年。”

    “這個人的出現是什麼時候的事?”

    “還是這三年。”

    “你卻是相信?”秦獨鶴又冷笑了一聲。

    張千户悠然道:“因為我與他也是朋友。”

    秦獨鶴徵住在那裏,張千户接道:“這個人雖然是這三年才揚名江湖,我與他認識,卻已經十年有多。”

    秦獨鶴盯着張千户,甚感詫異的重複一聲:“十年?”

    張千户點頭:“他的父親在嘉興城裏開了間叫“太白”的酒樓,二年前一病不治,太白樓自然亦是留給這個獨生子。”

    “你們是在生意上有來往,所以才認識。”

    “這十年以來,他沒有短欠我分文,也沒多取我分文,好像他那樣的生意人可以説萬中無一。”張千户頗為欣賞的點着頭。“一直以來,就只有別人欺騙他,沒有他欺騙別人。”

    秦獨鶴悶哼一聲:“奇怪那間大白樓居然能夠維持到現在。”

    “那大概是因為大家都不忍心要這個老實人太吃虧。”

    柳清風聽到這裏,插口道:“你們可曾聽到這樣推許一個人!”

    楚烈第一搖頭,秦獨鶴冷冷接道:“如他的精打細算,説得一個人可以相信,那個人應該就可以相信的了。”

    張千户轉間沈勝衣:“他是什麼時候告訴你艾飛雨畏水?”

    沈勝衣想想:“的莫在一年之前。”

    張千户喃喃道:“一年的時間,是否足以令個人克服與生俱來的弱點。”

    沈勝衣道:“還要看這一年之內他的遭遇如何?”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若是受了什麼刺激,又能下定決心,一定可以的。”張千户再問:“他與方直是怎樣的朋友。”

    “生死之交。”沈勝衣目光一閃,“所以他這一次來到嘉興,應該會跟方直一聚。”

    楚烈道:“我看不一定,你與他何嘗不是生死之交,可是他方才卻將你當做陌生人一樣,話也不跟你説一句。”

    “不管怎樣,我都要我方直談一談,也許他會知道一些我們要知道的事情。”

    楚烈立即道:“我與你一起去”張千户截口道:“你去只有妨礙他們,難道你擔心沈老弟知道了之後,不與我們説?”

    秦獨鶴冷冷的道:“他們既然是好朋友,為對方保守秘密,不是也很應該。”

    張千户肯定道:“無論如何,他一定會給我們一個清楚明白的交代。”

    楚烈轉勸沈勝衣道:“這個人精打細算,很少出錯,這一次相信也不例外?”

    沈勝衣嘆息道:“因為我的好奇心實在太大,何況那還是發生在我的一個好朋友的身上。”

    張千户笑笑:“幸好嘉興總算是一個很不錯的地方,在這裏留下來,相信不會令你大難受。”

    他雖然在笑,面上卻一絲喜色也沒有,不過,能夠在這時候笑出來,也就是很不容易的了。

    嘉興無疑是個好地方,就拿南湖來説,除了煙雨樓,還有浮玉亭,菇雲閣,釣鰲磯,菱香水榭,無一處不使人留連忘返。

    可是沈勝衣現在又那裏還有欣賞名勝古蹟的心情!

    風吹煙雨飄飛,湖面上仍然有鮮血漂浮,張千户又等了一會,才吩咐各人打撈體。

    艾飛雨始終沒有浮出湖面,悲涼的號角聲中,江南四友手下的船隻迅速結集在一起,也是沒有人發現艾飛雨的身影,在濃煙消散之前,莫非他便已泗渡南湖,上岸溜走了。

    沈勝衣、楚烈也就在號角聲中一舟蕩向岸邊。

    楚烈一篙輕點,舟行穩定,將及岸,忽然道:“老弟,你可知張家在那裏?”

    沈勝衣搖頭:“不知道,但隨便找一個人問問,相信也能夠給我一個明白。”

    “嘉興城中,不知道張千户住在那裏的人的確不多。”

    楚烈將篙往岸邊一插,道:“你若是要人用,只管叫人來通知一聲,我一定第一個趕去。”

    “好”沈勝衣一撩衣衫,縱身上岸,一抱拳,才轉身上路。

    楚烈目送沈勝衣去遠,喃喃道:“好一個沈勝衣,總算沒有令我失望。”

    這幾年以來,他已經不止一次聽到別人提起沈勝衣,早就想找機會一見這個別人口中的英雄!

    今天他總算如願以償,而且發覺這個沈勝衣,非獨不討厭,還一見如故!

    他實在很想再邀沈勝衣喝一杯,可是他不知道,這時候非獨沈勝衣未必有心情,就是他自己,心情也惡劣得很。

    在他們江南四友之前,公然殺死他們的弟子的人,到現在,也還是隻有一個艾飛雨。

    江南四友確實已很久沒有過問江湖上的事情,但到底也是前輩成名人物,這口氣又如何咽得下?

    沈勝衣的心情一樣不限好,一路思潮起伏,將方才所發生的事情又重新思量了一遍。

    他發覺艾飛雨用的劍法與平日並無大不同,只是每一劍都是以殺人為目的。

    這一點與艾飛雨一向的行事作風完全不同。艾飛雨一向不大喜歡殺人,除非迫不得已又或者他肯定對方實在該死。

    而且他一向恩怨分明,他若是與江南四友為敵,應該就只會殺江南四友,絕不會波及江南四友的家屬弟子。

    但適才所見,他卻是顯然要將江南四友,以及有關係的人都斬盡殺絕,一個不留。對那些人他顯然深惡痛絕。

    他們之間到底有什麼仇恨,沈勝衣只希望方直能給他一個明白,他認識艾飛雨,還是這幾年的事情,方直與艾飛雨卻是由小玩到大的朋友。

    方直似乎沒有可能完全不知情。

    想到這裏,沈勝衣的腳步,更加快了,他當然怎也想不到,方直的所作所為,令他更意外。

    君子可以説是一個崇高的榮譽,能夠被南七北六的江湖朋友尊稱為君子的人,相信就只有一個方直。

    他事實是一個天生做君子的人,據説出懂事開始,他就已懂得規行矩步,一舉一動都完全符合為君子的原則。

    很多在別人很容易犯的錯誤,在他卻是變了絕沒有可能發生的事情。

    很多人都希望能夠與他結交,卻是絕少人喜歡與他在一起。

    君子的生活,事實不是一種很有趣的生活,做君子也事實不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情。幸好這個君子從來不與人説教,所以與他相處的人還不致感到太沒趣!

    不少人都奇怪,若不是他的父親剩給他那麼大的一座酒樓,他將會做什麼工作謀生。

    也有人曾經問及他這個問題,卻是得不到答案,因為連他自己也回答不出來。

    好像這樣的一個君子,竟然會偷偷的溜進青樓去嫖妓。

    沈勝衣的運氣一向都不錯,今天更就是奇佳,他一心一意要找方直,才進嘉興城大街,竟然遙遙看見了方直。

    嘉興並不是一個小地方,若説巧,這實在巧極了。

    方直一襲青布長衫,與一年前沈勝衣見他的時候並無多大不同。

    他今年不過三十出頭,走起路來卻像一個六十歲的老頭兒。一手橫在胸前,一手負在腰後,每踏出一步,距離都一樣,就像是量度過才走的,那種穩重,遠遠超越他的年紀。

    好像他這樣走路的青年人相信並不多,所以沈勝衣一眼便將他認出來。

    他正在橫過長街,目不斜視,並沒有發現沈勝衣,繼續走自己的路。

    沈勝衣並不奇怪,他清楚知道,這個人眸子長得莊正,走路也真的只往前望,除非有人跟他打招呼,否則絕少會左顧右盼。

    他方待揚聲招呼,方直已走進了一條小巷內,不由得有些奇怪!因為他也很清楚,這個天生做事不曉得轉彎,絕少抄捷徑,平日往那裏,一定是往大路走的。

    他連忙加快腳步,追上前去。

    到他走到巷口的時候,方直已經差不多走到小巷子的盡頭。那條巷子並不闊,左右都是人家的後門,高牆一道緊接着一道,陽光射不到,有些兒陰森。

    這時候也接近黃昏了。

    沈勝衣本來就有些奇怪,方直竟然會走進一條這樣的巷子裏,現在再看見方直走路的樣子,不由就傻了眼。

    方直兩隻手部已左右張開,左一扒右一劃,聳肩縮胸,兩隻腳非獨沒有分寸,而且一時用腳跟,一時用腳尖,一跳躍的,走起來非常滑稽活像一隻大猴子。

    只有在非常得意,非常興奮之下,一個人才會這樣忘形,而好像方直這種人,即使樂極,相信也不會大着形跡。

    沈勝衣認識方直以來,從未見過他這樣走路。

    到底是什麼事情令他這樣興奮?

    沈勝衣一個念頭還未轉過,方直轉過巷子一個彎角不見。

    他的腳步不由自主踏進巷子內,追了進去,一路走,一路的思想沒有停過。

    他實在想不出有什麼事情能夠令方直這樣忘形。

    轉彎又是一條巷子,但比較寬闊,也長很多。

    沈勝衣才轉過去,遙遙就看見方直雙手互搓,走進一户人家的後門。

    也在那剎那,沈勝衣聽到了幾下得意已極的笑聲,相距雖有一段路,這笑聲轉來仍然很清楚,可想而知方直是真的非常得意,才會發出這麼大的笑聲來。

    沈勝衣也從未聽過方直這麼大聲笑。

    難道令他得意忘形的東西的事情,就在那屋子之內?

    沈勝衣不想揚聲叫住,那笑聲入耳,還是打消了那念頭,只是加快腳步,追了過去。

    鮮紅的門,紅得就像是鮮血,在沈勝衣還未走到之前,已經關上。

    門外並沒有什麼東西識別,唯一與這條巷子兩旁其他的門户不同的,就是這道門的顏色。

    一般人家的後門也甚少樣上這種鮮明的紅色。

    沈勝衣在門前停下,打量了一遍,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的,鼻子卻嗅到了一種淡淡的脂粉味。

    這種脂粉味,嗅來令人不怎樣舒服,那剎那,沈勝衣突然有一種感覺好像有一個既庸俗,又肥胖,塗着廉價脂粉的女人才在身前走過。

    連他自己也奇怪,為什麼竟然會生出這種感覺來。

    門兩旁都是高牆,白堊仍新,雖然照不到陽光,看來仍有些刺眼。

    一株月桂從牆頭伸出,枝葉濃密,青綠色的樹葉在風中“籟籟”的作響,彷佛隨時都會飄下來,那之下卻連一片落葉也沒有,顯然經常都有打掃。

    沈勝衣看看那道高牆,看看那株樹,負手打了幾個轉,終於伸手在門上敲了幾下。

    那兩扇門很快打開來,沈勝衣目光及處,又是一徵。

    開門的是一個女人,站在那裏,就像是一座肉山,雖然沒有將那道門堵住,但沈勝衣要從她身旁進去,就是放側身子,也仍然很是勉強。

    他的腰最少有沈勝衣的二倍,那一身衣服用的布料,拿來給沈勝衣,就是不足三套,兩套應該絕不成問題。

    他的臉很圓,有如滿月,嘴唇鼻子也是圓圓的,一雙眼睛卻已給肌肉擠成了一條縫,那兩條眉毛亦是線一樣,描得很細,很彎。

    沈勝衣絕不懷疑他是否屬於這間屋子,最低限度,她嘴唇塗的那種紅色,就已跟那兩扇門一樣。

    他的手中拿着一方絲帕,繞着手指,卻只繞得一圈,那方絲帕無疑小了一些,她手指也未免粗了一點,指甲也是塗得紅紅的,看來也是有些刺目。

    沈勝衣實在很想看看裏頭到底是什麼地方,可是看來看去,還是隻看見這個女人。

    這個女人也在打量着沈勝衣,忽然舉起那方絲帕,掩嘴一笑。

    這一笑,連那條眼縫也不見了,沈勝衣不能否認,這一笑實在也很撫媚,只不過,令人有些吃不消而已。

    沈勝衣也絕對肯定,他若是趁這個時候離開,這個女人一定瞧不到。

    可是他仍然呆在那裏,等地的眼睛張開,才輕咳一聲,道:“這位姑娘……”

    “我叫小紅”小紅的聲音倒不難聽,而且充滿了誘惑,只可惜沈勝衣先看到他的人,才聽到了他的聲音。

    “小紅姑娘”“叫小紅就可以了。”

    沈勝衣又咳了一聲。“我……”

    “公子的來意我恨明白。”小紅得更撫媚!

    沈勝衣“哦”的一聲,奇怪之極上下打量了小紅一遍。

    這個女人到底是什麼人?為麼知道我的來意?

    難道方直早已知道我跟在他後面,故意尋我開心?他怎會是這種人?

    沈勝衣心念一轉再轉,乃待開口問,小紅已一聲:“請”偏身讓開一個足以容沈勝衣走過的空位!

    沈勝衣總算看到屋內的情形。

    進門是一條名符其實的花徑,兩旁鮮花盛開,紫嫣紅,在花徑盡頭有一座八角亭子,傍着一座假山,再過有一條長廊,柱子欄杆全都是鮮紅色,瓦面則碧綠,非常刺目。

    這絕無疑問是一個大富人家的院子,裝飾得無疑有些俗氣,但看來還不致令人大反感。

    那最低限度,比起一些暴發富的院子要順眼!

    小紅看見沈勝衣這樣張頭探腦,“噗哧”的一笑!

    “公子還是第一次到這裏來?”

    沈勝衣詫異的道:“這裏莫非是誰都可以來?”

    “只怕你沒有錢。”

    沈勝衣目光一閃:“哦……到底這裏是……”

    “不就是怡紅院了?”

    沈勝衣這才真的徵住,怡紅院這名字,他總算知道這到底是什麼地方!

    看見一個小紅這樣的女人,他其實應該早就想到這是一座青樓的了,可是到現在,他的腦海中才出現“青樓”這兩個字來。

    他知道是什麼原因。

    方直這種人與青樓本就不可拉在一起説,所以他跟着問了一句廢話:“你是説這是一座青樓?”

    “什麼青樓紅樓的,乾脆就叫它妓院就是了。”

    沈勝衣苦笑。

    “別老是站在門外,進來哪”小紅動手來拉了。

    沈勝衣退後一步:“我那位朋友……”

    “公子有朋友同來?”

    “就是方才進去的那一個穿青布長衫的……”

    “怎麼?你原來是阮公子的朋友?”

    “阮公子?”沈勝衣愕然。“他不姓方?”

    小紅亦有些詫異的望着沈勝衣,突然笑起來,沈勝衣更為愕然:“姑娘在笑什麼?”

    “早就看出他不是一個老實人,姓名原來也是假的。”小紅笑説。

    “你説他是誰?”沈勝衣不覺追問。

    “阮環”小紅反問。“他本來是叫什麼的?”

    沈勝衣沒有回答,“阮環”這兩字入耳,不知怎的他竟然就想到“圓彎”那兩字。

    他更加肯定那個人就是方直。

    小紅等了一會,“噗哧”的笑道:“我們可不管他姓圓姓方,用假姓名的客人本來就不少。”

    沈勝衣接問:“他是你們這兒的常客嗎?”

    小紅道:“不常來,只是他很得我們這兒姑娘的歡心,又愛從後門進來,所以大家對他多少都有些印象。”

    沈勝衣又沉默下去。

    小紅笑接道:“他雖然不是豪客,卻有他的真本領,接待他的無不給他折騰得死去活來。”

    説到“死去活來”這四個字,小紅的眼就亮起來,瞟着沈勝衣:“公子既然是他的朋友,相信多少也從他那裏學得一些。”

    她雖然沒有説下去,可是看那種表情,沈勝衣已知道她要説什麼。

    那剎那,沈勝衣的耳根不由一熱,亦不由嘆息一聲。他是為眼前的這個小紅嘆息。

    一個女人淪落青樓,是不是就沒有所謂羞恥?

    沈勝衣不知道,但眼前這個女人卻給他這種感覺。

    小紅看見沈勝衣這樣,卻想到了另一方面去,佯嗔地接説道:“我只是恰巧走過,你莫以為我是那種只能夠在後門拉客的……”

    沈勝衣嘆息道:“姑娘誤會了……”

    小紅截口道:“我看你也沒有這個意思,老實説,我在怡紅院,還算得半個紅人。”

    沈勝衣搖頭道:“我是説,姑娘誤會了我的來意。”

    小紅的笑容一斂:“那你來此怡紅院幹什麼?”

    “我是看見我那個朋友進來這裏,又因為有事要找他,所以才不妨冒昧拍門一問……”

    沈勝衣話未説完,小紅的臉上已一絲笑容也沒有,一聲冷笑,又打斷沈勝衣的説話。

    “找朋友找到妓院來,你這是在騙誰?”

    沈勝衣苦笑。

    小紅冷笑着接道:“我倒是聽説那位阮公子家中有一條母老虎,平日看得他很緊,所以他才要走小巷,走後門,我看你,怕不是那條母老虎叫來的。”

    沈勝衣沒有分辯,小紅也不給時間他分辯,隨又道:“那你怎麼不早説,省得我多費唇舌!”

    語聲一落,小紅雙手一攏,“砰”的將門關上,那剎那,她非獨沒有絲毫媚態,而且一副晚娘臉龐,就像與沈勝衣十怨九仇似的。

    沈勝衣本欲舉步追進去,幸好看見這種臉色為之一呆,否則不難一鼻子撞在門上。

    門雖然關上,沈勝衣仍然聽到小紅在罵,當然是罵他,而且罵得很難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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