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三月,正是百花盛開的時節,桃紅柳綠,景色醉人,臨依長江的江浦縣境,有一座佔地百畝的桃花林,南下金陵的渡江大道,緊傍桃林而過,每日裏旅客往來,接路擦肩,臨過這桃花林時,人都要停馬下車,走進桃花居,吃上兩杯桃蜜露。
桃花居是一座建築別緻,兼營酒板生意的大客棧,店東主以釀製桃花露,譽滿千里,凡是經過這桃花林的人,無不想進入桃花居休息片刻,桃花居的盛名愈來愈大,反而掩去了原有的地名,數廳裏內,提起桃花居,無人不知。
這經營桃花居的店東主,不但能釀桃花露,而且深具匠心,他在那桃林深處,分建數十幢精緻的樓閣,引水成溪,搭木成橋,竹作欄杆,草茵鋪地,小橋流水,草長花香,在桃花盛開季節,奼紫嫣紅,令人為之目眩神迷,就是桃花謝落之後,亦是觸目百花雜陳,綠茵如氈,繁花似錦,景色如畫。
在那數十幢精緻的樓閣中,以“恰紅閣”“飛翠樓”“聽蟬台”三大院最為著名,而且三大院各成一座院落,除了一座朱門雀橋之外,四周竹籬高聳,別無可通之路。
除了那“聽蟬台”存書萬卷,可供宿住的客人們讀書自娛之外,那“恰紅閣”“飛翠樓”都是別有一番情調,樓閣中各蓄有歌姬舞娘,供客人飲酒取樂。
這回,中午時分,南下的官道,突然疾馳來兩匹長程健馬,當先一人,是一位年約十二三歲的男孩子,唇紅齒白,一身黑裝,頭上紮了一個沖天小辮,一面縱馬奔馳,一面左顧右盼,神態之間,甚是歡愉,不住的啓唇微笑,跨下健駒,赤紅如火,全身上下,看不到一報雜毛,雄偉壯大,一眼之下,即可辨出,那是一匹罕得一見的千里駒。
緊隨紅馬之後.卻是一個二十上下的白衣少年,劍眉星目,面如冠玉,猿臂蜂腰,英俊絕倫只是臉色嚴肅的不見一點笑容,眉頭微微鎖起,似是有着重重心節,胯下白馬,通體似雪長耳直豎,雖似經長途跋涉,仍顯得精力百倍。
這兩人,雖然並騎而來,但卻有着顯然的不同,那孩子笑容可掬,逗人喜愛,但那少年卻是個充滿着憂鬱的人,眉宇間似是籠罩着一層愁雲濃霧,給予人一種沉重的感覺。
這正是桃花盛開的季節,百畝桃林,一齊盛放,抬頭看去,一片花海。
“桃花居”三個紅字大招牌,迎風招展。
那黑衣童子突然一勒馬繮,住馬打了一個轉身,繞到那白衣少年的身前,低聲説道:“大哥,這地方花香景雅,咱們下來喝杯茶,再走好麼?”
那少年略一沉思,道:“好吧!”
黑衣童子微微一笑,一躍下馬,順手牽着那白衣少年的馬繩道:“大哥下馬吧!”
白衣少年緩緩跳下馬鞍,他的動作緩慢異常,和他那憂鬱的神色一般,給人一種極為沉重的感覺。
兩個白裙束腰的店夥計,急急的迎了出來,欠身説道:“兩位大爺,裏面請。”伸手去接馬級。
那黑衣童子搖頭説道:“不行,我們這馬兒欺生,你們牽不住,給你一蹄子,可不是鬧着玩的。”
兩個店夥計抬頭打量了兩匹健馬一陣,只見兩馬雄偉高大,神駿異常,縮回手去,笑道:“既是如此,那就小爺自己牽着走吧!”
“桃花居”建築在桃林深處,距官道,足足有三四丈遠,一條白石鋪成的甫道,直通店門,兩側桃花交錯,香風撲面。
這是座築建得十分別致的客棧,沿林修築,綿延數十丈,曲折迴環,自成格局。
那黑衣童手把住馬掛在兩株高大的桃花樹上,舉步向前行去。
一個店小二突然閃身過來,攔住了那黑衣童子的去路,説道:“小爺這邊走。”欠身把兩人讓入一條小徑上。
兩人衣着華貴,丰神俊朗,頗有世家公子的氣概,加上那兩匹健馬,和鞍前長劍,看上去氣派甚大。
那黑衣童子一瞪圓圓的大眼睛,道:“為什麼要我們走這一條小道?”
店小二抱拳笑道:“左側大廳,人聲吵雜,多是販夫走卒歇腳停息之處,這條小徑,乃敝店奉迎貴賓之所。”
那黑衣童子微微一笑道:“原來如此。”大步向前走去。
但見滿地綠茵,一片花海,數丈外,閣樓一角,伸展於桃花叢中。
店小二帶兩人步入了一座素雅的小室中,果然窗明几淨,纖塵不染,後窗外一溪清泉,潺潺流過,數丈外桃花林中,隱隱可見紅樓綠瓦。
那白衣少年除了眺顧了一下四周的景物外,兩條結滿着重重憂鬱的眉頭,始終未展開過,生似這世間任何事物,都已經無法引起他的興致,不值他展眉一笑。
店小二欠身笑道:“兩位要吃點什麼?”
那白衣少年不但眉結憂鬱,而且也極少開口説話,凝住窗外,頭也未轉動一下。
那黑衣童子偏頭尋思了一陣,道:“什麼好吃就拿什麼吧!”
店小二先是一怔,繼而笑道:“兩位爺,想是遠道來此,不知敝居之名,不是小的誇口,敝居的酒菜無一不精美可口,陳年佳釀桃蜜露,更是名傳千里……”
那黑衣童子一揮手,道:“別説啦!快去拿來。”
店小二笑應一聲,急奔而去。
不大工夫,酒榮俱都奉上。
白衣少年緩緩斟滿了一杯,正待就唇而飲,突然又放了下去。
那黑衣童子搖頭説道:“大哥,你終日愁眉苦臉,一語不發,憋的人心中好生難受。”
白衣少年目注那黑衣童子,滿臉歉然之情,説道:“飯店,哪來的皮書之聲?”
那黑衣童子,凝神聽去,果然隱隱聽到讀書聲,由那桃花深處傳了過來,而且挾帶着弦管之音,心中大奇,道:“哼!這人發的什麼瘋,跑到這酒肆飯館,朗朗誦書,已然大煞風景,竟然還有了管絃伴讀,當真是斯文掃地。”
白衣少年遙望着窗外,説道:“龍弟不可誣人,管絃來自正西,讀書聲卻偏西南,兩個聲音,兩處地方。”
黑衣童子凝神聽了片刻,道:“不錯,這兩邊桃林之中,哪來的弦管、讀書之聲,我去瞧瞧好麼?”
白衣少年道:“不行,你又想惹事了?”
黑衣童子笑道:“這次瞧瞧就來,決不惹事。”
白衣少年雖未同意,但也未再出言阻止。
那黑衣童子,右手一按桌面,疾如離弦流失一般,穿窗而出。
但見人影在桃花叢中閃了一閃,已然消失不見。
白衣少年望着那消失的背影,輕輕嘆息一聲,道:“唉!頑皮的孩子。”
忽然間,響起了一陣急促的步履之聲,垂簾起處,奔進來一個長髮散垂,神色惶急的少女。
白衣少年正待喝問,那青衣少女突然雙手亂搖,示意他不要喝叫,閃身隱入他身後蹲了下去,伸手扯開他的長衫,掩遮住雙足。
他心頭雖是納悶,但他一向不喜説話,當下舉起酒杯,緩緩飲下了一杯挑蜜露。
剛剛飲完了一杯酒,垂簾又是一動,一個三旬左右,身着長衫的大漢,漫步走了進來。
此人生的豹頭壞目,濃眉闊口,形貌甚是威武,來時步履無聲,顯然身懷着上乘輕功。
只見他環目轉動,打量了雅室一眼,一抬屁股,就在黑衣童子的位子上,坐了下來。
白衣少年冷冷的望了那長衫大漢,自行斟了一杯酒,緩緩飲下。
那長衫大漢也不用人相讓,自行抓住酒壺,倒了一滿杯酒,一仰脖子.咕嘟一聲,杯底朝天。
兩人四目相互望了一眼,仍然是不言不語,似是兩人都擔心説一句話,會破壞了這緊張神秘的氣氛。
一陣清風吹來,送來了幽幽的花香,也使那弦管聲音清楚了甚多。
那長衫大漢,突然一把取過酒壺,手不停揮,杯不離嘴,一口氣把一壺桃蜜露,喝個點滴不存。
那白人少年皺了皺眉頭,仍是不肯説話。
那長衫大漢放下了酒壺,笑道:“桃蜜露果然名不虛傳。果是好酒。”
白衣少年舉起筷子,挾起來一筷菜,放入口中。轉臉向窗外望去
那大漢哈哈一笑.端起菜盤,狼吞虎嚥一陣好吃,幾盤下酒之菜。眨眼又被他吃個精光。
白衣少年就座位抱拳一揖,伸手送客。
那長衫大漢乾咳了一聲.道:“怎麼!你可是攆我這麼?”
那白衣少年點點頭,仍是不肯説話。
長衫大漢笑道:“想要我走不難.得先讓我吃個酒足飯飽之後,再走不遲。”言下之意.無疑是不讓他吃個酒足飯飽,不肯離開。
白衣少年似是已無法再用手勢、表達心中之意,緩緩説道:“在下有位兄弟.脾氣臭壞.他如迴轉了來,只怕你想走也走不成了。”
長衫大漢道:“有這等事,那在下非得等他回來之後,見識見識再走。”
白衣少年忽然圓睜雙目,打量那長衫大漢一陣,道:“你如不肯早走,等一會吃了苦頭,可是不能怨我。”
長衫大漢突然低下頭去,説道:“私窩人犯,誘拐少女,你難道不怕王法麼?”
白衣少年聽得微微一怔,不自禁的低頭向下望去。
那大漢哈哈一笑,探手一把抓了過來。
他身高手長,雖然隔了一張桌子,仍然一把抓住了藏在那白衣少年身後的青衣少女。
那白衣少年正待伸手攔阻,忽聽那青衣女子叫道:“哥哥呀——”
那長衫大漢笑道:“刁蠻的丫頭,快些回去吧!”拱手對白衣少年一笑,道:“我們兄妹打擾相公雅興,在下這廂謝罪了。”
白衣少年一面頷首還禮,心中暗暗忖道:“原來他們是兄妹二人,看來用不着我這同外人多管閒升了。”
忖思之間,那大漢已和青衣女急急而去。
那白衣少年望着狼藉的杯盤,心中忽然一動,探手向腰中摸出,隨手抓出來一紙白箋,展開一看,只見上面寫道:
“愚兄妹為君等身懷千年參九,跋涉長途,追蹤千里,幸得不負此行,謹留香帕一條,以酬君賜,江湖上風險重重,望君珍重。”
下面並未署名,畫了一隻大眼蒼鷹,和一隻展翼飛蝶。
白衣少年似是被白箋上的字跡,驚的魂魄盡散,呆在座椅上,茫然無措,半晌工夫,才伸手向腰間摸去,果然,那對藏參丸的白玉瓶,已然不見,應手淘出來一方素絹。
這是一條雪白的絹帕,右下角處,精工繡了一隻綠色的蝴蝶,雙翼伸展,栩栩如生,眉目觸鬢,清晰可見,繡工的精巧,極是罕見。
一陣幽幽的甜香,由那素帕中散放出來。
白衣少年望着那素帕綠蝶,白箋留字,默然出神,豔紅的臉色,逐漸變成了鐵青、慘白。
顯然,他內心中有着無比的激動和深仇的痛苦,白箋上的字字句句,都化成支支利劍,插入了他的心胸。
只見他星目中暴射出逼人的神光,眼角間緩緩裂開,鮮血汩汩而下,流過雙腮,滴在他雪白的衣服上。
不知過去了多少時間,那黑衣童子笑嘻嘻地穿窗而入,一見那白衣少年滿腮鮮血,心中大為吃驚,大叫一聲,直撲過去。
這一聲大喝,驚動店家,一個店小二,急急跑了進來,惶恐問道:“客爺,有事麼--”一眼看到那白衣少年的形態,急急接道:“這位爺中了邪,別動他,小的去請郎中!”轉頭急奔而去。
那黑衣童子心中煩急,怒聲喝道:“哼!我大哥要是有了個什麼三長兩短,我不拆了你們這桃花居,就不算人。”口中喝罵,雙手卻暗運功力,在那白衣少年身上幾處要穴上推拿。
只聽那白衣少年長長吁了一口氣,眼珠兒轉了幾轉,説道:“完啦,完啦……”
黑衣童子看他醒了過來,放下了心中一塊石頭,急急説道:“大哥,什麼事?”
白衣少年神智漸復,緩緩收去了桌上素帕和白箋,長嘆一聲.説道:“龍弟,今天初幾了。”
那黑衣童子偏頭想了片刻,道:“初七了。”
白衣少年自言自語地説道:“兼程急趕,一日間可到鐘山,咱們還有三天的時間!”
那黑衣童子伍了一怔,道:“你在説的什麼?我一點也聽不懂呢?”
白衣少年舉起衣袖,拭去臉上血跡,低聲説道:“咱們千年參丸被人偷去了。”
黑衣童子大吃了一驚,道:“被偷啦!”
白衣少年點點頭,道:“不錯,被人偷去了。”
黑衣童子道:“那要怎麼辦呢?”
白衣少年凝目沉思了片刻,道:“我們只有三天時光,天涯海角,那裏追尋賊人……”目光凝注在手中的素帕之上,心中忽然一動,道:“龍弟,小兄倒是想起了一個方法,雖然未必定可收效,但事到緊急之處,只有姑委一試了。”
黑衣童子急道:“什麼法子,快些説吧!”
白衣少年道:“幹年參丸,關係着師伯的生死,如若找它不回,小兄萬死不足以贖其罪。”
黑衣童子忽然流下淚來説道:“大哥要是死了,我也不願活在人世。”
白衣少年長嘆一聲,附在那黑衣童子耳邊,低言數語,突然大喝一聲,向後一仰,連人帶椅子翻了過去。
那黑衣童子尖聲叫道:“大哥啊,大哥啊……”放聲大哭起來。
這時,店夥計已帶了大夫,急急趕到,聽得那黑衣童子哭叫之聲,急衝而入,問道:“小爺,你先別要哭,大夫來了……”
黑衣童子雙手掩面,哭着説道:“你們這桃花居的酒菜之中有毒,活活把大哥毒死,大哥啊!你死的好苦呀!”哭着説着,怒火大起,飛起一腳,踢在桌子上,一張方桌,應腿而起,只聽一陣嘩啦啦之聲,杯盤橫飛,桌子穿宙飛出,撞在桃花樹上,千朵桃花,紛紛滾落下來。
那店小二怔了一怔,暗道:這小娃兒好大的腿勁,這一腳要是被他踢上,怕不要摔到三四文外,一面打躬作揖,口中連連説道:“小爺,你先別鬧,救人要緊,先讓大夫瞧瞧,看令兄害的什麼病,你有話再説。”
黑衣童子緩緩放下了蒙面雙手,道:“我不管他害的什麼病,反正人是死到了你們桃花居,這筆帳非得和你們桃花居算不可!我於小龍年紀雖是不大,但可不是什麼好惹的人。”
店小二道:“於爺,你先閃閃路,讓大夫瞧瞧令死的病勢再説。”
於小龍緩緩向後退了兩步,道:“我大哥已經絕了氣啦!”
店小二一側,道:“王大夫,你過去瞧瞧。”
王大夫推一下鼻樑上架的老花眼鏡,蹲下身子,抓過那白衣少年的右手,伸出三個手指頭,按在腕脈上,一面搖頭,一面説道:“不行啦!手腳已冷,脈息已停,唉,你們準備後事。”已站了起來,轉身而去。
店小二愣了一愣,道:“這麼快!”
於小龍突然伸手一揮,抓住那店小二的右腕,道:“你們桃花店……”
只聽那店小二高聲叫道:“哎喲,平爺,你輕一點,我的腕骨要被你捏碎了。”
於小龍冷冷説道:“你先替我大哥償命,我再找你們店東算帳,然後一把火,燒得挑花居寸草不留。”
店小二惶恐急道:“小大爺,有話好商量,哎喲,你輕一點,我這左臂要殘廢了。”
於小龍看地疼的滿臉大汗,直向下淌,一鬆手,道:“快去叫你們店東主來,我大哥死在你們挑花居中,豈能就這般罷休不成。”
那店小二吃足了苦頭,那裏還敢出言頂撞,連連抱拳作揖,道:“小大爺請在這裏等候片刻,小的立時去請店東主柬,他老人家來了之後,定然會有個交代。”也不等於小龍答後,轉身急急奔了出去。
於小龍望着那店小二倉皇而去的背影,忍不住微微一笑,蹲下身子,低聲説道:“怎麼樣……”
白衣少年突然睜開了緊閉的雙目,説道:“龍弟,此事何等重要,你竟視作兒戲,毫無憂苦悲悽之色。”閉上雙目,不再理他。
片刻之後,店小二帶着一個年約六旬左右的老人急急行來。
那老人高顴尖腮,一望即知是個老謀深算的人。
於小龍冷冷的望了那老人一眼,道:“你就是這桃花居的店東麼?”
那老人緩緩點頭,道:“不錯!”
於小龍道:“我大哥在你們這桃花居中,豈能白白死了不成?”
那老人搖頭嘆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令兄死於此地,在下亦為心傷,但死亡之因為何?還很難説,於相公咬定是食本店酒菜,中毒而死,對我們信譽,影響甚大……”
於小龍人雖聰明,但他終是年紀幼小,如何能和這些老子世故之人鬥口,當下聽得火冒三尺,怒聲喝道:“不管我大哥怎麼死的,反正死在你們桃花居,你不認帳,我就先拿你來償命。然後一把火燒光你們桃花居。”
那老人呵呵一笑,手持長鬚,説道:“小相公衣着不凡,想是大有來歷之人,老朽經營這桃花居將本求利,一不欺壓商旅,二不作奸犯科,小相公這幾句話,豈能嚇唬倒老朽不成……”
於小龍聽人家説的入情入理,一時間瞠目結舌,不知如何開口。
那老人長嘆一聲,道:“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小相公如有什麼為難之處,老朽倒是極願盡力幫忙。”
於小龍年紀幼小,生來未遇過此等之事,雖已早得那白衣少年相囑,但一時之間,仍有茫然無措之感,心中默想着如何開口,説出那白衣少年相囑的幾件事情。
只見那老人搖頭笑道:“老朽經營此業,近四十年,上至一品王侯,保嫖的達官,下至販夫走卒,江洋大盜,都在我們桃花居中住過……”他突然放低了聲音,道:“兩位華衣駿馬,帶刀佩劍,自非一般商旅,令兄之死,可能牽扯在江湖恩怨,小相公年紀雖小,膽識武功,俱都過人一等,還望三思老朽之言。”
於小龍暗暗忖道:“這人老奸巨滑,口若懸河,幸好他還未看出師兄裝死之情,”當下放作悲慼,掩面説道:“我大哥死亡之仇,不用老丈插手,但有一事相求,還望見允!”
那老人道:“小相公清説!”
於小龍道:“不瞞老文,我們武林中人劍下渡命,刀下討生,生死原不算得大事,但我大哥死因離奇,既非暗器所傷,亦非兵對擊中,必得等我們總瓢把子到來之後,方可查出死因,眼下想借老丈一所僻靜的房屋,暫停屍體,等候我們總瓢把子到來,查明死因,再行安葬。”
這幾句説,果然發生了奇大的效力,只見那老人連連點頭應道:“小相公只管放心,一切都有老朽辦理。”一面吩咐隨在身側的店夥計,招呼人手,抬那白衣少年的屍體,一面拱手對於小龍賠笑,道:“令兄的喪事,概由老朽料理,但有一事相求於小相公。”
於小龍看他立時改顏相向,心中暗自奇怪,但他表面之上,卻裝出一副毫無所知的神態,道:“老丈有什麼話?儘管清説。”
那老人道:“貴總瓢把子到來之後,還望小相公通知老朽一聲,也好容老朽沒筵接風,以盡地主之誼。”數十年的見聞閲歷,使他深知江湖上仇殺報復的殘酷可怖,任何人捲入這漩渦之中,都將為之家破人亡?
於小龍沉吟了一陣,道:“這個,還得在下先行稟報過總瓢把子之後,才能作得主意。”
那老人手拂長髯,點頭接道:“全憑小相公美言了。”
説話之間,那店小二已然帶了人手趕到,抬起那白衣少年的屍體,穿材而行,到了一處幽靜的瓦舍之中。
這是一座孤立的房屋,朱門綠瓦,打掃的十分乾淨,室中早已佈設了素慢,一具紅漆棺木,端放在正中廳上,香燭高燃,素花陳列,氣氛極是肅穆。
那老人指命店小二,把那白衣少年的屍體放入了棺木之中,拱手對於小龍説道:“小相公請看看還需要什麼,不用客氣,只管吩咐就是。”
於小龍凝目尋思了片刻,道:“白絹一丈,筆墨各一,長竿一支,必要高出桃林一丈,素紗慢遮的宮燈一盞。”
那老的連連點頭,道:“好辦,好辦。”拱手一禮,接道:“老朽先行告退,當親率老妻小女,奠拜令兄的靈前。”
於小龍道:“在下的馬匹,行……”
那老人接口道:“這個老朽早已吩咐夥計牽入後面,妥為照看,小相公只管放心。”
於小龍欠身説道:“有勞老丈,派人送過在下等的兵刃。”欠身一禮,接造:“相頓之處,容後補報。”雙掌一合,立即有一股強猛的暗勁,直衝過去,正擊在一株桃花樹上。
但見那碗口粗的樹身,微一顫動,千朵桃花,一齊飄落。
那老人先是一怔,繼而抱拳説道:“難得,難得……小相公這點年紀,已經是身懷絕技。”匆匆轉身而去。
片刻之後,一個滿身素衣,頭裹白紗的店夥計,急急奔來,手中捧着白絹筆墨,肩負長竿而來。
於小龍攤開白絹,揮毫寫道:“義兄林寒青靈堂。”七個大字,燃起紗燈,掛上白絹,豎起長竿。
遠遠望去,一片花海中,突出一隻高出的旗竿,白絹迎風招展,異常醒目。
於小龍回顧素衣人一眼,説道:“請上覆你家主人,此地有我一人守靈已足,不敢有勞相伴。”
那素衣人抱拳説道:“恭敬不如從命,小的這就告退。”
於小龍道:“轉告貴東主,早些把我等兵刃送來。”
不大工夫,那素衣人手中捧着兩桶長劍,一支鐵筆,急急而來。
於小龍接過兵刃,説道:“未得在下招喚之前,任何人不得近此一步。”
那人連連答應,抱拳而去。
於小龍回顧無人,跑近棺木,低聲説道:“大哥,我裝的還像麼?”
林寒青低聲説道:“賊人狡猾,龍弟不可大意,快返過去。”
於小龍退後兩步,突然又趨近棺木,道:“大哥我倒想起了一件可疑之事。”
林寒青道:“什麼可疑之事?”
於小龍道:“就是聽蟬台上住的那兩個讀書之人,兩人個個精華內斂,分明是身懷上乘內功之人,小弟步上聽蟬台時,兩人連望都未望我一眼……”
林寒青接道:“兩人多大年紀了,是男是女?”
於小龍道:“一個四旬上下,一個二十三四,兩人都是男人。”
林寒青道:“不對,那份咱參丸之人,乃一男一女。”微微一頓接道:“快退過去,別要被人瞧見,露出馬腳來,豈不白忙一場。”
於小龍道:“此時天色還早,四外無人,説幾句話打什麼緊,何況那盜藥之人,未必定然回來。”
林寒青不再理他,閉上雙目,運氣調息。
於小龍碰個釘子,聳聳肩膀,隨手取出一柄長劍,放入棺木之中,緩步走到靈前,燃上一些錫泊,倚棺而坐。
不知過去了多少時間,天色逐漸昏暗下來,夜暗燈明,那點燃的白紗燈,光亮漸現強烈,燈光照着那飄飛的白絹,字跡清晰可見。
忽然間,傳過來一聲重重的咳嗽之聲,緊接步履聲起自室外。
一個藍衫福履,手握摺扇的英俊少年,緩緩走了進來。
於小龍一眼之下,立即分辯出來人正是那“聽蟬台”上兩個讀書人之一。
藍衣少年犀利的目光,緩緩掃掠了一週,冷漠的問道:“那棺木之中,睡的什麼人?”
於小龍微微一怔,道:“你這人説話好沒道理,難到你睡覺,也是在棺木中嗎?”
藍衣少年冷然一曬,道:“這麼説來,那棺木之中,躺的是死人了?”
於小龍道:“自然是死人了,活的還會躺在棺木中麼?”
藍衣少年道:“既是人已死去,何以棺木不加蓋?”
於小龍怒道:“誰要你來管閒事了,快些給我走開去。”
那藍衣少年微微一笑,道:“小兄弟好壞的脾氣。”舉步直對那棺木走了過去。
於小龍右臂一橫,攔住了去路,道:“你要幹什麼?”
藍衣少年,道:“婚喪大事,素來不忌客人。”身形一側,靈巧異常的衝了過去。
於小龍右手疾伸而出,一把向那藍衣少年肩頭抓去。
那藍衣少年頭也未回,但背後卻似生了眼睛一般,肩頭微晃,突然飄身而起,躍落到棺材分側。
於小龍一抓末着,對方已然躍落到棺材旁側,不盡吃了一駭,縱身一躍,直飛過去。
那藍衣少年動作看似緩慢,其實快極,只見他舉步一跨,人已繞過棺木,探頭向棺木中瞧了一眼,道:“果然是個死人。”
於小龍冷冷説道:“自然是死人了,還會騙你不成。”
藍衣少年打量了於小龍兩眼,説道:“人既死了,你最好還是合上棺蓋,免得使人瞧了,疑心是活人裝死。”
於小龍雖然聰慧絕倫,但他究是年紀幼小,一時之間,想不透那藍衣人言中之意,心中暗暗忖道:這話倒是不惜,我如不蓋棺蓋,自是要引起別人的疑心了。
抬頭看去,只見那藍衣少年步履浦灑的向外走去,一面搖着摺扇,口中低聲哦鳴而行,聲音低微,聽不清他説的什麼。
於小龍目往那人背影消失不見,心中仍不放心,追出室外,四面張望了一陣,確定了那藍衣少年已走去,急急奔到棺木之旁,低聲問道:“大哥,可要蓋上棺蓋麼?”
林寒青緩緩睜開了雙目,道:“我忘記告訴你了,早該合上棺蓋才對。”
他微微一頓,又道:“剛才那人的武功很好,説不定和竊取我們參丸的少女、大漢是一夥之人,你要留心他了。”
於小龍想了一想,忽然嘆道:“不錯,我兩次都未能抓得住他,看來他的武功,定然已強過我了。”
林寒青道:“合棺蓋之後,不用打開瞧了,再有人來,也不用裝着緊張之情,啓人疑竇。”
於小龍知他內功精深,強過自己甚多,當下緩緩推上棺蓋,一面説道:“我如有緊要之事告訴你,當該如何呢?”
林寒青道:“你只要提高一點説話的聲音,我就知道了。”
於小龍道:“如果那竊取咱們參丸之人來了呢?”
林寒育道:“你裝出毫不知情的模樣,守住廳門,其他之事,都由我來處理,嘆!只怕他們不來就糟了。”
於小龍合上棺蓋,盤膝坐在一側,運氣調息。
他有了那藍衣少年一次打擾的經驗之後,變的異常小心起來,隨時取過長劍放在身邊。
太陽況下了西山,天色逐漸的黑了下來,室中景物也逐漸模糊不清。
突然間,響起了一陣步履之聲,傳了進來。
於小龍伸手抓起長劍,一躍而起。
凝目望去,見店東主長袍馬褂,帶着一個四旬左右,衣着華麗的少婦,緩步走來。
在兩人身後,跟隨着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綠衫綠裙,全身如翠。
一個店夥計,手中捧着素花白燭,當先帶路。
於小龍一閃身,讓開了路,抱拳説道:“有勞老丈。”
那店東主抱拳説道:“不敢,不敢,不論令兄的死因為何,但在我們挑花居中,老朽不無抱咎,特和老妻、小女英拜一下令兄的英靈,以贖咎愧。”
於小龍目光微轉,打量那綠衣姑娘一眼,只見她柳眉星目,膚白勝雪,容色十分姣好,粉頸低垂,隱隱含羞。
那店東主先對停棺一個長揖,低聲對隨行的店夥計道:“燃起白燭,擺上素花。”
那夥計應了一聲,擺好素花,燃上白燭,恭恭敬敬對那棺木叩一個頭,退了出去。
於小龍靜站一側,冷眼旁觀,只見那店東主和中年婦人齊齊對棺木拜了下去。但那綠衣少女,卻不肯下拜,站在兩人身後,只不過微一欠身。
那店東主拜過站起,回頭對於小龍道:“責總瓢把子到來之後,還望小兄弟據實相告,令兄身罹橫禍之情,代為美言。”
於小龍道:“老丈放心。”
那店東主道:“於相公還有什麼吩咐,老朽立時命人趕辦。”
於小龍道:“多謝老丈關顧,不敢再相叨擾。”
店東主道:“老朽先行告退。”
又抱拳一揖,和那畢衣婦人,綠衣少女辭別而去。
於小龍例頭尋思了片刻,突然叫道:“老丈止步。”大步追出室外。
店東主停下腳步,回頭説道:“於相公有何吩咐?”
於小龍道:“我們總瓢把子,行蹤有如霧中神龍,令人難測,説不定他在今夜之中,就會趕來此地,夜晚之中,有什麼動靜,老丈不用驚慌……”
語音微微一頓,又道:“最好在這靈柩周圍五丈之內,不許閒人涉足。”
店東主點頭應道:“老朽吩咐他們,桃花居提前關店。”轉身緩步而去。
於小龍望着幾人的背影,逐漸消失於林木之中,才緩緩走回室中,白燭高燒,照耀着素篩紙花,不禁啞然一笑。
月朗星似稀,天暗燈愈明,那一對高燒的素燭,光影耀照室門外面,門外四五尺內,景物清晰可見。
更鼓傳來,已然是二更時分。
於小龍緩緩伸了一個懶腰,倚在棺木旁側,閉上了雙目。
他究是孩子心性,又明知師兄是在裝死,心中毫無悲苦之感,久坐無事,睡意漸生。
不知道過去了多少時光,忽聽得一陣籟籟的輕聲,傳入了耳際。
啓目望去,只見一個全身青色勁裝,背上分插雙劍的美豔少女,垂手站在素燭前面,星目半閉,臉色肅然。
於小龍精神一振,睡意全消,伸手摸摸旁側的寶劍。
目光轉處,只見一條高大的人影,倒射在室門外面。
仔細看去,原來那靠門之處,還站着一個三旬左右,背插單刀的大漢。
只聽那大漢輕輕咳了一聲,道:“月姑娘,那娃兒醒了。”
青衣女似是根本未把於小龍放在眼中,頭也未回的答道:“我知道啦!”
只見她舉起雙手,合掌當胸,口中喃喃低語了一陣,伸出纖手,取過棺前本案上冥紙,就燭火燃了起來,嘆息一聲,道:“林相公陰靈有知,請恕我盜取參丸之過……”
於小龍心頭一喜,暗道:“原來真的是她。”左手一拍棺木,右手抓起長劍,一躍而起。
只聽那棺木內呼然一聲,木蓋突然飛起,林寒青疾翻而出。
兩人動作雖快,但那青衣少女的動作,亦是快迅絕倫,一覺中計,立即倒躍而退。
於小龍剛剛站起,林寒青翻出棺木,那青衣少女已到了門口。
室外桃樹縱橫,夜色沉沉,如若被她逃出室外,再想追查,實非易事。
林寒青心頭大急,低喝一聲:“站住!”雙腳微一點地,人若凌波海燕一般,疾向前面衝去。
青衣女動作奇快,雙肩一晃,已到室外。
只聽一聲輕笑,道:“林兄不用着急,她跑不了。”呼的一股勁道,迫逼過來。
這一擊來的大是突然,那青衣少女人已離地而起,準備躍入桃林之中,但對方攻來的潛力暗勁,極是強猛,迫的她不得不伸手硬接一擊。
雙掌櫃觸,響起了一聲輕震,那青衣女躍起的身子,又被震落實地。
就這一緩工夫,林寒青和於小龍已雙雙追出了石室。
那黑衣大漢,已然拔出身後的單刀,準備出手。
青衣女目光環掃了四周一眼,冷冷對林寒青,道:“男子漢,大丈夫,裝死欺人,也不覺着慚愧?”
林寒青一皺眉頭,欲言又止。
他最是不愛説話,能不説話,就儘量忍了下去。
於小龍怒道:“好啊!你偷了我們的東西,還要罵我大哥,哼!好不要臉的丫頭!”
青衣女不去理會於小龍,卻翻腕拔出了一支寶劍,隨手揮起了一道寒芒,冷冷對林寒青,道:“你已在這桃林內,埋伏下了人手,倒是算定我非來不可了?”
那執刀大漢突然接口説道:“月姑娘,要是早聽在下之言,也不會中他們的鬼計了。”
林寒青雙目炯炯,不停在那青衣女和黑衣大漢的臉上打轉,已識辨出正是偷竊自己參丸之人,當下説道:“此地就只有我們師兄弟兩個人……”
青衣女怒道:“你這人瞪着眼睛説瞎話,剛才那暗施襲擊,發掌之人是誰?”
林寒青微微一怔,答不出話。
只聽一聲輕笑,接道:“局外人想看熱鬧,發掌攔阻,倒叫姑娘見笑了。”
一角暗影處,緩步走出一個身着長衫,手搖摺扇的英俊少年,神態瀟灑的漫步而來。
林寒育目光一轉,打量了來人一眼,卻是素不相識。
青衣女冷哼一聲,道:“既是局外人,管什麼閒事?”
於小龍卻已認出來人正是白天來過,聽蟬台上兩位讀書客之一。
長衫人搖了搖宇中摺扇,道:“在下生來別無所嗜,就是愛管閒事。”
青衣女道:“可是覺着太長命了。”
林寒青突然接口説道:“事由在下身上起,用不着找別人麻煩。”
青衣女緩緩轉過臉來,説道:“原來你也會説話,我還道你是個啞吧呢?”
林寒青緩緩伸出手去,道:“還我吧,在下不願和人動手。”
青衣女冷然一笑,道:“還你什麼?”
林寒青道:“人蔘丸,此丸對在下重要無比。”
青衣女冷冷説道:“那人蔘丸,對我而言,也重要得很,如非重要之物,我也不會偷你了。
林寒青道:“我要救一位長輩的性命。”
青衣女道:“我要救我家姑娘的性命。”
林寒青怔了一怔,道:“姑娘話雖説的不錯,但那人蔘丸乃在下所有。”
青衣女道:“現在在我身上,自然是我的了。”
言詞之間,一派強詞奪理。
林寒青劍眉軒動,温道:“姑娘究竟還是不還?”
青衣女道:“自然是不還了。”
林寒青突然向前欺進兩步,緩緩舉起右掌。
青衣女玉腕一揚,還劍入鞘,左手平橫前胸,冷冷説道:“你赤手空拳,我用兵刃,勝之不武,我也空手陪你”
林寒青瞼上神情屢變,剎那間,連換了數種不同的表情,最後卻緩緩嘆息一聲,説道:“在下不願和婦道人家動手,只要還了我的參丸,偷竊之事,在下也不願追究了。”
那青衣女星目一瞪,怒道:“你這人好大的口氣。”素腕疾揮,一掌推了過來。
林寒青身軀一側,靈巧異常的閃避開去,卻是不肯還手。
青衣少女一擊不中,更惱怒,雙掌連環劈擊出手,倏忽之間,連續劈出了七掌。
但見林寒青雙肩晃動,穿行在掌影之中,足不離一尺方圓之地,竟然把七掌全都避開。
於小龍目睹林寒青始終不肯還手,忍不住大聲叫道:“大哥,你不出手把她制服,要是被她逃了開去,那參九就永遠討不回來了。”
林寒青心情大為震動,右手突然斜裏擊出。
他不動則已,這還手一擊,卻是迅快絕倫,凌厲無傳,那青衣少女只覺右腕一麻,全身的勁力忽然失去。
一側觀戰的長衫少年,突然咦了一聲,手中搖動的摺扇,突然停了下來,顯然,他已被林寒青出手一擊的手法,大感震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