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黑衣童子,如臨大敵一般,各出長劍,閃閃寒鋒,緊逼着林寒青四處大穴。
不論那一個黑衣童子,一加手勁,林寒青將立即重傷劍下,濺血當場。
但這位憂鬱的少年,確有着過人的膽識,抑或是自恃身負絕技,全不把緊逼在四大要穴上的長劍,放在心上,坦然舉步,神情冷肅,緩緩向那巨舟行去。
登上了踏板,步上船頭,只見甲板上,站立了十幾個黑衣勁裝大漢,肅然無聲,氣象十分莊嚴。
船艙中傳出來一聲嬌柔的低聲道:“帶他入艙。”
四個黑衣童子長劍一振,寒芒閃了幾閃,暴散朵花,低聲喝道:“進艙中去!”
林寒青目光四顧了一陣,才緩緩步入艙中。
只見兩隻粗如此臂的巨燭,熊熊高燃,四盞垂蘇宮燈,一排並懇,四周艙壁,一色的黃綾幔遮,八顆龍眼大小的明珠,分嵌在艙頂黃綾幔遮的壁板上,明珠吃那強烈的燭火一照,閃動着明亮的寶光。
靠後壁橫放着一張黃緞布幔的桌子,桌後錦墩上,卻是空無一人。
四個黑衣童子,齊齊垂下了手中長劍,左首一個卻抱拳過頂,説道:“犯人帶到,敬候娘娘玉旨。”
林寒青打量了那金碧輝煌的船艙一眼,揹負起雙手,仰面欣賞那艙壁間一副山水圖,圖下面並無落款.似非出自名家的手筆,氣勢、筆勁,都不夠雄偉,但白雲飄渺,孤雁獨飛,一女卓立在山峯之上,卻別有一番意境。
只聽一陣佩環叮嗎,艙門壁角處,緩步走出來四個綠衣小婢。護擁着一個黃衣婦人,珊珊而出。
林寒青目不轉睛的盯在那一副山水圖.上,直似不覺着有人入艙。
那黃衣歸入緩緩落坐在錦墩之上.低大喝道:“你知罪麼!”
她聲大雖然嬌若黃鶯,但卻別含有一種威嚴之氣,林寒青不自覺轉臉望去。
一瞥之間,不禁一呆.原來那黃衣婦人聲音雖然嬌脆動聽。但一張臉卻生的醜怪無比,疤痕斑斑,青白雜陳,在一身金碧金華的黃綾官裝託襯下.愈顯得醜陋可怖,不敢再看。
聽那黃人婦人嬌若銀鈴的聲音,重又傳了過來,道:“你這人見了本宮,也不行禮,膽子倒是不小啊!”
林寒青淡然一笑,仍是默不作聲。
那黃衣婦人怒道:“這人可是耳聾了麼?”
林寒青眉頭微聳,緩緩應道:“什麼事?”
他語氣之中,冷漠輕鬆,毫無一點畏懼之情。
他的輕鬆冷漠,反而使那黃衣婦人為之一怔.沉吟了良久,説道:“舉世之間,從未有人膽敢這般藐視本宮之言。”
林寒青抬頭瞧了那黃衣婦人一眼,又緩緩垂下去,對那喝問之言,恍似不聞。
那黃衣婦人看他冷漠之情,心頭更是惱怒,厲聲叫道:“我不信世上當真有不畏皮肉受苦之人,先打他二十皮鞭。”
並肩站在那黃衣婦人身後的四個青衣小婢.一人應聲而出,探手從那木桌之下,取出一條皮鞭,揮手一鞭,抽了過去。
林寒青突然一個轉身,讓開三尺,皮鞭挾風,掠衣而過。
那黃衣婦人冷笑一聲,道:“原來是個自恃武功的狂生!”
説話之間,那青衣小婢已掄開皮鞭拍擊過去,只見她玉腕揮動,橫掃直劈,滿艙中,響起一片呼呼嘯風之聲。
林寒青雙肩晃動,穿行在縱劈橫擊的鞭形之中。
那青衣小婢一連抽擊了二是餘下,始終未能擊中林寒青-下。”
只聽那黃衣婦人冷喝道:“住手啦!”
青衣小婢玉婉一挫.收了皮鞭,一長粉臉羞得赤紅如火。
林寒青仍然是一副冷漠神情,使入無法透捉摸到他是喜是怒。
忽聽佩環叮咚,那黃衣婦人竟然離開坐位,緩緩走了下來,伸手從那青衣小婢手中取過皮鞭,説道:“無怪你這等狂妄,原來是有所仗持.你能在足不離數尺方圓之地,閃避開了那縱橫交錯的鞭影,自然非絕佳輕功莫可!”
林寒青輕輕嘆息一聲,道:“咱們井水不犯河水,你們把我狹持至船艙之中,不知是何用心?”
那黃農婦人忽然微微一笑,路出一排整整齊齊的牙齒,説道:“凡我的坐舟行經之處,從無人敢暗中窺探……”語音忽然一頓,凝神聽去。
她的聲音美悦動人,齒如編貝,又白又小,但美齒妙音,卻託襯的她那一張疤痕斑斑的怪臉,更加難看。
林寒青突然轉過身子,緩步向前走去。
那黃衣婦人玉婉一振,手中皮鞭突然疾飛而出,直向那林寒青雙腿之上捲去。口中冷冷説道:“只要你能躲過我手中皮鞭三招,你就可以安然下船而去。”
林寒青一提真氣,身體隨着抽來的皮鞭,一個倒翻,又站在實地之上了。
他動作的靈巧和迅快,使那黃農婦人,大大的吃了一驚,微微一怔,才掄動皮鞭,橫裏掃去。
林寒青右手一拂,袖口之中,突然銀芒一閃,點擊在那黃衣婦人的皮鞭之上,勁力強猛,竟然把那皮鞭彈震開去。
那黃在婦人眉頭一聳,冷冷説道:“身手果然不凡。”玉腕一震,手中軟軟的皮鞭,筆直的點過來。
林寒青劍眉微微一揚,左手一揮,竟然硬向那皮鞭之上抓了過去。
掌指和鞭梢將要相觸之際,那黃衣婦人手腕一沉,筆直點來的軟鞭,忽然由中間向下折垂,將要着地之時,又向右面折去。
這等分力折鞭的變化,實乃武林中罕聞罕見的絕技,林寒青萬萬沒有料到,她點來的一鞭之上,竟能同時用出了三種不同的力道,一時應變不及,鞭銷正抽在右膝之上。
黃衣婦人雖能在軟鞭之上,分用出三種不同的力量,擊中了林寒青,但那鞭梢勁道大減,已難傷人,一擊中敵,立時投鞭於地,轉身而去。
但聞佩環叮咚,黃色的背影,消失於壁間艙門中不見。
林寒青呆呆的站着不動,臉上神情,更見憂鬱。
四個黑衣童子齊齊拔出長劍,一排守住艙門。
林寒青星目轉動,打量了四周一眼,緩緩舉步行去。
他憂鬱的外型和內在的膽識,剛好成了極端的對比,有着常人難及的履險從容,似是那四個黑衣童子不拔劍守住艙門,他一時間也不會生出衝出艙去的衝動。
忽聽一聲嬌叱,一個青衣小婢緩緩走了過來,低聲説道:“相公且慢。”
林寒青腳步一頓,回過頭來,目注那青衣小婢,仍然一語不發。
那青衣小婢微微一笑,道:“相公,請暫時留步片刻,等候娘娘旨下。”
林寒青星目眨動了兩下,冷冷説道:“什麼事?”
那青衣婢女微微一笑,道:“你這人只會説這句話麼?”
林寒青道:“除非你們能擋得住我。”劍眉軒動,星目閃閃,憂鬱的臉上,突然泛升起一片彩光。
青衣小婢瞧的微微一怔.道:“這巡舟之上,所有之八,都有着幾招驚人之學,你想憑藉個人的武功,硬闖出去,豈是容易之事。”
林寒青淡然一笑,又舉步向艙外行去。
四個黑衣童子長劍齊揮,寒鋒交錯,閃起一片劍幕。
林寒育對那暴起的劍幕,視若無睹,舉步行去,不慌不忙。
只聽柔音細細,由身後傳了過來,道:“站住。”
林寒青突然冷厲的喝道:“擋我者死!”一側身,疾向艙外衝去。
四個黑衣童子,長劍並出,寒芒電閃,分向林寒青四處大穴刺去。
林寒青看似漠然無備,但出手卻是疾如電奔,右手一揮之間,已然抓住了一個黑衣童子的右腕,借勢一搶,響起了一陣金鐵交鳴之聲,另外三支長劍,齊齊被彈震汗去。
那黑衣童子雖然仍然握着長劍,但已失去了運用之能,心中大為震駭。
林寒青擋開攔路劍勢,躍出船艙,流目四顧一眼,不禁一呆,甲板上站着黑衣人,每人手中都握着兵刃,看見人站的方位,似是排成了一座拒敵的陣勢。
林寒青對那八個手執兵刃,滿臉殺氣的黑衣人,視而不見,目光卻望着四面滔滔的江流發呆。
那他原已憂鬱的臉色,更顯得憂鬱了,雙眉緊緊皺起,雙目中的神光,也逐漸斂失不見,呆呆的站着不動。
雙方沉默的相待着。
那四個黑衣童子,雖已退出艙門,但他們對林寒青的武功,已生出畏怯之心,不敢再隨便出手。
只見林寒育的神情,愈來愈見萎靡,似是忽然間得了重病,體力不支,緩緩坐了下去。
但他出手一擊威勢,仍然深深的留在那些黑衣人的腦際之中,他雖然坐了下來,仍然是不敢逼近身去。
夜風如嘯,江濤震耳,聽澎湃怒潮,顯然這巨舟已到了江心之中。
足足過了有一頓飯工夫之久,兩個青衣小婢,聯袂行了過來,説道:“娘娘有旨,請相公後艙一敍。”
林寒青緩緩站了起來,微一頷首,竟然隨在二女身後行去。
那兩個青衣小婢,實未料到,這冷傲不羣,身懷絕技的少年,突然變得這樣柔順起來,心中大為奇怪,暗暗的忖道:此人的性格當真是變化萬端,莫可預測。
林寒青在二女前導之下,緩步而行。
穿過那豪華堂皇的大艙,左道帶路的青衣小婢,突然掀開壁間黃綾,説道:“相公請。”
林寒青左右回顧了一眼,舉步行入艙中。
那青衣小婢放下扯起的黃綾,帶上艙門。
這是一座佈設十分精緻的雅室,四壁一色天藍,一張精巧雕花石桌面上,早已放好了四樣精緻的佳餚、美酒。
那黃農婦人早已卸去珠翠宮裝,改穿了一件天藍色的拖地長衫,長長的秀髮,被在肩上,面窗而立,江風吹飄起她的長髮、衣袂。
林寒青打量了四周的形勢一眼,靠在艙壁上默然不言。
只聽一個嬌脆甜柔的聲音,傳了過來,道:“你覺着我很醜麼?”
林寒青微一啓動雙目,仍然默不作聲。
那甜柔的聲音,重又傳了過來,道:“我叫柳媚兒,但這名字很少有人叫過,別人都稱我金娘娘,你要怎麼稱呼我?”
這次林寒青連眼皮也未睜動過一下。
金娘娘繼續説道:“你怎麼不説話呢?”
她緩緩轉過身來,只見林寒青緊閉着雙目,不禁長長一嘆,道:“你睜開眼來瞧瞧我,好麼?”
林寒青閉着雙目説道:“你把我挾持上船,究竟是何用心?快些放我下去,要不然……”
金娘娘咯咯一陣大笑,道:“要不然怎樣?到我這江上行宮之人,只有兩條路可以選擇。”
林寒青冷哼一聲,道:“那兩條路?”
金娘娘道:“一條是為我所用,投我門下,另一條是沉屍江中,為魚蝦所食。”
林寒青緩緩把身體倚在艙壁上,閉着雙目,忖思逃走之策,不再和她多費口舌。
金娘娘雖然縱橫大江,威名遠播,不知征服了多少武林高手,但面對這位冷漠鎮靜,莫測高深的年輕人,實有些無可奈何。
但她究竟是久歷江湖之人,見聞廣博,心知對此等之人,生死威逼,名利相誘,都將白費心機,他漠視生死,輕賤名利,唯一之法,就是等他開口,在就他言詞之中,找出他的弱點,加以利用、脅迫。
每個人都有弱點,只是他們的弱點不同而已。
柳媚兒閲人無數,各色各型的人,她都見過,當下轉過身去,面窗而立,望着那滿天星辰,一片江濤。
果然,林寒青久而不聞對方之言,反覺着有些不耐起來,不自禁的睜眼望去。
只見她仍然是自己入艙時所見的情形,面對窗外,似是正在欣賞着夜闌時江上景色。
林寒青聳動了一下劍眉,心中暗暗忖道:“如今這巨舟已馳入江心之中,欲待迫返巨舟,重靠江岸,只有施展擒王的舉動,一舉制服金娘娘,便迫她下令返舟靠岸。”
夜風中,突然飄傳來呼喚大哥之聲,語音淒涼,充滿着焦急。
那是於小龍的聲音,林寒青一聽之下,立時分辨了出來。
一個念頭,疾快的由他腦際閃過,他不能再等待下去,放任巨舟,沿流而行,他雙目中閃動起震懾人心的寒光,突然一躍而起,直向金娘娘飛了過去,右手一伸,疾抓而出。
金娘娘雖然是揹他而立,但卻似背後生了眼睛一般,林寒音剛已發動,她突然轉過了身子,嬌軀一閃,避開了五尺。
輝煌燭光的照射下,只見她杏眼柳眉,粉面朱唇,一雙圓大眼睛中,閃爍着智慧的光芒,瑤鼻通梁,櫻口菱角,微帶笑意的嬌聲説道:“看不出你還會暗施算計。”
林寒青忽覺臉上一熱,説道:“你如不快把巨舟靠岸,可別怪我出手狠毒了。”
金娘娘盈盈一笑,嬌媚橫生的説道:“此地何地,此時何時,闌夜深閨,美酒佳餚,動手相搏,腳來拳往,豈不大煞風景?”
她臉上已不復見那斑斑疤痕,言笑之間,風媚無限,充滿着一種成熟婦人的誘惑。
林寒青鎮靜了一下心神,冷冷説道:“我兄弟在叫我,我必須要早些登岸。”
金娘娘淡淡一笑,道:“當今之世,還無人能夠管束到我的行動。”
林寒青身子一轉,疾快的欺攻而上,右手颶然拍出一掌。
金娘娘秀肩晃動,嬌軀橫移三尺。
林寒青怕那拍出掌力,傷了艙壁,突然收回掌勢,反臂點出一指。
金娘娘輕撩長衫,露出了一雙雪白的玉腿,舉步一跨之間又避開了一指,笑道:“你如當真想打,不妨用些酒菜,咱們到甲板之上,好好的打上一場,分個勝敗出來。”
她舉動輕靈美妙,雖是在性命相搏之中,亦不忘姿態的優美、動人。
林寒青兩擊未中,右掌突然一收,平胸而擊,人卻迅快絕倫的追了上去,左手“揮塵清談”斜斜拍了過去。
金娘娘咯咯大笑,道:“當心別打破了案上酒杯。”笑聲中騰躍而起,閃開一掌。
林寒青冷哼一聲,趁她尚未落着實地之際,平胸的右掌,突然推出。
這一掌計算的恰到好處,金娘娘腳將着地的同時,林寒青的掌力,亦山湧而到。
那知這看去嬌媚絕倫,明豔照人的婦人,確然是有着驚人的武功,只見她玉臂一揮,身子突然直拔而起,玉腿一收,在有限的空間,一個倒翻,長褸飄飛着,把嬌軀投入了那木榻之上。
林寒青呆了一呆,收住攻勢,暗暗的讚道:這女人好俊的輕功。
只見她翻落的姿勢,優美異常,平平的把一個嬌軀仰卧到榻上,舉手理一理亂披在臉上的長髮笑道:“你不能再打了。”
只聽那呼叫大哥之聲,一句接一句,傳了過來,混入那澎湃的江濤聲中。
林寒青臉色沉重,凝自尋思了片刻,突然向艙外衝去。
但聞一聲嬌叱“站住!”金娘娘突然一躍而起,疾如電閃般,直射過來,纖纖玉指,橫裏抓來。
林寒青一駢食、中二指,點向了金娘娘的脈門。
金娘娘掌勢一沉,反向林寒青“曲池穴”上點去。
但見兩人掌指翻轉,忽升忽沉,修然之間,對抵五招。
這五招變化迅快,招招間不容髮,攻拒之間,各盡其奧。
金娘娘突然踢出了一腳,長褸飄動,玉腳裸程,肌膚瑩光,耀目生花。林寒青漠然而退,橫移三尺。
金娘娘忽然長嘆一聲,道:“但憑你和我這幾招近身相搏,就該送你回去了。”
她忽然收斂起放蕩的笑容,變成了一臉莊肅之色,接道:“能得相見,總算有緣,請坐下吃杯水酒,我這就下令回舟,送你登岸。”
這位美豔的婦人,笑起來媚態橫生,蕩意撩人,但這臉色一整,卻又莊嚴肅穆,一派氣指頤使的高貴風度。
林寒青只覺這瞬息之間,她已然完全換了個人,那雍容華貴的氣度,隱隱尚有一種震懾人心的威嚴,當下頷首作禮,道:“多謝娘娘的盛情,我那師弟幼小,等我久不歸去,心頭定然大為焦慮。”
金娘娘突然合掌一擊,艙門啓動,緩步走進來一個青衣小婢,神態恭謹,垂首肅立應道:“候娘娘玉旨。”
金娘娘道:“要他們轉舵馳回原地,送這位相公登岸。”
那青衣小婢,應了一聲,欠身退下。
金娘娘緩緩落座,指了指對面坐位,説道:“急也不在一時,請坐吧!”
林寒青略一沉思,落了座位。
金娘娘伸出皓腕,纖纖玉指,握住了酒壺,先替林寒青斟滿了一杯酒,又倒滿自己面前酒杯,説道:“當世武林,都知道有一位金娘娘,縱橫江湖,但見過我真正面目之人,卻是少之又少,除了我幾個隨身侍婢之外,也不過三五個人罷了。”
林寒青輕輕咳了一聲,端坐不言。
金娘娘只道他要説話,等了半晌,仍是不見開口,不禁微微一笑,道:“你可是不愛説話麼?”
林寒青點點頭。
金娘娘道:“你的武功和冷漠,極是少見。”
林寒青道:“娘娘的武功,不在我之下。”
金娘娘舉手理一理長披秀髮,説道:“如你是三旬過後之人,具此武功,那也不算稀奇,難得是你這點年紀,卻有這等身手。”
林寒青道:“娘娘過獎了。”
金娘娘忽然嘆一口氣道:“今夜一別,不知日後是否還有緣再見,相公可否把姓名見告?”
林寒青道:“在下林寒青。”
金娘娘盈盈一笑,道:“你幾歲了?”
林寒青怔了一怔,默不作答。
金娘娘也不放在心上,微微一笑,道:“看你冷漠、憂鬱的臉色,倒是像七老八十之人,唉!年輕人竟然有這憂苦沉重的性格,想來定然是有一段傷心的往事?”
她語音一頓,義道:“如我看的不錯,你該有二十歲吧?”
林寒青道:“虛度二十一歲。”
金娘娘緩緩垂下頭去,背過身子,良久之後,才緩緩轉了過來,雙目中含滿了晶瑩的淚水,微笑説道:“我長你一十四歲,叫你聲小兄弟,不算託大吧!”
林寒青道:“這個,這個……”
金娘娘道:“江湖兒女,該不受俗繁禮法之束……”兩行晶瑩的淚水,滾下雙腮,接道:“如我那兄弟還在世上,該和你一大了。”
林寒育道:“令弟呢?”
金娘娘道:“三歲失蹤,至今下落不明,唉!但願皇天保佑,使我們姐弟有重逢之日。”
林寒育看她悽然之情亦不禁黯然神傷,心想説幾句慰藉之言,但又懶得出口。
金娘娘拂拭去頰上淚痕,接道:“我那兄弟長的和你很像,雖然他留給我的只是兒時音容,但卻無日不纏繞我的腦際,在我想像之中,他年已成長,該和你一樣的高大了。”
一陣江風,吹了進來,飄起了她身上長褸,露出一隻圓潤雪白的玉腿。
她伸出手去,拉一下吹起的褸袂,掩上玉腿,緩緩閉上了雙目,幽幽的問道:“林相公,你可有歧視我的心意麼?”
林寒青淡然一笑,道:“不知道。”
金娘娘先是一怔,繼而淡淡一笑,道:“是啦!你可是從不肯關心他人之事?”
林寒青突然長嘆一聲,欲言又止。
金娘娘緩緩站了起來,端起酒杯,道:“船已將靠岸,咱們分手在即,我敬你一杯酒。”
林寒青也不歉辭,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突聽一個柔音細細的聲音,傳了進來,道:“啓奏娘娘,舟已靠岸。”
林寒青站了起來,抱拳一禮,轉身大步而行。
金娘娘突然沉聲喝道:“兄弟止步。”
林寒青停了腳步,回首望來,只見金娘娘緩移蓮步,追了上來,説道:“你雖無意視我為姐,我卻有心認作為弟,不論你把我看的何等下賤,但我卻從你音容美貌中找回了失去的兄弟。”緩緩伸出玉掌,託着一個金牌,接道:“這枚金牌,算姐姐相贈你一件薄禮,也許你回後,會有用着它之處。”
林寒青略一沉吟,道:“恭敬不如從命。”接過金牌,瞧也不瞧,隨手放入了衣袋之中。
他依然是一副淡然和憂鬱的神情,似是世間,人人物物,都無法激起他感慨之情,豪壯之氣。
金娘娘黯然一笑,道:“願皇天為我們安排個重見之日,再見兄弟時,希望你已經掃除了憂鬱的神情,世間有無數傷心之事,但也有無數的美麗回憶、可愛事物,兄弟珍重,恕姐姐不送了。”
林寒青一拱手,大步出了內艙,穿過豪華艙廳,踏上了甲板。
只見七八個佩帶兵刀的黑衣人,個個肅容而立,齊齊抱拳相送。
林寒青目光一轉,看踏板已接岸上,緩緩舉步而下。
於小龍早已在江畔等待,一見林寒青步下船來,急急迎了上去,長長吁一口氣,道:“急死我啦!”
只見李文揚肋間挾了兩個三尺長短的木樁,急急奔了過來,一見林寒青安然登岸,微微一笑,緩緩放下木樁。
林寒青望了那兩根木樁一眼,心中大為感動,心知李文揚準備借這兩根木樁浮力,冒險蹈水,趕往那巨舟相助,但他為人一向不喜對人説感謝之言,只不過微微頷首一笑。
李文揚低聲説道:“這巨舟頗似傳言中的江上行宮,林兄竟然履險如夷,安然回來,兄弟實在佩服,想適才一番惡戰,定然是慘烈絕倫。”
林寒青搖頭一笑,道:“他們並未迫我動手,就把我送回來了。”
李文揚道:“有這等事?”
林寒青還未來得及答覆,突聽一個女子聲音傳了過來道:“林相公可是要渡江麼?”
林寒青道:“縱然渡江,也不敢有勞相送。”
只見那巨舟之上,緩緩放下一隻小艇,收了踏板,揚帆而去,三帆齊張,片刻工夫,已走的消失不見。
那小艇卻直劃近岸邊。
操舟的是兩個青衣小婢,林寒青隱隱辨識出,其中一人,正是帶自己進入金娘娘內艙之人。
只見一個青衣小婢走了過來,欠身對林寒青道:“小婢等奉命操舟,送相公渡江。”
林寒青凝目向那小艇望去,只見那小艇兩端尖長,其形如梭,看容量,也不過可站三五個人而已。
那近身青衣小婢微微一笑,接道:“相公放心,我等自幼在水中長大,操櫓靈活,決不致使相公受到驚駭。”
於小龍接口説道:“你這船一點點大,如何能渡我們三個人和兩匹健馬。”
那青衣小婢笑道:“不要緊,這梭形快舟,浮力甚大,只要那馬兒不要在舟上跳動,就可安然渡過。”
於小龍不敢妄作主意,回顧了師兄一眼,道:“大哥,咱們要不要坐她們的船?”
林寒青略一沉吟,道:“你去牽馬來吧!”
於小龍依命而去,片刻工夫,牽着兩匹長程健馬,走回江畔,兩個青衣小婢,先把兩匹馬牽上小舟,笑道:“三位上船吧!”
李文揚當先一躍,落在船上,林寒青、於小龍也緊隨飛落小舟。
李文楊久在江湖之上走動,躍上小舟之後,立時暗中留神看二女舉動,表面之上,卻裝出一副測覽江水的閒情雅緻。
二女動作純熟,一女掌櫓,一女掌舵,一葉扁舟,疾向江心衝去。
江濤震耳,波浪起伏,小舟裂浪而行,水花飛起,衣履盡濕。
林寒青緩緩坐了下去,閉上雙目。
李文揚目光一轉,只見林寒青頂門之上,汗水滾滾而下,心頭大感奇怪,但又不好追問,只好悶在心頭。
舟至江心,波浪愈大,快艇載重過多,吃水甚深,起伏之間,船緣和江水幾成平面,看去甚是駭人。
幸得二女操作純熟,運櫓轉舵,避浪而行,足足耗去了大半個時辰之久,才渡過江面。
於小龍手牽着馬,當先下船,李文揚緊隨登岸,只有林寒青仍然盤膝端坐不動,頭頂上汗珠兒滾滾而下。
二婢亦感大惑不解,其中一人忍不住叫道:“林相公船已靠岸,我們還要趕回覆命……”
林寒青緩緩睜開眼睛,舉步跨下快艇。急急向前行了幾步,才回身招手説道:“有勞兩位姑娘。”
二婢齊齊含笑答道:“不敢當,相公珍重。”
掉頭搖櫓,疾馳而去,倏忽之間,隱沒於起伏的江濤之中。
李文揚暗中留心觀察,只見林寒青頭上的汗水逐漸消退,緊張臉色,又恢復了淡淡的憂鬱,心中大感不解,忖道:此人適才那等神情,直似突然間得了什麼急病,但此刻看來,卻又完好無恙,愈想愈覺不解,越思越是困惑。
但他豐富的閲歷經驗,使他不肯輕易發言,只把此舉反覆思想後,悶在心頭。
三人登岸之後,立時向鐘山青雲觀中趕去。
李文揚輕車熟路,帶着放腿而奔,林寒青、於小龍雖有代步,但因李文揚沒有坐馬,只好牽馬趕跑。
大約有二個時辰工夫,東方天際旭日將出之際,三人已到青雲觀外。
這青雲觀建築的規範,並不算大,佔地只不過半畝大小。
三人剛到了青雲觀外,忽聽那緊閉的觀門,呀然大開,一個四旬左右,長髯垂胸的道人,迎了出來。
李文揚搶在前面一步,説道:“不敢,不敢,有勞道長大駕親迎。”
那原來這道人正是他們要找的青雲觀主。
只見青雲觀主微微一笑,道:“李公子竟然也趕來。”
李文揚笑道:“久日不見觀主,思念甚切,特地趕來拜訪。”
那道人連連説道:“貧道那裏敢當,幾位快些請入觀中待茶。”兩個道童,由那道人身後,閃了出來,去接於小龍手中兩匹繮繩。
於小龍望兩個道童一眼,遞過馬繮,卻伸手取了馬背上的行李。
青雲觀主目光閃了幾閃,兩道冷眼般的眼神,緩緩由林寒青和於小龍臉上掃過,説道:“那一位是林公子?”
林寒青一抱拳,道:“晚輩林寒青,道長可是青雲觀主知命子老前輩麼?”
那道人微微一笑,道:“正是貧道,令堂已遣飛鴿傳書貧道,説你最近幾日要到,貧道已然引頸相望,等待多時了。”
林寒青黯然嘆息一聲,垂下頭去。
知命子微微一皺眉頭,道:“諸位請入觀中。”轉身帶路,向前走去。
李文揚、林寒青、於小龍緊隨在如命子身後而行,兩個道童牽馬繞入了另一條小徑之中。
穿過了一座滿植花樹的庭院,登上了七層石級,繞入大殿左側一座精緻的院落中。
一排花樹,環繞着一座瓦舍,知命子帶三人直入那瓦舍之中,只見木椅竹几,打掃的纖塵不染,一個眉目娟秀的道童,垂手站在一側。
知命子低聲説道:“三位請坐……”淚光一轉,望着那道童説道:“獻茶。”
那道童應了一聲,退了出去,片刻之後,手中託着木盤,走了進來。
知命子低聲説道:“三位請自用茶,貧道去去就來。”
李文揚道:“老前輩請便。”
知命子點頭一笑,匆匆出門而去。
李文揚似是覺出情勢有些不對,回顧了林寒青一眼,道:“林兄。”
林寒青原本憂鬱的臉色,更顯得憂鬱了,雙眉愁結,若有無限心事。
只聽他輕輕應了一聲,抬起頭來,説道:“李兄有何見教?”
李文揚道:“林兄早已認識得青雲觀主麼?”
林寒青搖搖頭.道:“不認識。”
李文揚不再多問,伸手端起茶杯,呷了一口,陷入了沉思之中。
沉默延續了一盞熱茶工夫之久,連那終日掛着笑容的於小龍,也似是受到了強烈的感染,一張嫩紅的小臉,緊緊的繃起,端坐不言。
大約過了一盞熱茶工夫之久,知命子面帶微笑,緩緩而入,説道:“林公子。”
林寒青抱拳道:“老前輩。”
知命子道:“周大俠又渡過一次險期,林公子總算趕上了。”
林寒青臉色大變,全身也微微顫抖起來,但卻説不出一句話來。
知命子大感奇怪,微一沉吟,道:“令堂傳書之上,提到你帶來了起死回生的千年參丸……唉!”他長長嘆息一聲,接道:“為了周大俠的傷勢,貧道已然盡了最大的心力,總算撐過了這段驚濤駭浪的日子……”
李文揚突然插口説道:“難道除了那千年參丸,周大俠的傷勢,就無法醫好麼?”
知命子搖頭説道:“除了那千年參丸,貧道還想不出有何藥物能夠療治周大俠的傷勢。”
林寒青緩緩抬起頭來,正待開口,知命子又搶先説道:“周大俠內功精湛,健異常人,如以他傷勢而論,實難撐得過這些時日,但他竟然拖過了數月未死。”
李文揚道:“道長的醫術,舉世無雙,調理得法,才保得周大俠的性命。”
知命子抬頭望望天色,笑道:“他已經入睡了,至少得二個時辰,才能醒來眼藥,咱們還可以多談一陣……”
他微微嘆息一聲,接道:“他身上連受一十七處劍傷,三劍深傷筋骨,內腑之中,又被掌力震傷,全憑深厚的內功,支撐着,奔行至此,貧道雖然略通醫理,但術難迴天,這等慘重之傷實非一般藥物能夠療治,一面飛鴿傳書楓葉谷,報告凶訊,一面道人蒐購藥物,以延續周大俠的生機。”
林寒青突然插口説道:“道長可否帶晚輩去探視一下週大俠的傷勢。”
知命子沉吟了一陣道:“他此刻已然是氣若游絲,生機頻絕之際,昏迷近日,迄未醒過,林公子要見他,最好是待他服過千年參丸,神志稍復之時,再看他不遲。”
林寒青突然站了起來,道:“晚輩可否到周大俠的病室外面,看他一眼?”
知命子道:“林相公何以急欲一見周大俠呢?”
林寒青兩目圓睜,眼角迸裂,鮮血汩汩而下,道:“晚輩帶來的一瓶千年參丸被人偷去了。”
知命子如受突然一擊,全身震顫了一下,道:“參丸被人偷去了?”
林寒青道:“唉!被人偷去了,晚輩有負慈母之命,丟掉了參丸,誤卻周大俠的性命,雖萬死不足以贖罪。”
知命子雖然為人沉着,但遇到此等之事,亦有些茫然無措,輕輕嘆息一聲,道:“那參丸在何處被人竊去?”
於小龍搶先答道:“就在桃花店中,事情不能怨我師哥,別人又不是搶去的。”
林寒青一語不發,但眼角的鮮血和汗水,卻如雨滴一般,滾落在白衫之上。
李文揚道:“追尋失去參丸,非一朝一夕之功,眼下緊要之事,是要道長多用一些心思,暫保周大俠的性命。”
知命子緩緩站起身子,強自按耐下心中的激動,淡然一笑,低聲對林寒青道:“參丸既已被人竊走,林公子也不用太過傷心,貧道當盡我之心,以延續周大俠的性命。”
林寒青緩緩舉起衣袖,拂拭一下臉上的血跡淚痕,緩緩説道:“在下遺失了千年參丸,如若因此延誤了周大俠的性命……”
忽聽一陣羽翼劃空之聲,一隻通體雪白的八哥,穿門而入,就落到李文揚的肩頭之上。
知命子回顧了那雪羽紅嘴的八哥一眼,説道:“周大俠一生闖蕩江湖,行俠仗義,扶忠除奸,心胸磊落,積善無數,吉人天相,決不致就此含恨九泉,林公子也不用為此自苦傷身。”
林寒青一雙神光四散的目光,突然神芒泛動,似是這在一瞬之間,他決定了一件重大之事,緩緩説道:“周大俠清醒之後,盼道長能讓在下一見。”
只聽那雪羽八哥清脆的叫着:“道長,道長。”
知命子道:“好!貧道當使林公子心願得償。”
李文揚一皺眉頭道:“舍妹這寸步不離的雪媚兒,突然飛來青雲觀中,好生叫人不解……”
只聽一個清脆的笑聲,傳了過來,道:“大表哥聰明一世,糊塗一時,難道就不會有人偷了她的雪媚兒麼?”
李文揚微微一怔,還未來及開口,一個全身青衣,頭梳雙辮,年約十四五歲的少女,已緩步走了進來,帶着一臉天真的憨笑,一步一跳的蹦到了李文揚的身側。
她目光環掃了室中一週,當她目光轉註到林寒育的臉上時,不禁微微一呆,低聲對李文揚道:“大表哥,這人哭什麼?”
李文揚對這位尤帶稚氣的表妹,似是無可奈何,輕輕一皺眉頭,道:“你一個人跑來了?”
那青衣少女道:“不行麼?”
李文揚道:“你偷了她的雪媚兒,定然害得她心急如焚,她要肯饒了你,才是怪事。”
青衣少女道:“哼!怕什麼?我在妝台上留下了字,告訴她到金陵青雲觀來找青雲觀主……”
知命子對這少女,似不相識,一皺眉頭,道:“姑娘找貧道作甚?”
青衣女嫣然一笑,道:“常聽表姐誇你劍術高強,來找你領教、領教。”
知命子愣了一愣,道:“李姑娘信口胡説,姑娘豈可相信。”
青衣少女道:“你不用伯,我只是找你比個勝敗出來,咱們無怨無仇,我也不會傷你。”她年紀雖小,但口氣卻是老大的很。
李文揚急急吼道:“不許胡説!”
那青衣女抿嘴一笑,望着知命子道:“等會咱們比武之時,不要讓我大表哥看見。”
知命子看她年紀幼小,猶帶稚氣,對她狂妄之言,也不放在心上,淡淡一笑,道:“貧道浪得虛名,只怕不是姑娘對手,我看還是不用比試算了。”
李文揚急急説道:“我這位小表妹自幼被嬌寵慣了,一向語無倫次,道長不要和她一般見識。”
知命子笑道:“貧道一把年紀了,那裏還和她一般見識。”臉色忽的一整,肅然對林寒青道:“林公子。”
林寒青道:“老前輩有何吩咐?”
知命子道:“那竊取參丸之人,可曾留下了什麼痕跡麼?”
那青衣少女突然插口接道:“老道長……”
於小龍冷冷的望了那青衣少女一眼,道:“你少説兩句好麼?人家在談正經事情。”
那青衣少女呆了一呆,怒道:“哼!你是我什麼人?要你多管閒事,不要臉。”
於小龍道:“你罵那個?”
青衣少女道:“就是罵你!怎麼樣?”
於小龍怒道:“你可是不想活了?”雙眉聳動,大有出手之意。
那青衣少女突然欺進一步,右手揮掌擊了過去,左手纖指隨出,點向於小龍的肋間,口中喝叫道:“你兇什麼?我非得好好的教訓你一頓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