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住禪師講羅剎夫人出身的故事,講到此處已到了節骨眼兒,一席的人都聽得出了神,忘記替他斟酒了。老和尚笑眯眯的自己斟了一杯,潤了潤喉嚨,又接着説:
“當時堂屋外面一陣嬌喊,屋內幾個年輕小夥子慌了神,一個個跳起身來,藏入堂屋後面。禿老左卻不驚慌,朝屋外哈哈大笑道:‘這一位嬌滴滴的好朋友,我們記不起來了。好!我就來奉陪。’説罷,立時翻身向我説道:‘老前輩,你聖明不過。
事情逼到這兒,有什麼法子?我先向老前輩告罪,請老前輩多慈悲罷。’説罷,站起身來,一個箭步竄進了堂屋側面的一間屋內。
我知道他們不是逃避,這是各人去拿兵刃,也許預備着對付仇人的計劃。可是堂屋裏連下人們都走淨了,一桌燈燭輝煌的酒筵,只剩我一人高坐在上面,弄得不巧,追魂太歲的仇人還以為我替他們擋橫呢!
果然,對面屋上嬌滴滴的嫩嗓子,又喊了起來:‘喂!屋裏那位是大覺寺的老方丈嗎?我不知道你和他們是什麼交情,看情形你想伸手管這檔事了。那就請出來罷,大馬金刀的坐着,當不了什麼事。喂!我説老方丈,你聽明白沒有?’
我一聽,心裏這份難受就不用提哩。活了這麼大還沒有受這樣奚落過,心裏一陣火發,先不管他們怎樣一回事,先要教訓來人一頓再説。猛地心裏一動,一想不好!我和來人一爭口舌,正好合了追魂太歲心意。他們走得一人不剩,焉知不是故意如此,叫我替他們擋頭陣。但是紋風不動的坐着也是笑話,好歹和來人亮一亮盤,見機行事,説明自己地位,才是道理。
主意打定,我離席緩步走出堂屋。抬頭一看對面大廳屋脊上,影綽綽立着一個女子,階下仰面躺着一個身背雙刀,腰懸鏢袋的婦人。仔細一瞧,敢情胸口沁沁冒血,早已死去。
我正想和屋上人答話,驀地對面廳背後人影一晃,有人大喊:‘老前輩,不必和這小輩計較,我們一齊到門前空地上去,教訓教訓這狂妄後輩,還怕他飛上天去嗎?’這説話聲音,卻正是禿老左本人,而且説完便隱身退去。他説時嗓音特高,屋脊上女子哈哈笑道:‘好!有一個,算一個。老方丈,咱們前面空地見。’説罷,身影一晃,便已不見。
這一來,真個把我扣在裏面了,好厲害的追魂太歲,步步為營,硬生生把我拖入渾水。這一面做成圈套,叫我自己往裏鑽。那一面目中無人,把我老和尚當作廢物,我真有點冒火了。我不問你們什麼事,我卻要見識見識你們這般後輩英雄,究有多大神通?哪知道我這樣一冒火,幾乎嚇得我魂魄齊飛,回不了大覺寺!
我離開內院,走過廳屋,人影全無。霎時燈火全滅,內外漆黑。只廳前一塊空地上,水銀似的一片月光鋪在地上。
空地上兵刃耀光,四面展開了七八條人影,卻沒有見着敵人身影。我一走出廳門,追魂太歲禿老左倒提着一柄厚背闊刃九環大砍刀,轉過來向我説:‘老前輩,事情真怪!來的只一個乳毛未乾的女孩子,我從來不認識她,可是我女人已經毀在她手內了,不由我不動手了。我見她在廳脊上已經轉身,卻沒有跳下來。也許知道老前輩在此,把她嚇跑了。’
我一聲不響,肚裏暗罵,你還做夢哩!一看他手上大砍刀,又想起剛才他説在祖師爺神位前金盆洗手、立誓封刀的話來,一發瞧不起他。他見我面寒似水,啞口無聲,面上立現出陰險狠毒的神色來。卻在這時,從我身後廳門內唰的射出一條黑影,疾逾飄風。已在兩丈開外空地中心,立定一個玄色勁裝、眉目英秀的青年女子,赤手空拳,從容俏立。
我仔細一瞧,便認出半路茶棚碰見的小姑娘就是她,雖然服裝改了,面目身形一望而知。明知善者不來,來者不善;同小姑娘一起的老尼姑,真人不露相,更是個難以猜測的人物。也許此刻隱身暗處別有作用,橫堅今晚夠禿老左搪的。
小姑娘飛落空場,四面七八條人影,便向中心一圈。追魂太歲禿老左當先一個箭步竄了過去,左臂抱刀,右手指着小姑娘大喝道:‘我與你素不相識,憑空到此行兇,是何道理?憑你這點年紀,也敢發橫,定必受人指使無疑!趁早實話實説,還可商量;否則殺人償命,立時還你個公道。’那小姑娘冷笑了一聲,朝他點點頭道:‘禿老左,你説的太對了!殺人償命,姑娘我便是還你公道來的。片時便教你死得公公道道,決不教你做糊塗鬼!’
禿老左大怒,刀環譁拉拉一響,便要動手。猛聽得禿老左身旁兩個小夥子厲聲大喊:‘我娘毀在她手裏,還容她多説什麼?拿下活口,不怕她不説出實話來。’一聽這兩個愣小子的口氣,定是禿老左的兒子,一個手使雙刀,一個手上合着三節棍。大約禿老左暗地看出來人雖然空拳赤手,只憑殺死玉面狸這一手,便知不是易與。
他們父子們已暗地計劃好,不管江湖恥笑,想以多勝寡,免遭毒手。所以這時兩個兒子先搪頭陣,使雙刀的一個箭步竄到小姑娘左側,刀光一閃,力沉勢猛,向她瘦削的玉肩斜劈下去。同時那個使三節棍的,一上步,呼的抖開了棍環,使得筆直,向右面柳腰上橫掃過去。如果被雙刀一棍帶着一點,怕不玉殞香消!
哪知這位小姑娘,把這兩個愣小子視為廢物,而且心狠手辣,立見真章。她待兩小子招數發出,只微一聳身,向前出去幾步,倏地一轉身,已到兩人背後。兩小子刀棍齊施,又是一個猛勁,不意都落了空,使空了勁。兩人腳步留不住,向中間一擠,雙刀正砸在棍頭上,臂上一麻,心神一驚,正想翻身當兒,兩人又猛覺腰眼裏都被人截了一下。立時嚇的一聲,撒棍扔刀,一齊癱在地上了。
兩個愣小子一跌倒,禿老左嘩啦啦大砍刀一舉,大喊一聲:‘上!’四五個雄赳赳的兇漢,譁拉一圍,把小姑娘圍在中心,各人手上長短傢伙,雨點一般,向她身上招呼。好厲害的小姑娘!只看她玉臂一分,竟展開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外帶着點穴擒拿法,花蝴蝶一般,在長槍短刀之中穿來穿去。
一忽兒功夫,地上躺了一大片,空場上只剩禿老左和我兩人了。
禿老左急得兩眼如燈,兇光四射,油汗滿臉,形如惡煞。回頭向我惡狠狠瞪了一眼,猛的一跺腳,似乎要奔向前去和小姑娘拚命,忽又停住,反而身子後退。那位小姑娘若無其事,移步向他走來。小姑娘向他走近一步,禿老左便望後退一步。我暗想原來追魂太歲徒有虛名,這樣的不濟事。
不料追魂太歲忽地轉身,一頓足,飛身而起,接連幾躍,直退到廳門口,嘴上急喊一聲:‘暗青子揍她!’
我才明白,原來他在廳屋排窗內埋伏了人,特地退回來,好叫埋伏的人向外發暗器向小姑娘鑽射。可是他一聲喊後,兩面排窗內過了半晌,聲響全無。把追魂太歲急得連連跺腳,冷汗直流,發瘋般大吼一聲:‘不是你,便是我!’提刀向小姑娘奔去。
不料黑洞洞的廳門裏面,一個沉着的聲音喝道:‘徒兒,這人替我留下。’喝聲未絕,從門內緩步走出一個老尼姑來,身上還是茶棚所見的褐色僧袍,左手上橫着一柄拂塵。見我立在門外,右掌當胸,向我打個問訊,嘴上説:‘老禪師雅興不淺。’她這樣文縐縐的一句話,在我聽着,簡直是罵人。我只好説:‘事有湊巧,幸會高人。’
老尼姑微微一笑,朝我看了一眼。這一眼,到現在我還忘不了!白天在茶棚裏,她老閉着眼,我還以為是瞎子。
哪知道此刻兩人一對眼神,在她瘦削的面上,卻生着威稜四射,異乎平常的一對神目,眼皮一張,月光底下,好象從她眼珠內射出兩道閃電。普通人碰着這種眼光,定要嚇一跳。
那時老尼姑象朋友似的,舉手向禿老左一招,緩緩説道:‘追魂太歲,你還認識老尼嗎?請過來,我們談一談。’這幾句極平常的話,鑽在禿老左耳內宛如沉雷轟頂!噹的一聲響,手上一柄九環大砍刀,竟自從手上跌落,鬥敗公雞似的走了過來。
那個小姑娘在他身後跟着,解差般押了過來。禿老左走到離老尼七八步外便立定了,兇威盡斂,垂頭喪氣的説:‘早知是你,用不了費這麼大事,我這條命拿去便了。……但是……我子侄輩,你能放他們一條生路嗎?……’
禿老左這幾句話,掙命似的斷斷續續説了出來,情形非常悽慘,老尼簡直是他剋星。可是老尼非常和氣,一聽他説完,立時接口道:‘好商量,你帶路。我們借你寶宅談一談。’説完,又向我笑道:‘老禪師,我們也是有緣。老禪師既然湊巧碰上我們這檔事,何妨暫留佛駕,看個水落石出。老禪師,裏請!’
我已看出這位老尼面善手辣,這事結果定然不祥。佛門中人怎能參與此事?可是老尼和小姑娘,究系何等人物?他們究系怎樣冤仇?既然看了一半,不能不看個究竟。也許從旁説句話,可以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誰知我這一想,又想左了。總之那天晚上,我是一步錯,步步錯了!
禿老左在先,我和老尼小姑娘跟着走進廳門。這時月光透進前窗來,窗下橫七豎八躺着一排人,禿老左象沒有看見一般,直着眼一直領到內院堂屋內,小姑娘搶先一步,不知哪裏找來火種,點起燈燭,一桌素齋依然整整齊齊的擺在桌上。禿老左如醉如痴,一言不發的立在桌邊,老尼卻請我坐在堂屋後身太師椅子,離着那桌素齋有一丈多遠。老尼自己坐在屋門口的台子上,和我遙遙相對,小姑娘侍立在老尼身旁。
老尼並不和我説話,卻向禿老左説:‘你請坐。’禿老左真還聽話,就在近身素席座上坐了下去。老尼又向他問道:‘今天你府上共有幾位,請你實説,免得誤事。’禿老左説:‘連我自己一共是九個。’老尼問小姑娘道:‘數目對嗎?’
小姑娘向上面看了我一眼,笑道:‘除去這位老禪師,是對的。’老尼説:‘你把空場上幾位都請進來,不要忘記了玉面狸。’小姑娘領命出去,一忽兒,一手提着一個軟郎當的漢子,走了進來。卻把手上的人都放在中間素席的座位上,把他們兩隻手臂擱在席上,雖然一個頭軟綿綿的抵在胸口,憑着兩臂攔在席上,也勉強支住身體了。
小姑娘這樣進進出出大搬活人,一個個照樣都支在素席上,最後把禿老左女人玉面狸的屍身也提了進來,擱在禿老左身邊的座上。這樣,席面上禿老左一個活人,玉面狸一個死人,其餘八個半死不活的人,是禿老左的子侄門徒。一共十人,團團的坐在一桌整齊的素席上。
這種奇怪舉動,誰也猜不透是何用意?只有禿老左肚裏明白,面色變成紙灰一般;比他身旁太太的死人面皮還要難看。不過他這時自己狠命的咬着下唇皮,咬得嘴上流下血來,顯得他內心痛苦已極!猛然他惡鬼般跳起身來,直着嗓子一聲狂吼,一伸手,想拔出玉面狸背上的刀來。
不料那位小姑娘早已監視着,一點足,已到了禿老左身後。大約因為小姑娘身體矮小,只見她一縱身,雙臂一起,拇指和中食二指照禿老左兩肩脾骨、鎖骨之間一插,嬌喝一聲:‘靜靜的坐下!’在這嬌喝聲中,只聽禿老左肩上咯嚨一聲微響,兩條手臂立時軟軟的吊了下去,一個身子也筆直挫下去,面上變成活鬼一般,額上冒出黃豆大的汗珠,一顆顆直掉下來。小姑娘笑嘻嘻的在他肩上一按,説了句:‘好戲在後面,你閉上眼罷。’嫋嫋的回到老尼身邊去了。
我偷眼看那小姑娘在禿老左身上施展卸骨法,完全是我少林的秘傳。象她這樣又準又快、不動聲色的手法,不要説這點年紀的小姑娘,便是我少林門户內幾位老前輩裏去找,也沒有幾位。只是剛才她在空場上施展空手入白刃,和用擒拿點穴的門道,治倒了八個小夥子,卻是武當內家手法。竟看不透這一師一徒,一老一小是何門派?而且這一師一徒談笑自若的把三湘七澤的追魂太歲,整治得活鬼一般,又故意擺成這種局面。為了什麼?竟弄得我莫名其妙!問既不便問,走亦不便走,這一次我這老和尚算栽到家了。
當時追魂太歲禿老左想拔出玉面狸屍身上刀來,大約是想一刎了事,免受活罪,不料被人卸了雙臂弄得求死不能,求活不得。一桌上坐着已死和半死的人,都是他生死相共的親骨肉和門徒;他不敢再睜開眼來看他們一眼,這份活罪真是無法形容。
偏我是個事外的人,還高坐在上面,眼看着這樣悽慘局面,我實在忍不住了,心裏正想着和老尼説話。誰知對面的老尼竟先開口了,她説:‘老禪師,我們都是佛門中人,如果我是事外人,不明其中因果,和老禪師一樣的話,看到這種境界,誰也得觸目驚心,暗念彌陀。老禪師,你想我這話對不對?’
我心想我想説的,你已替我説了,我還説什麼呢?我只好不住點頭,不住唸佛。哪知老尼姑對我説了以後,倏的站起身來,威稜四射的雙目一張,瘦骨崎嶇的臉上,滿布青霜。眼神閃電一般射到禿老左面上,厲聲喝道:‘十年光陰,箭一般的過去,你還記得十年前你在洞庭湖畔親手做出一幕天人共怒的慘劇嗎?現在我把那幕慘劇,照樣做給你看……’
禿老左雙臂雖卸,其餘部分並沒受傷,老尼説話當然句句入耳。他猛然雙目一張,渾身發抖,眼珠突得雞卵一般,鬼一般慘叫道:‘老鬼,求你快替我來個乾脆罷,我受不住了!’老尼面現獰笑,向我掃了一眼,喝道:‘徒兒,動手!’小姑娘應聲‘遵命’,細細的長眉一挑,英氣逼人;身如飄風,已到玉面狸屍身背後。拔下屍背上雙刀,映着燭光看了看鋒刃,撿了一把挾在左臂上,隨手把另一把刀,向席上一插,直插下去半尺深。爛銀似的刀光,映着燭光,來回直晃。
她又向席上酒杯數了數,只有四五個酒杯,隨手拿了一支燭台,向堂屋後轉了個身,拿來整套的五彩細窯酒杯,把燭台放在原處,在席上各人身後轉了一圈,每人面前放了一個酒杯。除去禿老左一人以外,她又伸出白玉般兩個指頭,在每人頸骨後面捏了一把。這般人的腦袋本來一個個向下垂着,經她捏了一把以後,馬上變成有皮無骨一般,一個個的腦袋象摺疊似的緊貼在胸口了。
她倏地刀交右手,卻反手倒提,刀鋒朝下,刀背貼臂,玉臂微彎,有尺許長的鋒刃,露在肘外。向我瞅了一眼,面上還是笑嘻嘻的。身子越過禿老左座位,到了玉面狸背後。
玉臂橫肱一揮,玉面狸的腦袋骨碌碌從胸前滾到桌子底下去了。她左手立時拿起面前酒杯向腔子窟窿裏一塞,頸腔四圈皮肉往裏一收,立時緊緊的把酒杯嵌在裏面,一點血花都沒有冒出來。
她這樣從玉面狸起,一刀一個,一個腔子塞一個酒杯,疾逾飛電,渾如切萊一般。只聽得叭噠、叭噠腦袋掉地的聲音,一霎時九個腦袋都滾入桌底。席面上九個腦袋一掉,只有禿老左依然活着,依然戴着腦袋。可是他已經急痛攻心,直挺挺仰在椅背上暈厥如死。
我坐在上面也幾乎嚇昏了心,慌不及把袖子遮了面,一個勁兒唸佛。卻聽得小姑娘嘴上讚了一句‘好刀’,咔喳一聲,手上這柄刀又插在席上了。她把刀一插,桌上碗碟齊震動,把暈死的禿老左,又悠悠忽忽的驚醒過來了。
那老尼厲聲喝道:‘禿老左,十年前你和你黨羽唱的一幕拿手好戲,你當然還記得。此刻我照樣做給你瞧,大致不差什麼罷?你當年居然做出這樣慘絕人寰的毒辣手段,無非為了你妻子玉面狸兩個兄弟身落法網,被一位朝廷命官依法處決。其間毫無私仇私恨,你卻聽信玉面狸的牀頭哭訴,不計利害,暗排毒計。在那位朝廷命官歸隱洞庭之後,正在中秋賞月一門家宴的晚上,你卻仗着手下飛賊潛伏那位命官家中,暗在酒內下了蒙汗藥,把一門三代蒙昏過去。然後你率死黨跳進院內,一門三代連帶幾個下人,都被你刀刀斬絕,還把酒杯一個個嵌在腔子裏。你又搜劫金珠滿載而歸,最後一把火,把這一門三代都葬身火窟之中。’
‘在你以為做得乾淨異常,哪知天網恢恢!他家偏有一個忠誠老僕,躲在庭前桂花樹上,沒有被你搜出,親眼看你們下此毒手。等你們一班惡徒走後,連夜逃出洞庭,拚死爬上衡山,尋到我隱跡之處,向我哭訴。我知道天下罪孽深重的惡徒太多,我隱跡深山,也不願多管人家是非,可是那一門慘死的人家不是別人,那位命官就是我同胞手足。我豈能不管?!立時下山,雲遊三湘七澤,追蹤惡徒,憑你們這點微末武功,豈是我對手?’
老尼繼道:‘你這萬惡匪徒,消息倒還靈通,居然被你打聽得我與這家關係,嚇得你率領幾個死黨,帶着妻子離開湖南,投入白蓮教中,隱求庇護。你又沒有料到白蓮教被官軍剿散,弄得你無家可歸,又投入河南山寨盜窟之中。被我得着蹤跡,獨身拜山,指名索取。你卻膽小如鼠,不顧山寨義氣,帶着妻子從後山落荒逃走,害得山寨盜魁死我掌下。’
‘一晃多年,居然被你漏網。想不到日前帶着我徒兒在巫山腳下,雨後看山。機緣湊巧,在山腰一所破廟裏,巧逢七個匪徒劫掠富家以後,聚在廟裏大吃大喝。醉後漏言,講起你從前所作所為和現在隱跡處所,仍和白蓮教藕斷絲連,假充好人,暗地分遣黨徒沿江截劫。被我師徒暗地聽到,喜得確信。立時授計我徒兒,先殺死你手下七個黨徒,送個信與你。其實我自己早已暗伏此地,細查蹤跡。此次落在我手中,不怕你再逃上天去。我卻不能叫你立死,要瞧瞧你心肝,是不是和人類一般?’
老尼又道:‘我特地要布成十年前你下毒手時的景象,教你自己經歷經歷,教你親身嘗一嘗這樣滋味。原來你心肝也和別人一樣,也知道這樣局面,太慘太毒,只求閉目速死。我算一算當年一門三代連同下人,一共被你殺死十六口人命!
現在連你全家和七個匪黨一起算來,也只二十六口。事隔十年,連本搭利,還算是你便宜!你要知道,象你這種臭賊,死一萬個也抵不了人家一命。現在你還有話説沒有?’”
無住禪師引完老尼的話,笑道:“其實禿老左此時心膽俱裂,魂魄齊飛,已成半死狀態,哪還有話説?這當口那位小姑娘開了口:‘師父,死人腔口的酒杯,最多隻嵌得半個時辰,一忽兒便要連血衝出。禿老左已剩一口氣,師父,徒兒代師父了此夙願罷。’老尼把頭一點,小姑娘伸手在席上掀起那柄刀來。
這時禿老左仰躺椅上形同半死,小姑娘迎面一揮,禿老左一顆腦袋向椅背後飛了出去。小姑娘這次沒有塞酒杯,一腿飛去,無頭屍身連椅跌倒,腔子裏一收一放,嗤的衝出血來。立時血腥味佈滿了一屋子。
老尼姑向我説道:‘老禪師,多多得罪。貧尼積憤在胸,也是出於不得已。此地我們事了,同到外面一談罷。’呵呀!
我活了這麼大,在江湖上也見過世面,卻沒碰見這樣兇辣悽慘的局面。我雖然袖子遮着面,我耳朵卻聽得清清楚楚。我不是怕,也不是驚,我只覺那一晚我到了十八層地獄!我不願見許多無頭屍首,我也不願見那老尼姑,更不願見那小姑娘,這樣小小年紀的姑娘,一身好本領不去管她。我只問她片刻之間殺了這許多人,怎樣忍心下的手?
當時老尼姑叫我到外面一談,我趁此機會,把袖子遮着臉,嘴上一個勁兒念着:‘罪過罪過!’假裝着嚇瘋了一般,飛一般逃出屋外。走過前廳,心裏一動,記得窗口躺着許多人,我俯身一摸,個個了帳;原來都點了死穴,哪還有命?好狠的老尼姑,好狠的小姑娘!
我頭也不回,發瘋一般趕回大覺寺,在我佛面前不住的禮拜唸佛,懺悔我這一晚的劫數。第二天沿江一帶三三兩兩的講着三鬥坪左家無故起火,而且火起得非常怪道,前後左右一齊起火,一家大小一個都沒有逃出來。他家又是孤零零的獨家村,又住在高巖背後,等得大家望見火光,聚眾救火,已不濟事。燒得片瓦無存了!
我一聽心裏又是一哆嗦,這是老尼姑照方抓藥,算是一報還一報,做得淋漓盡致,才算罷手。可是我想,老左一家被難二十餘口,難道都是參加十年前慘案的兇手嗎?阿彌陀佛!只可説和氣致祥,怪氣致戾,戾氣所聚,也無所謂首從不分,池魚殃及了。
現在我把這故事算結束了,但是那一晚我匆匆一走,沒有細問老尼和小姑娘姓名來歷,我也不便把那晚的事隨便向人出口。在我肚裏藏了半年,碰着了我師弟滇南大俠,才和他談起那晚的事,連我師弟都吃了一驚。
他説:‘師兄,你還算不幸中之幸,沒有和老尼當場起了衝突。你知道那老尼是誰?她就是傳説的江湖怪傑鐵面觀音石師太呀!她一身武功與人不同,誰也不知她出哪一門哪一派,她也輕易不和人交手,到了萬不得已和人動手時,頂多一兩招,這一兩招便沒法破她。我和她倒有幾面之雅,承蒙她對我還加青眼,説得上來。她生平只收一個徒弟,這個徒弟便是你那晚見到的小姑娘。這位小姑娘的出身更是奇特,最好笑是她從小便自稱“羅剎夫人”!’
我師弟説:‘我問過石師太為什麼有這樣怪名稱,真是有其徒必有其師。她倒反問我:“你為什麼叫葛幹孫,人家又為什麼叫你做滇南大俠?”我幾乎被她噎得透不過氣來,但是我涎着臉還得問個明白。她這才講出羅剎夫人在猩猿窩裏生長的經過來。……’”
無住禪師道:“石師太當年和大羅剎夫婦在江湖上也會過幾次面,而且羅剎大王到川邊替他夫人採藥時候,狹路逢仇,被九子鬼母暗器擊傷,還是石師太救他出險。從羅剎大王口中,得知平越州有那麼隱秘的羅剎峪。過了幾年石師太雲遊黔省,想起羅剎峪這個處所,到平越州去尋找秘境。羅剎峪沒有找到,卻在猿國左近碰見了毛女一般的小羅剎。
石師太聽她口中自稱‘羅剎夫人’很以為奇,又見她小小年紀,一身輕功已到極頂,便把她帶到衡山,傳授自己獨門功夫,發生師徒關係。一晃多年,便造成了現在的羅剎夫人。
現在這位羅剎夫人為什麼在滇南出現?那只有她自己明白,誰也説不出所以然來了。”
無住禪師滔滔不絕的把羅剎夫人從前一段故事講完,大家才明白她的來歷,竟是這樣奇特。
羅幽蘭暗想自己出身已夠離奇,想不到羅剎夫人的出身還要古怪。這種人物,不用説還是女子,便在男子中也是少有的。將來這人不知要做出怎樣奇怪的事來,真得留神她一點才好。但是映紅夫人一般人心裏又不同了,聽得老和尚説完故事,愁上加愁!自己丈夫落在這樣女魔王手內,能否平安回來,實在不敢再想下去了。
這時老和尚已喝得醉眼迷糊,才停酒用飯。片時席散,老和尚惦着他徒孫,酒氣醺醺的看視金翅鵬去了。這裏撤去酒席,隨便散坐,品茗閒談。映紅夫人一心惦着自己丈夫,便向桑-翁、沐天瀾、羅幽蘭等討教挽救之策。
桑-翁向沐天瀾夫妻看了一眼,向映紅夫人説:“夫人休急,我看羅剎夫人既然出面和他們見面,其中定有文章。他們二次會面以後便有着落。依老朽看來,諒不致有什麼風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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