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笫32章 風魔嶺

    玉獅谷在石屏、阿迷之間,往南走,越蒙自、風魔嶺,渡富良江便到了安南境界,非中國土地了。在明季時代,安南也算是中國藩屬,尚未變成法屬越南,從越南通昆明那條鐵路還沒有出現。這條道上僻處邊陲,重山疊嶺,深菁陡壑,行旅極少,瘴癘特多,漢人視為畏途,為最峻險難行之處。

    尤其是逶迤幾百裏的風魔嶺,羣山繚繞,羊腸曲折,絕少人煙,猛獸毒蛇,出沒其間,自不必説。還有一種可怕的野苗子,族名“哈瓦”,形態兇惡;全身黑如煤炭,堅如鋼鐵,土人稱為“黑猓猓”。沒有房屋,終年棲息于山洞土穴。有時和猿猴一般飛躍於大樹之上,倦時抱枝而睡,完全是原始生活。

    這種黑猓騍卻善於鍊鋼制刀,削竹造弩。他們終年赤裸,只腰下圍一條短短的獸皮裙。每人身上都帶着一柄變形牛角刀、一張回堂弩、一袋淬毒回堂箭,牛角刀鋒利無比,是黑猓猓的第二生命。回堂箭更是厲害,這種箭鏃鋭杆短,並無箭羽,從弩中發出,可以貫革穿石。最奇的是箭鏃上塗的一種毒藥,據説是鳥矢煉就的,不論什麼怒獅猛虎,只要中了回堂箭,便是不中要害,也立時迷失本性;用不着伸手捆縛,中箭的猛獸迷迷糊糊的會跟着發箭人走回去,任憑宰割,所以稱為回堂箭。

    在黑猓猓出沒的區域近處,還常常發現他們一種奇怪而慘無人道的風俗,名曰“祭刀”,每個黑猓猓每年必須“祭刀”

    一次,以卜一年的吉凶。祭刀沒有定日,隨時隨地碰到了可以祭刀的生物,便用身佩刀弩獵取,祭刀的生物,不是飛禽野獸,必須是人類,只要不是他們黑猓猓一族,不論是苗人漢人一律下手!能夠得到漢人,尤可榮耀本族,舉行火把跳月,以資慶賀。他們祭刀時獵取生人,也是習慣的規律,絕不三五成羣的獵取,必須獨力獵得方能雄視本族。

    下手獵取時,先在樹上面眺望,瞧見遠遠有人從道上走來,立時摘下許多樹葉,預先在必須經過的道上把樹葉撒下,在道上兩頭布成兩條界限,中間露出二三丈寬的空檔,悄悄地躲入道旁深林內,張弩以待,待來人走入樹葉布成的界限內,便發弩射死。如來人機警,或步履矯捷,一發不中,人已走出界限,便不敢再發;發之不祥,須等待第二人到來;再相機下手。如來人真被他一箭射死,立時拔出牛角刀把首級割下,並將屍首斫為數段,用泥土塗糊,運回巢穴。召集族類用火燒熟,分割而食;首級則供於洞穴前,喃喃禱祝,禮拜不已。待日久首級腐爛只剩骷髏,永遠懸於洞穴之外;穴外骷髏越多,越被同類尊崇。這種慘無人道之奇俗,便是哈瓦野苗祭刀的大典。

    上面所述哈瓦黑猓猓一類苗族,即與玉獅谷猿虎失蹤、寶箱被劫有關。因為冰天瀾、羅幽蘭當夜粗粗了結金駝寨一檔事以後,打發一隊家將先回昆明,自己暗暗和羅剎夫人到了玉獅谷。竹樓雖經燒燬,從前原有沿溪蓋造的一排小屋子,大半也被火燒得不成模樣,倒還有幾間完整的,勉強可供三人住用,比較露天搭蓋行帳似乎強一點。

    沐天瀾想起初到玉獅谷定情那一晚,風光旖旎,如入天台,和現在殘毀的玉獅谷一比較,真有不勝今昔之感。可是玉人無恙,左右逢源,薄嗔淺笑,在在醉人,景物雖殊,情懷益暢。頓覺三位一體之樂趣,雖穴居野處,又有何妨?這位痴公子大得其樂,把家中錦衣玉食之榮,真有點淡忘了。但是羅剎夫人志在復仇,羅幽蘭心痛失寶,她們兩位每天卻分頭搜查玉獅谷內外要道,想偵查出賊人一點痕跡出來。

    有一天清早,羅幽蘭從屋內起身,走出門外,到隔屋窗外,向屋內一瞧,沐天瀾、羅剎夫人在一張蒙豹皮的木榻上,兀自酣睡未醒。羅幽蘭偷瞧兩人睡相,不禁噗嗤一笑。這一笑卻驚醒了屋內的羅剎夫人,向窗外笑道:“你笑什麼?我正犯着愁呢!我們在這破谷內逗留了好幾天,兀自搜索不出一點痕跡出來,這樣不是辦法。”

    羅幽蘭笑着推門而進,指着榻上沉沉酣睡的沐天瀾,悄悄的説:“你瞧他睡得多香!這位痴公子百事不在他心上,只要姊姊不離開他,他在這幾間破屋子住一輩子也樂意。姊姊還怪他捨不得自己家裏的畫棟雕樑呢?”

    羅剎夫人欠身而起,一面整理衣襟,一面笑罵道:“小嘴説得多甜,假使你悄悄的回了昆明,他肯陪着我在這破谷里才怪哩!不用他説,這樣景象的破谷,我也住不下去。無論如何,我們得另想辦法,谷內既然查不出線索來,枯守無益,從今天起我們得到遠一點地方去搜索呢……”

    羅剎夫人剛説着,忽聽得窗外空地大樹上,發出一種異鳥的啼音,細聽去,宛然喊着:“羅剎夫人!羅剎夫人!”羅剎夫人一聽這陣鳥聲,一躍下榻,驚喜道:“噫!這定是我那隻白鸚鵡回來了。”説着話,人已飄然出屋。

    羅幽蘭跟蹤出屋,只見大樹上噗喇喇飛起一隻白羽紅冠的異種鸚鵡,翩然飛墜,直向羅剎夫人頭上飛來。雪翅一斂,便停在羅剎夫人肩上,不住的啼着,“羅剎夫人!羅剎夫人!……”

    羅剎夫人點點頭嘆息道:“還是你有翅膀的躲了一場災難,可惜你只能啼着‘羅剎夫人’四個字音,如果你能説話,便可從你嘴上探出賊黨們蹤跡來了。”

    一語未畢,肩上的白鸚鵡忽然雙翅齊張,盤旋空中,嘴上卻啼着:“哈瓦!哈瓦!”羅剎夫人只覺可愛的鸚鵡竟能戀戀回谷,卻聽不出鳥嘴上急蹄着:“哈瓦!哈瓦!”是什麼意思?

    身旁的羅幽蘭一時也沒細辨,指着空中盤旋的鸚鵡説:“姊姊從前對我們講過,飛馬寨岑猛想在姊姊面前獻醜,用飛刀刺死一隻白鸚鵡,大約便是它了。”

    羅剎夫人剛説了一句;“正是它!”忽見盤旋空中的白鸚鵡,在她頭上飛鳴了一陣,忽然雙翅一掘,卟喇喇又飛上樹巔,在樹巔一枝粗幹上用嘴亂啄。羅剎夫人眼光鋭利,看着白鸚鵡舉動有異。一頓足,縱向樹下,兩臂一抖,“一鶴沖霄”,平地騰起兩丈高下,人已翻上樹腰一支橫幹上,微一點足,倏又飛上一層。人象燕子一般移枝渡幹,轉瞬之間已到了樹巔白鸚鵡近處。

    忽聽她在樹巔上嬌喊着:“寶貝的靈鳥兒!這可真虧你了!”

    喊聲未絕,人已從樹枝上騰身而起,象飢鷹攫兔一般飛瀉而下。一沾地皮倏又躍起,人已到了羅幽蘭跟前,喜喊道:“劫寶賊的線索在這兒了!”喊罷,左手一揚。手上多了短短的一支竹箭,不到二尺長;奇形的三角形箭鏃,卻有三四寸長,頗為鋒利,鏃鋒發出藍瑩瑩的光芒。

    羅剎夫人説:“我從沒瞧見過這種沒羽的短箭出在什麼地方?蘭妹熟悉苗情,也許知道出處?”

    羅幽蘭接過竹箭細瞧,驚喊道:“姊姊!這是哈瓦黑猓猓的回堂弩,鏃上奇毒,中身昏迷。難道燒樓劫寶是黑猓猓做的手腳麼?但是哈瓦族生苗愚昧無知,不識珍寶;刀弩雖兇,姊姊留守谷中的人猿,足能制伏他們。何致被哈瓦生苗侵入谷內趕盡殺絕呢?這裏面恐怕還有別情。尤其是這種未開化的野苗,絕不會識得珍寶可愛動手劫走。不管怎樣,既然發現了哈瓦族的回堂箭,總是一條線索。”羅幽蘭説出哈瓦回堂弩時,白鸚鵡又飛下樹來,停在羅剎夫人肩上,急啼着:“哈瓦!哈瓦!”

    羅剎夫人説:“蘭妹你聽,我的白鸚鵡不是啼着:‘哈瓦!哈瓦!’麼?剛才它也這樣啼着。我沒聽過生苗內有哈瓦一族,經你一説,才知白鸚鵡啼着:‘哈瓦!哈瓦!’是有説處的。你瞧我這隻白鸚鵡多靈!定是它在樹上,瞧見哈瓦族野苗闖進玉獅谷來的。你説這種野苗子不識珍寶,非人猿之敵,也許尚有別情,但是哈瓦野苗闖進谷來,想用箭射死白鸚鵡,定是千真萬真的。蘭妹知道這種野苗的巢穴在什麼地方呢?”

    羅幽蘭説:“從這兒往南走,過蒙自,上風魔嶺,在外國安南邊境交界近處,深山密林之內,聽説有這種哈瓦黑猓猓一族的野苗子。但是小妹也是傳聞,並沒親自到過。現在我們好容易得到一點線索,不管真假,總得往這條道上探它一下,總比枯守在這谷內好得多。”

    兩人商量當口,屋內沐天瀾也聞聲睡醒,結紮出屋。三人再仔細一計議,決計當日一同出發。仍舊用老法子,利用碩果僅存的四頭人猿的飛毛腿,扎就三具竹兜。兩頭人猿抬着長竿雙兜,由羅剎夫人,羅幽蘭前往分坐,兩頭人猿抬着短竿單兜,由沐天瀾單人單坐。隨身兵器以外,帶足了乾糧和避毒治瘴的藥品。羅剎夫人還捨不得那隻白鸚鵡,讓鳥兒停在轎竿上一同啓程,向蒙自、風魔嶺這條路上出發。

    一路走去,盡是瘴煙蠻雨之區,難免受盡風霜之苦。但是這三位和平常行旅不同,非但本身武功絕眾,足下有疾逾飛馬的代步,而且三位一體,心心相印。一路探幽窮勝,輕憐蜜愛,把沿途深林巖洞當作香閨錦閣,其樂甚於畫眉,並不覺得跋涉奔波之苦。

    這條道上本來行旅稀少,險峯難行;這三位仗着四頭人猿的腳力,走的更是非常人通行之道。四頭人猿不解風情,只顧賣弄它的特賦的腳力;肩上抬着的三位,卻顧盼生情,笑語不絕。有時兩位紅粉怪傑涉及兒女燕婉之私,當然以沐天瀾為中心;在這奇山怪壑之間無所顧忌,吹批索斑,抵瑕蹈隙,互相鬥笑為樂。只樂得這位痴公子左顧右盼,無異登仙。

    風魔嶺廣袤數百里,三人探索敵蹤,深入秘奧之境,到處留神,尚未發現哈瓦族野苗的蹤跡。幸喜這種深山荒谷,野獸極多,自生自長的山果,觸目皆是,倒無空腹之慮。有一天,天色已晚,三人在一座峭拔的峯腰,尋着一處背風的巖洞,便在洞內棲身,用隨身帶來的幾卷輕暖獸皮鋪地,安度一宵。四頭人猿,把竹兜放在洞口,當洞而睡,守衞洞口。

    這時山雨初霽,新月高懸;洞外溪流淙淙,松風簌簌,景緻幽寂。一陣山風捲過,忽聽得峯背一陣虎嘯,搖撼山谷;音大聲宏,聲至威猛。細聽去,好象羣虎出洞,在峯背迎風嘯月。

    四頭人猿一聽虎嘯,即闊嘴大張,獠牙豁露,而且磔磔怪笑;認為美食送上門,便張牙舞爪的想出洞尋找。洞內羅剎夫人曾在玉獅谷養過一羣猛虎,略識虎性;聽得虎聲有異,好象碰着剋星,奔騰咆哮,怒極發威的聲音,便向沐天瀾、羅幽蘭説道:“安息還早一點,洞內氣悶不過,何妨趁着這樣好月色,我們瞧瞧虎鬥去。”

    羅幽蘭笑道:“一路走來,碰見了不少虎豹一類的猛獸,一隻只都進了人猿的腹內。虎豹碰見人猿,算是遇上剋星,看慣了平淡無奇,還有什麼可看的呢?”

    羅剎夫人説:“不然!今晚的虎音,我聽出有異。我會囑咐人猿,暫不出手獵虎,讓我們瞧一瞧虎和什麼東西鬥上了。”

    羅剎夫人這麼一説,引起沐天瀾、羅幽蘭興趣,三人一躍而起,攜手出洞,羅剎夫人又吩咐四頭人猿跟在身後,沒有自己發令,不準出手捉虎。三人四獸出了巖洞,向右側繞到峯背。還未走近地頭,便聽出羣虎猛地大吼,聲急而厲。

    三人一看峯背盡是參天古木,大可合抱,一時還看不出羣虎所在。羅剎夫人向樹上一指,説:“我們舒散舒散筋骨,從樹上過去好了。憑高望下,正合了坐山看虎鬥那句話了。”

    她話一説完,兩臂一抖,身形拔起,先自上樹;沐天瀾、羅幽蘭跟蹤而上。四頭人猿不懂得什麼輕功、什麼身法,只憑天賦的本能;四肢齊施,早已一縱幾丈,飛躍於層林樹梢之上,穿林渡幹,比鳥還疾。除出羅剎夫人可以同它們一般的矯捷;沐天瀾、羅幽蘭輕功已臻爐火純青,和人猿一比,便覺難以並駕齊驅了。

    這樣三人四獸,在樹上凌空飛渡,走了一段路,已經穿出這片密層層的森林。眼界一放,露出月光籠罩的一塊草地上;草地上銀蛇樣的淺溪,曲曲而流,如鳴箏築。溪流盡處,幾條飛瀑,從幾十丈高崗峭壁上,活似白龍倒卷一般,隨風飛舞而下。這片草地,被當空飛瀑的水霧,滋潤得亮晶晶的又肥又嫩;如在白天,還可瞧出碧茸茸的嬌綠可愛。可是草地上卻有三四隻牯牛般斑斕猛虎,只只尾尻高聳,伏地發威;虎喉內,音如悶雷,聲聲不絕。虎目兇光直注,都向着隔溪。

    原來幾十畝開闊的一片大草地,被一道曲曲折折的淺溪劃分了左右兩面。那一面溪岸上,小山似的矗立着一隻碩大無比、烏黑油光的怪獸,其形似牛,鼻子上,卻長着亮晶晶的一隻長而尖鋭的獨角。

    羅剎夫人在樹上一見這怪獸,便向身旁沐天瀾、羅幽蘭兩入悄悄的説:“對岸那隻大怪獸,是不易見到的通天犀。它那隻獨角,是全身精力所萃之處;只憑它那隻獨角,便可制服這幾隻猛虎。那隻獨角且是價值連城的寶物,是祛毒消瘴的無上妙品。”

    沐天瀾、羅幽蘭什麼奇獸都見過,卻沒見過通天犀。定睛瞧時,只見對峯溪邊那隻通天犀,一對遠射藍光的怪目,好象沒把這邊羣虎放在心上,把頭一低,似乎向溪水內顧影自憐。一忽兒又把頭昂得高高的,向它身近一株高可十丈、三四人抱不過來的小樹上面,注視不已。三人跟着它的兩道藍瑩瑩的眼光,向那株古木上面瞧時,頓時吃了一驚。

    起初三人六道眼光,都注意了兩岸的羣虎和通天犀,這時向樹上一瞧,敢情那株古怪的大樹上,很高的一支橫出的粗幹上,竟掛着鼓鼓囊囊的一隻大皮袋;離地差不多有七八丈高下。這樣蠻鄉僻境,猛獸出沒之區,竟有人上樹去掛上了這樣大的一個皮袋。看皮袋裏面,還不知裝着什麼沉着的東西,惹得那隻通天犀,昂頭注視。能夠爬上這樣高大的樹,去拿這隻沉重的皮袋,這人本領,也非尋常。最奇是荒山靜夜,人影俱無,皮袋卻高高的掛在樹上,這又是什麼意思呢?

    這隻高掛的皮袋一發現,頭一個羅剎夫人興致勃勃,認為高掛的皮袋內,定有奇事,沐天瀾、羅幽蘭也瞧得很真,卻瞧不透怎麼一回事?再低頭看草地上一羣猛虎時,大約懼怕對岸的通天犀,空自發了一陣虎威;對岸通天犀視若無睹,毫不理會,只一心註定在樹上高掛的皮袋上了。

    羣虎發威,原是碰上剋星,發威自衞的本能。通天犀並沒越溪進逼,羣虎似乎有點發呆,竟趁勢坐腰後退。退到林口,並沒逃走,伏在林下暗處,也抬起了虎頭,跟着那面通天犀注目的方向,幾對燈碗似的虎目,也集中在那面大樹上的皮袋了。那隻虎然可畏的通天犀,向樹上皮袋瞧了半天,頷下一鼓一鼓的,也發出了雷鼓似的一陣陣的怒哮,嘴上長牙森露,不斷的噴出白沫來。大約獸類特具的嗅覺,已嗅出高掛樹上皮袋內的東西,是它們認為不易多得的美味,所以白沫亂噴,饞涎欲滴了。

    隱身樹上的三位,越看越奇。四頭人猿,雖同一隱遁樹上,卻時時躍躍欲試;預備撲下樹去,先捉羣虎,再鬥通天犀。經不得羅剎夫人平素訓練有方,只消暗地一打手式,再用眼神鎮懾,四頭人猿便乖乖的不敢亂動。

    在這當口,怪事又出現了。兩岸羣虎和通天犀忽然停止咆哮,卻值山風忽止,林木亦靜,只剩潺潺的飛瀑,和淙淙的溪流。隱身林上的三人,在這風止人靜當口,忽地聽出高掛樹上的皮袋內,隱隱的發出酣睡呼吸之聲,若斷若續的傳入耳內。萬想不到高掛的皮袋內,竟有人在袋中高卧,這真是不可思議的事,連見多識廣的羅剎夫人,也覺得事情太玄,有點莫名其妙了。

    樹上三人詫異之際,那面身軀龐大的通天犀,突然一轉身,尾巴直豎,朝着那株上掛皮袋的大樹,聲聲怒吼,全身鋼針似的烏光油黑硬毛支支直立,全身好象突然漲大了許多。

    猛地把頭一低,四蹄騰踏,雷鼓般向大樹衝去。只聽得訇隆一聲巨震,這株粗大的古木,竟被通天犀的頭鋒,撞得枝柯亂舞,落葉而下,掛在上面細幹上那隻皮袋,也東搖西擺,簸盪起來。那隻巨獸通天犀的獨角,竟一下子盡根扎入樹內。這一撞,怕不下有幾千斤力量,如果換一株普通松樹,定然一下折斷。

    看情形,大約通天犀垂涎樹上皮袋內的東西。樹長袋高,自己身軀笨重,無法上樹,想把大樹衝倒,皮袋掉下,便是它口中之物了。無奈這種千年楠木,根深樹大,堅逾鐵石,想用猛力撞倒它,卻是不易。通天犀一下子沒有撞倒大樹,沉雷般一聲怪吼,拔出獨角來,身形倒退了幾丈路;突又展開四蹄,猛衝過去。這樣接連衝了幾下,只把那厚厚的樹皮,撞得四分五裂,和上面斷枝枯乾紛紛掉下,依然衝不倒這株大樹,高掛的皮袋也依然在上面盪鞦韆般蕩着。通天犀盡力撞了幾下,沒有撞動,也累得張着大嘴,掛着白沫喘氣不己。

    這時羅剎夫人忽然想起一事,立時撮口長嘯。四頭人猿一聽到她的嘯聲,如奉軍令,也都各自一聲怪嘯,從林顛飛躍而下,一頓足,便到了對岸通天犀所在。四頭人猿長臂齊施,一齊撲向通天犀身上,兩頭人猿業已騎上犀身,一頭人猿搬住頭上犀角,另一頭人猿挽住犀尾,想合力制伏通天犀。

    可是通天犀皮堅力巨,一個旋身,前腿一掀,後腿一飛,四頭人猿便有點吃不住勁,卻也沒被它攢開。四頭人猿,圍着通天犀在草地上團團亂轉,鬥得天搖地動。

    羅剎夫人在樹上看得清切,向羅幽蘭説:“這隻怪獸毛硬革厚,非有利器,難以制伏。你分一口劍與我,咱們三人下去,助它們一臂之力。那隻獨角是個寶貝,我想我們大有用處。”

    羅幽蘭慌把背上雙劍拔下,分了一柄猶龍劍,遞給羅剎夫人説:“這柄劍是我先母的師父張松溪祖傳下來的,比我這柄飛龍,和他身上那柄辟邪劍都強。”

    羅剎夫人接過猶龍劍,身形一動,已經如鳥辭枝,翩然而下,羅幽蘭把飛龍劍在肘後一隱,也跟蹤而下。沐天瀾不甘落後,隨同下樹;拔出自己辟邪劍,向身後林內一瞧。剛才躲入林內一羣猛虎,此刻業已無影無蹤;大約四頭人猿飛身躍溪,和通天犀驚天動地的一斗,把這羣猛虎嚇跑了。

    三人三口劍,正想越溪而過,制通天犀的死命,猛聽得半空裏哈哈一聲大笑。三人一齊抬頭,只見高掛橫幹上的皮口袋,忽地探出一個頭來,因為樹帽子枝葉甚密,月光遮蔽,只隱約看出探出一顆頭來,五官面目卻分辨不清。只聽得皮口袋上哈哈一笑,頭顫晃動,笑喊道:“咦!原來你們也到這兒來了,天瀾!你們莫動,取通天犀的角兒不能動刀劍。快把那四頭人猿喊回去,瞧我的!”

    沐天瀾一聽這人口音,立時分辨出是誰,不禁喜出望外,大喊道:“師傅,師傅!您老人家會到此,可想煞徒弟了!”上面那顆腦袋一聲怪笑,向下麪點點頭,笑道:“你這孩子,連你自己的家都可有可無了,你還會想着我這背時的師傅?少説好聽話,師傅不吃這個!”

    語音一絕,只見皮口袋一陣晃動,那顆腦袋往上一長,赫然鑽出一個人來。雙手往上一起,人已離袋,翻上了那支橫幹。那具皮口袋,人一離袋,立時癟了下去。那人騎在椏幹上。解下皮袋,向背上一背,繫好搭扣,倏地一個筋斗,從七八丈高空翻了下來,離地不到一丈高下時,一個“細胸巧翻雲”,輕巧巧地站在草地上了。他赤手空拳,向這岸三人一揮手,便向通天犀奔去。

    這時羅剎夫人已由沐天瀾知會,下來的不是別人,正是他恩師——哀牢山滇南大俠葛乾蓀。羅幽蘭在秘魔崖羣俠大破九子鬼母飛蝗陣時見過一面,羅剎夫人也久聞其名。想不到會在風魔嶺突然出現,而且聽他口吻,自有制伏通天犀的法子。便依言撮口發嘯,把四頭人猿喚了回來,且看滇南大俠怎樣下手。

    滇南大俠葛乾蓀依然和從前一般,禿腦門,孩兒臉,穿着一件大袖飄飄長僅及膝的葛布袍;高腰襪,衲幫灑鞋,揹着一具皮袋。從大樹下來,先不向沐天瀾等打招呼,大袖一拂,毫不猶豫的向通天犀身側跑去,雙袖揮舞,朝通天犀眼前一陣亂拂,轉身便走。那頭通天犀正被四頭人猿鬥得兇性勃發,低頭怒吼,怎禁得滇南大俠故意撩撥它?馬上一聲大吼,向滇南大俠身後直衝過去。

    葛大俠雙足一點,已到那株大樹下,通天犀便向樹下直衝,把頭一低,亮晶晶,白森森的獨角,眼看已逼近葛大俠身前。這邊沐天瀾三人也替葛大俠捏一把汗。沐天瀾剛喊出:“師傅小心!”只見葛大俠身形一縮,人已閃到樹後,通天犀那支獨角,衝了個空,又深深的穿入樹內。通天犀真是力大無窮,兇猛無比,把頭一昂,那支獨角巳裂樹而出,角一拔出,便繞着樹身,去追葛大俠。

    葛大俠身法如風,只憑一雙大袖逗着通天犀,離開了大樹,倏地往後一退,轉身向瀑布左邊一座巖壁跑去。身後通天犀四蹄跑發了性,挾着迅速無匹之勢,一對獸眼,盯着葛大俠後影宜追,越追越近。葛大俠倏一跺腳,縱出好幾丈,已到了石巖腳下,一轉身,在巖腳立定。腳剛立定,通天犀運足了全身猛勁,象一座山似的衝到。只聽得轟隆一聲巨震,岩石紛紛爆裂,碎石紛飛,如噴煙霧,一時看不清是何景象。

    急尋葛大俠身影時,只見他憑空拔起四五丈,輕飄飄的站在從巖壁縫裏長出來的一株短松樹上,低着頭向巖腳下細看。

    沐天瀾,羅剎夫人、羅幽蘭趕了過去仔細一瞧,才知道碩大無朋的通天犀,竟撞得腦蓋崩裂,腦漿塗地,小山似的倒在巖腳下,身上壓滿了崩裂的大小岩石。葛大俠從巖壁上,縱身而下,即縱向倒斃通天犀的屍身,把它身上壓着的大小岩石拋開,一俯身,拾起一支亮晶晶的犀角,業已齊根折斷。

    葛大俠跳下亂岩石堆,沐天瀾向前拜見,復替羅剎夫人,羅幽蘭二人引見。

    葛大俠連説:“好!好!你們的事,我碰到了桑-翁,已略知一二。這位羅姑娘是桑-翁的令媛。我在秘魔崖見過一面。這位是當年石師太的高足,我從黃牛峽無住禪師口中,也知道了一點情形。姑娘出身奇特,師傅也和我們不同,端的令我欽佩。我徒弟仗着姑娘智慧本領,在滇南、滇西唾手成事,實在是他的造化。”

    羅剎夫人聽得葛大俠滿嘴讚揚她,口上也謙遜了幾句;跟着沐天瀾稱呼,也喊着葛師傅,問他為何來到風魔嶺?看情形,藏身皮袋高懸樹幹,大約和這頭通天犀有關。

    葛大俠點點頭道:“正是!不過我並不存心要這通天犀角,我是受人指教而來,要用這難得的犀角,去救一大羣人的。

    剛才我阻止你們用寶劍制死通天犀,一半是因為這隻犀牛,非普通之獸,非但犀革堅厚,不易致命,而且力大無窮。一不小心,便要出錯。一半是想取下這隻犀角,最好引誘它一味猛撞,自己撞下角來,使它全身精力,都匯聚在角上。一下子折斷下來,這隻通天犀角更為名貴,更為有用。”

    沐天瀾道:“師傅!你説要用這隻通天犀角,去救一大羣人,這是怎麼一回事?”

    葛大俠笑道:“你且慢問,我得先問問你們。你們以前的事,我大概明白,這次金駝寨遭殃,你們救應的事,我也從傳聞中,略知一二。可是你們來辦金駝寨的事,怎會來到靠近安南邊境的風魔嶺,其中大約有事吧?”

    沐天瀾便把玉獅谷竹樓被毀,寶物被劫,猿虎和苗婢一齊失蹤,從白鸚鵡啼出“哈瓦”,尋出回堂箭,才一路搜查到此的話,述説了出來。

    葛大俠一聽情由,仰天哈哈大笑道:“真巧!真巧!萬想不到你們和我走一條路了。你們以為玉獅谷劫寶,是哈瓦一族黑猓猓乾的事?黑猓猓蠢如豕鹿,那會幹出這樣事來?你們養的一羣人猿,比當年九子鬼母秘魔崖的一羣狒狒,還厲害得多,黑猓猓幾支回堂弩,哪能制伏你們一羣人猿?你們以為尋出一支回堂弩,是黑猓猓進谷的鐵證,哪知道到玉獅谷劫取寶物,另有其人。雖然有黑猓猓參與其間,無非被人家驅策,當作牛馬一般使用。

    盜寶、毀樓的主使人,也可説是當年九子鬼母一派的餘孽,你們知道的飛天狐吾必魁也在其中。玉獅谷的寶藏,也許早落在飛天狐吾必魁的眼內,他們仗着一種剋制人猿的東西,又探得羅剎夫人遠離玉獅谷,不在家中,才敢下手。處心積慮,定非一日。

    你們不要忙,我也要找尋那幾個怪物去;有你們一路做幫手,又得着這支通天犀角,也許能夠把你們失去的寶物和人猿們奪回來。但是事情很難説,定法不是法,到了地頭,還得看事做事。你們還不知道,盜寶賊的巢穴已離此不遠,我會領你們去的。今晚來不及,我們也得商量一下。你們在何處存身呢?當然不會象我用皮袋掛在樹上的!”

    沐天瀾説:“我們在峯腰那面巖洞內。”

    葛大俠説:“好!領我到你們巖洞去,我有話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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