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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四 章

    金陵是復社勢力最集中的地方,最主要的便是國子監裏的太學生,這些人聚在一起,不知不覺就會把談話轉到那些地方去了。

    今天本來説是隻談風月,不及其他的,一開始大家也能守住限制,互相笑謔了一陣。可是等鄭妥娘偶爾感觸地發了一下瘋,再加上吳次尾一附和,情緒立刻就熱絡起來,你一言,我一語地轉到朝政得失上來。

    侯朝宗對這些卻不太感興趣,他只是來應試,考不考得中還不知道,即使考中了,離做官還有一段時間或距離,他們所談的得失,他聽了也不甚瞭然,有時牽涉到人身的攻擊,他更不便啓齒了。

    因為有些是他認識的,有些人則是他父親的舊部或故舊,他到金陵後還去拜會過,人家對他也很照顧的,他實在説不出那些人有什麼不好,因此只好聽着。

    座中的陳定生也是聽的時候多,開口的時候少,最激昂的還是吳次尾以及夏允彝等人。

    柳敬亭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倒是不隨便説話了。只有鄭妥娘最起勁,不停地參加意見,吱吱喳喳地直叫。

    貞娘和卞玉京則插不上嘴。

    而香君居然十分有趣,凝神地聽着,別人説到慷慨激昂時,她握着朝宗的手也緊緊的抓住,顯示她被這些談話的感動。

    侯朝宗不禁輕輕地一嘆。

    嘆息的意思是為香君,這麼美的一個女孩兒,怎麼會對那些也感興趣,要是也像鄭妥娘那樣,變得瘋瘋癲癲的,那就很遺憾了。

    他這一聲嘆息,恰巧是在吳次尾的高論告一段落時發出的,大家也都正在摒息以聆,所以聽得十分清楚,每個人的眼光也都看着他。

    侯朝宗這才知道自己無意間的一個疏忽,造成了多大的失態,不禁有點驚惶,正在想掩飾的言詞。

    吳次尾卻十分興奮地道:“朝宗即席而嘆,莫非有更深的感慨,快説來給我們聽聽。”

    夏允彝也説道:“方域,你是歸德有名的才子,自小即有神童之稱,而這幾年尊大人告休在鄉,你追隨左右,一定得許多教誨,他是東林前輩,見解一定比我們更為超脱深遠,你倒是説給我們聽聽看。”

    大家都企盼地看着他,侯朝宗十分的為難,他知道此刻也可以順着他們的口氣,扯上一番,那一定會皆大歡喜。

    可是,自此一來,風聲傳出去,自己立刻就會列入復社中激進的一黨,成了南京城引人側目的人物了。

    朝宗不願意走這樣的路,也不願意成為這樣的人,他深體樹大招風的道理,在官場中,太突出的人,總是難以躋身高位的,而朝宗對前程富貴榮顯,卻是抱着極大的期望。

    正因為如此,他也不能表示出自己不參加這個集團,因為他在南京的這一段時日,已經看得很清楚,國學的太學生,幾乎可以代表着朝野的清議,在朝的御史,很重視清議的言論,往往用來作為他們彈劾的依據。

    有着這批人的支持與聲援,將來晉身仕途,就會方便得多。他看得也很準,想要致身仕途,在宦海中脱穎而出,只有兩個方法。

    一條是走門路,投身於權貴之門,仰仗他們的提拔,這條路比較難,一則是門路難覓,二則是較為引人注目,且為士林所不齒,三則是花費太鉅,他花不起。

    雖然説歸德老家有點產業,但是他父親較為方正,不會給他拿去活動前程的,而且他也不想走這條路,那跟他的大少爺脾氣有關,朝宗雖是較為熱衷富貴,卻不屑奴顏卑膝以求,那當然也與他的文名有關。少年成名,多少會有點傲性。

    所以他比較側重第二條路,那就是結交清流,由士林哄抬,自然容易成名,只要一榜及第,多多少少會有個好差事幹着。

    而且為士林器重,也會使一些人有所顧忌,不大敢排擠,而有些有力人士,還會曲意巴結,來央求向士林清流解釋一下誤會,疏通一下敵意。

    只要懂得做人做事,不站在尖端去跟那些權貴們作對,結交清流是有很多方便與好處的。

    侯朝宗之所以常跟這些人在一起,也是如此,所以這個時候,他説話必須慎重,雖然這是私下的宴會,但是自己的話,會很快傳出去的。

    那對自己的將來很有關係,言論代表着立場,自己必須要有一番有力的談話,才能贏得這些人的友誼與尊敬,但這些話,也一定要自己的腳步站得穩,不會引起這些人的猜忌與仇視。

    這也就是説,要在兩個敵對的強勢力集團之間,保持着一個超然而不偏倚的地位,這當然很難,因為這兩個集團的衝突磨擦由來已久,積怨日深,壁壘分明,已經沒有中間路線了。

    好在侯朝宗對於如何應付這個問題,早已作了一番的準備,他也知道遲早會有這一天的,只是沒想到會在此時此地。

    先前,他為自己的失態而不安,現在經這兩個人一擠一引,他覺得正是一個機會,因此,他定了定神,清了一下喉嚨道:“各位,我很榮幸見邀,因為我只是一個年輕晚進。”

    吳次尾立刻道:“朝宗,我們要聽你的言論,不是聽你的客套,這些可以免了。”

    朝宗笑道:“好!那我就直説我對復社以及對各位的觀感了,我首先説,參加復社,我非常的榮幸,也是義不容辭的事,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復社的宗旨,既是諍彈國事,聲討亂賊,這正是聖賢春秋之大道大義,亦我書生報國之途。”

    這番話鏗然有聲,引起了一片肅敬。

    連從不開口的黃太沖,都點頭擊節讚賞道:“好!好!朝宗兄這番話説得太好了,簡潔、明白、有力,把復社的宗旨表達無遺,卻又不含私人的意氣之爭,我覺得我們下次在太廟聚會時,該把朝宗兄的這番言論,撰印成篇,每個社友都發一張,以彰吾輩之志!”

    他那句私人的意氣,使得座上的夏允彝以及一兩個做官的,多少有點感到不好意思。

    因為對時下施政的得失,多半是他們傳出來的,有些固然是施政者的錯失,但也有些未嘗不是私人的恩怨,假這些清流來出口氣的。

    聽見黃太沖的話,再看看一些人的表情,侯朝宗覺得更有把握了,於是笑了一下道:

    “至於我所不贊同的,便是剛才次尾兄的態度。”

    吳次尾忙道:“難道那些禍國殃民的貪官污吏,還不該罵?”

    侯朝宗莊然地道:“該罵,我已經説過了,亂臣賊子,人人皆得誅之,只是我們必須言之有物,要對方的確有禍國殃民,貪墨禍民的證據才行。”

    “我批評他們的錯失罪行,都是有證據的。”

    侯朝宗嘆了口氣,道:“次尾兄,請恕我直言,你的那些罪行只是聽由別人口中之詞,你自己既沒有確實的調查過,也沒有真切的瞭解真相……”

    “我……只是一介布衣,對這些朝政何由得之,又何從調查去?”

    “這就是了,你我既非設謀定策的人,又不是實行措施的人,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一個政令之施行是全面的,就大局而斟酌情狀,取其重而舍其輕,我舉個例子來説吧,米珠薪桂,則民無所得食,而谷賤則傷農,你聽了一個農夫的訴苦,就大罵牧民者不顧農人的生活,這不就太失公平了嗎?”

    舉座都為之默然,有的人慚愧地低頭,有人神色欣然,有人則面露欽色。

    侯朝宗又道:“還有就是我認為諸公責備一個人,過於苛嚴而涉於私行,有些豪門固然是過於奢侈,但只要他盡心為國,他的錢不是偷盜所得,我們就不能去幹涉他……”

    吳次尾立刻道:“朝宗,這句話我不以為然,儉以養廉,奢必近貪,他若非貪污,何來此揮霍之需。”

    侯朝宗笑道:“次尾兄!你又來了,儉以養廉,乃聖人所以勉勵士人持家之道,卻不是律法,違之則有罪的,再説這也不一定盡然的,比如説一個人家中原來就有錢,他做了官之後,以私蓄來過豪華的生活,你不能説他一定貪官,檢舉一個官吏貪墨,有如告一個女子之失貞,必須十分慎重,有憑有據,才不至於誣陷而壞人名節,謹言慎行,亦夫子教人之道,我們自己先犯了這個錯,又何足以正人。”

    吳次尾也不響了。

    黃太沖卻又鼓掌道:“對!對!朝宗兄後來的這段話,尤獲吾心,我就覺得近來複社諸友的言論太過於偏激,已失敦厚之道,有的時候,竟然直訴當政之罪狀,簡直代替刑司的地位,朝政在刑部之外,為設大理寺以審定重大刑案,是何等慎重,而我們卻未經審查,逕自就定罪了……”

    吳次尾不安地道:“我們只是説説而已,朝廷也不會因為我們説了就加罪於某人。”

    侯朝宗道:“次尾兄,這正是我所要談的問題,士林言論,本為在朝者之鏡鑑,應該是很受重視的,何以會遭到當朝者不聞不問的境遇呢?”

    “那完全是因為一些權門豪貴,把持着朝廷言路使鄉野之言,無法達於上聽。”

    “次尾兄,你這話又是失之於偏了,廟堂之上,未必就沒有君子,只要我們言之有物,他們自然會轉奏天聽的,是我們徒事謾罵,泄一時之憤,圖口舌之快,但有識者聽着卻只付之一哂,這是我們自己把身價貶低了,怪不得人家。”

    吳次尾和鄭妥娘兩人都是滿臉通紅,連柳麻子都訕訕的不是滋味,因為在南京,他們三個人罵人都是出了名的。

    鄭妥娘低下了頭,道:“侯公子,謝謝你的開導,以往我不知天高地厚,信口胡説八道,還很以為了不起,現在才知道自己太幼稚了。”

    柳麻子抬頭道:“我也是一樣的,不過我跟妥娘信口胡説倒沒什麼太大的關係,我是個説書的。江湖販夫走卒鄉志野談,當不了回事,妥娘即使説錯了,也不過落個婦人無知之罪,倒是吳相公,可真應該特別慎重,你交往的不是些大人先生,就是國子監的學生,他們都是四民的表率,拿你的話當了真,再傳播出去,影響就大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以後一定特別注意。”

    他倒是個很坦率的人,知道自己錯了,立刻就認錯,不過經此一來,宴會的氣氛就破壞了,好幾個人都有坐定不安的樣子。

    卞玉京最可人意,也是最善於察言觀色,笑着道:“香君,你別像股牛皮糖似的,黏在侯公子身上了,有什麼體己話,你帶他上媚香樓,慢慢的去談吧!”

    夏允彝也趁着機會道:“正是!正是!今天原是我們介紹香扇墜兒結識方域的,現在看情形,他們兩個人是十分滿意了,我們也不必再討論了,大家散了吧!”

    主人一提散席,好幾個人都有如釋重負之感,紛紛告辭了。

    李貞娘見陳定生也要走,扯着他的袖子道:“你也不多坐一下。”

    吳次尾居然不否認道:“是的!是的!若非朝宗一頓棒喝,我真是還會一直糊塗下去,造的孽就大了,澡堂子裏去不去倒沒什麼,我倒真想跳下秦淮河裏去,好好地冰一冰,冷靜一下自己。”

    鄭妥娘又犯了瘋病,道:“吳相公,你真的要跳進秦淮河的話,我一定陪你跳下去,我也該涼一涼。”

    柳麻子笑道:“吳相公,你真要涼涼心,可不能跳進秦淮河,這兒的水只會叫人熱,你想想,三舟畫舫,幾許紅妝?六朝金粉,這數百年來多少風流陣仗,盡付秦淮,這河水怎生得涼,再加上妥娘這個熟人兒,泡在一起,怕不把河水都煮沸了。”

    他連唱帶説,還帶着手勢比劃,把大家又都引笑了,出奇的是鄭妥娘,居然沒跟他頂嘴,只是看了他一眼,倒使他有點不安,縮着頭走了。

    別人還沒走盡,香君卻已經牽着侯朝宗的手,逕直的向後走去,落落大方,一點都不在乎。

    侯朝宗對這個嬌小的女郎的確是十分愛惜的,事實上他早就聽説了香扇墜兒的名字,心裏也頗想結識一下。

    只是他有一點困難,就是囊中不豐,他是來考試的,自然不會帶很多的錢,到了金陵後,他的性情又愛活動,人緣也好,名氣也大,雖然酬酢交際,都是別人作東,但是車船小廝的賞錢打發,也頗為可觀,因此他手頭上已經沒什麼錢了。

    像舊院這種地方,他到熟識的人家,喝杯茶,小坐片刻,他還花得起,那最多隻要個幾兩銀子。

    如若初次登門,意在結識,那花費就大了,即使是獻一盅茶,剝幾枚瓜子,唱支曲子,也非十數金莫辦。

    今天擺酒的是夏允彝,大件頭已經支付過了,他自己的東西卻早巳準備好了,贈給貞孃的是一個小金佛,那是他去見一位長輩時,老太太給他當見面禮,也是給他護身避邪的。

    金佛不重,卻是十足的赤金,頗值幾兩銀子,以此出手,頗不寒酸。

    給香君的較為簡單,那只是一支素絹的宮扇,因為是素面,倒是很好發揮,他把自己最得意的詩臨題了一首在上面,又勾勒了幾筆墨竹,既具紀念性,又不落俗套。然後再破費個二兩銀子,當作下人的例賞,這就已經很風光了,卻又不需花掉他太多的現錢。

    有了這個打算與準備,他才敢單獨留下來的。

    香君把他帶到自己所居的小樓上,朝宗頓覺眼前一亮,她的屋子擺設很清雅,像是個雅士的書房,而不像個女孩子的繡樓。

    陳設得很簡潔,卻不孤陋,牆上是一些名家的字畫,如錢牧齋寫的中屏,楊龍友畫的墨竹等等,都是時人之作,然而卻頗為可觀,而且都是題丁香君的上款,是那些人自己送給她的。

    白木的地板,雖在燭光之下,卻也顯得一塵不染,十分的乾淨,房門口右一張矮几,香君先請他在矮几上坐下,蹲下身子,為他脱靴子。

    侯朝宗笑道:“你這兒的規矩倒很大,還遵行着古禮,進門要除靴,是不是還要席地而坐呢?”

    香君笑了一笑,道:“可不是,公子請看看室中,沒有一把椅子,我覺得這樣較為舒服自然。”

    侯朝宗笑道:“有些人就慘了,據我所知,在留都的名士中,就有幾個人是不喜歡洗腳的,不除靴子還好,一脱下靴子,那氣味能薰得人作嘔,你怎麼辦?”

    香君笑道:“不怎麼辦,不修邊幅的人,我根本不往屋裏招待去,他們登門來照顧,我不能拒絕,就在底下或前面的花廳裏款待他們,而事實上,這屋子一共只有兩個人進來過,一位是錢牧齋錢老先生,另一位則是楊龍友楊大人,前者因為年歲大了,我不好意思拒絕他。”

    侯朝宗笑道:“錢牧老是文壇宗匠,生性風流,舊院的人家,他沒一處不到的,那家新來的小姑娘,他也一定要去看看,瞧得順眼的,當然就會送一詩或一聯,能夠得到他一幅墨寶的,立時身價百倍。”

    香君卻輕掀鼻子道:“我倒不稀罕,他上我這兒來,品頭論足的端詳了半天,氣得我連茶都沒給他倒,他還有意思得很,硬要送我這幅中屏,而且還是自己裱好了着人送來的,是要我到他的桃葉渡寓所去道謝的,我卻沒有理他,要不是娘堅持着,我連掛上牆去都懶得呢!”

    朝宗脱了靴子登上香君為他套上的細草拖鞋,進了屋子去欣賞那幅中屏,然後點頭道:

    “這位老先生的學問是好的,這筆字也穩健有力,柔媚中帶着剛勁,這是他當翰林院編修磨出來的工夫,現下的人,極少有這份功力了,你為什麼討厭他呢?”

    “我不是説他的學問差,或是字不好,我自己識字不多,更看不出字的好壞,我只是討厭他那副老不正經的樣子,沒有一點尊嚴。”

    侯朝宗笑道:“他年輕時有個外號,叫東林浪子,在京師做官時,豔事頻頻,不過這人還有點氣節,魏忠賢當權時,他就沒去拍馬逢迎,才被罷官的。”

    香君道:“就是為了這一點,我才讓他進屋的,否則,他來他的,我連面都不去見也可以。”

    侯朝宗又是一怔。

    這時他才發現這個嬌小的女郎執拗的一面,忍不住問道:“他究竟有什麼地方得罪了你呢?我聽他在外面,對你還極力誇讚呢!”

    “他沒有得罪我,他那麼大的歲數,若是瞧我不順眼,罵我一頓,我倒會佩服他,我之所以對他沒好感,就因為他對我太客氣。”

    “對你客氣也壞了?”

    “客氣並不壞,但是他客氣得過份了,就令人討厭,他一見到我就色迷迷的,拉拉扯扯,沒完沒了。”

    “這是他的老毛病,他自許為名士風流。”

    “這倒也罷了,我們這兒是書寓,我是落了籍的姑娘,本來也不能期望他能像個大家閨秀般的來對我,我鄙薄他的另一點是既有那麼好的學問,又有那麼高的名望,更是東林的老前輩。”

    “這倒不假,他是東林之祖,顧憲成的門人,顧憲成在無錫東林書院講學的時候,他雖還是個小孩子,就已經在聽講了,現在他是東林僅剩的元老。”

    “那他就應該像個老前輩的樣子,為這些後生晚輩當個榜樣,可是他卻滿口不離風月,渾渾噩噩地過日子。”

    “這個人各有志,倒是不能勉強,不過也難怪他,他為東林這兩個字所累,吃了不少苦頭,他在做禮部右侍郎時,為了推舉閣臣,跟人吵了起來,竟然被判革職坐杖,當着文武百官,剝下了褲子重打了一頓屁股,在崇禎九年時,又吃上了一場冤枉官司,坐了兩年的監獄。”

    “這就讓他挫折灰心了。”

    “這也讓他對我們的皇上灰了心,他認為在萬歲爺手裏,他永遠也無法抬頭的,所以對國事不聞不問,閒下治治史書,看看華嚴經。”

    “我倒覺得不能怪萬歲爺,是他自己不成器,東林黨中,多少忠烈之士,在朝廷上力斥奸黨,據理力爭,只不過是掉了腦袋,丟了性命而已,卻沒有受辱的,魏忠賢也好,萬歲爺也好,對他們不敢有半點輕蔑的行為,他卻在朝廷上跟人吵架,是自己行為失檢,無怪皇帝生氣要打他了。”

    朝宗點點頭,對香君的看法又深了一層。

    他覺得這個女孩子雖是在風塵之中,卻不同凡俗,於是笑笑道:“我們不談他了,這位楊龍友你也熟嗎,他是個有名的好好先生。”

    “楊老爺是孃的朋友,常常上我們這兒來,人很和氣,只不過我對他也沒什麼太好的印象。”

    “你怎麼對這些上門的客人,沒有一個有好印象的。”

    香君道:“本來就是嘛,那些人忙忙碌祿,不是為爭名,就是為了逐利,沒有一個人是存心為別人着想,為國家百姓做點事的,只有今天來的復社中那幾位相公,多少還算有點血性,可是我也覺得他們的想法不對,講話時立場太偏,一直到你説的那番話,才真正的使我心裏佩服。”

    侯朝宗笑道:“想不到你對國事竟如此關心。”

    “難道我不該關心嗎?國家興亡,匹夫有責。”

    “不!沒人説你不該關心。”

    “我在你唱曲時,最刺目痴心的就是杜牧的那首泊秦淮了,説什麼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每唱一次,我就生一次氣……”

    説着,她的眼睛也睜圓了,竟是十分憤慨的樣子。

    侯朝宗看得又呆住了。

    他沒有想到小女孩在憤怒時,竟會如此的令人感到震撼。

    香君厲聲地道:“在黃天蕩大破金兵,幫助夫婿韓世忠擊鼓助陣的梁紅玉,出身也是商女,誰説青衣隊裏,沒有巾幗女傑的。”

    侯朝宗忍不住搖頭嘆氣道:“香君,你這個氣生得沒來由,作詩的杜牧是唐朝人,而韓世忠、梁紅玉卻是幾百年後的事了,他如何知道去。”

    香君不禁低下了頭,那是一種慚愧,她讀的書不多,對古人的事情也不清楚,所以才會前後倒串了。

    可是,她不服氣,偏着頭問道:“難道説在唐朝以前,平康里巷中就沒有一兩個令人欽佩的女子了嗎?”

    這一問倒把侯朝宗給問住了。

    他搜索枯腸,也想不起一兩個例子來,但又不忍心説沒有,想了想才道:“杜牧那首詩的意思並不是在罵那些秦淮歌妓,他是借瑟而歌,譏諷那些麻木不仁的達官貴臣,整天紙醉金迷,渾渾噩噩的過日子。”

    “那為什麼不直接指名了罵,非要扯到我們娼家的頭上來呢?”

    “這……我也不知道怎麼説給你聽了。”

    “不!侯公子,我知道我懂得太少,這裏面一定有個道理的,妥娘姐是有學問的,我把這個牢騷對她發過一次,她居然嘆口氣説,誰叫我們的老前輩不爭氣呢,不怪別人瞧不起,連那樣一個倔強的人都認了,我想一定是有原因的,我多問兩句,她卻發起瘟病來,又哭又唱的,卻沒有回答我。”

    “她倒是個有心人。”

    “是的,在姐妹中,我最是敬重她,別人都笑她有點瘟,叫她瘋婆子,就只有我知道她一點都不瘋。”

    侯朝宗點頭道:“我也不以為她瘋,她只是傷心人別有懷抱,一方面自傷身世,一方面又看不慣這些人,所以才藉機會發泄一下。”

    “對!對!就是這個情形,侯公子你是真正瞭解她的人,而她對你也十分敬重的,像今天,她就像變了個人似的,到後來乖乖的連一句話都不説了,可見你的話是真正的説到她心裏去了,她那個人是難得服人的,聽見了不順耳的話,不管是誰,也要抬槓抬到底,錢謙益錢老頭見就最怕她,經常被她頂得下不了台。”

    侯朝宗笑笑道:“錢牧老的脾氣大得很,在應酬時經常一言不合就拂袖而退,只有在女人面前才和和氣氣。”

    香君笑笑道:“妥娘姐説他是老奸巨猾,故意做作,因為他是東林前輩,不擺臭架子就沒人尊敬他了,其實這老頭兒,對富貴名利熱衷得很。”

    侯朝宗聽了這話有點刺耳,皺皺眉道:“香君!有一句話我勸告你,就是別去學鄭妥孃的尖酸刻薄,尤其在批評別人時,一定要有確實的證據,你可以説錢牧老行止不夠端莊,但不可以説他熱衷富貴,他並沒有做出什麼傷德敗行的事吧!”

    香君紅了瞼道:“是,公子!我年輕不懂事,望你能多教教我。”

    “正因為你不懂,才更不可以隨便説話。”

    香君又恭恭敬敬的答應了,態度十分温馴。

    侯朝宗忍不住又笑了。

    此刻她又像是一頭善解人意的小貓了,輕偎在朝宗懷裏,仰着頭,睜大了眼睛,凝望着朝宗,流露出無限的敬意。

    朝宗輕擁着這個嬌小纖弱的身軀,也望着那張年輕而姣好的瞼,鼻子裏嗅着那一陣陣的幽香,倒是有些心悸搖動。

    在脂粉叢中,侯朝宗不是個生手,因為他本是世家公子,更因為天資穎悟,過目不忘,天分好,才華高,讀書並不差,玩的時間也多。

    因此,他知道如何去捉摸一個女孩子的心理。

    情竇初開的少女最易鍾情,但香君是比較特出的一個,她不像一般的女孩子容易被打動,要想贏取她的芳心,必須要花點技巧。

    好在這種技巧難不倒侯朝宗,他已經從先後的談話中瞭解到這個女郎的性向了,因此他的談話也是偏重於理性的。

    因為他發現這個女郎是能以理折而不可以情動的,他很巧妙的將話題又引到了杜牧的那首七絕上。

    講杜牧作這首詩的背景與感觸,連帶地也談到了金陵秦淮,六朝金粉的陳跡,南朝四代的興替,隋唐的盛衰,以及目下古城的許多勝蹟往事。

    這一切把香君都聽呆了。

    朝宗更賣弄精神,把從正史以外的閒書上看來的一些掌故説給她聽,特別側重的是青樓中一些奇女子的俠義烈行。

    他知道香君是個極為要強自尊的女孩子,這些故事一定能特別打動她。

    果然,他的策略是成功了。

    在極度的感動中,香君的身心似乎都溶化了,她緊蜷在朝宗的懷中,一任朝宗在她身上輕柔的觸撫,似乎全無感覺。

    因為她的心神,已經飄浮在另一個幽遠的世界中了。

    一直到小丫頭為他們送來兩盅冰糖蓮子,才打斷了他們的談話,也把他們拉回到現實的世界裏。

    畢竟這是秦淮河畔的書寓,他們的關係,仍然是顧客與歌妓,而香君還是一名清倌人。

    清倌人是尚未破身的雛妓,她們只陪客人清談小酌,打打茶圍而已。

    對一個初次臨門的客人而言,朝宗所留的時間已經是非常之久了。李貞娘叫小丫頭送來了茶食,這是送客的暗示,朝宗知道這是該告辭的時候了。

    他自然很識趣,香君接過了蓮子,喂他吃了幾口,他就推盅起立道:“時間不早了,我也該回去了。”

    於是掏出了早已準備好的禮物,放在盤子裏,交代清楚了。

    二兩銀子的打賞。五錢重的一尊金佛作為贄見,雖不是豪舉,卻也很風光了。

    小丫頭叩頭謝過了賞,捧着盤子,飛也似的拿去向貞娘獻寶了。

    香君卻喜孜孜的捧着那柄扇子,愛不忍釋,看了很久,才鄭重地收進了箱子。

    然後她才仰起頭來,深情款款的望着朝宗道:“公子,謝謝你了,不過也太破費了,尤其是還送娘那麼貴重的東西,叫我如何過意得去,公子是特意去請了來的,這倒成了敲公子的竹槓了。”

    侯朝宗笑道:“那裏!那裏-那是應該的。”

    香君卻一偏頭道:“公子,我沒有拿一般的客人來看待你,説的也是心裏的話,你不必這麼鋪張的。”

    朝宗笑道:“連酒席都是人家擺的,這還能算是鋪張嗎?香君,我知道你不同於一般的女孩子,但我也不能太使你丟臉。”

    “我感謝公子的這一份心,但也更增加我心中的不安,我心敬的是公子的學識人品,卻不是爭的這些!因此這個請公子拿着吧。”

    她到後面去,迅速地拿了一個繡花荷包回來,蹲下來給他系在腰上,道:“侯公子,明兒可千萬別這麼破費了,你在客中,又是來候考的,雖然我知道你是世家公子,家道殷實,但現在你還沒有做官賺錢,每一分銀子都是花家裏的,送在這裏太沒價值了。”

    話説得很俗氣,但是情意懇摯,倒使朝宗非常感動,那個荷包沉甸甸的,不知裏面放了什麼東西,正想掏出來看一下。

    香君忙道:“娘要來了,別讓她看見。”

    把朝宗的手掩住了,朝宗倒是一蕩。

    因為他摸到那個荷包還是温熱的,想必是香君自己系在身上的,剛剛到後面去,只是為了解下來以及放東西進去。

    書寓裏的姑娘只有對很相知的客人,才會送些體己私物,如香囊、荷包、汗巾之類,那也是一種攏絡人的手段。

    一則以示恩愛紀念,最主要的目的,則是給客人拿去在同伴間誇耀,因為這也是一椿很有面子的事。

    不過這種訂情的私禮,也不是很容易得到的,除了花足銀子,還得姑娘確實看得起你,把你當作恩愛密友才會那樣做的,即使有錢,還不一定能撈到這種體己回禮的。

    有位鹽商看中了一個紅姐兒,在她身上花的金子也足夠打個同樣大小的人了,住也住過了,芳澤也親過了,可是那位姐兒對他始終是冷冰冰的不假辭色。

    那位鹽商送給她一個用珍珠綴起來的荷包,心想,那位姐兒至少可以回他一個體己的荷包了。

    那位姐見也真絕,謝謝他厚賜,也答應等半個月後,特地精心刺繡一個荷包還贈給他的。

    因為半個月後他恰好有事再過金陵,這個消息喜不自勝,半月後,船過金陵,為了樁點面子,特地把那位紅姐兒叫條子請到客船上,擺下酒席,遍請同伴好友,想在席間把那些體己私物當眾風光一下。

    因為,他聽説那位姐兒從他走後竟是閉門謝客,專心在樓閣上刺繡。

    如此厚德,着實令他既歡喜又感動,更由於風月圈子裏都知道這個消息,尤使他感到風光體面,樂不可支。

    終於那位姐兒的體己物來了,是一隻錦繡十彩的繡花荷包,花團錦簇,十分漂亮,上面還繡了吉祥如意等字樣,確也是祝禱之詞,荷包裏還給他裝滿了制錢。

    但是,那位鹽商卻像吞了幾十個煮熟的雞蛋,伸長了脖子,瞪大了眼,半天吐不出一口氣來。

    原來那個荷包足足有籮筐大小,裏面裝足了一萬個制錢,由兩個腳伕挑着來的。

    荷包是姐兒親繡,費工之鉅,半個月必是趕得手不停繡,圖文並茂,裏面放了通寶,充滿了吉祥意味。

    人家答應他要別出心裁,與眾不同,這一點也做到了,這是一份前無古人的妙禮,但卻不是那麼回事。

    那位鹽商自然是就此絕足秦淮,不好意思再來了,這段妙聞卻留傳在金陵,不過這也説明了一件事,秦淮書寓中姐兒的體己禮物得之的確不易,而且無法強求的。

    可是,今天香君送他這個荷包卻倉促了一點,雖然他們談得很投機,但還是第一次見面。

    何況,要有滅髡留賓的交情,點過紅蠟燭,做過假新郎,“梳攏”之後,才能談得上私相授受。香君還是個待字的“清倌人”,送這種體己禮似乎也不相宜。

    香君看得出他目中的疑惑,咬着他的耳根道:“娘上來了,什麼都別説,回去你就知道了。”

    一股暖氣吹得朝宗耳朵眼兒裏癢癢的,也吹得他心裏癢癢的,但是,李貞娘已經扶着個小丫頭,打着燈籠來到媚香樓下,他也不能多視,只有向香君告辭了。

    香君伏身在樓欄上,戀戀不捨地朝他揮手告別。媽媽來了,姑娘們就不能送客人了,清倌人要拿捏身份,不能跟客人表現得太熱絡。

    這不是法令條文,卻是秦淮河上的規矩。

    倒是那尊金佛的關係,李貞娘對朝宗很客氣也很殷勤,送他到大門口,謝了他的賞賜,直説“太豐富了,太豐富了!”

    朝宗連聲回道:“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看樣子李貞娘倒是挺歡迎他這個客人的,頻頻的請他常來坐坐,開導開導香君那妮子。

    朝宗卻在大費周章,口中含糊地答應着,卻無法肯定,只能説:“改日定再來拜候。”

    這是不定期的敷衍話,朝宗卻只有這樣回答。

    他並不是存心敷衍,香君嬌小美麗的影子還在他腦裏晃動着,一股幽淡的處子芳香也在鼻前繚繞,天真、企慕而愛戀的眼神,可人的嬌態,款款的深情,無時不在吸引着他。

    只是他能常去嗎?有這筆閒錢嗎?

    今天,李貞孃的見面禮好在有尊金佛搪過去,下次倒也不必再如此了。但是五錢銀子的茶例總是少不了的,而且也不能只付五錢,總得多給點的,再加上下人使喚的例賞,至少也要一兩銀子,如果再在那兒吃頓飯什麼的,那就花費更大了,自己實在花不起那個銀子。

    榜還沒有發,發了若是中式倒還好。中了舉子雖不是官,但已是一塊敲門磚,拜房師,會同榜以及種種應酬都要錢,自會有人墊付,而父親也會從家裏着人送銀子來付。

    若是不中,那可慘了,立刻就得摒檔回家,迢迢長途,他身邊的銀子只有五六兩了,勉強夠他跟小廝興兒兩個人的車船打尖。

    親友處固可挪借,但是總得有個理由,為了逛窯子可開不了口。

    就這麼一路盤算着,他回到了居寓的蔡益所書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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