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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距離公司五個公車站牌的地方,是薛韻兒今天的目的地;才步下公車,她按照手中的地址,花了一個小時才找到這個地方。

    路旁老舊的紅綠燈、低矮的木造房子,還有在四處走動的幾隻狗,令她懷疑自己是不是來到了鄉下地方。

    不過,都市中難得有如此貼近自然的地方,她更不願放棄的尋找門牌,最後站定在一間擁有檀木色木門的房子前。

    她從矮矮的圍牆往裏頭張望,前院的花草不顯雜亂,可見有人細心的維護着,一座石磨連接了水源,製造出潺潺流水聲;從小小的兩階石梯看上去,杉木門板和門窗完全仿造日式建築。

    再細看四周,她才發現這裏每一間房子都有自己的風格,家家户户都稱得上特別。

    “有人在嗎?”她朝圍牆內喊了聲,網絡上並沒有提供屋主的聯絡電話,所以她就親自來了。

    也許大膽了些,不過看到這個地方,她並沒有失望,很想進房子裏瞧瞧。

    利用處理公事的空檔走出辦公室對她而言是頭一遭,為了不讓人起疑,她並不想浪費太多時間在租房子的事情上,如果這個地方能讓她滿意,她過兩天就可以搬過來了。

    “有人在嗎?”她又喊了幾聲。

    忽然,杉木門打開了,走出一位老婦人;矮小的她有些駝背,可是穿戴得相當整齊,鼻樑上的眼鏡牽了條銀鏈子,老婦人給了薛韻兒一股莫名的親切感。

    “有什麼事嗎?”老婦人咬字清楚的問完,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審視眼前這位又高又瘦的女人。

    “呃……”薛韻兒攤開手中的紙張説:“我在網絡上看到……請問有房子要租嗎?”

    “有的。”老婦人指了指身後的房子,眼睛仍盯着她。“就是這一間。”

    “真的?”薛韻兒愉悦的追問:“那,我可以進去看看嗎?”

    “小姐急着要租嗎?”老婦人文風不動的站在原地,目光犀利得猶如班家的兩位大家長。

    薛韻兒因為這樣的目光打了陣哆嗦,但她並不否認自己的確急着租房子。

    “嗯……最好近兩天就可以搬了。”

    “為什麼?”老婦人問。

    “為什麼……”

    “為什麼急着租?”老婦人望着她不解的神情,補充了句。

    薛韻兒忍不住皺起眉頭,因為這位老婦人的問題未免太多了,而且涉及了她個人的隱私,她並不想回答,尤其對方又是個陌生人!

    “因為我得先找到住的地方,才能安心工作。”她只能這麼回答。

    老婦人不甚滿意的搖搖頭。“你該不會是想逃避什麼事情吧?還是被丈夫欺侮,所以想逃家?”

    薛韻兒的眉頭因此而打結了。

    她凝視老婦人,冷冷地説着:“如果你不想租房子給我,大可以明説,沒必要這樣損人;況且,你沒有權利過問我的私事!既然你不租,那麼我走了。”

    薛韻兒氣呼呼的一個轉身,就聽到老婦人無奈的喊出她的名字。

    “你不認得我也對啦!韻兒。”

    薛韻兒被嚇得愣在原地,足足過了半分鐘,她才回頭打量這位老婦人。

    印象中,她的確不認識這個人啊!那麼,為什麼……

    “我是早乙姑奶奶!”她又嘆了口氣。“早乙加佳!真是的,年紀一大把了,這樣介紹自己還真是奇怪!”

    “早乙?”薛韻兒念着這個姓氏,一會兒後她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不過,您不是在日本嗎?”

    早乙加佳原籍日本,她的輩分遠在班家二老之上,所以薛韻兒小時候總聽到班家人叫她姑奶奶,可是,今天是薛韻兒和她第一次見面。

    因為她住在東京,丈夫是知名的珠寶商,早年常聽班宇澤提起早乙姑奶奶為了幫忙丈夫的事業,很少離開日本這個國家。

    會提到她,是因為薛韻兒的處境和她極為相似,班宇澤提起她時,總是説她如何忙碌,還有她帶領數百名員工的風光事蹟。

    她總認為班宇澤希望她以姑奶奶為目標,所以一直很努力。

    懷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入這間她原本極想進駐的房子,現在則有種做壞事被逮着的感覺。

    “來,喝茶!”早乙加佳不知何時已端來了茶,遞向坐在對面榻榻米上的薛韻兒。

    薛韻兒順從的接過茶杯後,這才驚覺會在這裏遇上她,未免太巧合了。

    “您不是沒有來過台灣,怎麼會……”

    “我只是不常回來。”早乙加佳微微一笑,化解了尷尬。“沒想到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處理你和宇澤的問題。”

    聞言,薛韻兒差點被茶嗆到,她的眼腈瞪得很大,見着早乙姑奶奶瞭然的神情,她才知道被設計了!

    “利用網絡找房子,你以為沒有人知道嗎?”早乙加佳擱下茶杯,凝視她道:“以後要做任何不想讓人知道的事,最好別公器私用!否則紙是包不住火的。”

    “您……”

    “還有,聽説你真的想離婚?”早乙加佳直接切入主題。

    “我認為……”薛韻兒早知道她會問,但對於這個問題她已疲累得不想多做解釋。“我想,姑奶奶,這件事是我和班總經理的問題,不需要……”

    “班總經理?”早乙加佳的眼神轉為鋭利。“到現在你還這樣叫你的丈夫?”

    薛韻兒沉默了,因為她的確沒有別的稱呼可以喊他。

    “你和他為何結婚?”早乙加佳又道:“你別告訴我,現在這個年頭還有什麼報恩的説法,這個理由我不接受!”

    “姑奶奶……”

    “你閉嘴!聽我説完。”早乙加佳看起來相當生氣,“你要知道,當初宇澤的爸提出要讓你和宇澤提前結婚時,其實我是唯一持反對意見的人。”

    薛韻兒心情沉重的看向她,早乙姑奶奶皺紋滿布的臉上,此刻看起來有些滄桑。

    “因為你們都太年輕了!根本什麼都不懂;大人們的一廂情願,如果造成你們往後的困擾,那就是得不償失!當年在開家族會議時,只要有人提出異議,這件事就算了!你知道是誰讓我改變心意的嗎?”早乙加佳緩緩的為彼此倒滿茶,凝視着薛韻兒的眼眸,繼續説道:“是宇澤!他跑到日本找我。那小笨蛋,以為我最疼他就無法無天的對我吼叫,説什麼我沒有資格反對你和他的婚事……”

    “他……大吼大叫?”薛韻兒從未見過班宇澤這一面,在她及其他人面前,他總是彬彬有禮而且嚴肅冷靜。

    可是,他為了她動怒,甚至對長輩不禮貌?思及此,薛韻兒低落的心情為之激昂。

    “我以為,那種年紀的孩子懂什麼?”早乙加佳輕蔑一笑,隨即卻以憐惜的口吻續道:“可是,他的表現讓我很感動,因為那小子真的很愛你!”

    “愛我?”薛韻兒搖搖頭。“我哪裏值得他愛?而且這麼多年,我怎麼都沒有發覺?”

    “愛情是不需要理由的!你沒有發覺,是因為你從未好好的去體會他的感受。”

    早乙加佳一針見血的言論,讓薛韻兒啞口無言。

    “當然,我會回來也不單純是因為你們之間的事。”早乙加佳睇着四周,坦言道:“這房子是我偶爾回台灣時住的地方,只可惜這麼多年來我也只有回來三四次而已,平時我都請人打掃。在知道你要找房子後,宇澤特地將這間房子的地址及影像資料留在你的電腦裏,直覺你一定會喜歡這裏……”

    薛韻兒不知該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被欺騙?

    瞞着大家找房子的她,不也是蓄意的欺騙了大家?

    “我明天就要回去了,不過你想離婚的事顯然已經驚動了那兩個老笨蛋,居然放出什麼生不出小孩就將你的身份改為養女的風聲,這件事我會處理!”

    “您是班總……是他請您來應付他們的嗎?”班宇澤的解決方式,居然是驚動班家最年長的長輩!

    這算什麼?為什麼他要把事情搞得驚天動地?

    她不喜歡!她不喜歡這樣……好似被人監視、囚禁的日子,她再也受不了了!

    “説應付是過分了些。”早乙加佳笑了笑,“你別看我老,我還沒打算退休呢!在班家,我就這麼點用處,沒法子,比我大的人都歸西了嘛!再説,我今天還在台灣的分公司發了頓脾氣,我的心臟一向不太好,所以……如果你們真的離婚了,我可能就要開始吃藥了!”

    “您別這麼説……”

    “好了!我想説的都説完了,你要是真的想住在這裏,我也不反對。”早乙加佳將鑰匙往桌上一丟,起身道:“也許,你有你的堅持吧!不過,有人還是想和你談一談。”

    早乙加佳話才説完,突然出現於門邊的頎長身影,讓薛韻兒的頭又泛疼了……

    ※※※

    早乙加佳留下茶壺,立刻消失在門外,薛韻兒望着她的背影,方才倚在門邊的人已坐定在她的面前了。

    薛韻兒疲憊的深呼吸後,首先開口:“説吧!我不知道你還想和我談什麼。”

    班宇澤異常冷靜,因為他唯一想談的,就是他的婚姻危機。

    唉……危機!他處理過大大小小的危機,唯獨對她沒轍!“算了!”班字澤突然起身,順便拉起了她。“先不談事情,我要帶你去一個地方!”

    “啊?”她糊里糊塗的跟着他的腳步,也許是太過突然,她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你……公司怎麼辦?”

    “放心,公司又不只我們是主管!”

    他拉着她坐入車內,在她還未反應過來之前,已向司機下達了命令。

    “你要帶我去哪裏呀?”光是望着窗外的景色,她就有些慌張、她忽然記起他的威脅。

    昨晚她並沒有遵照指示搬入他的卧房,所以他生氣了?

    難道……他來找她,是要她履行所謂的夫妻義務?

    光想到這裏,她的頭皮就開始發麻!

    ※※※

    車子迅速駛離了偏僻的小巷弄,並且沿着一條薛韻兒仍然熟悉的道路馳去。

    “到了!”

    班宇澤的聲音令她猛然回神。

    她凝視着大門邊的銀色字體,懷舊的情感油然而生。

    “這裏……”她下車後,立刻來到大門的前方,撫摸着那些凸出的銀色字體,釋懷且安心地笑道:“這裏是我們以前就讀的初中嘛!”

    “進去吧!”

    班宇澤將雙手叉在西裝褲的口袋裏,既悠閒又大方的走了進去。

    所有的記憶都回來了,松樹整齊的排列着,引領二人走進校園,接着出現在他們跟前的是美麗的花園和涼亭,以及偌大的操場。

    現在是上課時間,有幾個班級的學生在各類球場上課、活動,耳邊還能聽到夏日特有的蟬鳴聲。

    “你……警衞還真的放我們進來?”薛韻兒瞥了警衞一眼,埋怨他的不盡責。“那個老伯伯,還沒有退休啊?”

    “所以他認得我們。”班宇澤轉身拉了她一把,“我們可是榮譽校友!”

    “榮譽?”她不以為然的説:“我倒不覺得那是值得驕傲的事情。以前才走了幾場秀、上過幾次電視,就被同學追着要簽名,你不會感到害怕,我倒覺得可怕。”

    “所以,你總是擺張臭臉去應付他們?”

    又被説中了!

    “不好嗎?”她難得以輕鬆的口吻道:“我又沒有什麼了不起,根本不配替人簽名。”

    聞言,他睇了她一眼。立體的五官讓她的側臉依然美麗,微風拂動她的髮絲,襯着背後的樹林,她美得像從畫裏走出來的人一樣。

    她仰起小臉深深地呼吸,閉起了眼睛,捲翹的睫毛猶如扇子般。

    注意到他深情款款的眸光,她繼續往前走着,開門見山地問:“你……沒事帶我來學校做什麼?在這裏談離婚,你擺明了想對我説教。”

    “沒什麼特別的意思。”他解釋:“只是有點懷念第一次牽你手的地方。”

    “牽、牽手?”她和他在初中時幾時牽過手了?她怎麼沒有印象?

    “我知道你不記得。”他沒有埋怨,只是指着涼亭邊的池塘説:“在那個地方,我記得那一天是段考,你就在那棵樹下唸書。”

    “段考?”她想了一下,還是搖頭。“這麼多次段考,我真的不記得。”

    “初二,我們訂婚那一年。”他説着,徑自走向涼亭。

    她當下繃緊了神經,因為他居然記得這般清楚,可是即使他已經説出了時間地點,為什麼她還是沒有印象?

    不知為何,她就是想知道他到底是用哪隻手牽她的,對她而言這是件大事,為什麼她就是不記得?

    “喂……你先説清楚!”

    “可以!”他不顧地上的泥沙,坐下後拍了拍身旁的空位道:“不過,你得先坐下來。”

    仰望上方,大樹遮去了大片天空,陽光穿透縫細灑落在她的發上,襯托出她獨特的冷豔氣質。

    “你別一直看着我!”她忍不住抗議。

    他淡淡的笑了起來,指着她所坐的位置道:“當時你就坐在這裏看書,然後我過來向你借筆。”

    “借筆?”哦……她總算有點印象了!因為他在段考當天居然忘了帶筆來學校,簡直太過離譜,所以她記得。

    “其實我有帶的。”他挑眉看她,“我是故意的。”

    “故意?”

    “那時候我不是説,我被蚊子叮了嗎?”

    “對哦,可是當時根本沒有蚊子啊!”

    “所以呢……”他望着池塘的對岸,為自己當年做的事感到好笑,因為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做出這麼荒唐的事。

    他停頓了太久,以至於她等不及的想拉回他的注意力:“所以什麼?”

    “所以……我問你,被蚊子叮又沒有藥可擦,以當時的情況,最好的解決方式是什麼。”

    “是啊!”

    “所以……”他遲疑了一會兒,再開口時顯得有些吞吞吐吐:“我拉過你的手,一起握着你手中的筆……在被叮的紅腫處畫了一個圈。”

    “啊……”她想起來了!不過,她當時倒是沒注意到他正握着她的手,因為她覺得那種動作實在太滑稽了!

    現在回想起來,她仍覺得好笑,所以她忍不住哈哈大笑,當時他們才幾歲,怎麼會有這麼奇怪的行為啊?

    連被她視為聖人的他,居然也做過這種無理頭的事,就為了牽她的手?

    凝視她笑出眼淚的小臉,他為成功逗笑她而感到欣慰。

    他很清楚她壓抑了太多事,不曾大笑過的她,同樣不曾大哭過。

    她太苛責自己,也傷害了別人。

    他就是那個受害者!

    再次注意到他的目光,她仍無法止住笑意,只好道歉:“對、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要……笑你的用心……”

    “你知道那是我的用心?”

    她倏地斂起笑容,知道他不會讓她開心太久,他説要談,就必須得到結論才肯罷休。

    好吧!她深吸一口氣,這次她會明確的説出自己的決定。

    “我想,我們還是離婚吧!”

    他蹙眉,因為心痛。

    “你不曾愛過我?”他很不想問,但他必須知道。

    愛或不愛,她根本沒有認真想過。

    “我不知道!我的時間全部給了工作,我沒有時間去培養什麼感情。”

    “那麼,我們可以從頭開始!”他不喜歡失去,但他更不想勉強她,因為那就等於是他在強求,他不要自己的情感變得如此沒價值!

    “從頭開始?”她深深地看着他。“你爸媽已經決定了!就算早乙姑奶奶去遊説,可是……我還是覺得悲哀,如果他們已經不喜歡我了,你又何必強留我?”

    “他們沒有不喜歡你!就算他們有一丁點不喜歡你,你有我就可以了!”他漆黑的瞳眸裏有着隱忍的痛楚。

    她愣住了,因為她能感受到他的心痛。

    她從來不知道,他居然這麼愛她!毫無理由的愛她!儘管這些年,她未曾給過任何回應,也未曾善盡為人妻的責任。

    這些年她真是白活了!

    “如果從頭開始……”她的聲音因心裏的苦澀顯得沙啞:“短期內我還是無法和你……生小孩。”

    “我會等!”這是他對她的承諾。

    “你已經等得太久了。”

    “只要你努力去感受,如果你真的發現自己不愛我,那麼……”他不再看她,語氣變得冷淡:“那麼,我就答應你離婚。”

    她的決定現下被他説出口,她的心反而像被萬把刀給刺穿了;不過,他一旦説出口,就等於是他的承諾。

    “我可以給自己一年的時間。”她頷首接受。

    “嗯,一年……”他幾乎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終於得到結論,她立刻起身急着回公司,也許是她想逃,逃開他的痛苦,因為她同樣感受到那份痛楚,讓她好想立刻抱住他,給他安慰的擁抱。

    她猛然發覺自己的殘忍,居然訂下自己追求愛情的期限?真是太可笑了!

    她明明……明明那麼不捨,她根本捨不得他……

    就在此時,刺耳的煞車聲和尖叫聲讓他立刻轉過身去,當他看見薛韻兒正倒在車輪下時,他的心跳登時停止了。

    “韻兒!”當他衝進圍觀人羣時,鮮紅的血液首先映入眼簾,讓他的心揪疼得非常痛苦。

    薛韻兒仰望天空,感受着自己的心跳,在她疲累地閉上眼前,她看到了他憂心忡忡的面容,直到那一刻,她才猛然醒悟。

    這一輩子她以為自己什麼都沒有,如果她真的就這麼死去,那就算了,她總算不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了!

    然而“愛”究竟是什麼?有時她以為自己很瞭解這個字,看着班家人一一尋得所愛時,她感受到愛人間相互傳遞的温暖,可是當她反觀自己時,她卻什麼也看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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