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後進,燈火通明,廚房裏鍋勺直響,跑堂的夥計,以及穿得漂漂亮亮的大姐兒捧着大盤子,上面放着一盤盤熱騰騰的菜,川流不息地來來往往。
這該是熱鬧得很的場合,可是令人覺得奇怪的是那些客人,都熱鬧不起來,有的臉色沉重,有的悄悄接耳低語,只有水娘子銀鈴似的笑聲,一下子飄到這兒,一下子飄到那兒,打破了岑寂。
菜端了上來,卻沒有人動,大家似乎在等待着,等待着什麼重要人物的來臨。
就在第八道紅燒肘子端上桌的時候,店門口起了一陣輕微的騷動,一箇中年人跑了進來道:“來了。”
就是這兩個字,使個整個酒樓都動了起來,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坐在座上的人,都唰地站了起來。
近千個人的動作是那麼一致,幾乎是一下子同時站了起來,但是隻有瑟瑟的振衣聲,以及他們身上所佩兵器的扣環叮然作響,卻沒有一個人碰到桌子或動椅子聲。
這證明了這些客人,個個都有一身不俗的功夫,每個人都能控制自己的行動,而不會有絲毫的偏差了。
首先出現在門前的是尤青雄與吳海獅,縱橫北方的水道正副瓢把子,也是被人稱為渤海龍王的兩大綠林梟雄,儘管他們在渤海上能稱霸,跺腳能掀起萬丈波濤,但此刻他們似乎只是一對開路先鋒而已。
跟着是一個身軀偉奇,穿着紫色錦袍的壯年人,紫臉膛,飄着尺來長的醬色長髯,儼然一股王者氣象。
看見了這個人,廳中的人精神都為之一振,似乎因為看見了他,大家才真正地定下了心來。
這正是一手取代了北地武林盟主上官嵩,一手掌握了北五省武林大勢的天風堡主衞天風。
在他的旁邊是人所共知,卻沒有被上官紅所承認的上官嵩續絃遺孀衞彩雲,嵩雲別莊的女主人。穿着素衣,頭上戴了朵白絨花,神情有點抑鬱。
而更使人注目的卻是另外的一羣人,他們個個都是身穿金色長袍,雪白的頭髮,雪白的鬍子,卻又個個臉色紅潤,老而不衰,毫而不邁,唯一的一個服裝相同,只是沒有鬍子,銀髮上梳着高髻,捧着一支鮮紅的珊瑚雙鳳釵。
這正是四十年前,兇振四海,在江湖上掀起滿天血腥的十大天魔,廳中的各路英雄好漢們出道較早的,還見過他們,稱稱他們中年紀最老的那個也是十大天魔中唯一的女性火鳳姑易雙鳳應該是九六高齡了,可是看看她現在的樣子,似乎此四十年前老不了多少,而且還更見精神了,四十年前,他們橫行江湖,殺人如麻,卻並不見得安寧,正道之士,接二連三,連組合盟地要消滅他們。
在他們息隱前那兩三年,幾乎每隔十天半個月,就要有一場火辣辣,血淋淋的拚鬥,有時是別人找他們,有時是他們找別人,儘管他們的武功高,沒有被人殺死,但連年血戰,耗力過鉅,顯得有點憔悴,四十年養真,他們未現老態,卻顯得更為凝練。
水娘子第一個迎了上去,先規規矩矩地向衞天風行了個禮,恭敬地道:“妾身參見堡主。”
然後就像只小鳥似的撲向了火鳳姑易雙鳳,賴在她的胸前,像個小孩子似的撒嬌道:“姨婆,您老人家可來了,晶兒還以為您不疼晶兒,聽任晶兒讓人家欺負了。”
羣豪又吸了口氣,這才知道水娘子來歷果然不簡單,她竟是十大天魔之首易老婆子的侄孫女兒。
易雙鳳一把攬住了她,——她的臉頰笑了,笑得很好看,露出滿口白牙,整整齊齊,一顆沒掉。
“你這鬼丫頭,還好意思怪我,你不去向我們請安,就憑一紙書信,把我們這十個老不死的招了來伺侯你。”
水娘子連忙噘着嘴道:“姨婆,您怎麼説這種話,晶兒聽説您跟九位叔爺爺到了通州家裏,恨不得插了翅膀來給各位老人家叩頭,可是這兒的情況不太對勁,很多朋友都是您孫女婿邀來的,他跟衞堡主去叩見各位老人家,晶兒要是也走了,擱下這麼些朋友沒人招呼,那可太失禮了,晶兒還怕老人家生氣,明明不會寫字,也打起精神,給各位老人家親自寫了封請安的信去;同時也向各位老人家求援。”
十大天魔中矮矮——的矮方朔彭奇晃着大頭笑道:“晶丫頭,你寫那幾個字可真不容易!
雖然大一點,可是個個方正,一筆不苟,還挺有樣子的。”
“大頭爺爺,您好意思笑我,那根斷頭筆拿起來不過二兩重,拿在晶兒手裏,可比關老爺的大刀還沉呢,九十六個字,足足磨了我四個時辰,出了我十來身臭汗,這都是賊漢子出的好主意,他説如此才能顯得虔誠。”
衞天風笑道:“弟妹,你可別怪青雄,主意是我出的,等你閒了,回頭大哥向你陪罪,不過你也沒白忙,十位前輩深蹈高隱,已無出洞之心,都是你的那封信才搬動他們的龍駕。”
水娘子笑道:“既然是堡主的主意,妾身還説什麼呢,對堡主愚夫婦恩同再造,數度援手………”
衞天風忙道:“弟妹,言重,言重,大哥跟你們兩口子是什麼交情,還用得着説這些,何況大哥得你們的幫助更大,像這一次,若非你的那封信,十位前輩………”
堂上的羣豪又是一怔,聽他們的談話,原來水娘子還是渤海大龍王尤青雄的渾家。
水娘子偏頭對着矮方朔道:“大頭爺爺,您真是為了我的那封信而出來的?”
彭奇笑笑道:“不錯;我們這些老不死的懶散了多少年,已經發過誓不再理江湖上的事了,可是看你的信寫得那麼嚴重,易大姐第一個就沉不住氣了,我們別説還沒完,就是死了,江湖上也該瞧在我們的份上,對你客氣些。”
易雙鳳一揮手道:“大頭,得了!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我們十個人在江湖上留下的可不是什麼好名聲,晶丫頭壓根兒就沒提我們的關係,要是提了出來,恐怕早就送掉小命兒了。”
矮方朔立刻吹鬍子瞪眼,因為在十大天魔中,他也是最受不得激的一個,一跺腳,整座大廳似乎都在震動,連高吊在樑上的巨大燈籠都獨火亂閃,使得每個人都為之一震,暗驚這老兒好深的內力。
“誰?誰敢那麼大的膽子,老頭子們幾十年不殺人,只是看在老和尚苦口婆心的份上,可不是真吃素唸經修菩薩了,妞兒。説,誰敢欺侮你。”
易雙鳳笑了一笑:“大頭,你別自以為了不起了,江湖上風水轉得快,當年咱們也不是拔尖兒上的,幾十年不現世,新起來的高手不知有多少呢,總會有那麼幾個吧,否則晶丫頭一身的底細你也清楚,如果不是個像樣兒的,又能把她給急成這樣嗎?”
這一説,矮方朔就更着急了。
“誰?妞兒,你説,到底是誰?”
水娘子眼珠兒一轉,瞧見衞天風對她點了點頭,於是輕佻地一笑:“第一個就是您老人家。”
矮方朔似乎一怔,連易雙鳳都覺得很意外。
水娘子輕盈地一笑:“您幾位老人家既然不管江湖事了,又何必多事教了個臭和尚,既然要教人,也該挑個好的………”
矮方朔哈哈大笑道:“我知道了,一定是鐵缽跟你鬧了起來,沒關係,他雖是老和尚的弟子,卻是我們教他的武功,你只要一説你是易大姐的侄孫女兒,他就不會跟你過不去了。”
水娘子笑了一笑:“他沒跟我鬧,他不知道我是誰,我可知道他是十位老人家的受業弟子,説什麼也不會跟他計較,而且為了他在外面荒唐胡來,我不知照顧了他多少。”
矮方朔道:“妞兒,你究竟要説什麼,快抖出來吧,你知道我老頭子是急性子,肚子裏最擺不得事情。”
衞天風這時才道:“弟妹,十位老前輩撥冗賜臨,已經給了我們天大的面子,怎麼能失禮讓他們在門口站着説話呢!………”
水娘子知道火已經煽了起來,笑笑道:“可不是,我一看見姨婆跟各位叔爺爺來了,心裏一高興竟忘了請各位老人家進去了,該死!該死!”
於是她又拉着矮方朔的膀子:“大頭爺爺,進去坐下談,您瞧,為了等各位老人家來了再開席,大夥兒桌上的菜都沒動呢。”
矮方朔最要面子,四下一看,果然桌上擺好了菜,卻沒有一桌動過的,心裏實在高興,笑着道:“那怎麼好意思,妞兒,你也是的,我們又沒説什麼時候到,怎麼可以簡慢了客人呢?你該請他們先用的。”
“誰説我沒請,我已經一請再請,可是大家説您十位老人家是武林前輩,不便先僭,應該多等一會兒,我沒辦法,強行上菜了,結果菜一道道的端上來,卻沒有一個人肯動的。”
矮方朔更高興了,雙手高舉過頭,大聲笑道:“死罪!死罪,老朽等來遲,有勞各位久候。”
聲音很響亮,震得每個人的身體都有被刺的感覺,這當然是他存心炫示功力,但也告訴大家,你們等了很久並不冤枉,這些一老前輩們有值得叫你們等的本錢在,因此廳中出了一片嗡嗡聲:“那裏,那裏,應該,應該的!”
他們行經的地方,兩邊紛紛彎腰作禮,十大天魔中只有易雙鳳與矮方朔彭奇微微點頭作答,其餘八個人則昂首如同不見,倒是做主人的衞天風滿臉堆着謙虛的笑,雙手不但連拱,而且還向每一桌上的人打招呼,道歉。
裏面有一桌是全虛的,另一桌上坐着幾個人,同樣地也十分陌生,也唯獨這桌上的幾個人,對十大天魔的來臨並沒有表示出過份的謙遜,雖然他們也是站着的,他們就已經坐了下來,而且這幾個人似乎只認得衞天風與尤青雄、吳海獅三個人,所以他們一坐下來,其中一個人就道:“衞堡主,你來了,我們可以吃了吧!”
另一個卻拉着吳海獅道:“來!來,吳二兄,衞堡主可能沒空了,你就在這兒陪我們坐坐吧。”
一把將吳海獅按得坐了下來,而先前説話的那人也將尤青雄拉了過去道:“好哇,尤老大,你這老小子真不夠意思,居然悄悄地娶了那麼標緻的一個老婆,也不告訴我們一聲,你説該怎麼罰吧,今天非好好地灌你個半醉不可。”
説着已迫不及待地連吃帶喝起來,易雙鳳皺皺眉頭,矮方朔差一點要發作了,但是衞天風卻及時笑道:“請,請,各位請用吧,今天衞某這個做主人的遲到,有勞各位久候,實在很抱歉,衞某自罰三杯。”
他拿起面前的酒壺,自斟了一杯,仰頭幹下後,又連幹了兩杯,算是將火爆的場面壓了下去。
水娘子則早已將十大天魔一一請到席位坐好,主位上虛了兩席,是留給衞天風與衞彩雲兄妹二人的。
在安排座位的時候,她已經跟姨婆易雙鳳咬過一陣耳朵,大概是在説明那一桌上幾個人的底細。
易雙鳳哦了一聲點點頭,表示明白了,彭奇最是着急,看見水娘子在跟易雙鳳咬耳朵,易雙鳳又把眼睛溜向那幾個人,心中知道她們一定在談論那幾個人的底細,忍不住問道:
“妞兒,你在大姐那裏嘀咕什麼?”
易雙鳳淡淡地道:“沒什麼?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大頭,三十年前的故人已經可以説不多了,這次我們重出江湖,大家都尊我們為前輩,你可得自己尊重一點,像個前輩的樣子,不要毛毛躁躁的,讓人看笑話。”
十大天魔中,易雙鳳是老大姐,但也是他們十人中的靈魂,地開口説話,把彭奇給壓了下去,而她説到不值一提四個字時,目光就停在旁邊那一桌陌生人的席上,那六個中年漢子居然也毫不在意,等於沒看見似的,嘻嘻哈哈,纏着尤青雄要灌他的酒。
羣雄們都很奇怪,他們受邀而來,固有互相認識的,也有不相識的,但彼此都是些知名人物,側面打聽暗告詢示,差不多也就知道了,就因為真正的主人衞天風沒在,出面的主人尤青雄與吳海獅也都沒在,只能相互介紹,可就是沒人知道那一桌上六個人的來歷。
水娘子對那六個人倒是認識的,而且也跟他們有説有笑,有些人已在心中捉摸着,不知是何方神聖。
當十大天魔未到時,他們所表現的桀傲態度,使人大為吃驚,對他們已另外估量,易雙鳳對他們流露出漠視與輕蔑時,他們卻又淡然受之,無關痛癢,這使得大家都弄得莫名其妙,簡直不知道這是些什麼人。
矮方朔的位子在衞彩雲旁邊,經過一陣低語的解釋後,彭奇似乎也滿意了,雖然還以不屑的眼光看看那些人,但是已經不再有興趣去找麻煩了。
這下子算是真正的開席了,由於衞天風的到達,使得應邀而來的羣豪已經安了心,再加上十大天魔的降臨,大家更為舒坦了。
因為以司馬青與上官紅為首的另一批人住在長辛店的集賢棧,大家都知道了,他們在兩方作一選擇時,確是相當困難的,有些人是跟故盟主上官嵩本有過節,那自然毫無問題的支持衞天風,有些人與衞天風早有交誼,自然也沒問題,有些是衞天風的死黨,更不在話下,但至少有一半的人,則是懾於天風堡的勢力,明知衞天風的作為未能盡合道義,但是上官嵩都被他整倒了,靠着一個女兒上官紅以及南方的一個年輕人司馬青,能濟得什麼事,基於利害,他們味着良心,投向了衞天風。
司馬青與上官紅在長辛店敞開來鬧事,鬧得有聲有色,天風堡在京師創設了天風居作為新的武林盟主議事處,這些人接到了通知,不敢不來捧場。
來了之後,只有一個吳海獅接待他們,已經夠泄氣了,再看看那天一鬧事,居然有許多名不見經傳的人物,前來為司馬青助陣,個個都潑得厲害。
他們也曾有意無意間跟那些人小小地衝突了一下,結果都吃了啞巴虧,對這批人不禁深懷戒意。
天風居開張在即,他們卻慌了手腳。明天開張的時候,司馬青等人一定會去的,而且吳海獅也放出了話,逼得司馬青與上官紅非去不可,去了當然不會有好結果,勢必抓破臉來鬧不可。
但是問題來了,衞天風並沒有公開發帖子給北地武林朋友説要在京師重開武林盟,一些較有頭臉或較具實力的武林世家與門派都沒有來,天風居只是由尤青雄與吳海獅兩人出面開張營業,他們得到的通知是衞天風的計劃先在京師做出點樣子,使得那些世家門派自動前來表示態度,所以不公開發帖子,但是對他們這些人卻認為知己兄弟。
因此希望他們前往捧捧場,每人都是接到的口頭通知,初時他們還沾沾自喜,以為衞天風果真看得起他們。
來了之後,看看情勢,一個個暗中叫苦,因為衞天風可能根本不出面,由着尤青雄與吳海獅去出頭,縱然天風居叫人給拆了,對衞天風卻沒多大損失,反而振振有詞,説司馬青與上官紅仗勢欺人,攪和了他兄弟的生意買賣,爭取到武林道的同情。
苦就苦在他們這些人,替衞天風賣命吧,實在犯不上,袖手不理,又得罪了衞天風,再説他們真的出了手,也不見得能壓倒對方,賠上一條命固然冤枉,被打個臉青鼻子腫更苦,到處見不得人,兩面不討好。
所以儘管盛筵放在面前,誰都沒心情吃,水娘子一再催促,他們都説等一下,等一下,等衞堡主來了再吃。
他們並不知道衞天風去接十大天魔,還是等入了席,連做第二主人的尤青雄與吳海獅都不見了,他們更沒心情,一再催問,水娘子才略透口風。
當時這個消息確是使他們一振,但是久候不至,他們的心事更重了,幸好,水娘子沒騙人,衞天風終於來了,而且把遁世多年的十大天魔拖了來,大家才安了心,他們味着良知,投向衞家,這投機的一注總算沒押空。
心情一開,胃口也開了,喧笑聲中,大家都開懷暢飲,出道較晚的也開始向年歲高的打聽十大天魔的武功、事蹟,知道了他們過去的赫赫聲勢,大家又都增加了一分信心,對明天的事更樂觀了。
更至於有人開始誇説自己的眼光準,早就知道衞天風必然成為北地武林的領袖,搶先一步交納,等到衞天風正式成為武林盟主後,自己也可以揚眉吐氣一番,給某些人一點顏色看看。
説這種話的人,多半是些二流江湖人,小有名氣,卻又在一些聲勢較大的武林世家那兒受過氣,而這些世家目前對衞天風似乎還沒有表示出精誠合作的誠意。
再者是一些在京師開設着中等鏢局的鏢師,他們過去的名氣不夠響亮,面子也不夠大,常受幾家大鏢局的壓着,更顯得興奮了。
因為京師最大的幾家鏢局,銀槍邱廣超的雙義鏢局,由於邱廣超態度不明,而鎮遠鏢局的趙振綱則明白地表示了不接受衞天風的合作,衞天風想必會對這些人有所行動,只要他們在京師無法立足,以後那些大筆的生意就會轉過來了。
每個人都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盤,酒足飯飽,天風居的手面很大,規模也大,登門能占上一席的客人都有住所,大家都不必回去,以便明天上午再參加開張的慶典。
夜深了,天風居中招待的人員引導他們到客房休息,端茶送水,十分殷勤,幾百個客人,招呼得十分周到,這使大家對衞天風的氣派又添了一番認識,他們都知道,這廣廈毗連的一大片屋子,將是北五省武林一個新的聖地,這近千間的客舍,以後將招待着千百的各地武林名家,江湖豪客,這次算是叨光,以後是否還有資格進居為座上客還不知道,無論如何,今天能在這兒住上一夜,對自己的聲望名氣,都將大大的增加了。
這一夜很多人都有着一個好夢,因此這一夜很容易過。天亮後,每個人都刻意修飾了一番,然後被引到昨夜聚飲的酒樓去。
舊時的四海春招牌早已摘下了,新制的大金漆牌匾正在鞭炮聲中掛上去,而且主人的面子還真夠大,除了天風居本身的那塊新牌區外,更還有許多達客貴顯致送的牌匾,各按身份的高低,分別懸在酒樓茶房等顯眼的地方。
桌椅都擦洗得乾乾淨淨,地上也擦得雪亮。尤青雄與吳海獅穿了新衣服在接受着客人的道賀,賀客的聲音不絕,然後由穿戴整齊的夥計們招呼客人入座。
樓下是敞座,樓上是花廳,較為有身份的人都被邀上了花廳,這時候那些被安排在敞座上的人,才意會到自己本身的悲哀。
因為今天是新開張第一天,一切都是免費招待的,但是為了避免讓一些不相干的附近居民也趕來湊熱鬧,所以必須把座位佔了。
當接待人員一再地向那些登門的客人們抱歉,指指他們所坐的位子,他們才有着屈辱之感。
衞天風巴巴的把他們邀來,只是為了這個用途,並不是特別看重他們。
更難堪的是昨夜還在吹噓的幾個二流鏢客,今天仍被安排在敞座,而在他們中被貶得一文不值的廣和鏢局主人、銀槍邱廣超老英雄帶着一批中立的鏢師們來到時,卻被客客氣氣地迎上了花廳,甚至於眼衞天風格格不入,公開站在反對立場的鎮遠鏢局主人趙振綱,引着他局中的鏢師來到時,也被接上了花廳。
這使他們意味到一件事,不管他們如何地討好,在江湖行中,身份、地位、名氣、武功,才是受尊重的條件,像他們這種小人物,始終是不會彼人放在眼裏的。
有些人有自知之明,忍氣吞聲地認了;也有些人憤然地表示不平,態度上已經顯得不耐煩了。
尤其是通原鏢局的鏢頭胡大通,他是局主胡開原的侄子,就是叔侄倆主持着那家鏢局,他的叔叔叨長一輩,總算是在花廳上挨着一席,他老兄卻被安插在樓下,起先例還無所謂,因為同一桌還有一些人,跟他差不鄉的身份。
但是當邱廣超跟趙振綱的兩撥人被接上了花廳,他就火了,吧的一聲,將送來的茶碗重重地摔在地上。
這個舉動使得很多人都為之一怔,水娘子像一陣風似的捲了過來,滿臉笑容道:“喲,胡兄弟,怎麼了,是夥計們得罪了你了,擔待點,今兒新開張,客人太多,招呼不周,嫂子給你陪罪。”
親手又送了一杯茶上來,胡大通倒是不好意思再發脾氣了,但是又有點不甘心,憤憤地道:“水娘子,不,尤大嫂,不是兄弟栽不識抬舉,而是貴號的安排使人太難堪,剛才邱老兒、趙振綱他們都上了花廳,兄弟沒説話,他們是一局之主,可是他們帶來的人,跟兄弟一樣都是鏢頭,甚至於還有一兩個是趟子手,居然也上了樓,難道兄弟連他們都不如了。”
胡大通直接發作,其餘那些不開口的心中也一樣的窩囊,所以都把眼睛望着水娘子。
水娘子卻盈然一笑,用手按在他的肩上,細聲道:“胡兄弟,敢情是為着這個生氣呀,那你可錯會了衞大哥的意思了,他是把你當自己人,委屈你在這兒,是要你幫着招呼着點兒,正是特別看重你們各位。”
胡大通一怔道:“這還叫特別看重?”
水娘子一笑道:“可不是,趙振綱他們上了樓,可不是特別看得起他,而是把他們分開,至於這個樓下,正是咱們招呼正主兒的地方。幾天前在長辛店社公祠前那一場戲,你瞧見了,司馬青跟上官紅説過他們準來,那邊的兩排桌子就是給他們留出來的。胡兄弟、趙振綱雖然是個總鏢頭,但是論名氣,不會比司馬青跟上官紅大吧,衞大哥把他們跟各位座兒設在一起,這不是特別瞧得起各位嗎?”
她用手一指,果然有十幾張大圓桌排成兩列,都靠着兩邊擺着,跟他們這邊隔着一條過道對立,全都空着。
水娘子笑笑道:“花廳上敵友不分,只有這樓座下才是壁壘分明,胡兄弟,衞大哥要不把你們當自己人,會讓你們在這兒嗎?他要我告訴你們一聲的,我一忙就忘了,你就包涵着點吧。”
拍拍肩膀,她又像朵花似的走了,留下一股香風,薰得胡大通醉陶陶的,火氣早就沒有了,而且突然覺得自己重要起來,可是桌上別的人卻沒有這麼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