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雲瀰漫,夜色低垂。
陰沉的夜幕降臨,開始灑落下一陣粗大的雨珠。
羅英倒提着短劍,仰面望天,雨水打在臉上,寒意涼透心底,但是,他一動也不動,任憑雨水在頰上衝流。
陰霆的天際,早望不見那四隻巨雕的大網的影子,許久,許久,他才廢然發出一聲長嘆,舉手抹去眼角水流,自怨自責地道:“瑤妹妹,我對不起你,早知如此,我和伍大哥就不該來……”
忽然,雨聲中有人大聲呻吟道:“唉!早知道,拿八人大轎來接俺,俺也不來了!”
羅英緩緩回身,大雨中,只見伍大牛滿頭創口,坐在泥地上。
他不禁暗自責道:“唉!我怎的如此糊塗,竟忘了伍大哥被那血鳥遺擊,傷得定很嚴重。”急忙冒雨奔去,扶起伍大牛,問道:“伍大哥,你傷得如何?”
伍大牛呻吟道:“羅家兄弟,你傷得又怎樣?”
羅英道:“我還好,只有一點內傷,來吧!我扶你到那邊樹蔭下,替你敷些藥!”
伍大牛其實僅只皮肉小傷,但他自覺滿頭都被血鳥啄裂了似的,一直呻吟着不肯站起來,口裏哼哼道:“俺傷得好重,腦袋瓜兒全開了花啦!唉喲……”
羅英嘆道:“咱們總須快些離開這地方,説不定那瞎婆子還會回來……”
伍大牛一聽,蹦地跳了起來,瞪着大眼叫道:“真的麼?
那咱們快走,俺的老天,再被那雜種麻雀遇上,俺就沒有命了!”
淅瀝瀝的大雨,淋得他們透體皆濕,天色昏暗中,兩個人連馬匹也不敢去取,徒步冒雨趕到淮陽,其狼狽之情,當真是羅英有生以來第一次。
尋了一家客棧,匆匆換過衣服,飢腸轆轆,但他們亦無心飲食,兩個人對坐着發呆,四目相對,都覺得前途渺茫。
許久,許久,羅英嘆了一聲,伍大牛也嘆了一口氣。
伍大牛望着羅英,哭喪着臉道:“羅家兄弟,咱們現在往哪裏去呢?”
羅英搖搖頭道:“唉!我也正在為難,咱們原是陪江姑娘同往濟南,如今半途中把她丟了,要是返回祁連山,不知秦爺爺他們還在不在?要是繼續到濟南去?那瞎婆子仍在近處,不定什麼時候,仍會找上咱們……”
伍大牛連忙拉住他的手,求道:“那麼,咱們就快些走吧!”
羅英道:“為今之計,我想只有分途,大哥立即折返祁連,我仍繼續往濟南江府。咱們分頭報訊,把江姑娘被擒的事,設法轉告各地,然後,大家立即趕往天山寒冰岩,合力營救她出險。”
伍大牛聽了,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道:“不成!俺要跟你一塊兒,你到哪裏,俺就到哪裏。”
羅英道:“這是沒有辦法的應急之法,咱們如不分頭報訊求援,單憑你和我,能救得了江姑娘麼?”
伍大牛傻笑道:“救人的事,咱們只消把口信帶到濟南,還愁江家不會邀約幫手?依俺看,秦老爺子神機妙算,也許他老人家早就知道有這場變化,所以和給了你兩封密柬兒!”
一句話,登時把羅英提醒。
是啊!明塵大師臨行之時,交付我兩封密柬,其中一封,指明須到濟南之後拆閲,要是密柬中有什麼極重要的指示,我如半途折返,豈不誤事?
羅英心念疾轉,暗中已下了決心,當下道:“好吧!咱們就決定連夜趕往濟南,紅雲董門交遊遍天下,由他們設法通知秦爺爺,只怕更比我們還快些,説走就走,這事耽誤不得。”
伍大牛跳起來,道:“俺肚子餓了,何不吃些東西再走?”
羅英道:“救人如救火,買幾塊幹餅,一邊趕路-邊吃就得了。”
伍大牛雖然愣傻,跟羅英卻十分投緣,羅英説什麼,他總是心服口服,當下果然依言,買了些乾糧,兩人連夜上路,冒着大雨,又出了淮陽城。
衣物幹了又濕,滿身辛勞疲憊,但他們都不放在心上,兩個人只有一個心思,那就是——
趕路。
情急之下,豪念頓生,深夜暴雨,郊外絕無人跡,兩人放開身法趕路,這一夜,路奔了將近百里,天色微明時,已經進入冀魯交界的淮縣。
這時候,雨也住了,光天化日,無法再飛步趕路,兩人略作休息,用些飲食,就在淮縣買了兩匹健馬,已牌時分,繼續催馬上路,疾馳一天,黃昏時,到口臨近黃河的孫家口。
別看伍大牛體壯力強,此時已大感疲憊,皺眉道:“好兄弟,俺個兒大,這樣苦趕,趕到濟南,命也沒了,不如僱艘船,咱們舍馬改由水路可好?”
羅英想了想,道:“也好,順水下行,船隻不比馬匹慢,就依你的主意。”
於是,兩人匆匆尋到江邊,賤價賣了馬匹,四處託人覓僱不船。不料坐騎雖賣去,那些江船,卻因黃河水急灘多,無論如何,也不肯連夜開船,必須等天明才能啓程,羅英把船價提高到兩倍以上,仍然無人承應。
羅英急得就像熱鍋上的螞蟻,忍不住埋怨伍大牛道:“都是你要僱船,現在馬匹賣掉,卻無船可乘,這卻如何是好呢?”
伍大牛道:“好兄弟,急也不在一時,俺想那江姑娘被瞎婆子捉去,算算已有一天一夜,要死早死了,不死總有命在,你就行行好,讓俺休息一夜再走也不行嗎?”
羅英道:“你若走不動了,不妨在船上歇一夜,我先上路,咱們在濟南江府碰頭如何?”
伍大牛望着滾滾黃河,一時猶豫不決,正在這時候,江邊一艘小船上,忽然有人高聲叫道:“兩位公子,不是要搭船連夜上路往濟南府麼?快請這邊來。”
羅英聽了,大喜,急步迎了上去,問道:“你們如願連夜開船,咱們寧可多付銀子,只求早些趕到濟南。”
小船上船家笑嘻嘻道:“黃河水急,咱們這條小船,大膽也不敢夜行,但二位運氣不錯,偏巧這位老人家,也因急事要趕到泰山去,出資買下了這條船,願意自己駕舟趕路。二位跟他既是同路,彼此又都有急事,何不共乘一舟,既可趕路,船上也多幾人操作,豈不兩便?”
羅英喜極,連聲道謝,凝目向船上望去,卻見那船長僅十餘尺,窄篷狹身,除了船尾有一具搖櫓,並無風帆長槳等物,顯然只是江邊擺渡用的小船,並非長途風船,心裏的高興,頓時大減。
敢情似這般簡陋小舟,底薄體脆,平時沒有風浪,已經顯得危險,如果當作長途江船使用,一旦遇上急浪,只怕連一個浪頭也抵不住,就要船底朝天了。
他自幼在海島上長大,自然熟知駛舟之術,但是,面對如此脆薄的小舟,卻不禁心裏有些猶豫起來。
正在遲疑,小舟艙中已緩步踱出一個白髮銀髯的老人。
羅英目光與那老人一觸之下,心神頓時深深一震,説不出為什麼原因,倏忽從心底泛起一股寒意來。
那老人身軀修偉高大,穿一件灰布大袍,兩道濃眉,覆蓋着一雙寒光閃爍的眸子,黑夜之中,有如兩道鋭利的箭矢,緩緩在羅英和伍大牛身上掃視了一遍。突然沉聲嘿嘿一陣震耳大笑,道:“孩子,同舟過渡,緣由前定,還遲疑什麼?”
伍大牛向來粗豪膽壯,猛然聽了那笑聲,也不禁毛骨悚然,悄悄拉了羅英一把,低聲道:
“兄弟,咱們別跟他同路,這老傢伙邪門得緊。”
羅英頗有同感,但事至如此,卻又不便畏縮拒絕,沉吟了一下,便爽然舉步登上了小船,恭敬地拱手為禮,含笑道:“老人家目光鋭攝,話聲洪亮,晚輩不揣冒昧,敢問老人有可是武林前輩?”
那白髮老人縱聲大笑道:“聽你口氣,莫非要先打聽老夫出身來歷,才肯放心同舟麼?”
羅英道:“不敢,晚輩年幼,惟恐失禮,不得不拜聞老前輩名示。”
白髮老人點了點頭,笑容忽然一變而為感嘆,道:“世道衰微,武林紛擾,難得你還有這份尊老敬賢之心。實不相瞞,老夫當年也曾在武林中叱吒風雲,混過一陣,但如今早已金盆洗手,退出江湖,已經算不得武林道中之人了。你們如有意同舟趕路,便請上船,否則,老夫有急事趕赴泰山,卻不便久候。”
羅英略一轉念,立即向伍大牛招招手,道:“得與老前輩同行,正可敬效微勞,伍大哥,快上船吧!”
伍大牛無奈,硬着頭皮,登上小船,那船家立刻撤去跳板,解了纜繩。
羅英搶着操起鐵篙,凝聚功力,覷得準確,手起篙落,點在岸邊一塊卵石之上,“叮”
然一聲,撤篙橫胸,那小舟已如箭矢般退離江岸,舟身不晃,平穩如浮葉掠波。
白髮老人正走向船尾撐舵,回頭之際,舟已離岸丈許,雙眉一皺,讚道:“小兄弟年紀雖小,內力腕勁,遠非常人能及,想必出身名門,自幼更在水邊長大的吧。”
羅英含笑道:“老前輩猜對了一半,晚輩自幼在海島長大,略知一些駛舟之術,但出身卻説不上名門大派,只不過隨家祖母習練了幾年護身強體的粗淺功夫而已,倒叫老前輩好笑。”
白髮老人一面撐舵,一面正色道:“護身強體,説來極易,能做到這四個字的,放眼江湖,能有幾人,小兄弟如不以老夫為嫌,可願將令祖母尊諱見告?”
羅英正要回答,伍大牛卻沉聲道:“羅兄弟,別告訴他,我爺爺常説,逢人但説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咱們不知道他是幹什麼的,何苦跟他扯親家?”
他這些話説得極輕,江風疾勁,連羅英都沒有聽得十分真切,那白髮老人卻似已字字入耳,含笑道:“這話也對,江湖險惡,的確應該謹慎一些才是,就算老夫多此一問了吧!”
羅英倒感覺十分不好意思,方要解釋,那老人又搶着道:“彼此萍水相逢,原不須交淺言深,兩位神情疲憊,可在艙中略事休息,反正最快也得後日清晨才能到達漢口上岸,時間正多,兩位休息之後,也可替老夫換換手。”
伍大牛不待羅英開口,連忙拉着他鑽進了艙篷,輕聲道:“這話正和俺意,咱們先歇夠了,別被他打落水狗,羅兄弟,你睡前艙,俺睡後面,可以防着他些。”
羅英道:“我看這位老人家氣度雍容,談吐不俗,不似黑道人物,你不可隨口開罪人家。”
伍大牛道:“這個你就不懂了,越是壞人,越是裝得跟彌勒佛似的,哪有壞蛋把醜像刻在臉上,俺比你年紀大,俺還沒有你懂的多麼?”
羅英不願跟他爭論,笑道:“你先休息吧!我不累,讓我替你防着些,別讓壞人趁你睡得熟,把你拋到江裏去了。”
伍大牛想了想,道:“也使得,俺先睡,你替俺防着,等一會你睡的時候,俺也替你防着,咱兩個輪流着睡,就不怕那老傢伙了。”
説着,倒頭和衣而卧,又道:“好兄弟,只要他有動靜,你就叫醒俺,俺要好好請他吃一頓旱煙袋……”
他實在太疲憊了,説着説着,語聲逐漸低微含糊,最後幾個字,竟成了呢喃混語,聲猶未畢,人已入了夢鄉。
羅英對他,即憐惜,又敬愛,取了一件衣服,順手替他蓋在身上。
輕舟順流,其行如飛。
經過一日一夜捨命急趕,他何嘗不跟伍大牛一樣,需要一席之地,閉上眼睛,痛痛快快睡一覺。尤其如今身在舟上,逐波盪漾,像-只温暖而舒適的搖籃,就是平時,也令人昏昏興起無限倦意。
然而,倚在艙舷邊,他卻無論如何也睡不着。
這倒並非是為了後梢有個神秘的老人,而是壓在他雙肩上的擔子,現在已經越來越重了。
想到搖籃,他就不期然想到桃花島十餘年兒時情景,他記得那些孤零零的日子,漫長而寂寞,祖孫相依,長夜傾聽着海潮的澎湃。從祖母親手搖着搖籃,到他漸漸懂得人世的喜怒哀樂,十幾年憂憂寡歡的日子,除了靜聽浪濤的低訴,就只有細數着島上開了又謝,謝了雙開的桃花。
人皆有父,人皆有母,可是他,從出孃胎,就沒有見過父母的模樣,這兩個人世中最可貴最親切的影子,在他腦海中,始終只是一片空白。
於是,他開始細細回憶踏入中原來的一切,海天三醜的陷害,武當山的奇事,無字真經,禍水之源,飛雲山莊餘孽,可疑的掌印,以及最近在祁連洞府中的一連串失意和經歷。
這些日子來,他見得多,領會得也多,江湖奇人,武林異士,他都見到過很多,但是,他到中原來的目的呢?卻依然一事無成。
誰是他的父親?誰是嫁禍桃花島的兇手?那祁連洞府水牢中的囚犯,會是他的父親嗎?
這些……他仍然一無所知。
再有,就是祖母和秦爺爺之間的秘密了,祁連山臨別之前,祖母對他欲言又止,顯然有一段關係他極重要的話,一直沒有對他明説出來,她和秦爺爺,好像是商量好,存心不讓他知道,那是些什麼不可告人的話,他們為什麼要瞞着他?
想着,煩惱復又襲上心頭,他黯然用力拋開那些糾纏不清的思維,輕輕推開艙篷上的小窗,把臉貼在窗也邊,讓清涼的夜風,清一清昏沉沉的腦子。
那知觸目江中,卻發現這時黃河正值風烈浪急,水浪迴旋,混濁的河水,宛如萬馬奔騰,其勢有如排山倒海但是,儘管浪高風疾,這艘小舟,穿行在洶湧的水浪中,卻出奇的平穩,一些也不感覺顛簸之苦。
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難道那神秘老人,竟有什麼法術?
羅英疑心大起,輕輕撥開艙後竹篷,偷眼向後梢一看,這一看,不覺瞪目張口,險些失聲叫了出來。
原來那老人用左手挾着舵柄,右掌豎立如刀,盤膝坐在舵板上,兩目注視着附近掀騰的浪頭。當左舷浪頭撲來,他掌沿一側,虛向左按,右舷浪頭撲到,立即翻轉掌心,向右虛按,每一次露掌發力,莫不迎在力逾千鈞的浪頭之上。巨如小山的浪頭,被他掌力一撥一抵,莫不悄然化則去,是以河中風浪雖急,這小舟附近五尺之內,卻絲毫不受風浪的撲擊,顯得平穩異常。
這種力拒海浪的內力,毫無取巧之處,若無百年以上苦修,那是無論如何也辦不到了,羅英看得目瞪口呆,幾乎不敢相信世上竟有這般奇事。
方自驚訝駭詫,老人臉上忽然閃現出一抹詭異的笑容,嘴唇-陣輕動,羅英耳中,立刻響起-縷清晰的聲音,道:“怎麼?睡不着嗎?何不到後梢來談談?”
羅英定定神,心知這老人必非凡俗之流,以他這身功力,若要對自己不利,那真是再有十個羅英,也絕非人家對手,當下索性盡去畏懼之念,爽然拉開艙幔,鑽了出去。
江風一吹,神志反而一持,慌忙施禮道:“老前輩神功蓋世,今夜晚輩才算是開了眼界了。”
老人微微一笑,輕問道:“你那位專以小人之心,猜度君子之腹的朋友,睡着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