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飄飛,鋪天蓋地,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山白,林也白,地上的一切事物皆白,白色已籠罩了整個世界。
於是世界上美好的,醜惡的,都在這白色的掩蓋下。
美好的變得更美,醜惡的也暫時變得美好,令人無從分辨出它的原來的樣子。
這世界上有好多惡的事情,都因在美好的外表的掩蓋之下進行,令人不易察覺,沒去注意,因而吃了虧,上了當。
在這天地一片潔白的世界中,遠處,有一點不易察覺的白點在緩緩移動,時而隱沒在飄飛的大雪中,時而又出現在雪花飛舞的隙縫中。
距離漸近,那一點白點也漸漸擴大,終於可以看得很清楚了。
那是個人,是個年約三十來歲的英挺浪子,他一身落滿白雪,遠遠看去,有如一團白點在雪原上移動。
在這種狗也趕不出門,鳥絕飛,獸絕跡,風雪交加的嚴寒天氣裏,竟然有人冒着大雪,頂着刺骨砭肌的寒風,在這一望無際的雪原上行走趕路,這實在是一件不多見的怪事。
但,這英挺浪子是誰?在這種天氣裏為何還在趕路?他有什麼不得了的急事?……
一步一個腳印。
英挺浪子從頭到腳披滿了落雪,一步一步在深可及膝的雪地上行走着。
突然,他腳步一停,俯身注視着雪地中一堆隆起的雪堆;雪堆中微微露出烏黑的靴尖。烏黑的靴尖,在潔白的白雪中,顯得格外的分明奪目。
只頃刻瞬間,落雪已將那微露出雪外的靴尖掩蓋了。
好奇心,每一個人都有,而且是一生下來就有。
正因為每一個人都有好奇心,這才創造出文明,發明出很多稀奇古怪的事物,使得今天的人類世界能夠不斷地進步。
這英挺浪子當然也不例外,當然也有好奇心。
在好奇心的驅使下,英挺浪子生出了一探究竟的慾念:他要看看這被白雪掩埋的是個什麼人?是死還是活?是不是還有救?……
欲語有云;“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何況惻隱之心人皆有之。
於是,英挺浪子抖落滿身白雪,露出碩健的身形。
他身上穿一件羊皮袍,外罩一件連帽兒的油布披風,帽沿下露出一雙明亮的眼睛,帶着幾分落寞與倦意的神色。
他彎下身,雙手在雪堆中一陣扒撥,已露出一個身形,再幾撥,尚幸此人雪掩不深,整個身形很快的便全部顯露出來。
被雪掩埋的人側卧在雪地上,身上反穿一套皮衣褲,一條胳臂壓在身下雪地裏,英挺浪子為了方便察看此人是死是活,手一扳將此人側卧的身體扳仰過來,正想伸手探其鼻息。
被雪掩埋的人本是身體僵硬,雙目緊閉,臉色蒼白如雪,狀似死人。
豈料,就在英挺浪子伸手探其鼻息的瞬間,突然張目咧嘴齜牙一笑,壓在身下雪地裏的手臂隨地一揚,雪花飛揚而起,和漫天飛落的雪花混合在一起。
霎時,雪花將英挺浪子俯身彎下的頭身完全籠罩住,一道和雪一樣白的劍光,夾雜在飛揚起的雪花中,飛刺向英挺浪子的心臟部位。
與此同時,四外方圓一丈內,雪花飛揚中,四道白色人形,隨着飛揚起的雪花騰躍而起,四道雪白的刀光如雪,飛襲向英挺浪子。
刀光殺氣勁疾凌厲,直將飄飛着的雪花劈開!
英挺浪子萬想不到這是個可怕的陷阱,一個使他萬劫不復的陷阱,竟然有人冒着凍斃在雪地上的危險,掩身埋在雪下,藉着白雪的掩蓋,進行這種卑鄙惡毒的襲殺!
好奇心有好的一面,也有壞的一面,他要不是為了好奇,想探看雪中人的死活,又怎會置身在這勢必百死無救的險境中。
情形顯然,這五人是處心積慮,定要置這英挺浪子於死地不可。
這五人是甚麼人?他們與英挺浪子究竟有何深仇大恨,非欲其死不可?
這五人佈下的陷阱可説惡毒出奇,掩蓋得天衣無縫,反穿羊皮襖,用白雪作掩護,利用翻身剎那的瞬間,加上雪花迷漫蔽目,內外傾力一擊,英挺浪子就算有九條命,也非死不可!
這是萬無一失的致命襲擊!
英挺浪子萬無幸理!
但世事無奇不有,你認為決無可能發生的事情,他偏偏就會發生,就像英挺浪子萬想不到會在這茫茫雪原上遭到襲擊一樣。
就在那引誘上鈎的雪中人,刺向英挺浪子的心臟,丈內方圓掩藏在雪中的四人也同時從四面凌空一刀襲到的霎那,英挺浪子迷漫在飄飛雪花中的身形突然消失,不存在於空間,似已溶解在雪中。
那全力襲擊的五人,由於突然變動目標,在勢子又疾又猛,一下子收勢不住的情形下,猛聽得一陣金鐵交鳴震耳的聲中,五人的刀劍已互相撞擊在一起,但倏地又飛快的分開。
五人的身形剛四散分開,雪地上五人互相怔視着,他們實在搞不清英挺浪子怎會突然間不見了,就像鬼魅般消失在他們的眼前。
就在五人錯愕間,英挺浪子倏如鬼魅般從雪地上站了起來。
五人一驚欲動,如雪般寒光驀然繞身一閃,五人身軀全都一震,驟覺手腕一涼,一陣劇痛,刀劍已把握不住,跌落雪地上。血從軀體上流下來,流在雪地上,擴散,滲透進雪中,紅白映襯,分外觸目。
很快地,血點被落下的雪花掩沒了,血點再落下,再被落雪掩沒,這白色的世界似乎不容許有別的顏色污染其中。
五人滿臉驚恐地瞪視着英挺浪子,左手掩着受傷的右腕,腳步連退。這實在太可怕了!
不知何時,英挺浪子手中已握着一柄寒光灼灼的長劍。
這實在太可怕了,英挺浪子是如何出劍的,他們五人都沒看清楚就一起受了傷,這種快疾的劍法,真是匪夷所思。
英挺浪子神色冷肅,目光如電般炯炯地掃視着五人。
五人中一個臉色如雪般的人,望着英挺浪子,語音抖顫地道:“你……你……。”
不知道他是怕,還是剛才掩身在雪地裏太久,冷得嘴唇發硬,他接連説了兩個“你”字,竟然沒能“你”出一句話來。
五人都沒有逃,他們有自知之明,他們逃不了。
英挺浪子冷漠地盯視着那發話人,低沉地問道:“我怎樣?”
臉色如雪白般的那人囁嚅地道:“你是人,還……是鬼?……剛才……怎麼能……躲……躲過咱……們的那一擊的?”
英挺浪子淡淡道:“你想知道?”
臉色蒼白如雪的人點頭道:“想!”
其餘四人也目光直直地看着英挺浪子,臉上全是一副想知道的神情。
英挺浪子用手一指雪地道:“剛才我就躲在這雪地裏,避過了你們的一擊!”
原來英挺浪子剛才免遭五人襲擊的剎那,他根本無法躲避,倉促間,他只有倏然仰身在地,借那一倒之勢,運力橫開積雪,整個人如蚯蚓般鑽進雪地中,躲過了那一擊!
這就叫天衣無縫,雪地有隙。
五人之所以看不清他是如何鑽進雪中,是因為五人為了掩護他們的襲擊,而揚起漫天雪花,原本是想借它掩蔽英挺浪子雙目,以利他們全力一擊得手。
但有利也有害,揚起的漫天雪花同樣也會掩蔽他們的視線,令他們看不大清楚,英挺浪子就是利用這點,加上他身法奇快,在倒下的瞬間,身軀已衝開積雪,鑽進雪中。
所以五人失去英挺浪子的影蹤後,不明所以,還以為他是鬼,不是人。
五人聽得張口説不出話,心裏打了個寒顫,直覺得此人的機智和武功都太可怕了。
英挺浪子神色冷冷地問道:“你們是誰?”
臉色蒼白如雪的人似是五人之首,他頓了頓道:“我們是雪原五狼!”
英挺浪子目光注視着他説道:“你就是白臉狼?”
“不錯!”白臉狼道:“你認識我們?”
英挺浪子不答反問道:“你們認識在下嗎?”
“雪原五狼”一齊搖頭。
英挺浪子沉聲道:“那麼你們五人為何襲殺在下?是為仇?”
白臉狼道:“你我素不相識,何來的仇?”
英挺浪子道:“那你們為何要殺在下?”
“雪原五狼”閉嘴不答。
英挺浪子見五狼閉嘴不答,也不急,他知道急是沒有用的,雖然他很想知道其中原因。對“雪原五狼”他也略有耳聞,是塞外黑道上五條有名的狠人,軟硬不吃,全憑好惡。
英挺浪子沉默了一下,試探地問道:“你五人定受人所託,那人是誰?”
五狼聞言同時身軀一震,眼中閃過驚色,同時低頭不語。
英挺浪子看在眼裏,知道猜測得不錯,但英挺浪子他實在想不出來,他初到塞外,可説是人地生疏,怎麼會有人要殺他,這是甚麼原因?
他心中雖急,表面上仍然不急不慢地道:“五位可否告訴在下……”
他話未説完,五狼的身軀突然一軟,“卟卟……”五響,先後歪跌在雪地上,像死狗一樣身子抽搐了兩下,寂然不動!
英挺浪子萬料不到五狼會服毒自殺,衝前將白臉狼劈胸抓起,白臉狼的頭已無力地搭拉着,嘴角有一些紫黑色的血水淌出,如雪般白的臉色一片紫黑,一摸鼻息,已經斷了氣。死了!
原先是裝死殺人,這一次卻是實實在在地死去,再也無力殺人了。
世間事有時真奇妙,奇妙得令人難以相信,就像白臉狼五人,為了要殺英挺浪子,竟然在大雪天,躺進雪裏,冒着被凍斃的危險,假裝死人,如今卻真的成為死人了!
英挺浪子慢慢將白臉狼的屍體放下,注視了“雪原五狼”一會兒,長長地吁了口氣,倏然仰臉望天,雙目中滿是落寞與無奈之色,任由那飄飛的雪花落在頭上,臉上,動也不動。
良久,良久,他才低下頭,目光一掃那業已被落雪掩蓋了大半的五具屍體,喃喃道:“這是何苦,這是何苦……”
語聲中有惋惜,有無可奈何,但有更多的落寞,也不知他説的是自己,還是死去的“雪原五狼”,或者兩樣都有吧!
收回目光,緊一緊披風,邁開腳步,一步一個腳印,腳印成串的留在雪地上,向前伸展……
人漸遠,雪原上只留下了那五具想殺人,但終於自殺,已被落雪完全掩埋了的屍體。一長串延伸向遠處的足印,有些已被落雪掩平。
人已消融在漫天雪花中,足印也已被落雪掩沒……
天地茫茫,一切又在白雪的掩蓋下——無論是美好的或醜惡的,看來都十分悦目好看,潔白無瑕,就像那五具業已被落雪掩蓋了的屍體,現在看來有如五堆皚皚白雪的雪堆,不也悦目好看得很嗎?
又有誰知道,在潔白悦目的落雪掩蓋下,是五具如死狗般醜惡的屍體!
美好的外表可以掩蓋一切醜惡的東西,但不會長久,就像白雪終有一天會消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