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長似歲閒方覺
事大如天醉亦休
二人一進一退,僵持了五、六丈遠,那漢子仍是一言不發,連進卻莫名其妙地道:“公子,這古銅鼎跟您有甚麼關連嗎?”
林淇點頭道:“不錯!這原是我的家傳之物,後來失落在一個惡人手中,所以我一定要問問他從哪兒來的!”
連進也是一愕道:“那倒是得問問清楚!公子,這事交給奴才來辦吧!”
林淇未置可否,後面的易原已經叫起來道:“姓林的,殺人不過頭點地,東西是你的,你拿去好了,何必還要追根問底!”
林淇怒聲道:“不!我一定要問清楚,你們與十三友之間有何關連?”
易原神色一變道:“甚麼十三友?我從來都沒有聽説過這個名字!”
林淇冷笑一聲道:“閣下不要裝糊塗,你們帶着這東西,卻會不知道十三友,那你這個保鏢的也算白在江湖上混了!”
易原神色又是一變道:“我們是保鏢的,有人出價錢委託我們運貨,我們照章作買賣,用不着去打聽顧客是甚麼樣的身分!”
林淇冷冷一笑道:“笑話!十三友會找你們運鏢?”
易原咬着牙道:“你愛信不信,這東西的確是一個客人交付託運,出價五萬兩……”
連進也冷笑一聲道:“運價五萬兩!這倒是一筆好生意,難怪大鏢頭要親身押送了,這麼一點東西就會要如此貴的運費,大鏢頭豈非在騙小孩子!”
易原神色一變,硬挺着道:“運價是客人自己定的……”
連進跟着問道:“他有沒有説萬一丟掉了要你賠多少?”
易原怔了一怔才道:“這倒沒有談起,反正我拚上全副身家,不夠再添上性命!”
連進哈哈大笑道:“大鏢頭,你別唬外行了,兄弟雖然沒有保過鏢,對貴行的規矩還懂一點,那有個託鏢而不談賠償價值的!”
易原“哼”了一聲道:“不信你問問那個姓林的,這東西有價嗎?”
林淇不禁語為之塞,螭龍鼎的確是無價之寶,看樣子從這方面來問話是不會有結果的,因此沉吟片刻後,他改變話題道:“託運的人是誰?運到甚麼地方,收貨人又是誰?”
易原雙手一抱道:“這是我們保鏢的職業秘密,恕難奉告!”
林淇肩頭一揚道:“你別自討苦吃!”
易原乾脆耍賴到底,嘿嘿冷笑道:“殺了我也是這句話!”
林淇倒不禁怔住了!連進冷笑一聲道:“公子,這傢伙是個老江湖,油滑到了頂,不見棺材不掉淚,由奴才來對付他吧!在分筋錯骨手法下,看他能熬多久……”
易原臉色急變道:“姓林的,你若是敢用那種手段逼供,江湖上就沒有你的容身之處了!”
林淇冷笑一聲道:“我若是把你與十三友勾結一氣的情形傳出去,只怕你也別想在江湖上安身!”
易原一拍胸膛道:“你説好了!易某吃了保鏢這行飯,自然無法拒絕上門的生意,無論你告訴誰,易某也不在乎!”
林淇沉吟不語,連進忍不住道:“公子,這老滑頭用不着對他客氣!”
林淇卻毅然一擺手道:“算了!別理他,我們走吧!”
連進笑了一笑,絲毫不加反對,替他將馬拉過來,易原卻沉着臉過來道:“姓林的,你留下個地點再走!”
林淇冷冷地道:“你想幹甚麼?”
易原一臉厲容道:“易某按照江湖規矩,失了鏢自然要找機會討回來!”
連進“哼”了一聲道:“目前我們行程無定,可不能老在一個地方等你!”
易原想了一下道:“前面是襄陵,請你們在襄陵城內等候三天,假若我們過期不至,從此江湖上就除了我這一號!”
連進哈哈大笑道:“江湖上有你不多,無你不少,除號之事我們沒興趣,不過我們一定等你三天就是了!”
説着拉了林淇的坐馬飛奔而去。
馬急人也急,襄陵的高門樓已遙遙在望時,連進的腳步才緩下來,輕輕一笑道:“到城裏好好歇一下,據奴才估計,最遲後天他們就會來了!”
林淇卻狐疑地道:“連大叔,你鬧了這一陣究竟有甚麼意思?”
連進輕鬆地聳聳肩道:“不虧奴才這一鬧,公子怎能收回失寶?”
林淇一愕道:“你是早就知道他們帶着東西嗎?”
連進搖頭笑道:“奴才既沒有練過天眼通,又不會預曉未來的陰陽卦,怎麼會知道他們帶着公子的傳家異寶呢,不過是湊巧罷了!”
林淇道:“你故意鬧事是不會錯的了,究竟是為了甚麼?”
連進笑笑道:“奴才要在易原身上引出他背後的那個能人!”
林淇一愕道:“他背後有甚麼能人?”
連進沉吟片刻才道:“這件事知之甚鮮,然而易原背後的確有一個武功高異莫測的人物在為他撐腰,‘鐵掌蓋中州’本事的技業在近五、六年來才叫得響叮噹,與謝長風、莫懷古等鼎足而立,成為‘關山三鐵’,可是其餘二人對他都不太看得起,再者説也奇怪,易原的鐵掌叫響了字號,鐵劍、鐵筆都紛紛埋首隱若,把關中的天下讓給他一人去出風頭……”
林淇莫名其妙地道:“這些事與我們有甚麼關係呢?”
連進笑笑道:“自然有關係了。公子,您別急,聽奴才慢慢説來,以易原之能,要想折服其他兩人並非易事,而那兩人對他如此謙讓,當然是由於他背後那個人之故!”
林淇不以為然地道:“你怎麼會知道得那麼清楚呢?”
連進笑着道:“奴才追隨小姐隱居此地,自然對附近的人物要打聽得清楚……”
林淇點點頭道:“你再説下去!”
連進想了一下道:“沒甚麼可説的了,那人如神龍不見其首尾,然而與易原的關係卻十分密切,只有狠狠地挫折他,才能逼那個人出頭!”
林淇接着問道:“出頭了又怎麼樣呢?”
連進接着道:“那就是公子的事了,奴才自度能力,恐不足以抗!”
林淇笑着道:“大叔太客氣了,你剛才對易原時,所使用的卸骨法已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幾手以指代劍也使得純熟之至……”
連進正式道:“公子太過獎了,卸骨功不過旁門左道的邪門工夫,絕難與公子正派功夫一論長短,天魔九大式原是劍訣,換成指功用出去,也只能騙騙不識貨的人,異日的一搏關係至巨,希望公子能全力以赴!”
林淇搖頭道:“我還是不明白,好好的為甚麼硬要找人打一場?”
連進肅容道:“為了小姐!”
林淇一怔道:“為花前輩?”
連進點點頭道:“是的,假如公子想小姐早日恢復功力,便盡心盡力去應付這一戰,奴才言盡於此,公子也不必多問了!”
林淇呆了半天才道:“好吧,盡我的力量就是!”
連進面露喜色道:“公子宅心良善,也不枉小姐一番成全……”
説着兩人進入城門,找了一家客棧住下,連進處處執禮甚恭,完全是以一個下人的態度來伺候他,倒弄得林淇心中十分不安。
休息了一天,第二日下午,林淇在房中默默地温習伏魔四式的劍法,從“龍飛於天”,一直温習到第四式“輕雲出岫”,龍虎風雲四大式他都用手代劍,一一地比劃着,才發現連進的話果然有道理,這些劍招必須要用劍來施展才能發揮其中的威力,否則就一無用處……
可是他無法用劍來練習,因為這四式威力至大,施展開來,勢必將屋子震坍不可,因此只好在心中默温着其中的訣竅……
隔屋恐怕是住着兩個腐儒,而且還是兩個老酒鬼,不住地傳來喧鬧聲、吟哦聲,可是他聽了一陣之後,卻又覺得奇怪了,因為那兩個人吟來吟去,始終都是兩句:“日長似歲閒方覺。事大如天醉亦休!”
這兩人興趣還很高,一遞一回,一喝一和,反覆都是這兩句,喉音沙啞,聽起來令人厭煩不已。
如是繼續了約有半個時辰,林淇頗感不耐,忍不住敲着板壁道:“二位老先生能否輕一點!”
隔屋來一個嘶啞的喉嚨道:“媽的!老子花錢住店,也沒有吵到你房裏去,關你個屁事,你要是怕吵,為甚麼不到深山當和尚去!”
發言粗鄙,完全不像是個有智識人的口吻,林淇方自一怔!住在對屋的連進也聽見了,隔屋應聲道:“公子,您別生氣,奴才替呆呆這兩個老混蛋一損!”
説着只聽一聲門響,林淇恐怕他把別人打傷了,連忙追了出來,走到隔壁一看,卻見連進一個人呆呆地站在桌子前面,桌上杯盤狼藉,卻不見第二個人影。
林淇不覺一怔!連忙問道:“連大叔,人呢?”
連進不答話,仍是呆呆地站着,兩眼發直。
林淇連問兩聲,俱未聽見回答,不禁奇怪起來,仔細看了一下,卻是連進的後頸上插着薄薄的一塊小方片,卻好制住了他的穴道,難怪他無法動彈了。
這一驚非同小可,忙仔細審視一遍,心中更為驚異。
原來那小方塊竟是一張紙折成的,入肉寸許,一半露在外面,因為是實物,阻止了氣血運行,使得連進無法自行解穴。
不過以連進的身手,在剎那之間,為人不聲不響地制住,那兩人的功力之高,可想像而得知了。
再者運紙入肉插穴,那手法也高明得無以復加,可是他此刻還不敢伸手將字條拔出,因為這裏正是氣血之源,貿然施為恐怕會傷害了他!
慢慢地用手拈住紙塊,聯聯地朝外提拔,另一手卻隨時準備替他止血。
紙塊拔出之後,他更是大為吃驚!
連進的頸子上一無破痕,這紙塊是連皮插進去的。
這是甚麼功夫?
連進經過片刻調息,吐出一口氣道:“厲害!厲害!”
臉上卻是一片興奮之色。
林淇不明白他何以會反而覺得高興,連忙問道:“大叔,你沒有受傷吧?”
連進高興地搖頭道:“沒有,那兩個傢伙真厲害……”
林淇趕緊問道:“那兩個傢伙?”
連進笑笑道:“我們等待的人,真沒想到會是兩個人,我一直還當只有一個呢!”
林淇失聲道:“你是説易原邀來的幫手?”
連進點點頭,林淇驚問道:“他們説些甚麼?”
連進搖搖頭道:“甚麼也沒有説,也許是把話留在那張紙條中吧!公子快打開看看,他們一定是約下會面的時間與地點……”
林淇將信將疑地打開紙條,只見上面歪歪斜斜地寫着:“今夜三更城外,討取失鏢舊債,小子若知死活,最好溜之乎哉!”
林淇看完之後,冷笑一聲,正想把它撕掉,連進趕緊道:“公子,後面還有字……”
林淇翻開紙背,只見上面果然又寫着:“附:留下龍鼎,饒爾一命,奴才可惡,插首以儆!”
署名“歲月閒人”與“天外醉客”。
林淇一把將紙扯得粉碎,微怒道:“這兩個是甚麼樣人?”
連進搖搖頭道:“奴才沒看清楚,奴才進門之時,只看見兩個人憑窗對飲,剛才走到桌子前,就覺得頸上一痛,穴道被閉住,連他們怎麼走的都不知道!”
林淇沉吟片刻,才低聲道:“‘歲月閒人’、‘天外醉客’,難怪他們一直念那兩句話!”
連進卻笑問道:“公子,晚間去不去?”
林淇作色道:“當然去,我一生從不受人威脅,再説螭龍鼎原是我家傳古物,怎麼可以拱手讓給別人?”
連進笑着道:“不過這兩個人相當厲害,公子可得小心應付!”
林淇望了他一眼道:“你好像很開心!”
連進點點頭道:“是的,對手愈強,奴才愈快慰……”
林淇詫然道:“甚麼原故呢?”
連進神色一動道:“這與公子無關,好在公子有伏魔四式為恃,確可保心身無虞!”
林淇點點頭道:“你呢?也許我無法保護你……”
連進先是一怔!繼而慨然道:“只要對小姐有所貢獻,奴才雖死無憾!”
林淇聽得心中又是一動,彷彿有所悟,連進卻趕緊道:“晚間恐怕有一場好鬥,公子要不要多養養神?”
林淇搖頭道:“不用了,這一天我已經把精神養足了!”
連進仍是關心地道:“強敵當前,公子還是多休息一下吧,龍虎風雲四式施展時十分耗力,多一分精神就多一分威力……”
林淇見他説得很誠懇,只得又回到自己房中,盤腿閉目,坐在牀上調氣,不一會就進入天人交泰的境界。
連進卻忠心耿耿地侍立在牀前,兩個人都不動,彷彿變成了兩尊石像。
二鼓過了不久,連進將林淇悄悄搖醒道:“公子,時間差不多了!”
林淇覺得精神旺足,胸中豪氣激揚,略整衣襟,拍一下腰間長劍道:“走吧!今晚可能是我一生中最大的日子,因為我將要面對兩個最強的敵手,雖不知勝負,亦足以自豪了!”
連進卻十分慎重,神情雖然也很興奮,卻變得沉默了,領先出了房門,二人一逕向城外走去。
襄陵是晉地一個縣治,西倚呂梁山,東望太嶽山,也算得是一座山城,普通人家都已安息了,城門也關了。
二人漫步城樓,眺着中天浩月,雄心激揚,-望片刻,連進用手一指道:“在那邊!”
林淇放眼望去,果見在一片山坡上聚着幾個人影。
兩個站着的是“鐵掌蓋中州”易原與另一箇中年漢子。
兩個坐着對飲的卻看不清楚。
林淇飛身下城,一逕向他們行去,易原遙遙望見,立刻叫道:“姓林的,你終於來了!”
林淇豪聲大笑道:“你這‘終於’兩個字用得不通,紙上約定的是三更,現在還沒有到,我提早來臨,你怎麼可以説是終於來了?”
易原冷笑道:“我以為你見過我叔叔的功夫以後不敢來了?”
林淇朗聲笑道:“到現在為止,林某尚無不敢之事。”
這時那坐飲的兩人突有一人發言道:“年輕人膽氣不錯,敬你一口酒!”
遂見白光一片向他的面前飛來,遙空唯覺勁氣迫人,林淇用手一抄,居然將那片白光接在掌中,發現果然是酒,忙運氣將它凝聚不散,然後反擲回去道:“謝了!林某尚不屑分人殘瀝。”
水酒本是流質,被人隔空運勁射來,林淇能一滴不漏地接住已屬不易,團酒為實,反擊回去,則尤顯得他功力的深厚。
坐下的兩人一齊起立,左邊一個白袍老者長袖一揮,將林淇發回來的酒光擊碎,然後怒地喝道:“敬酒不吃吃罰酒!小夥子,你把螭龍鼎帶來了沒有?”
林淇也微怒地道:“帶來了,你問它幹甚麼?”
老者“哼”一聲道:“那你趕快獻出來,我老人家還不同你一般見識……”
林淇悖然生怒道:“胡説!你知道那是誰的東西?”
老者寒着臉道:“東西也許是你的,可是你不該從我侄子那兒拿去,凡事都該講理,你丟在誰的手中就該去找誰要……”
林淇怒聲大叫道:“我不管,東西是‘毒手書生’侯行夫奪去的,他那種人怎會去找你侄子保鏢,除非你們都是蛇鼠一窩……”
這時另一個老人也怒道:“小子大混賬!該打!”
打字剛出口,身形已如鬼魅似地飄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