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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山莊

    (一)

    人的臉,本身就是個面具,一個能隨着環境和心情而改變的面具。

    ——又有誰能從別人臉上,看出他心裏隱藏着的秘密?

    ——又有什麼樣的面具,能比人的臉更精巧奇妙?

    身份越尊貴,地位越高的人,臉上戴着的面具往往令人越看不透。

    明月心看到秋水清時,心裏就在問自己:“他臉上戴着的,是個什麼樣的面具?”

    不管那是個什麼樣的面具,孔雀山莊的主人能親自出來迎接他們,總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 ×

    輝煌而美麗的孔雀翎,輝煌而美麗的孔雀山莊。

    碧綠色的瓦,在夕陽下閃動着翡翠般的光,白石長階美如白玉,從黃金般的高牆間穿過去,這地方就好像完全用金珠寶玉砌成。

    園中的櫻桃樹下,有幾隻孔雀徜徉,水池中浮着鴛鴦。

    幾個穿着綵衣的少女,靜悄悄地踏過柔軟的草地,消失在花林深處,消失在這七彩繽紛的庭園裏。

    風中帶着醉人的清香,遠處彷彿有人吹笛,天地間充滿了和平寧靜。

    莊裏莊外的三重大門都是開着的,看不見一個防守的門丁。

    秋水清就站在門前的白玉長階上,靜靜地看着傅紅雪。

    他是個很保守的人,説話做事都很保守,心裏縱然歡喜,也決不會露於形色。

    看見傅紅雪,他只淡淡地笑了一笑,道:“我想不到你會來的,可是你來得正好!”

    傅紅雪道:“為什麼正好?”

    秋水清道:“今夜此地還有客來,正好不是俗客。”

    傅紅雪道:“是誰?”

    秋水清道:“公子羽。”

    傅紅雪閉上了嘴,臉上完全沒有表情,明月心居然也不動聲色。

    秋水清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被人抬進來的燕南飛:“他是你的朋友?”

    傅紅雪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他們之間究竟是敵是友,本就連他們自己都分不清。

    秋水清也不再問,只側了側身,道:“請,請進!”

    兩個人將燕南飛抬上長階,明月心在後面跟着,忽又停下,盯着秋水清,道:“莊主也不問問我們是為什麼來的?”

    秋水清搖搖頭。

    ——你們既然是傅紅雪的朋友,我就不必問;既然不必問,就不必開口。

    他一向不是個多話的人。

    明月心卻不肯閉嘴,又道:“莊主縱然不問,我還是要説。”

    她一定要説,秋水清就聽着。

    明月心道:“我們一來是為了避禍,二來是為了求醫,不知道莊主能不能先看看他的病?”

    秋水清終於開口,道:“是什麼病?”

    明月心道:“心病。”

    秋水清霍然轉頭,盯着她,道:“心病只有心藥才能醫!”

    明月心道:“我知道……”

    這三個字説出口,擔架牀上的燕南飛忽然箭一般竄出。

    明月心也已出手。

    他們一個站在秋水清面前,一個正在秋水清身後。

    他們一前一後,同時出手,一出手就封死了秋水清所有的退路!

    世上本沒有絕對完美無瑕的武功招式,可是他們這一擊卻已接近完美。

    沒有人能找得出他們的破綻,也沒有人能招架閃避,事實上,根本就沒有人能想到他們會突然出手。

    他們的行動無疑已經過極周密的計劃,這一擊無疑已經過很多次訓練配合。

    於是名震天下的孔雀山莊主人,竟連還手的機會都沒有,就在自己的大門外被人制住。

    就在這一瞬間,他們已點了他雙臂雙腿關節間的八處穴道!

    秋水清並沒有倒下去,因為他們已扶住了他。

    他的身子雖然已僵硬,神情卻還是很鎮定。在這種情況下,還能保持鎮定的人,找遍天下也決不會超過十個。

    明月心一擊得手,自己掌心也濕了,輕輕吐出口氣,才把剛才那句話接着説下去:“就因為我知道心病只有心藥才能醫,所以我們才來找你。”

    秋水清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只是冷冷地盯着傅紅雪。

    傅紅雪還是全無表情。

    秋水清道:“你知道他們是為何而來的?”

    傅紅雪搖頭。

    秋水清道:“但你卻帶他們來了。”

    傅紅雪道:“因為我也想看看,他們究竟為什麼要來。”

    兩個人只説了一句話,本來充滿和平寧靜的庭園,忽然就變得充滿殺氣!

    殺氣是從四十九柄刀劍上發出來的,刀光劍影閃動,人卻沒有動。

    莊主已被人所脅,沒有人敢輕舉妄動。

    秋水清忽然嘆了口氣,道:“燕南飛,燕南飛,你怎麼會做出這種事?”

    燕南飛很意外,道:“你早已知道我是誰?”

    秋水清道:“這附近八十里,都是孔雀山莊的禁區。你一入禁區,我就已知道你的來歷底細。”

    燕南飛也嘆了口氣,道:“看來這孔雀山莊果然不是可以容人來去自如之地。”

    秋水清道:“就因為我太瞭解你的來歷底細,所以才被你所逞。”

    燕南飛道:“因為你想不到?”

    秋水清道:“我實在想不到。”

    燕南飛苦笑,道:“其實連我自己都想不到。”

    明月心搶着道:“他這是迫不得已,他實在病得太重了。”

    秋水清道:“我有救他的藥?”

    明月心道:“你有,只你有。”

    秋水清道:“那究竟是什麼藥?”

    明月心道:“是個秘密。”

    秋水清道:“秘密?什麼秘密?”

    明月心道:“孔雀翎的秘密。”

    秋水清閉上了嘴。

    明月心道:“這並不完全是要挾,也是交換。”

    秋水清道:“用什麼交換?”

    明月心道:“也是個秘密,也是孔雀翎的秘密。”

    (二)

    暮色深沉,燈燃起!

    屋子裏幽雅而安靜,秋水清無疑是個趣味很高雅的人。

    只可惜他的客人們並沒有心情來欣賞他高雅的趣味,一走進來,明月心立刻説到正題:“其實我也知道,孔雀翎還在你的曾祖秋風梧那一代就已失落了。”

    這就是個秘密,江湖中沒有人知道的秘密。

    秋水清第一次動容,道:“你怎麼會知道的?”

    明月心道:“因為秋風梧曾經帶着孔雀圖去找過一個人,求他再同樣打造一個孔雀翎。”

    孔雀圖本身也是個秘密,就是孔雀翎的構造和圖形。

    誰也不知道是先有孔雀圖,還是先有孔雀翎的,可是大家都認為,有了孔雀圖,就一定可以同樣再打造出來。

    明月心道:“但是這想法錯了。”

    秋水清道:“你怎麼知道這想法錯了?”

    明月心道:“打造機械暗器,也是種很複雜高深的學問。”

    那不但要有一雙靈敏穩定的手,還得懂冶金和暗器的原理。

    明月心道:“秋風梧去找的,當然是那時候的天下第一名匠。”

    秋水清道:“當時的天下第一名匠,據説就是蜀中唐門的徐夫人。”

    唐門的毒藥暗器,獨步天下四百餘年,一向傳媳不傳女。

    徐夫人就是當時唐門的長媳,繡花的手藝和製作暗器,當世號稱雙絕。

    明月心道:“可是徐夫人費了六年心血,連頭髮都因心力交瘁而變白了,卻還是無法再同樣打造出一副孔雀翎來。”

    秋水清看着她,等着她説下去。

    明月心卻先拿出了一個光華燦爛的黃金圓筒,才接着道:“在那六年中,她雖然也曾打造成四對孔雀翎,外表和構造,雖然和孔雀圖上記載的完全一樣,卻偏偏缺少了那種神奇的威力。”

    秋水清看着她手裏的黃金圓筒,道:“這就是其中之一?”

    明月心道:“是的。”

    秋水清道:“近年來江湖中出現了個叫‘孔雀’的人……”

    明月心道:“他的孔雀翎,也是其中之一。”

    秋水清道:“是你給他的?”

    明月心道:“我並沒有親手交給他,只不過恰巧讓他能找到而已。”

    秋水清道:“因為你故意要讓江湖中人知道,孔雀翎已失落了的秘密。”

    明月心承認。

    孔雀翎既然在別人手裏出現,當然就已不在孔雀山莊。

    秋水清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明月心道:“因為我始終在懷疑一件事。”

    秋水清道:“什麼事?”

    明月心道:“孔雀翎本是孔雀山莊的命脈所繫,孔雀山莊的歷代莊主,都是極仔細而又穩重的人,所以……”

    秋水清道:“所以你始終不相信孔雀翎是真的失落了。”

    明月心點點頭,道:“據説孔雀翎是在秋風梧的父親秋一楓手中失落的。秋一楓驚才絕藝,怎麼會做出這種粗心大意的事?他故意這樣説,也許只不過為了要考驗考驗他兒子應變的能力。”

    她的推測雖然有理,卻一直無法證明。

    明月心又道:“所以我就故意泄露了這秘密,讓孔雀山莊的仇家子弟找上門來。”

    秋水清冷冷道:“來的人還是沒有一個能活着回去的。”

    明月心道:“所以我就認為我的猜測並沒有錯,孔雀翎一定還在你手裏。”

    秋水清又閉上了嘴,一雙鋭利如鷹的眼睛,卻始終在盯着明月心。

    明月心又補充着道:“秋風梧以後並沒有再去找徐夫人,當然是因為他已找到了孔雀翎。”

    秋水清又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也許他根本就不該去找她的。”

    明月心道:“可是他信任她。徐夫人未嫁之前,他們就已是朋友。”

    秋水清冷笑,道:“這世上出賣朋友的人一向不少。”

    明月心道:“可是徐夫人並沒有出賣他。這秘密除了唐門長房的嫡系子孫外,本沒有別人知道!”

    秋水清眼睛裏的光芒更鋭利,道:“你呢?你是唐家的什麼人?”

    明月心笑了笑,道:“我説出這秘密時,本就已不打算再瞞你。”

    她慢慢地接着道:“我就是唐門長房的長女,我的本名叫唐藍。”

    秋水清道:“唐門的子女,怎麼會流落在風塵中的?”

    明月心道:“唐門用的雖然是毒藥暗器,規矩卻遠比七大門派還森嚴。唐家的子女,一向不準過問江湖中的事。”

    她的聲音平靜而堅決:“可是我們卻決心要出來做一點事。”

    秋水清道:“你們的目標是誰?”

    明月心道:“是暴力。我們的宗旨只有四個字。”

    秋水清道:“反抗暴力?”

    明月心道:“不錯,反抗暴力!”

    她接着又道:“我們既不敢背叛門規,為了行動方便,只有隱跡在風塵裏,這三年來,我們已組織成一個反抗暴力的力量,只可惜我們的力量還不夠。”

    燕南飛道:“因為對方的組織更嚴密,力量更強大。”

    秋水清道:“他們的首腦是誰?”

    燕南飛道:“是個該死的人。”

    秋水清道:“他就是你的心病?”

    燕南飛承認。

    秋水清道:“你要用我的孔雀翎去殺他?”

    燕南飛道:“以暴制暴,以殺止殺!”

    秋水清看着他,再看看傅紅雪,忽然道:“拍開我腿上的穴道,跟我來!”

    (三)

    走過那幅巨大而美麗的壁畫,穿過一片楓林,一叢斑竹,越過一道九曲橋,燈光忽然疏了。

    黑暗的院落裏,帶着種説不出的險森淒涼之意,連燈光都彷彿是慘碧色的。

    和前面那種宮殿般輝煌的樓閣相比,這裏就像是另外一個世界。

    高大的屋宇陰森寒冷。

    屋子裏點着百餘盞長明燈,陰惻惻的燈光,看來宛如鬼火。

    每盞燈前,都有個靈位。

    每個靈位上的名字,都是曾經顯赫一時的,有幾個人就在不久之前,還是江湖中不可一世的風雲人物!

    看到這一排排靈位,明月心的表情也變得很嚴肅。

    她知道這些都是死在孔雀翎之下的人,她希望這裏能再加一個靈位,一個名字。

    “公子羽!”

    秋水清道:“先祖們為了怕子孫殺孽太重,所以才在這裏設下他們的靈位,超度他們的亡魂!”

    然後他就帶他們走人了孔雀山莊的心臟,是從一條甬道中走進去的。× × ×

    曲折的甬道,沉重的鐵柵,也不知有多少道!

    他們沉默地跟在他身後,只覺得自己彷彿忽然走人了一座古代帝王的陵墓,陰森、潮濕、神秘。

    最後的一道鐵門竟是用三尺厚的鋼板做成的,重逾千斤。

    門上有十三道鎖。

    “十三把鑰匙本來是由十三個人分別掌管的,可是現在值得信任的朋友越來越少了。”

    所以現在已只剩下六個人,都已是兩鬢斑白的老人,其中有孔雀山莊的親信家族,也有曾經在江湖中顯赫過一時的武林名宿。

    他們的身份和來歷不同,但他們的友誼和忠誠卻同樣能讓秋水清絕對信任。

    他們的武功當然更能令人信任。秋水清只拍了拍手,六個人就忽然幽靈般出現,來得最快的一個,鋭眼如鷹,身法也輕捷如鷹,歷盡風霜的臉上刀疤交錯,竟彷彿是昔年威震大漠的“不死神鷹”公孫屠。× × ×

    鑰匙是用鐵鏈系在身上的,最後的一把鑰匙在秋水清身上。

    明月心看着他開了最後一道鎖,再回頭,這六個人已突然消失,就像是秋氏祖先特地從幽冥中派來看守這禁地的鬼魂。

    鐵門後是間寬大的石屋,壁上已長滿蒼苔,燃着六盞長明燈。

    燈光陰森,照着四面木架上各式各樣奇異的外門兵刃,有的甚至連燕南飛都從未見過,也不知是秋家遠祖們用的兵刃,還是他們仇家所用的。現在這些兵刃猶在,他們的屍骨卻早已腐朽了。

    秋水清又推開一塊巨石,石壁裏還藏着個鐵櫃,難道孔雀翎就在這鐵櫃裏?

    每個人都屏住呼吸,看着他打開鐵櫃,恭恭敬敬地取出個雕刻精美的檀木匣。

    誰也想不到木匣裏裝的並不是孔雀翎,而是張蠟黃色的薄皮。

    明月心並不想掩飾她的失望,皺起眉道:“這是什麼?”

    秋水清的表情更嚴肅恭敬,沉聲道:“這是一個人的臉。”

    明月心失聲道:“難道是從一個人臉上剝下來的皮?”

    秋水清點點頭,眼神中充滿悲傷,黯然道:“因為這個人遺失了一樣極重要的東西,自覺沒有臉再活下去,自盡前留下遺命,叫人把他臉上的皮剝下來,作為後人的警惕。”

    他並沒有説出這個人的名字,大家卻都已知道他所説的是誰了。

    秋一楓突然暴斃,本是當時江湖中的一個疑問,到現在這秘密才被秋水清説出來。

    明月心只聽得全身汗毛一根根豎起,過了很久,才長長嘆了口氣,道:“這種事你本不該説的!”

    秋水清沉着臉道:“我本來也不想説,可是我一定要讓你們相信,孔雀翎久已不在孔雀山莊裏。”

    明月心道:“可是最近死在孔雀山莊裏的那些人……”

    秋水清打斷了她的話,冷冷道:“殺人的方法很多,並不一定要用孔雀翎。”

    明月心看着木匣中的人皮,想到這個人以死贖罪時的悲壯和慘烈,只希望自己根本沒有到這裏來過。

    燕南飛心裏顯然也同樣在後悔,就在這時,突聽“叮”的一聲,鐵門已關起!

    接着又是“格、格、格”十三聲輕響,外面的十三道鎖顯然已全都鎖上。

    明月心臉色變了,燕南飛嘆了口氣,道:“我們既不該來,也不該知道這秘密,更不該冒瀆前輩的英靈,我們本就該死。”

    秋水清靜靜地聽着,臉上全無表情。

    燕南飛道:“可是我這條命已是傅紅雪的,傅紅雪並不該死。”

    秋水清冷冷道:“我也不該死。”

    燕南飛吃驚地看着他,明月心搶着道:“這不是你的意思?”

    秋水清道:“不是。”

    明月心更吃驚:“是誰在外面把鐵門上了鎖?這麼機密的地方,有誰能進得來?”

    秋水清道:“至少有六個人。”

    明月心道:“但他們都是你的朋友。”

    秋水清道:“我説過,這世上出賣朋友的一向不少!”

    傅紅雪終於開口,道:“六個人中,只要有一個叛徒就夠了。”

    明月心道:“你説的是誰?”

    傅紅雪不答,反問秋水清,道:“開第一道鎖的是不是公孫屠?”

    秋水清道:“是。”

    明月心又搶着問:“是不是那個本已應該死過很多次的‘不死神鷹’公孫屠?”

    秋水清道:“是。”

    燕南飛也問道:“他最後一次死戰,對手是不是公子羽?”

    秋水清道:“是。”

    燕南飛看了看明月心,明月心看了看傅紅雪,三個人都閉上了嘴。

    這問題已不必再問。

    公孫屠在公子羽掌下逃生,江湖中本就認為是個奇蹟。

    他們現在才知道,那並不是奇蹟。公子羽故意放了公孫屠,同時也收買了他。

    現在惟一應該問的是:“這裏有沒有第二條出路?”

    “沒有。”

    秋水清回答得很乾脆。收藏重寶的密庫,本就不該有第二條出路!

    明月心吐出口氣,整個人都似已虛脱。

    這裏有三尺厚的鐵門,六尺厚的石壁,無論誰被鎖在這樣的一間石窟裏,惟一能做的事,就只有等死。

    燕南飛忽又問道:“這裏有沒有酒?”

    秋水清道:“有,只有一罈,一罈毒酒!”

    燕南飛笑了笑,道:“有毒酒總比沒有酒的好。”

    對一個只有等死的人來説,毒酒又何妨?

    他找到了這壇酒,拍碎了封泥,忽然間,刀光一閃,酒罈也碎了。

    傅紅雪冷冷道:“莫忘記你這條命還是我的,要死,也得讓我動手。”

    燕南飛道:“你準備什麼時候動手?”

    傅紅雪道:“完全絕望的時候。”

    燕南飛道:“現在我們還有什麼希望?”

    傅紅雪道:“只要人活着,就有希望!”

    燕南飛大笑:“好,説得好!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就決不會忘了這句話。”

    傅紅雪連一個字都不再説了,卻好像忽然對四壁木架上的兵刃發生了興趣。

    他慢慢地走過去,對每一件兵刃都看得很仔細。

    陰森的石室,漸漸變得悶熱,秋水清吹滅了三盞長明燈,傅紅雪忽然從木架上抽出了一根竹節鞭。

    純鋼打成的竹節鞭,分量應該極沉重,卻又偏偏沒有它外表看來那麼重!

    傅紅雪沉吟着,問道:“這件兵器是怎麼來的?”

    秋水清沒有直接回答,先從壁櫃中找出本很厚的賬簿,吹散積塵,翻過十餘頁,才緩緩道:“這是海東開留下來的。”

    傅紅雪又問:“江南霹靂堂的海東開?”

    秋水清點點頭道:“霹靂堂的火器,本是威懾天下的暗器,可是孔雀翎出現後,他們的聲勢就弱了,所以海東開聚眾來犯,想毀了孔雀山莊,只可惜他還沒有出手,就已死在孔雀翎下。”

    傅紅雪眼睛裏忽然發出了光,重複一遍,又問道:“他還未出手,就已死在孔雀翎下?”

    秋水清又點點頭,道:“那雖然已是百餘年前的往事了,這上面卻記載得很清楚。”

    明月心道:“我也聽説過這位武林前輩。我記得他的外號好像是叫做霹靂鞭!”

    傅紅雪慢慢地點了點頭,又開始沿着石壁往前走!

    他右手握着刀,左手握着鞭,卻閉起了眼睛。他走路的姿態雖怪異,臉上的表情卻彷彿老僧已人定。

    每個人都屏住呼吸,看着他,石室中又變得靜寂如墳墓。

    忽然間,刀光一閃。

    這一閃刀光比燕南飛以前所看到的任何一次都亮得多。

    這一刀傅紅雪顯然用出了全力。他雖然還是閉着眼睛,這一刀卻恰巧刺入了壁上石塊間的裂隙裏。

    他並不是用眼睛去看的,他是用心在看!

    一刀刺出,竟完全沒入了石壁。

    傅紅雪長長吸了一口氣,刀鋒隨着抽出。等到他這口氣才吐出時,左手的竹節鞭也已刺出,硬生生插入了刀鋒劈開的裂隙裏。

    就在這時,只聽“轟”的一聲大震,竹節鞭竟在石壁裏爆裂。

    用六尺見方的石塊砌成的石壁,也隨着爆裂,碎石紛飛如雨。

    然後一切又歸於平靜,完整的石壁已碎裂了一片。

    傅紅雪刀已人鞘,只淡淡地説了句:“江南霹靂堂的火器,果然天下無雙。”

    秋水清、明月心、燕南飛,靜靜地看着他,眼睛裏充滿尊敬:“你怎麼知道這竹節鞭裏有火器?”

    “我不知道!”傅紅雪道,“我只不過覺得它的分量不該這麼輕,所以裏面很可能是空的,我又恰巧想到了海東開。”

    海東開夜襲孔雀山莊那一戰,本就是江湖中著名的戰役之一。

    當年江湖中最著名的七十二次戰役,至少有七次是在孔雀山莊發生的!

    孔雀山莊一直奇蹟般屹立無恙。可是他們一走出去,就發現曾經劫火仍無恙的孔雀山莊,竟已變作了一片瓦礫——九重院落,三十六座樓台,八十里的基業,都已化為了一片瓦礫!

    (四)

    鮮血還沒有乾透,秋水清就這樣站在血跡斑斑的瓦礫間。

    八十里基業,五百條人命,三十代聲名,如今都已被毀滅!

    也像是奇蹟般被毀滅!

    秋水清沒有動,也沒有流淚。這種仇恨已不是眼淚可以洗清的。

    現在他只想流血!

    可是他看不見造成這災禍的人。天色陰暗,赤地千里,除了他們四個人外,天地間彷彿已沒有別的生命。

    燕南飛遠遠地站着,神情竟似比秋水清更悲苦。

    傅紅雪已盯着他看了很久,冷冷道:“你在自責自疚。你認為這是你惹的禍?”

    燕南飛慢慢地點了點頭,幾次想説話,又忍住。內心的矛盾掙扎,使得他更痛苦。

    他終於不能忍受,忽然道:“這已是第三次了。”

    傅紅雪道:“第三次?”

    燕南飛道:“第一次是鳳凰集,第二次是倪家花園,這是第三次。”

    他説得很快,因為他已下了決心,要將所有的秘密全都説出來。

    “當今天下,武功最高的人並不是你,而是公子羽。”他説得很坦白,“你的刀雖已接近無堅不摧,可是你這個人有弱點。”

    “你呢?”傅紅雪問。

    “我練的是心劍,意劍,心意所及,無所不至,那本是劍法中境界最高的一種,若是練成了,必將無敵於天下。”

    “你練不成?”

    “這種劍法也像是扇有十三道鎖的門,我明明已得到所有的鑰匙,可是開了十二道鎖之後,卻找不到最後一把鑰匙了。”

    燕南飛苦笑,道:“所以我每次出手,總覺得力不從心,有時一劍擊出,明明必中,到了最後關頭,卻偏偏差了一寸。”

    傅紅雪道:“公子羽如何?”

    燕南飛説道:“他的武功不但已無堅不摧,而且,無懈可擊,普天之下,也許已只有兩樣東西能對付他。”

    傅紅雪道:“一樣是孔雀翎?”

    燕南飛道:“還有一樣是天地交徵陰陽大悲賦。”

    這本書上記載着自古以來,天下最兇險惡毒的七種武功,據説這本書成時,天雨血,鬼夜哭,著書的人寫到最後一個字時,也嘔血而死。

    傅紅雪當然也聽過它的傳説:“可是這本書寫成之後,就已失蹤,江湖中根本就沒有人見過!”

    燕南飛道:“這本書的確絕傳已久,但最近卻的確又出現了。”

    傅紅雪道:“在哪裏出現的?”

    燕南飛道:“鳳凰集。”

    一年前他到鳳凰集去,就是為了找尋這本書,傅紅雪恰巧也到了那裏。

    燕南飛道:“那時我認為你一定也是為了這本書去的,認為你很可能也已被公子羽收買,所以才會對你出手。”

    可是他敗了。

    他雖想殺傅紅雪,傅紅雪卻沒有殺他,所以才會發生這些悲慘詭秘而兇險的故事。

    燕南飛道:“我與你一戰之後,心神交瘁,兩個時辰後,才能重回鳳凰集。”

    那時鳳凰集竟已赫然變成了個死鎮,無疑已被公子羽的屬下洗劫過!

    可是他並沒有得手,所以才會有第二次慘案發生。

    燕南飛道:“當天早上,倪氏七傑中曾經有四位到過鳳凰集,他們匆匆而來,匆匆而去,本沒有引起別人注意,但是我卻忍不住想去找他們,打聽打聽消息,想不到我這一去,竟使他們慘淡經營了十三代的庭院,變成了個廢園。”

    他想了想,又補充道:“也就在那天,我初次見到明月心,那時她才搬去還不到五天。”

    傅紅雪雙拳握緊,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雖然至今還沒有見過這本大悲賦,卻已不知有多少人因此而家破人亡了。”

    燕南飛也握緊雙拳,道:“所以我更要殺了公子羽,為這些人復仇雪恨。”

    傅紅雪道:“所以他也非殺了你不可。”

    他們沒有再説下去,因為這時秋水清已慢慢地走了過來。

    他臉上還是全無表情,甚至連那雙鋭利的眼睛都已變得空虛呆滯。

    他站在他們面前,就像是個木頭人般站了很久,才夢囈般喃哺道:“秋家的人都已死了,但他們的屍體全在,其中只少了一個人。”

    傅紅雪道:“公孫屠?”

    秋水清點點頭,道:“要殺光秋家的人並不容易,他們一定也有傷亡,但卻已全都被帶走!”

    燕南飛忍不住道:“這些人做事,一向乾淨利落,不留痕跡。”

    傅紅雪道:“可是這麼多人總不會突然消失的,無論他們怎麼走,多少總有些線索留下。”

    秋水清看着他,目中露出感激之色,忽然又道:“我的妻子多病;我在城裏還有個女人,她現在已身懷六甲,若是生下個兒子來,就是我們秋家惟一的後代。”

    他慢慢地接着道:“她姓卓,叫卓玉貞。她的父親叫卓東來,是個鏢師。”

    傅紅雪靜靜地聽着,每句話都聽得很仔細。

    秋水清長長吐出口氣,道:“這些事本該由我自己料理的,可是我已經不行了,若是再忍辱偷生,將來到了九泉下也無顏再見我們秋家的祖先。”

    燕南飛叫起來,厲聲道:“你不能死。難道你不想復仇?”

    秋水清忽然笑了笑,笑得比哭還悲慘:“復仇?你要我復仇?你知不知道公子羽是個什麼樣的人?你知不知道他有多大力量?”

    燕南飛當然知道,沒有人能比他知道得更多。

    除了歷史悠久的七大劍派和丐幫外,江湖中其他三十九個勢力最龐大的組織,至少有一半和公子羽有極密切的關係,其中至少有八九個是由公子羽暗中統轄的。

    江湖中的一流高手,被他收買了的更不知有多少,他貼身的護衞中,有一兩個人的武功更深不可測。

    燕南飛正準備將自己知道的都説出來,秋水清卻已不準備聽了!

    他還是動也不動地站着,耳鼻七竅中,卻突然同時有一股鮮血濺出。

    他倒下去時,遠方正傳來第一聲雞啼。

    (五)

    孔雀山莊兩面依山一面臨水,山勢高峻,帶着傷亡的人絕對無法攀越,水勢湍急,連羊皮筏子都不能渡。

    孔雀山莊中禁衞森嚴,不乏高手,要想將他們一舉殲滅,至少也得要有三五十個一流好手。

    就算這些人是渡水翻山而來的,走的時候也只有前面一條退路!

    前面一片密林,道路寬闊,卻完全找不到一點新留下的車轍馬跡,也沒有一點血痕足印。

    明月心咬着牙,道:“不管怎麼樣,今天我們一定要找到第三個人。”

    傅紅雪道:“除了卓玉貞和公孫屠外還有誰?”

    明月心道:“孔雀。我已收服了他,要他回去卧底,他一定能夠告訴我們一點線索。”

    燕南飛冷冷道:“只可惜他説的每條線索,都可能是個圈套。”

    明月心道:“圈套?”

    燕南飛道:“他怕你,可是我保證他一定更怕公子羽。若不是他泄露了我們的秘密,公子羽怎麼會找到孔雀山莊來,而且來得這麼巧?”

    明月心恨恨道:“如果你的推斷正確,我更要找到他。”

    傅紅雪道:“但我們第一個要找的不是他,是卓玉貞。”× × ×

    沒有人知道卓玉貞,卓東來卻是個很有名的人——有名的酒鬼。

    現在他就已醉了,醉倒在院子裏的樹陰下,可是,一聽見秋水清的名字,他又跳起來大罵:“這老畜生,我當他是朋友,他卻在背地把我女兒騙上了手——”

    他們並沒有塞住他的嘴。他罵得越厲害,越可以證明這件事情不假。只要能替秋水清保留下這一點骨血,他就算再罵三天三夜也無妨。

    可是他的女兒卻受不了,竟已被他罵走了。她閨房裏的妝台上壓着一封信,一個梳着長辮的小姑娘伏在妝台上哭個不停。

    信上寫的是:“女兒不孝,玷污了家門,為了肚子裏這塊肉,又不能以死贖罪……”

    小姑娘説的是:“所以小姐就只好走了,我拉也拉不住。”

    “你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裏?”

    “我若知道,我早就找去了,怎麼會留在這裏。”

    屋子裏若有了個醉鬼,誰也不願意留下來的,所以他們也只好走!

    但他們卻還是非找到卓玉貞不可。人海茫茫,你叫他們到哪裏去找?

    明月心忽然道:“有個地方一定可以找得到。”

    燕南飛立刻問:“什麼地方?”

    明月心道:“她父親既然不知道這件事,秋水清一定準備了個地方作為他們平日的幽會處。”

    連那些小布店的老闆都可以在外面找個藏嬌的金屋,何況孔雀山莊的莊主。

    只可惜這地方一定很秘密。“秋水清一向是個很謹慎的人,這種事除了他們自己外,還有誰知道?”

    “一定還有個人知道!”

    “誰?”

    “那個梳着大辮子的小姑娘。”明月心説得很有把握,“小姐和貼身丫頭間的感情有時就好像姐妹一樣。我若做了這種事,一定也瞞不過星星的!”

    星星就是她的貼身丫頭。

    “那小姑娘一臉鬼靈精的樣子,剛才只不過是做戲給我們看的,用不了半個時辰,她一定會偷偷地找去。”

    她沒有説錯。

    果然還不到半個時辰,這小姑娘就偷偷地從後門裏溜了出去,躲躲藏藏地走入了左面一條小巷。

    明月心悄悄地盯着她,傅紅雪和燕南飛盯着明月心。

    “一個未出嫁的黃花閨女行動總是不大方便的,所以他們幽會的地方,一定距離她家不遠!”

    這點明月心也沒有説錯,那地方果然就在兩條弄堂外的一條小巷裏,高牆窄門,幽幽靜靜的一個小院子,院子裏有棵銀杏樹,牆頭上擺着十來盆月季花。

    門沒有閂,好像就是為了等這位小姑娘。她四下張望了兩跟,悄悄地推門走進去,才將門兒閂起。

    月季花在牆頭飄着清香,銀杏樹的葉子被風吹得簌簌的響,院子裏卻寂無人聲。

    “你先進去,我們在外面等!”

    明月心早就知道這兩個男人決不肯隨隨便便闖進一個女子私宅的,因為他們都是真正的男人,男人中的男人。

    他們看着她越入高牆,又等了半天,月季花還是那麼香,靜寂的院子裏卻傳出一聲驚呼。

    是明月心的呼聲。

    明月心決不是個很容易被驚嚇的女人。× × ×

    銀杏樹的濃蔭如蓋,小屋裏黯如黃昏,那個梳着大辮子的小姑娘伏在桌上,一條烏油油的大辮子纏在她自己咽喉上,她的手足已冰冷。

    明月心的手足也是冰冰冷冷的:“我們又來遲了一步。”

    小姑娘已被勒死,卓玉貞已不見了。

    沒有人會用自己的辮子勒死自己的,這是誰下的毒手?

    燕南飛握緊雙拳:“秋水清和卓玉貞的這段私情,看來並不是個沒有別人知道的秘密。”

    所以公子羽的屬下又比他們早到了一步!

    傅紅雪臉色蒼白,眼睛裏卻露出紅絲。

    他在找,他希望這次下手的人在倉促中造成一點疏忽。

    只要有一點疏忽,只要留下了一點線索,他就決不會錯過!

    這次他卻幾乎錯過了,因為這線索實在太明顯。

    妝台上有面菱花鏡,有人在鏡上用胭脂寫了三個字,字跡很潦草,顯然是卓玉貞在倉猝中留下來的,綁走她的人也沒有注意。

    為什麼越明顯的事,人們反而越不去注意?

    血紅的胭脂,血紅的字:“紫陽觀”!(六)

    紫陽觀是個很普通的名字,有很多道觀都叫紫陽觀,恰好這城裏只有一處。

    “她怎麼知道他們要帶她到紫陽觀去?”

    “也許是在無意中聽見的,也許那些人之中有紫陽觀的道士,她生長在這裏,當然認得。”

    不管怎麼樣,他們好歹都得去看看。就算這是陷阱,他們也得去。

    紫陽觀的院子裏居然也有棵濃蔭如蓋的銀杏樹,大殿裏香煙繚繞,看不見人影,可是他們一到後院,就聽見了人聲。

    冷清清的院子,冷冰冰的聲音,只説了兩個字:“請進!”

    聲音是從左邊一間雲房中傳出來的,裏面的人好像本就在等着他們。

    看來這果然是個圈套。可是他們又幾時怕過別人的圈套?

    傅紅雪連想都沒有想,就走了過去。門是虛掩着的,輕輕一推就開了。

    屋裏有四個人。

    只要他認為應該做這件事,只要他的刀在手,縱然有千軍萬馬在前面等着,他也決不退縮半步,何況是四個人!× × ×

    四個人中,一個在喝酒,兩個在下棋,還有個白衣少年在用一柄小刀修指甲。

    屋裏還沒有燃燈,這少年的臉色看來就像是他的刀,白裏透青,青得可怕。

    下棋的兩個人,果然有個是道士,鬚髮雖已全白,臉色卻紅潤如嬰兒;另外一個人青衣白襪,裝束簡樸,手上一枚戒指,卻是價值連城的漢玉。

    傅紅雪的瞳孔突然收縮,蒼白的臉上突然泛起異樣的紅暈。

    因為剛才低着頭喝酒的人,此刻正慢慢地揚起臉。

    看見了這個人的臉,明月心的手足立刻又冰冷。

    一張刀痕縱橫的臉,鋭眼鷹鼻,赫然竟是“不死神鷹”公孫屠!

    他也在看着他們,鋭眼中帶着種殘酷的笑意,道:“請坐。”× × ×

    雲房中果然還有三把空椅,傅紅雪居然就真的坐了下來。

    在生死決於一瞬的惡戰前,能夠多保存一分體力也是好的。

    所以燕南飛和明月心也坐了下來,他們也知道現在已到了生死決於一瞬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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