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風不散愁千點
宿雨還添淚一痕
林淇立刻覺得自己像墮入一片無際的黑暗之中,伸手不辨五指,更談不到看清身外的環境,可是他卻能在風雷的聲音中,明顯地感到一種壓力。
那是一種無形的壓力,強大而密,大得出奇,密不透風。
這股壓力逼住了他的呼吸,向中間擠着,生似要將他擠成碎粉。
他知道這是甚麼,因為他曾聽柳無非説過一些有關陣圖的奧秘,雖然是幾株無知草石的排列,卻藴藏了自然界中驚人的破壞力量。
方才自己冒昧出手攻擊那醜女,想不到她體內的潛力大得驚人,反震回來時,牽動了他的身子撞折了一棵樹,引發了陣圖,將自己陷入這種困境……
目前最重要的事情是方寸不能亂,人定可以勝天,惟有堅強的定力才可以克服自然界那種摧毀的力量……
所以他立刻摒心靜氣,先將心中一切紛亂的思緒都排除出去,誠意正心,默默運用體內的潛能去與那股巨力抗爭……
慢慢地,他感到無形的壓力減弱了,然而四下仍是一片黑暗,深深地吁了一口氣,胸間的漲悶也清除了,可是他還是不敢稍動。
因為他知道只要自己一移動,若是再闖進迷途,不知更將遇到甚麼危險?
“奇怪!這陣圖的佈置明明是正反五行方法,我按照生門而入,怎麼全不是那回子事呢?
難道師父告訴我的方法錯了嗎?”
這一個念頭剛起,身外的壓力又加強了,他又趕緊將那個思想排除出去,安安靜靜地站着,連一點心念都不敢動了。
又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感到有一隻粗糙的手摸上他的臉頰,刺得他非常難受,可是他不敢動,甚至於連將那隻手揮開的念頭都不敢……
接着他又聽見一個粗啞的聲音道:“咦!小夥子,你還真行,在風雷四動的攻擊中你還沒有死!”
這是那醜女的聲音,難聽得令人作嘔,然而他還是甚麼都不敢想。
醜女摸索片刻後,才拉着他的衣服,林淇身不由主地隨着那股拉力,慢慢地移動身子,走了有頓飯時分,突覺眼前一亮,連空氣也新鮮起來。
這時他才敢放眼打量四周,但見繁星在天,樹影婆娑,身子已在林外。
醜女冬姑嘻着大嘴笑道:“小兄弟,你真了不起!在風雷震中失陷了兩個時辰,你居然絲毫無傷。”
那笑容很誠懇,林淇縱有一肚子氣也發不出來,只得淡淡地道:“謝謝你救我出來。”
冬姑開心地大笑道:“別謝我!剛才我難受死了,我不知道你的力氣會那麼大,否則你打我的時候,我絕不敢用反擊神功的,那是我爹教我的防身功夫,受力愈大,反彈的勁道也愈強,你要是打得輕一點,便不會撞斷風雷震的樞紐了。小兄弟,你沒受傷吧?”
她自己捱了打,反來問候林淇,倒使他羞慚得滿臉通紅,吶吶地道:“我很好,一點都沒受傷。”
冬姑哈哈大笑道:“那就好了,否則我會傷心一輩子的,你假若不幸死了,那完全是我害的,我從來也沒有見過你這麼漂亮的男人,實在捨不得你死去……”
林淇聽她説説又不像話了,連忙阻止她道:“冬姑,你還是幫我把姊姊救出來!”
冬姑將臉一沉道:“你怎麼還是想你姊姊,難道我不可以做你的姊姊嗎?”
林淇氣往上衝,真想再打她一下,可是記起上次的教訓,勉強壓住怒氣,冷“哼”一聲,不作回答。
冬姑等了半天,不見林淇回答,滿臉都是失望之色,嘆道:“小兄弟,我知道你是嫌我長得難看。”
語中充滿了幽怨之意,林淇倒又有點不忍心了,乃放低聲音道:“冬姑,不是這樣的……”
冬姑悽苦地搖搖頭道:“不用你説,我自己也很明白,連我爹也嫌我難看,不喜歡我,他雖然教我武功,卻很少跟我接近,叫我一個人孤孤單單地替他看守林子,所以他死了,我也不難過,只是……小兄弟,你就不同了,我一見你就喜歡你,甚至於剛才你打我我也不生氣,你假若真討厭我的話,我活着太沒有意思了;我醜,我難看,那是天生的,我也希望我能長得好看一點……”
林淇忽然感動,柔聲道:“冬姑,你別那樣想了,一個人可以有好幾個姊姊,只要你肯幫我救出那位姊姊,我也叫你姊姊如何?”
冬姑臉現喜色道:“真的!你不是騙我?”
林淇正色道:“當然是真的,我何必要騙你呢!”
冬姑笑了起來,但立刻又轉為憂色道:“可是林中的確沒有你的姊姊,我一直守在那兒,從來沒發現其他警兆。”
林淇不信地道:“胡説!我們明明是一起進來的。”
冬姑嘆了一口氣道:“你一定不相信,我也沒辦法,林子裏只困着一個人,那人還是個男的。”
林淇看她不像説謊,無可奈何地道:“那你就帶我去看看那個男人好了。”
冬姑想了一下又問道:“假若找不到你姊姊,你也不肯叫我姊姊了?”
林淇實在不願意跟她多-唆,只得大聲地道:“只要你盡心幫我找一下,不管是否能找到,我都把你當姊姊。”
冬姑聞言大是興奮,嘻開嘴直笑道:“小兄弟,你太好了,我一定帶你找遍這個林子。”
説着喜孜孜地在前面領路,重新穿入柳林,左轉右折;林淇一面走,一面默認其中的變化,半晌之後,才釋然地高叫道:“原來這林中除了正反五行之外,還有着奇門八卦的變化,難怪我會迷路了。”
冬姑回頭一笑道:“小兄弟,你真聰明,馬上就看出一點路數了,不過這林子的變化還很多,正反五行奇門、八卦、九宮、河圖、魚龍飛鳶、列宿,包羅萬象,我爹和老猴子花了畢生心血才佈置下這一片樹林,我也不過只懂得走法而已,道理還是不明白,現在我爹死了,大概只有老猴子一個人是真正懂得的……”
林淇愕然驚道:“老猴子究竟是甚麼人?”
冬姑傻笑道:“老猴子就是老猴子,我只知道他姓侯,跟我爹一樣是個老頭子,不過他的本事可大著呢!你最好不要跟他作對。”
林淇知道這醜女有些地方似乎很博學,有些地方可傻得厲害,再問也問不出甚麼道理,只得改變話題道:“我記得你説過老猴子在三天前曾經由林子裏抓走了一個人,是嗎?”
冬姑連忙道:“不錯!三天前有一男一女進了林子,那男的好像是被女的追進去的,結果老猴子帶走了女的,留下了男的,因為你一開口就向我問你姊姊,所以我還以為那女的就是你姊姊呢!”
林淇趕忙問道:“那女的是甚麼樣子?”
冬姑想了一下道:“年紀比你大,長得也很好看,穿着白衣服,本事也很大……”
林淇聽着一驚!照冬姑口中的敍述,那女的很可能是段金花,不禁急道:“別忙着找我姊姊了,你先帶我去看那個男的。”
冬姑不知道林淇為何又改了心意,但她對林淇的話十分依從,立刻又轉了一個方向,走了片刻,指着一棵樹下道:“那男的在這兒,恐怕已經死了!”
林淇趕過去一看,神容立時大變,因為這人正是鹿加,面色烏黑,七孔流血,顯然是蠱毒發作而死的樣子,他的手指插在樹幹上,歪歪斜斜地刻了幾個字:“誤信奸言,愧負恩師,死不足惜,難消長恨,師已遇困,姊速往扎……”
往字底下還有一個提手邊旁,想來是在臨死前勉力作書,意尚未盡,力竭而死,然而從那個提手上可以猜到不是拯字,便是援字。
林淇見了之後,臉色大變,由鹿加臨終的留字上,不但説出了段金花遭遇了不幸,那個姊字更一定是指着夏妮,如此看來,夏妮也一定到過這兒了。
同時在鹿加的身畔還留着一柄短匕,分明是夏妮之物,物在人亡,不問而知是夏妮也遭了擄劫,因此他彎腰拾起短匕,怔怔地發起呆來。
冬姑卻莫明奇妙地道:“小兄弟,你是怎麼了?”
林淇神色凝重地道:“冬姑,這林子除你之外,還有誰可以通行無阻?”
冬姑奇道:“那當然是老猴子了。”
林淇目中怒火頓揚,厲聲道:“那你馬上帶我找他去!”
冬姑怔道:“你不要找姊姊了?這林子還有一半沒走呢!”
林淇着急地道:“不用找了,我姊姊也被老猴子捉去了。”
冬姑頓了一頓,才帶着憂容道:“小兄弟,你假若要找老猴子打架,那可不行,就是我幫着你也打不過他。”
林淇怒聲道:“我不要你的幫忙,可是我非找他不可,他不但捉去了我姊姊,還捉走我……”
底下的話他很難説,因為他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稱呼段金花。
冬姑猶在躊躇,林淇卻萬分地不耐煩,暴躁地叫道:“你不帶我,我自己也會找了去的!
你怕他我可不怕他,我抓到他之後,非用這把刀子剝下他的猴子皮不可……”
冬姑呆呆地道:“去就去吧!為了你我也不在乎跟老猴子翻臉了,雖然他對我很好,只要他敢傷害你,我就是打他不過,也要咬他兩口。”
林淇倒被她這幾句話感動了,輕輕一嘆道:“冬姑,你只要把我帶到那裏就夠了,其實我也知道老猴子的本事很大,你不必為了我跟他翻臉,我要找他拚命是沒有辦法,你可犯不着。”
冬姑倔強地搖頭道:“不行,他只要傷了你,我就不饒他。”
林淇知道她的心眼極死,多説也沒有用,只得道:“好吧!等他傷害了我,你再跟他拚命也來得及,現在快帶我去吧!”
冬姑默默地回身,又在前面領路,翻出了林子之後,轉到一條山路上,這時天已微曙,晨星隱約,朝寒襲人,林淇不自主地打了一個冷噤,望着冬姑赤裸的上身,忍不住問道:
“冬姑,你冷不冷?你怎麼不穿衣服呢?”
冬姑得意地笑道:“不冷,一年四季我都是這樣子,我爹本來叫我穿衣服,可是我穿上就難受,馬上就脱掉了。”
林淇搖搖頭,心中也説不出對她是甚麼感覺,但是卻不像初見時那樣厭惡她了。
這女子外表雖然醜惡不堪,內心卻十分善良,雖然她對自己表示好感,那只是一種無邪的感情,並不包含其他的情愫,因為像她這種渾樸天真的人,很可能根本不知道男女之間的情慾……
冬姑卻因為得到了林淇的關懷,顯得十分興奮,興匆匆地跨上山境,指手劃腳地告訴林淇道:“老猴子就住在這上面,那裏原來是長頸苗人的神廟,老猴子來了之後,佔據了神廟,也不準那些苗子上去了,長頸苗人又恨他,又怕他……”
林淇此刻心情很緊張,不想與她多話,聽她説就在上面,立刻飛身就往上衝,急得冬姑在後面急叫道:“小兄弟,別忙呀!等我一等!”
林淇也不理她,依然飛步急奔,跑出沒多遠,驟然迎面襲來雙點綠光,林淇伸手就想去接,冬姑在後面趕上急叫道:“小兄弟,使不得,這是鬼火……”
凌空揮出一掌,將那兩點綠光劈到路旁的草上,立刻碧光四濺,熊熊地燒了起來,並且發出一陣觸鼻的焦臭。
林淇這才發現那兩點綠光敢情是用碧磷制的暗器,這類磷火含着毒質,霑體即燃,若非冬姑替他用掌力劈開的話,貿然抓上去必然要吃大虧。
當下心生警惕,厲聲喝道:“是哪一個鼠輩?暗算傷人……”
冬姑立刻道:“不用問,這一定是活死人,只有他才弄這些鬼火,還要叫甚麼陰磷透骨箭,長頸苗子怕他就在這一點。”
林淇被她又弄迷糊了,先是老猴子,現在又鑽出一個活死人,反正永遠也聽不到她説出一個真名字,當下連忙問道:“活死人是誰?”
冬姑摸着頭道:“活死人就是活死人,我只知道他是聽老猴子的命令行事的,你想要問其他的事情,我把他抓出來,你自己問他好了。”
説着身形朝前猛撲,口中叫道:“活死人,你出來!小兄弟問你話。”
在隱蔽的石後又射出幾道綠光,襲向冬姑的身上,冬姑毫不在意,舉起粗大的手掌將它們一一震飛,然後笑叫道:“活死人,你不要命了,對着我還敢搗鬼!”身形欺進石後,拖出一個老人,林淇見了不禁一愕。
原來冬姑口中的活死人,正是在山下苗村見到的那個巫師打扮的漢裝老人,被冬姑扯着鬍子,形象十分狼狽,口中還怒叫道:“冬姑,你這傻王八蛋!快放開我!”
冬姑笑着不放手道:“放開你,沒那麼容易!剛才你為甚麼不聲不響,拿你那鬼火暗算我的小兄弟?”
老人怒道:“這小子甚麼時候又成了你兄弟了?”
冬姑高興地大笑道:“那你管不着,你現在乖乖的給我站着,小兄弟問你甚麼,你都要好好的回答,否則我就扯斷你的鬍子!”
那老人目中兇光閃爍,可是他對冬姑好似十分忌憚,懾然不敢出聲,倒是林淇有點不忍,對冬姑道:“你把他放開吧!”
冬姑搖頭道:“不行!這老傢伙滑頭得很,只要放鬆他一點,他就會弄鬼。”
林淇想了一下,突地伸手在那老者的肋下一點,接着又在他背上拍了一掌,老者悶“哼”
一聲,身子慢慢朝地下坐去,但是鬍子被冬姑拉扯着,他身形又矮,勉強地吊着,痛苦異常,林淇才對冬姑道:“冬姑,你放心吧!我已經挫散了他的骨節,他想動都動不了。”
冬姑將手一鬆,老人果然坐了下去,哼聲不止,冬姑見了大樂道:“小兄弟,你這法子真好,我爹只教我打人與捱打的方法,不像你能治人,幾時你也把這法子教我……”
林淇不跟他多纏,只寒着臉色道:“以你這麼大的歲數,我本不應該如此對你,可是方才你不聲不響就用那種歹毒的暗器偷襲,可見你也不是個好人,現在我問你幾句話,你最好是老老實實地回答,免得自找苦吃。”
老人的眼中滿是怨毒之色,鼓着嘴不吭聲。
林淇想了一下才問道:“幾天前是否有幾個人挾着一個女子來到你們這兒?”
老人瞪着怒目叫道:“林小子!你別多-唆了,五天以前羅仙客同着‘黔中四豪’以及中州馬思駿都來了,他們帶着一男一女兩個苗子,那個男苗子住了兩天,忽而又逃下山去,被困在樹林中,大概是死了……”
林淇喝止道:“那我知道,我問的是那個女孩子。”
老人狠狠地道:“女苗子被主人留在山上,而且三天前那女苗子的師父也來了,在林中觸動埋伏,被主人抓去了,也關在山上。”
林淇神色激變道:“她們現在怎麼樣?”
老人冷笑道:“沒有死,可是也活不了!”
林淇神色更急了道:“她們到底怎麼樣了?”
老人繼續冷笑道:“她們違抗主人的命令,被主人關在黑風穴中,遲早都不免一死,除非她們肯答應主人的要求才有活路。”
林淇怒聲道:“你主人對她們作何要求?”
老人哼哼冷笑道:“主人學究古今,文才武功,當世無二……”
林淇大聲叫道:“我不是問這些。”
冬姑忍不住插嘴道:“老猴子雖是年紀一大把,卻最喜歡女人,他在山上養着許多女的……”
林淇憤怒填膺,伸手扼住老人的咽喉,厲聲叫道:“真有這回事嗎?”
老人被扼得眼珠突出,只苦於手腳無法行動,林淇怕把他扼死了,連忙放鬆了手指,老人嗆咳了半天,才氣哼哼地道:“那是主人的事,你對着我發狠有甚麼用?主人的確是看上了那個女苗子,就因為這樣才把那個男子氣跑的,後來那女苗子的師父來了,主人更動心了,只是她們師徒兩人都十分倔強,主人對她們還算客氣的,任憑她們如何怒罵,都沒有殺死她們,只把她們關在黑風穴中……”
林淇聽説段金花與娃狄娜雖然遭擒,卻未受辱,比較放了一點心,狠狠地將老人擲在地下,又問道:“不久之前,還有一個女子在林中被你主人捉去了,她怎麼樣了?”
老人瞪着眼道:“那女子長得很好看,不過她是自動跟着主人上山的,主人並沒有捉她。”
林淇不禁一愕!流露出無法相信的樣子道:“甚麼?我姊姊會自動跟你主人上山?”
老人沒好氣地道:“我甚麼都告訴你了,難道還為這一點騙你?”
林淇整個地愕住了!怎麼也不相信夏妮會這樣做,可是這老人説話的神氣又使他無法不相信,呆呆地説不出話來。
冬姑自作聰明地道:“也許是你姊姊很喜歡老猴子……”
林淇怒聲道:“胡説!她不是那種人!”
冬姑嚇得不敢開口了,林淇想了一下,才又問老人道:“你主人叫甚麼名字?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老人立刻又恢復了神氣道:“主人姓侯,名叫行夫……”
林淇神色一動,失聲叫道:“‘毒手書生’侯行夫,原來這傢伙躲在此地!”
老人不禁也現出疑容道:“小子,你怎麼也知道主人的名號……”
林淇卻不理他,近乎自言自語地道:“二十年中,侯行夫能有這麼大的進境,這倒是件不可思議的事……十三友中,我已經碰到五個了,從前面那五人看來,都不怎麼樣啊!”
冬姑見他盡是喃喃自語,不禁有點焦急道:“小兄弟,你問完了沒有?看起來你好像認識老猴子,我們是不是還要找他打架?”
林淇神色凝重地在老人身上拿捏了一下,使他恢復了行動,然後再以莊嚴的聲音説道:
“你去告訴侯行夫一聲,就説二十年前紫竹林中的蒙面故人找來了!”
老人伸展了一下腰腿,才帶着一臉的疑容與憤怒,頭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