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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長春上人

    就在立青離去的那一段時間中,有一對孿生兄弟緩緩地走了過來,他們咦了一聲,立刻就被地上那一段鮮紅的衣袖及兩個新土堆所吸引住了。

    他們走了近來,這一對矮小的漢子,竟是那漠南金沙門的一對孿生兄弟,兩人拾起那一段衣袖,一陣拍動,“啪”的一聲,袖中忽然落下一件物事來。

    這兩人俯身拾起那東西,只見是一個薄薄的油紙包,看來裏面倒像是一本書。

    兩人將那油紙一揭開,霎時之間,兩人互相愕然對望了一眼,臉上都露出無比驚駭興奮之色——

    然而就在這時候,三心紅王去而復返了。

    他默然站在兩人背後,猛然冷笑一聲,伸掌便拍在那兩人背上,兩人慘叫一聲,一陣掙扎,立刻倒在地上。

    三心紅王伸手便把那油紙包搶了過來,放回懷中。

    這時,鎮定處方立青正好趕到了,他遠遠便望見了這一幕,但是一切都來不及了——

    三心紅王冷笑兩聲,反身如飛而去。

    立青全速飛奔過去,他一口氣衝到那兩個人身邊,伸手一摸脈膊,兩人脈膊都已漸漸弱了。

    立青連忙運起內力在兩人華蓋穴上一託,兩人睜開眼來,其中一人掙扎着從懷中掏出兩粒黑色藥丸,一粒塞在他兄弟口中,一粒自己含着,顫顫地道:

    “咱們獨門……療傷藥丸……請你……快找一點兔血……”

    立青道:“兔血?”

    那人點了點頭,又跌倒地上。

    立青連忙飛快地反身疾奔,他心中大為焦急,這偌大的山野中,一時那裏找得到野兔?

    立青如一隻飛箭一般遠去了,霎時之間,冷清清地只剩下這一對孿生兄弟垂死地躺在那裏——

    這時,天已黎明……

    蜿蜒着的土路上,一個老人緩緩走了過來。

    微風吹拂着他的白鬚,他仰首望了望天邊堆積着的雲朵,晨曦從雲堆深處射了出來,老人不禁停下了腳步,遙望着那一片綿繡大地,只聽得他喃喃地道:

    “早晨,這是屬於年輕人的時光啊!”

    他拂了拂銀白的鬍鬚,一線朝陽透了過來,正好照在他的臉上。他望着變幻萬千的雲層,沒有一霎時不在隨變動,他的腦海中也浮起了千千萬方變幻詭譎的一生往事,他搖着長嘆道:

    “唉!我這一生罪惡何其重也——”

    前面是無垠的路途,他站起身來,繼續前行。

    這時候,在這老人的左面的另一條羊腸小道上,有一個老和尚也向着這邊走來,老和尚穿着一襲灰色的僧袍,面色紅潤得與他白鬢斑黃大小相襯。

    這老和尚雙手負在背後,漫步一路行來,看他足登芒履,一步步跨出,好像足不着地,騰雲駕霧而來一般。山野廣大無垠,在這不同的兩條路上,這兩個人互不相知地前行着,漸漸,他們行近了那一塊陡然隆起的巨石。

    那老人先爬上了巨石,只見他咦地驚呼了一聲,雙目瞪得滾圓,喃喃地道:

    “這……這是怎麼回事?”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彎下身去,只見地上躺着兩人,那兩個人相貌長得一模一樣,一般地瘦矮。兩人臉上都現出咬牙切齒的模樣,兩人身邊的石地上都現出了凌亂的掌印,個個掌印深達半寸!

    那老人喃喃地道:

    “瞧這掌印,這兩人必是漠南金沙門的人物了。”

    他看了看那兩個孿手漢子的背上,每人背上都是一個烏色的掌印,他不禁搖首浩嘆道:

    “師兄呀師兄,又是你造的孽!”

    他摸了摸兩人的胸,冰涼涼的,已是回天乏術了。

    老人喃喃道:

    “我師兄文武蓋世無雙,百世之奇才,雖道卻當真如此至死不悟,定要弄到上天不容,落個身敗名裂才了結麼?”

    他的老眼中射出無比的感情光芒,他嘆息地望着地上的屍身,緩緩地站起了身。

    就在這時,另一條路上那個老和尚悄無聲息地到了老人背後。

    他低頭望了望地上的屍身,那屍首面上咬牙切齒,筋肉抽搐的模樣,令老和尚不禁長眉一皺,雙手合什,沉聲道了一聲:

    “施主請了!”

    那老人斗然如觸電一般,快比旋風地站起身來,他心中驚駭不定,暗中想道:

    “這人是誰?他能走到三步之內而我竟無知覺?難道世上竟有這等高手?”

    “他並不轉過身來,背對着老和尚,心中疑念如潮,口中再也忍不住脱口問道:

    “來人可是丹陽真人?”

    老和尚道:

    “阿彌陀佛!純陽觀主是何等人物,老衲那裏擔當得起?”

    老人心中再無疑惑,仍然背對着哈哈笑道:

    “啊……是了,大師來自少林寺,原來是‘道僧王后’中第二位到了!”

    豈料那老和尚微微一笑道:

    “不敢不敢,少林名門古剎,怎會出得貧僧這等不成材的人物?”

    這一下可把老人弄糊塗了,他強抑着滿腹驚疑,緩緩轉過身來,怔怔然望着老和尚,老和尚雙眉微揚,一字一字地道:

    “地上兩具屍首可是施主所為?”

    老人冷哼了一聲,打量着老和尚,既不否認,也不説話。

    老和尚忽然改口道:

    “施主貴姓?”

    老人道:

    “老朽姓梅。”

    老和尚翻目思索了一刻,又望了地上兩具屍身一眼,沉聲道:

    “敢問施主與漠南金沙門有何冤仇?”

    梅老爺子未予答覆,他心中仍在苦苦思索,這和尚走到他背後僅有三步之距,他仍未發覺,他還想不出世上有那一個有如此的功力?

    若説這等功力出自他師兄三心紅王或武當丹陽道長,那也罷了,卻奇的是這個和尚面既陌生,行動又離奇得緊。

    梅老爺子雖然早已心灰意懶了,但是練武人的天性使他忍不住怦然心動,熱血疾流。

    他驀地裏猛一揚手,雙指並立如戟,直向老和尚當胸點去。他指出如風,微微一抖之間,已是大見功力,的是一派宗師的身手!

    豈料那和尚全然不懂武藝一般,呆呆地退了兩步,梅先生猛可收手,詫然注視。

    這時候……

    “嘿!梅老先生……”

    立青飛快地跑了過來,他手中捧着一隻鮮血淋漓的兔子,一直左到巨石上,伸手一摸地上的兩具屍身,霎時面色大變。

    只聽見他大叫道:

    “唉……我來遲一步……來遲一步……”

    他抬起頭來,只見梅老先生及那個老和尚都是正注視着自己,他連忙起來見禮道:

    “晚輩方立青,梅老先生,這位大師……”

    那老和尚從立青自遠處出現,便一直驚訝地注視着立青的面孔,此時聽到立青報名,他大袖一拂,顫聲道:

    “小施主可識得方柏昆麼?”

    立青大吃一驚,答道:

    “那……那正是家父!”

    老和尚忽然激動地仰天大笑道:

    “善哉!善哉!方氏有後矣!”

    立青驚疑滿腹,忍不住問道:

    “大師何以知道家父名諱?”

    老和尚搓手嘆道:

    “方師弟一別數十載,孩子,他近況可還好吧?”

    立青暗暗道:“啊……原來你是崑崙來的……”

    他聽老和尚問及父親的近況,他不知“近況”應該怎麼説,但是他想到在刀林劍雨之中,父親依然健在,那總該感謝天津己身的了,於是他茫然地答道:

    “他……他很好!”

    老和尚的眼角有一些潮潤,他慈祥地望着立青,立青忽然想起一件大事,他對老和尚道:

    “前些日子,晚輩曾碰上屠龍大師,晚輩當時心中有事,竟忘了把貴派的東西送回給他……”

    老和尚吃了一驚,問道:

    “什麼東西?”

    立青是少年性子,竟忘了身旁尚有旁人,也不曾確定探定這老和尚究竟是否崑崙,他竟脱口而道:

    “崑崙秘笈!”

    老和尚一聽到這四個字,頓時好像觸了電流一般,全身重重的一震,面上全無血色,顫聲道:

    “什麼?崑崙……秘笈?”

    立青道:

    “晚輩巧得了其中兩冊,此是崑崙原物,自當重歸崑崙……只是……”

    老和尚神情激動已極,顫聲道:

    “只是……只是什麼?”

    立青自以為老練地道:

    “只是可否容晚輩親手將秘笈交給貴派掌門?”

    老和尚道:

    “那個自然,小施主可否能先讓貧僧看上一眼麼?”

    立青毫不遲疑,從懷中把那崑崙秘笈掏了出來,這些日子以來,這兩冊書本上的文字,他全都能背誦如流了。

    老和尚望着那兩本小冊子,黃舊了的紙面上,古樸的篆字,他臉上肌肉一陣抽搐,閉目合什,長揖道:

    “阿彌陀佛!”

    然而就在這一剎那之間,一團紅影如電光火石般迅捷,直向立青撲了過來,立青只覺腕上一麻,手中的兩冊秘笈已經不翼而飛——

    立青驚叫一聲,只聽得耳邊狂笑之聲如海濤洶湧,震得木石簌然而動。

    “哈哈哈哈,老夫一直等待的就是這一剎那,哈哈……”

    立青一個反身,只見三心紅王如一陣風一般搶了手中的秘笈,回身一轉,已到五丈之外。

    立青一時氣得説不出話來,只聽梅老先生一字一字地道:

    “師兄,你這樣不行的!”

    三心紅王仰天狂笑,指着梅老先生罵道:

    “你這沒有出息的老兒,從此以後不許你喚我師兄。”

    梅老先生一面道:

    “師兄,你想想你是何等身分?”

    他一面緩緩向前移近了一些。

    三心紅王冷笑道:

    “你不要移前,你敢怎麼?”

    他説罷反身便走,梅老先生雙掌飛出如風,大喝一聲:

    “站住!”

    只見一股驚天動地的狂飆猛刮而至,滿天都是砂石飛漫,霎時間日光失色,天昏地暗——

    但是昏沉迷亂之間,一片紅影疾退,三心紅王的笑聲霎時已在十八丈外!

    立青雖然武功大進,但是見了這等聲勢也是駭然,這時他只覺眼前一花,那個老和尚忽然拔步飛地向三心紅王追去。

    三心紅王是一代武林怪傑,他天賦異秉,一身奇功已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只這一剎那間,紅影已在二十丈外。

    那和尚兩步跨出,那身形快得叫人永遠無法相信,嗚嗚之聲驟起,麥任俠與梅老先生相顧駭然。

    立青回頭再看之時,一件將要震撼整個武林的事情發生了

    只見四十丈外,那個老和尚騰空躍起,趕過了舉世無儔的三心紅王!

    三心紅王猛一住腳,老和尚身形如風,伸掌便已抓住了三心紅王的兩冊秘笈,三心紅王怒叱一聲:

    “滾開!”

    只聽一種尖鋭的嘯聲隨着三心紅王揮掌而發,老和尚白髯根根直豎,大喝一聲,力貫單掌,接着轟然暴震傳出,好像平空打了一個焦雷!

    三心紅王呼的一聲落了下來,老和尚悶哼一聲,倒退了三步,兩人距離半丈,相對而立,只見空中破碎紙屑如蝴蝶飛舞,兩冊武林人個個垂涎的秘笈成了片片碎屑,隨風而逝。

    三心紅王委實是個百世難見的大梟雄,他見好不容易到手的秘笈競被老和尚相攔毀去,胸中怒火如焚,但是此時秘笈既己成了粉碎,那已是無可挽救的事實,他反倒硬生生將滿腹怒火給壓了下去。

    他冷笑着道:

    “長春和尚,你是自討苦吃!”

    老和尚到了這時,方才臉色變白,張口噴出一口鮮血來——

    那邊只聽得梅老先生呵呵大笑道:

    _“呵呵!原來是崑崙的長春上人,哈哈哈哈,這等蓋世輕功老夫今日總算是開了眼界啦!舉世無雙!”

    老和尚一口鮮血一半是由於被三心紅王排山倒海般的掌力所震,一半也是由於目睹崑崙不世瑰寶毀在兩股內家掌力之下!

    只聽他強吸一口真氣道:

    “三心紅王!你還是沒有得到!”

    “三心紅王望着那最後一片紙屑飄落在地上,他長笑一聲道:

    “好一個長春老和尚,這當真是‘壯士斷腕’了!”

    到了這般地步,他把滿腔怒氣都藉着這一長笑發泄了出來,遠處梅老先生拍掌大笑道:

    “師兄師兄!小弟去也,望你行事三思而後動!”

    他轉首對立青望了一眼,低聲道:

    “小哥兒,你是老朽平生所見第一奇人——”

    立青仍在為長春上人方才那一手輕功沉醉,試想三心紅王是何等功力,他既已奔出二十丈之遙,便是世上最快的駿駒了無法追及,長春上人竟在二十丈內飛身超越紅王之前,人稱崑崙長春輕功天下第一,那是一點兒也不假。

    這時立青忽聞梅老先生説出這麼一句話來,不由從沉醉中驚醒,他茫然望着梅老先生,梅老先生喃喃道:

    “若是老夫老眼無花,十年之內,天下武林必以你為尊。小哥兒你要好自為之,一步也走錯不得!”

    他説罷便飛躍而起,飄然而去,繼續趕他的路了,立青茫然叫道:

    “梅老先生……梅老先生……”

    梅老先生已是山下一個小黑點了。

    那邊,長春上人抑住胸中血氣翻騰,對着三心紅王道:

    “紅王,你打算如何?”

    三心紅王道:

    “老夫麼——”

    他沉吟了一下,忽然狡獪地笑道:

    “老夫要走了。”

    長春上人冷然道:

    “為了你一人的貪慾,毀去了這千古的奇書,紅王你不覺慚愧麼?”

    三心紅王道:

    “沒有關係,這世上還有一冊呢-”

    長春上人道:

    “老衲忠言一句,不知紅王可聽得入耳?”

    三心紅王冷笑道:

    “老和尚你的話那麼多麼?”

    長春上人正色道: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崑崙秘笈雖是稀世之寶,卻也是稀世的不祥之物,紅王你若仍要執意尋求那僅餘的一冊,貧僧有個預言——”

    老和尚愈説臉色愈是陰沉,聲凋愈是重若巨錘,三心紅王不禁心中微感凜然,脱口道:

    “什麼預言?”

    長春上人一字一字地道:

    “紅王為了這一冊書,必將死於刀劍之下。”

    三心紅王呆了一呆,猛然哈哈長笑起來,他仰天冷笑道:

    “死於刀劍之下?哈哈哈哈!誰的刀,誰的劍?能殺了我三心紅王麼?哈哈哈哈……”

    長春上人也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貧僧言盡於此,紅王不信請便吧!”

    三心紅王捧腹狂笑,笑聲未止,身形已在數丈之外。

    □□□

    長春上人目送三心紅王遠去,兩冊崑崙秘笈毀成片片,老和尚面上並無特殊的悲慼之色,卻顯出無比的沉重,只見他望着天穹,合什沉聲道:

    “阿彌陀佛!”

    立青產在那裏,心中感慨萬端,不知該説什麼,長春上人轉過身來道:

    “方小施主,多謝你為我崑崙尋到這兩冊秘笈,雖然已經毀成片片,那也是天意如此,老僧心中依然感激。”

    立青吶吶道:“大師快莫如此説。”

    長春上人望了望地上的兩具屍體,轉過眼來道:

    “漠南金沙門掌上功夫是武林一絕,幾百年來,武林中新創的各種外門拳法何止數百,可是就沒有一種能及得金沙掌。薩家歷代稱雄關外,那是何等逍遙,幹什麼要跑到中原送了性命?名利害人不淺啊!”

    立青連忙道:

    “大師誤會了,這兩人乃是頂天立地的好漢子。”

    長春上人道:“小施主識得他們?”

    立青其實對這兩個孿手兄弟連姓名都不知曉,只是他曾經親眼看見武林高手為爭奪秘笈各使卑鄙手段之時,卻目睹這一對兄弟的磊落豪傑本色,是以在他的心目中,這對兄弟實是頂天立地的好漢。

    他把所見説給長春上人聽,長春上人嘆道:

    “唉!料不到他們已退出是非之圈,卻仍然難逃一死,這本秘笈當真如此不祥麼?”

    立青開始在地上挖洞,他不忍見這對兄弟曝屍荒野。

    一個大洞漸漸挖好,立青默默把兩具屍體抱入坑內,他用手捧着泥土,一捧一捧地蓋在屍身上。一日之內,他親手埋葬了七個武林名手,其中四個人在立青的心目中是光明磊落的英雄人物,如今都長眠地下了。

    立青將最後一捧泥土堆了上去,隨手取了一大段大木,伸指在木上刻了“金沙門英雄冢”六個字,用力插入土中。

    回過頭來,他發現長春上人不知什麼時候早就走了,四野中空蕩蕩的,寂靜得讓人血液都要凍結一般。示深吸了一口氣,只覺得胸中思潮洶湧,一種莫名的悲哀直升了上來,正是“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淚下”。

    立青仰望着萋萋山林,悠悠長天,莫名的悲哀使得他直欲放聲一哭。

    山風在耳邊微響着,他眼前忽然出現了秦琪那巧笑倩兮的影子。他驀然站起身來,大步向前走去。

    清風吹拂林梢,鳥啼驚破寂,天曉如靛,草綠如茵,間雜些紅白野花,好一片怡人景色。

    青原的盡頭,一彎溪水迴轉着流了過來,淙淙之聲不絕於耳,只要望望那點點白浪花兒,似乎便能感到流水的清涼了。

    溪畔,有一個女孩子正在斜坐在那裏梳挽着她的長頭髮,那烏亮的髮絲上水珠滴滴猶未乾,顯然她方才在溪中洗了一個頭。

    她隨意地把長髮往頭上一挽,自然地形成一個高高有髻兒,兩鬢端散亂的髮絲襯着她俏麗的臉,顯得更加自然美麗。

    她伸出手來在溪中蕩了一下,清涼的水拍在她的手腕,沁心透骨。

    那激盪的水花中,她似乎又看見了那些親切的影子。師父慈祥得像母親一般照料着她的一切,師姐待她真比親姐姐還要好,那個世外桃源的小島,她在那裏漸漸長大,漸漸懂事。

    在一年以前,她還不知道世上竟有“煩惱”兩字,若説她生氣不高興的話,無非是一個人和她養的各種動物嘔氣,那只是表面上的噘噘嘴,皺皺鼻子便算了,她晚上作夢時也會咭咭笑出聲音來。

    她眨了眨眼睛,於是她想到那個帶給她前所未有的快樂,也同時帶給她前所未有的煩惱的人,她不禁凝住了。

    眼前彷彿看見他的身影,聰明的臉孔,瀟灑的微笑,她想:

    “現在他在哪裏?”

    她想起那天在島上,當師姐被她和師父逼着説出“心事”的時候,她心中曾充滿着快樂,師姐心中的那人是什麼樣子?這是她十分感興趣的事,她恨不得逼着師姐立刻描述一下,可是……

    可是當她看到師姐睡房裏的那一幅畫,那一幅師組親手畫成的肖像,她幾乎昏眩過去了,那神情,那眼睛、眉毛,還有那笑容,不是她心中深印着的方立青又是誰?

    原來師姐也——愛上他了!

    不,不可能的,天下那會有那麼樣的巧事?這怎麼可能?恐怕師姐畫的是他的……他的兄弟什麼吧?

    不,他曾説過他沒有兄弟的呀!

    乾脆去問師姐吧!問問她,畫中的那人是姓方麼?

    此刻她還牢牢記得那天她去問師姐的情形,師姐的臉紅得像玫瑰一般,她失去了大姐的矜持,頭低到胸前去了,嗔道:

    “好,琪妹,你這小丫頭是個鬼靈精,你怎麼知道的?”

    啊!一切都證實了,師姐的心上人果然正是方大哥,這……這如何是好呢?

    當時她仍裝着毫無異狀,向師姐調笑道:

    “師姐,你和他很好很好了嗎?”

    她以為師姐必然會生氣得不理她,誰知道師姐竟然羞怯地點了點頭。

    當時她嘻嘻的笑着,心裏面卻是一片冰冷了。

    這真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天下這麼大,她和師姐第一次跑到中原去,怎麼竟會同時碰上了方大哥?她想了整整半個月,卻是想不出一點辦法來,在這世上,親愛她的人是太少了,她一個也不能失去。

    最後,她終於跑出來了,她要遠離師父和師姐,那個可愛的小島她竟連再看一眼的勇氣也沒有。她跑到中原來,但是心中沒有絲毫主見,秦琪呀秦琪,你究竟該怎麼辦呢“?

    淙淙的流水在耳邊響着,她幽然地輕嘆了一口氣。她的心就像那激盪而起的陣陣浪花,凌亂極了。

    這時候,一個細微的聲音傳自她的身後:

    “喂,秦姑娘——”

    她似乎沒有聽見,仍然默默地注視着那溪水,那身後的聲音提高了一些:

    喂,秦姑娘……”

    她吃了-驚,連忙反轉過身來,睜着一雙大眼睛,一看之下,站在背後的竟是那心如和尚,她忍不住叫了起來:

    “啊……小和尚,是你!”

    心如和尚雙眉一皺:“什麼?”

    秦琪連忙改口道:

    “對不起……大和尚。”

    心如笑道:

    “這個稱呼可千萬搞錯不得!”

    秦琪彷彿是碰着了親人一般地高興,她幾乎就要伸手去抱

    着小和尚了。

    心如道:

    “秦姑娘,你可知道方大哥嗎?”

    “秦琪悽然道:

    “我不知道。”

    心如見她的臉上忽然現出一種令人可憐的神情來,他雖不明白為什麼,但是他覺得那神情使得她的臉孔變得更加好看了。

    秦琪見這小和尚怔怔地望着自己,不禁嗔道:

    “你——你看什麼?”

    心如頗覺有點不好意思,他連忙岔開道:

    “這一晌我心如可真黴到極點了。”

    秦琪雖是滿腹心事,可是她究竟是小孩心性,碰着這小和尚,心中不由快活了一些,便問道:

    “什麼事情倒黴呀?”

    心如道:

    “唉,説起來真是一言難盡,只因我上次在雁蕩山上捉弄了幾個武當的小道士,竟被師父罰跪唸經,整整跪了五個通宵,這還不説,那文辭拗口的經書又臭又長,真不是人唸的。”

    秦琪忍不住笑道:

    “我瞧你呀——”

    説到這裏她故意一頓,心如急道:

    “你瞧我怎的?”

    他心中自以為然地道:

    “這女娃必是對我心如頗有好感,倒要聽聽她説什麼?”

    秦琪道:

    “我瞧你倒還是乾脆還俗,不要當和尚了。”

    心如道:

    “那怎麼成,我和尚乃是天生的佛門慧根,十年之後便將成為一代高僧,這等玩笑豈能隨便開得的?”

    説着説着,他居然真的生起氣來了,秦琪閃眼偷看他,一時倒還真分不清楚他是真是假,她只好道:

    “對不起,對不起,大和尚。”

    心如雙掌合什道:

    “不妨不妨,秦姑娘無心之過。”

    看那樣子也還有幾分寶相莊嚴,秦琪道:

    “那麼你怎麼又能跑下山來玩了呢?”

    心如道:

    “那就全仗我大師伯了,他在師父面前美言幾句,小和尚便重獲自由啦,嘻嘻!”

    他皺着鼻頭大笑,彷彿樂不可支的模樣,秦琪在不知不覺間,也染上了幾分快活的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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