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朝宗到南京來的時候,他對這六朝金粉的故鄉已充滿了綺思,秦淮絕色,商女多情,他也在前人的詩詞中以及過往的遊客口中,知道得不少。
來到之後,他為了考試,一時未能得便,後來結識了一批朋友,歌台舞榭間,總算約略地領略了一下風光,但是卻無以深入,一句話,他手頭並不寬裕。
因為他是來應試的,並沒有帶很多錢,南京雖有幾個父執輩,也幫助了他一些用處,但是不夠他去揮霍的,所以他只是淺嘗即止,心中不無憾焉。
他覺得未能在秦淮河畔,結識一個紅粉知己,留下一些可堪回味的記憶,似乎是辜負了這青春少年。
他原是一個風流自賞的人。
因此,聽説要給他介紹香扇墜兒時,他欣然地前往了,那知事情竟是出奇的順利,小巧美麗的香君,居然對他一見鍾鍾情,今天居然獻身相就。
不但如此,美豔多情的鄭妥娘對他也是有意似無情地表示了好感,約了他今晚相聚。這飛來的豔福使他暈陶陶的,只可惜時不我與,明天就要走了,若能不走,那該多好。
最難消受美人恩,他在心中盤算着,今夜跟鄭妥娘,那將是一個怎麼樣的場面。日間,鄭妥娘那一對小巧的金蓮,曾經使他猝然心動過,他看過不少的小腳,家裏也有不少從姐妹是裹足的,但是沒有一雙腳能與鄭妥娘相比的。
她的腳美,美在瘦,細才盈握,柔若無骨,沒有腳背上腫起的那一團。他更憶起揹着鄭妥娘時的感受。
那樣的輕盈,觸手卻又是那樣的柔,那樣的彈軔,而她全身又是那樣的火熱。他接着又想起了香君,這個女孩子也是那樣的美,但美在純真,美在晶瑩,美在細膩,像是一塊無垢的白玉,使人憐惜對使人疼愛。
但她卻像是一尊玉雕的美人,只適宜捧在手上賞玩,不是那種抱在懷裏,使人銷魂的典型。
因為她究竟太稚嫩了,全然不解風情,而侯朝宗卻是一個血氣方剛的成熟的男人。他的愛情觀中,多少要摻進一些肉慾的。
一定要他選擇,他會擇取鄭妥娘,所以他在心中想着的是今夜如何一親芳澤去。好在鄭妥娘是開過身的,必要時,他準備留宿在那兒,妥娘是秦淮名妓,名妓是沒有身價的。
銀子花足了,姑娘們認為交情夠了,會隱約暗示你可以留下不走。那不必再花銀子,但是先前所孝敬的銀子已經很可觀了。
朝宗算算身上還有二十兩剩餘的銀子,那原是想買樣東西送給香君的,現在已經用不到了。
朝宗倒不是小氣,他知道以現在跟香君的交情,送她東西反而顯得過份了。那可以移在妥娘身上用掉它,名妓沒有夜渡資例,有人花了上千兩銀子還未必能夠一親芳澤,但是朝宗知道自己不必花這麼多的錢,最多打賞一下小丫頭,以及付出一桌酒菜錢就夠了,二十兩銀子足夠的了。
問題還在妥娘,妥娘不會要錢的,可是自己也不能太冒失,貿然輕薄,那可能會捱上一個大嘴巴打出香閨,這個笑話可就大了。
那必須要有技巧,要製造氣氛,要培養情趣,順其自然而水到渠成。
如何運用技巧呢?
第一個方法是灌醉她,那倒不難,只是妥娘一醉之後會驚天動地,就不知道是怎麼個情況了,這可不是好辦法。
第二個方法是借酒裝醉,那或許有用,妥娘對自己的印象很好,也許不忍拒絕自己的要求,只是這太俗氣了,而且也沒有多少情趣。
妥娘是個性格奇特的女子,那必須要以非常的手段去征服她。
朝宗一直想到天黑,才出了門,乘着月色,慢慢地踱到了舊院街上。
燈紅酒綠,絃歌不絕,這條街剛從沉睡中甦醒,正是它最熱鬧、最精神的時候。鹽賈、鉅富、大商家是此地的常客,再有就是一些宦家子弟以及皇族貴戚。這些人有的是錢,這些錢養活了秦淮河上的鶯鶯燕燕,這些女人也點綴了六朝金粉的繁華。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這兩句詩是描述貧與富最強烈的對比,但是不適合用在秦淮河上,至少後一句絕對用不上。但見朱門酒肉臭,不見路上有死骨。
因為巡街的管得緊,叫化子不準踏進這兒來的,殘餚剩飯把野狗都喂得腦滿腸肥,那裏還會餓死人呢?
侯朝宗信步所之,走過一家茶樓,裏面有鬨堂的喝-聲,門口貼着紅紙條,寫着:“特央説書名家柳敬亭先生新編諷世名著爭寵記,亥正恭候,每位茶資一錢,祈請早蒞,以免向隅。”
那是柳麻子在説書,每個人居然要一錢銀子的茶資,也真是好賺頭,看情形裏面又是個大滿座。
一個晚上下來,最少都有十來二十兩。
朝宗有點感慨,覺得生逢亂世,就是讀書人不值錢,在歸德家鄉那位教家塾的老夫子,也是一領青襟,秀才出身,起五更,熬半夜,辛辛苦苦,教二三十個頑童,一年束脩,也不過是柳麻子説一個晚上的書,幸與不幸,相差又何其遠呢?
他避開了媚香院,一直轉到卞玉京的白玉樓子。
卞玉京一個人當家,她喜歡清靜,一座大院子寧可空着幾間屋子,也不肯讓別的姑娘搭進來。
好在她在秦淮河也是出名的歌妓,也能支持下去,她的院子裏很乾淨,只擺了幾盆菊花,開得很有精神。
小丫頭着人走了出來,看見朝宗忙笑道:“侯相公來得真巧,正趕得上吃個好吃的東西呢!”
朝宗鼻子裏已聞到了一陣陣撲鼻的香氣,雖然帶着點腥氣,卻引得人口涎直滴,忍不住道:“好!可給我趕上了,持螫賞菊,你們倒是雅得很。”
進到屋裏,卻見卞玉京跟香君兩個人圍着一張梨木圓桌坐着,桌巾銀盤裏,放着五六隻蒸得紅透了的大螃蟹。
她們見朝宗進來,都站了起來。
香君道:“你怎麼這時才來,我們都等老半天了,實在等不及,只好先吃了,快坐下,這是你的口福好,這螃蟹是送到京裏供上用的呢!”
“啊!那可真趕上了,那兒弄來的?”
香君笑道:“那裏弄得到,花錢都沒處買,這是玉京姐的一個老相好,特別着人從陽澄湖送來的呢!”
卞玉京微微地笑了一笑,道:“小鬼頭,你又要作死了,什麼老相好不老相好的。”
香君道:“若不是相好,怎會如此情意深,老遠着人送一簍子的螃簍來給你,而且送來的人還説是王公公送的,被稱為公公,自然是位老相好。”
侯朝宗笑道:“玉京還認得宮中的內侍。”
卞玉京輕嘆道:“也無所謂認得,只是前兩年他奉旨南來辦差,到我這兒坐坐,彼此還算是談得來。”
侯朝宗道:“內侍上這兒來方便嗎?”
卞玉京道:“他是聽説金陵秦淮為金粉勝地,禁不住也想見識一下,所以改了便裝悄悄地來的,也是湊巧,一腳就撞進我這兒來了。談了半夜,他十分高興,回到京裏後,每年都使人給我送點東西來,因為我們恰好是同鄉,他可憐我異鄉飄零,要認我做個異姓妹子。”
“這倒好,你總算有點人可以倚靠了。”
卞玉京嘆了口氣,道:“侯相公,那能倚靠嗎?他身在宮裏,我根本就找不到他。”
“不!京中的內相,有很多是在外面置宅的。”
卞玉京道:“他也那樣説過,他現在職司尚衣監,很受信任,常常派出來辦一些皇上的私事,只要我肯到京裏去,他為我置一所宅子是沒有問題的,而且也可以為我找一個像樣的人家遣嫁。”
香君道:“我想他是自己想打你的主意。”
卞玉京道:“小妹子,你不懂就別胡説。”
香君道:“怎麼是胡説呢,他被人稱為公公,年紀一定很大了,認你做孫女兒還差不多,他卻要認你做妹子,這些老傢伙分明是存心不良,你到了京裏,他還捨得把你嫁出去嗎?”
卞玉京嘆口氣道:“我真不知道怎麼跟你説才好。”
侯朝宗笑道:“香君,這是你多心了,宮中的太監有職事的才被稱為公公,像以前的劉瑾,以及幾十年前僕誅的魏忠賢等都是,他們都是淨過身的假男人。”
香君紅了臉道:“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呀,奇怪了,既是假男人,為什麼又要叫公公呢?”
侯朝宗笑笑地道:“這個你可把我也給問住了,我要回去翻個兩天的書,恐怕也無法回答你。”
香君眯着眼睛又道:“這個姓王的也是的,他還跑到這個地方來。”
卞玉京道:“小鬼,你越來越不像話了,為什麼他就不能來見識一番呢?”
香君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説……”
她也説不下去了。
侯朝宗笑笑道:“跛者不忘履,聾者不忘樂,乃人之常情。”
香君道:“話又是什麼意思?”
侯朝宗笑道:“一個瘸子在街上買了雙很好看的鞋子,人家問他你又不穿鞋子,買了做什麼,他説我雖然穿不着,看看也是好的。一個聾子明明聽不見,但是他見別人在奏音樂時,想要做出一副深思欣賞之狀。這雖是人心中反常的行動,卻是很常有的行為,他們是在心裏面求滿足,來彌補自己的缺憾。”
卞玉京忙道:“侯相公,香君還是個小孩子,有些話你不該告訴她的。”
朝宗看看香君,微微地笑道:“她總要長大的。”
香君也莫名其妙地紅了臉,隨即抬起了頭,道:“玉京姐姐,這也沒什麼,侯相公至少是規規矩矩當我們是朋友在説,有些人口沒遮攔地拿我們開胃,甚至於説些更粗俗的笑話,我還不是得聽着,我雖是個清倌人,但是跟大家閨秀還差上一大截呢!那來這些講究。”
卞玉京微怔道:“香君!你怎麼這樣子説話呢?清倌人跟大家閨秀一樣的尊貴,那個客人要是在你的面前講了粗話,或是過份的輕浮,你可以拔腿就走,就是告到官裏,也沒人説你失禮。”
香君卻冷笑道:“玉京姐,這都是咱們自己在哄抬自己而已,在別人的眼裏,清倌人只不過是一對大蜡燭跟幾百兩銀子而已,有什麼差別呢?所以我從沒有端過清倌人的架子,咱們要看得起自己,不在這上面爭。”
“那……要在什麼地方爭呢?”
香君道:“這個我一時也説不上來,反正我並不以自己是個歌妓為恥,我們的職業雖不高尚,但我們的人品卻不低賤,有些地方,我們比那些鬚眉男子,衣冠大夫,更懂得廉恥,更明辨是非。”
侯朝宗不禁道:“好!好志氣,説得好,香君,為你這番話,我值得敬你一盅酒。”
他果然恭恭敬敬地為她斟滿了一盅酒,香君也泰然地一飲而盡。
卞玉京笑説道:“香君!你也真是的,侯相公不過是跟你客氣,你倒人五人六,像是真的了。”
香君道:“沒什麼好客氣的,我相信我自己説的是真話,領得起他這一杯酒。”
朝宗道:“我也不是客氣,更不是虛情假意,是誠心誠意地敬酒。”
卞玉京看了兩人一眼,笑道:“你們兩個人一個是誠意正心,一個是問心無愧,倒是心心相印,相敬如賓,看來竟是我多嘴多事了。”
香君不好意思地道:“玉京姐,你不會説話就少亂用成語,什麼叫相敬如賓,心心相印,你懂不懂?”
卞玉京笑道:“我雖然沒有鄭癲婆那麼好的學問,但這幾句普通成語還不會用錯的,看來我不但是多嘴多事,連人在這兒都是多出來的,我走好了。”
她説走就要走。
香君忙道:“玉京姐,你走我也走。”
卞玉京笑笑道:“我有門户要照顧,不能光陪你們,你走算什麼,總不是要幫我招呼客人去,那可不敢當,回頭你娘找我算賬,我可受不了。”
朝宗把香君也拖住了。
香君何嘗想走,不過不太好意思而已,朝宗一拖,她也就順勢坐下了,而且就坐在朝宗的腰上,她掙扎着要起來,朝宗卻不放人。
朝宗把她抱得緊緊地道:“別走開,聚少離多,這一別後,要好久才能再見呢!你也跟我温存一下。”
香君白了他一眼,道:“還説呢!他們一定看出什麼了,回程上,妥娘姐姐就一個勁兒的笑我,説我們兩個怎麼樣怎麼樣,其實天地良心,她還由你背了半天,比我跟你還親熱呢!”
朝宗笑道:“天地良心,當然是我們親熱。”
香君道:“她怎麼知道,除非你告訴她了。”
“我告訴她這個幹嗎!”
“那或許是她從我臉上看出了什麼了。”
朝宗道:“沒有的事,少女少婦,或許會有點兒不同,但那絕非旦夕之間就能看出來的。”
“日子久了就會有象徵嗎?”
“也不會太明顯,最明顯的改變是行動與言談上,少婦對男女之事,臉皮比較厚,不像少女般,一聽就臉紅,外貌上的改變是很少的,所以別人要試一個女子是否貞節,只有在新婚之夕才能確定。”
香君紅了臉,低頭沉思片刻才道:“侯郎,將來你怎麼對我是一回事,我也不會對你要求什麼,但至少你必須為我梳攏一次,讓我好有個交代。”
“當然!我説過了,他日必不負卿。”
香君又尋思了一陣,道:“一兩年內,請你務必設法來一次,若是不方便,你擔個名就行,其餘我自己設法。”
侯朝宗急急地説道:“香君!這是什麼話,我説過必不負卿的,你若不信,我可以對天誓盟。”
香君道:“不必了,老天爺除非吃飽了撐着,才來管這些閒事,天下該管的事太多了,咱們也不必拿這種事去麻煩老天爺。”
朝宗道:“天心雖沓,無所不在,無微不至,但叫心誠意虔,自然神明共鑑。”
香君道:“我是説,這是你我兩個人的事,你知我知就好了,何必去煩瀆神明,神明若是無暇管,發了牙疼咒等於沒發,神明若是管了,我反而認為他太無聊,放着那麼多的大事不去管,卻有閒情來理人間風月。”
朝宗嘆口氣道:“香君!你還真難侍候,連做你的神明都不容易。”
香君笑道:“我本就是個怪物,你該打聽打聽的。”
這一下子她又顯得嬌媚了。
侯朝宗情不自禁地吻了她一下,四片唇兒相觸,他們頓時進入了忘我的境界,已不知身在何處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聽見有人説道:“二位,好了吧,我的兩條腿都站酸了。”
那是卞玉京的聲音,兩人趕忙分了開來。
香君跳了起來道:“玉京姐,你嚇了我一跳。”
卞玉京忍了笑,説道:“不是我煞風景,是你娘來了,説是千歲府裏宴客,點了你們母女兩人的局,她已經坐了車子來了,我説要給你補補妝,先來通知你一聲,你打點一下快去吧!”
香君皺着眉,道:“我已經跟娘説過了,今天不再出局的,怎麼又跑來找我了呢!”
卞玉京笑道:“貞娘對你可是天地良心的,若不是十分為難,無法推辭,她也不會來找你了,這次朱千歲是歡宴鳳陽總督馬士英,下了條子把秦淮河畔舊院的名角見全召齊了,只漏了一個癲婆,那是因為她扭傷了腳筋,那位千歲的大管家硬是到她屋子裏,驗看了她的腳後,才相信了的,因此任何理由都無法推託的。”
香君不禁犯了性子道:“我就是不去,他還能怎麼樣,難道還能把我抓上衙門去坐牢不成。”
卞玉京道:“小妹子,別犯牛性,那位千歲爺雖是皇帝的親戚,但卻是個出了名的大老粗帶楞頭青,你若是弄擰了他,他真能下片子叫官府裏來傳了你去,不判你坐牢,卻能打你的板子,誰叫你在花名冊上注了樂户籍呢,有了門户,你就沒有理由不出堂差。”香君的眼睛卻已紅了。
卞玉京嘆了聲又道:“香君!平常你可以使性子,拿翹搭搭架子,有些做官的生來賤,偏吃這一套,還有則是怕有礙官聲,不好意思跟你計較,但是這位千歲爺你可別去惹他,他是世襲的富貴,不怕言官們彈劾,可是南京的小霸王。”
侯朝宗道:“是那一個千歲府,這麼神氣法。”
卞玉京道:“是建安王府,御封的鎮國中尉,叫朱統類。”
侯朝宗道:“那是皇室的嫡親,香君!你還是去吧,這種皇親最難纏,不學無術,又不講禮。”
香君其實何嘗不知道,她只是在朝宗面前,發發小性子,這是少女的常情,因此口中雖然不服氣地道:“皇親怎麼樣,就能無法無天了不成。”
但是,她的身子卻已站了起來。
朝宗自然也得表現一下男子氣概與讀書人的氣魄,否則,倒是叫這小女郎給瞧扁了。因此,他朗聲地道:“那當然還不敢,永樂大典上,同樣也載明瞭皇室的規範。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他真要太不像話,自有宗人府來治他的罪,只是他出條子來召你去赴堂會,無故不去,卻是你的理屈了。”
香君又是一陣委屈,忍不住眼淚掉了下來。
卞玉京道:“快點吧!車子還要去接別的人,不能盡等咱們。”
香君哽咽地道:“侯公子,明天我就不能送你了。”
朝宗此時倒是有點傷感別離,柔聲安慰她道:“要你送什麼,我明天一早就上船了,反正也去不多久,很快就會回來的,我一回來就去看你。”
香君被卞玉京拉着走了,雖然玉京還叫朝宗再坐一會兒,多吃兩隻鮮蟹,但朝宗那裏還有這個胃口呢!
她們前腳走了,朝宗就記住了妥孃的約會了,他已經知道妥娘因為腳傷,恰好推掉了建安王府的堂差,這時必然在閨中等着他呢!
如此良宵,這麼肥美的蟹,有錢都沒處買,應得與那樣的一個佳人相與共賞才有情趣呢可是怎麼從這兒把東西拿走呢!
雖然知道玉京與妥娘交好,而且香君也曾説過叫朝宗去看看妥孃的話,但不知怎的,朝宗心中多少有點愧疚之感。
那是由於他心中對妥娘產生了一種非分的慾念所致,妥孃的才情雖然不俗,但是對朝宗而言,詩也好,詞也好,不過可人而已,還不能算得上一個好字。
金陵有些好事的附庸風雅之徒,説妥孃的訶意委婉不遜於朱淑貞與易安居士,但朝宗卻很清楚,妥孃的詞從那一點看都不能跟朱淑貞、李清照比的,他欣賞妥孃的絕不是她的才華。
他只是欣賞她的野、她的狂、她的美豔、她的豐滿……這些都是屬於男人對女人,帶點慾念的,現在他心裏轉的也是這念頭。
玉京的丫頭荷珠上來説道:“侯相公,蟹冷了,要不要我去替你蒸上一蒸,我們姑娘吩咐過了,叫你別客氣,儘管吃好了,這玩意兒一定要趁熱吃,所以要我在旁邊專門侍候着的。”
朝宗想了一下道:“不了!這原要人多吃起來才有味道,一個人吃風味就大減了,而且我還約了兩個朋友,在寓所裏為我餞行呢,我要回去了。”
他出手很大方,掏出二兩銀子放在桌上。
荷珠忙道:“侯相公,我們姑娘吩咐過了,説相公是她的朋友,不是她的客人,無論如何,不敢蒙受賞賜的。”
朝宗笑道:“我知道,玉京這白玉樓我也是第一次正式登門,要是以這點錢來打點桌面,那是笑話了。”
荷珠道:“那裏,相公太客氣了,就客人第一次登門,茶盤果子的例賞也不過是一兩銀子,相公已經賞多了。”
朝宗道:“那只是茶盤果子而已,像這麼肥美的時鮮,以及這麼珍貴的好酒,可不是用來待客的吧!”
荷珠道:“這倒是,蟹不去説了,那是無處賞的,就是這酒,也是三十年以上的竹葉青,姑娘一直埋在梅花樹下,今天才起了一罈出來,錯非是侯相公,別人是絕對吃不到的。”
朝宗沒有想到卞玉京對他如此的重待,怕荷珠引起更多的誤會,忙道:“我跟玉京是真正的朋友。”
荷珠笑道:“所以我們姑娘對侯相公才特別重視,我們這兒雖有幾位是姑娘的恩客,但是真正的朋友卻只得侯相公一位。”
荷珠沒有把他當成玉京的恩客,朝宗也就不再多作解釋,但是對玉京的友情,倒是十分的感動。
他發現了一件事,在舊院中的姑娘們最珍視的不是感情,不是恩情,也不是慷慨一擲千金的豪客豪情,而是一種友情,一種對她們無所求,無所取,而又視她們為不避形跡,沒有拘束的友情。
玉京對他如此,妥娘對他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只是玉京的友情是温婉的,如涓涓細流,如冬夜的手爐中一點燼炭,使人温暖,卻不會傷害到別人。
妥孃的表現則激進一點,像是一盆熊熊的烈火而已。
手爐中的燼炭是為取暖而生的,人與火之間,始終有爐蓋隔着,有着一段距離。烈火給人的感受則是強光與熾熱,沒有東西能擋得住的,所以,有投進火中而焚身的飛蛾,卻沒有在手爐中被燙死的飛蟲。
朝宗現在就急着想去接近那盆火,他自信不會做飛蛾,他只是去做一個添柴的人。投進幾塊乾柴,把火撥弄一下,使火燒得更烈,然後就離開了,也許不小心會被燙傷一點,但是不會有太多的危險。
飛蛾會盲目的投火,燒火的人卻極少被火燒死的,因為他們瞭解火,控制了火。朝宗就是在取那幾塊乾柴的人。
他笑着對荷珠道:“正因為我跟玉京是真正的朋友,我若是留錢下來,是侮辱了她。”
荷珠道:“那相公這銀子是……”
朝宗道:“是給你的,今天你也辛苦了一天,你家姑娘一時不會回來,難得有空,正好出去玩玩。”
□□□□□□□□入夜後,別處都有宵禁,唯獨舊院一帶,卻是全夜不禁,城開不夜,正是熱鬧之際,畫舫絲竹不絕,穿梭來往河上,舊院的姑娘們也都盛妝出來,船妓倚着船窗,書寓中的則倚門弄姿,招待客人,只有那些名妓像卞玉京、鄭妥娘等,才在家中坐着,等客人上門。
所以晚上舊院的河埠邊,直到桃花渡,一路都是燈火輝煌,除了那些鶯鶯燕燕以及挨挨擠擠的尋芳客之外,還有很多其他行業的人也在點綴着夜市。
像賣夜食點心的,繡花鞋樣,刺繡活計,胭脂宮粉,以及行行色色的各地土產,假的古董,不成名的畫家的字畫,算命測字,以及賣草藥的郎中,也吸引了各式的顧客與遊人。這兒雖然熱鬧,但是住在舊院的人,倒是很少有機會出來玩玩。尤其是女孩兒家,規矩人家的女兒絕足不出來的。
落了籍的,搭了門户的,甚至於一些半開門的流娼,要在家中待客,跑腿的丫頭小廝要侍候茶水,他們反倒沒有時間出去逛了,然而夜市上的行行色色對他們都是一種誘惑,只要有一點空,往往就是逛舊院了。
而那些攤販們,也把舊院的住户們當作是好主顧,因為他(她)們有較多的閒錢,又喜歡各種新鮮的玩意兒,新式的花樣,巧細的玩具,也都是他們搶購的東西。所以,朝宗這個提議與賞賜,使荷珠心動了,她遲疑了一下道:“那不好,姑娘知道了會罵的。”
朝宗笑道:“沒關係,是我給你的,反正你們姑娘也是叫你侍候我喝酒,我要回去喝,你們閒着沒事,正好去玩玩,姑娘不會怪你的。”
荷珠滿心歡喜,道了謝來收桌子,她心思靈巧,忽然道:“侯相公,這蟹你也沒怎麼吃,不如我給你包幾隻帶回去邊吃邊喝吧!”
這正是朝宗的目的,他先以重賞為餌,也是要荷珠自動提出這件事,現在果然達到目的了,卻又沉吟道:“我那兩個朋友若是能嚐嚐這種時鮮,那真樂死了,只是玉京知道了不太好意思。”
荷珠樂得慷他人之慨,笑道:“相公見外了,我家姑娘自己很少吃,這原是為招待相公而蒸的,權當相公在這兒吃掉了,不也是一樣嗎?”
她用荷葉包了五六隻大的熟蟹,每隻足有半斤大小。
別説市上沒處買,即使有一兩家搜了來,鮮蟹上市,像這麼大的,少説也要一兩銀子一隻呢?
六錢銀子一石米,一隻螃蟹要兩石米的價值,説來不會有人相信的。
但是,在南京秦淮河畔的舊院街上,比這更稀奇的事都層出不窮,反而令人感到不奇怪了。
朝宗提了螃蟹,興高-烈地出來了。
鄭妥娘所住的聚茵樓距離白玉樓並不遠,因為有荷珠送了出來,朝宗倒不好意思直接過去,特意地繞了一個大圈子,從另一邊兜了過來,卻見一個小廝伸長了脖子站在門口四處地在找呢!
看見了朝宗,那小廝如獲至寶地迎了上來道:“侯相公,您可來了,可把鄭姑娘給盼壞了,來!這邊走。”
他引着朝宗走向一邊的角門。
朝宗道:“幹嘛要從這邊走呢?”
這門是通向院子的,普通是花兒匠等在此出入的。
那小廝笑笑地道:“鄭姑娘,今兒傷了腳,偏偏來訪她的客人特別多,姑娘一概不見,只好躲到院子裏的暖翠閣去了,還特別吩咐,除了您之外,任何人都不見。”
“暖翠閣!那又是什麼地方?”
“喔!是在花園裏的一座小月榭,原是多天下雪時賞雪賞梅的,這會見梅花又沒開,荷花都枯了,所以閒着沒用,鄭姑娘很喜歡那兒,有時她一個人就在那兒搭鋪,我們可沒她那麼大的膽子。”
“怎麼了!那水榭裏有什麼?”
“那倒是沒有,可是空曠曠的,有點嚇人罷了。”
“你還是個男人,倒不如一個女子了。”
小廝有點兒不好意思,卻又十分欽佩地道:“侯相公,鄭姑娘雖然是個女的,卻是不折不扣的女豪傑,比一般男的還要強呢!心胸、膽識、才情,樣樣都比人強,模樣兒更不必説了。”
“哦!這麼説來,你倒是很欽佩她了。”
“是的!在這門裏,除了那個老婆子餘大娘之外,誰不欽佩她,她雖然是一個最紅的姑娘,卻從來不搭架子,對我們最為體貼不過,有時客人給的賞錢少了,她自己掏腰包拿私房錢貼呢!”
侯朝宗笑了,説了半天,敢情還是錢在作怪。
那小廝似乎自己也察覺了,忙道:“侯相公,小的説這個並不是為錢,其實她的客人最多,豪客也多,就是她不貼,也比別的屋裏的客人大方得多,我只是要表明她對我們這些跑腿的憐惜而已,有些姑娘才可惡呢,連客人打賞我們的錢,都要剋扣一半兒去,更別説是往外送了。”
解釋得稍為好一點,但仍是在利上出入,侯朝宗頓時覺得很無聊,也很討厭,連話都懶得應了。
那小廝又道:“我倒不是因為她給我們錢才説她好,天見可憐,我們在這兒打工幫閒跑腿侍候,不但沒有工錢,連吃飯都要自己掏腰包,晚上在柴房裏搭個鋪,餘大娘那老婆子還要收咱們三錢銀子一個月呢!”
“啊!你們白乾活兒,還要自貼伙食,付房租,這倒是新聞了,天下竟有這等好事。”
小廝道:“舊院街上的書寓裏,那一家的打雜工人都是這樣的,豈獨我們這一家,不過有的老闆娘心好一點,管三頓吃住就是,工錢是沒有的,全仗着客人額外的打賞。”
“那能賺多少。”
“看吧,通常一個月下來,總有個三五兩,遇上有豪客臨門,就或許能分個十兩八兩的。”侯朝宗倒又是一怔!
他是深知時艱的,他自己家裏的長工一年做到頭,也不過賺個食宿以及三兩銀子,想不到還不如這兒一個打雜小廝的一月之得,難怪這兒門裏出來的人,一個個衣帽光鮮,看不到一個窮人。
也難怪人家,千方百計的要把小孩子送到這個地方來找活路了,這的確是個很好的工作。
也因此,他更為家中那個教鄉塾的老學究感到悲哀,自己也是在那兒啓蒙的,一晃近二十年了,那位老夫子依然故我,連身上那件青布直裰也沒錢換過,那位被稱為師母的秀才娘子也是勞苦終歲,要替人家做點針線活計才堪能維持一家免於飢餓。
“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讀書人的高只有一個清字而已。
他又想起了論語上一段話,一段夫子對顏回的讚語。
“一簞食,一瓢飲,居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
就是這麼一段話害死了天下的貧士,他們終生鑽研書中,過着最簡單起碼的生活,只為了清高二字,但那真值得嗎?
侯朝宗替自己的將來下了一個決定我絕不要過那種生活,如果這科不中,下一科無論如何也要混上榜去,然後再進一步往上去,説什麼也要弄個一官半職,那樣淡泊終生的日子,我是過不去的。
小廝已經把他帶到一所寬敞的閣樓前面。
這座閣樓一半是架搭在水塘裏,水塘的水外通秦淮河,不過此刻塘中只搖着幾十葉枯禿的荷梗,有的還帶着殘破乾枯的荷葉,以及一兩個孤零零的蓮蓬,確實是一片簫颯景象,告訴人們秋已深了。
院中有陣陣桂香傳來,老圃黃花,開得正盛,但大部份的花草都凋謝了。朝宗還在想心事。
小廝忍不住道:“侯相公!到了。”
閣中重簾深垂,稍有微光透出,卻不見鄭妥娘出來迎接。
小廝又説道:“鄭姑娘吩咐説相公來了,請相公自己進去,卻不准我們前去通報,因此小的只能帶相公到這兒了。”
“好!那就謝謝你了。”
小廝見他沒有打賞的意思,微微有點失望,又催道:“鄭姑娘還吩咐了,相公來了之後,就把角門鎖上,任何人都不讓他來,相公如果有什麼吩咐,現在交代下來,或是有什麼人來找相公,該怎麼回,相公請先示一下,小的好斟酌應付。”
“不,不了!沒什麼事,也沒人知道我來。”
小廝怏怏地道:“那……小的就到前面去了。”
他轉身慢吞吞地走了。
侯朝宗這時才想起少做了一件事,開口招呼道:“小哥兒,請等一下。”
去得慢,回來得快,小廝兩步就跳了回來,躬身道:“相公,您有什麼吩咐。”
朝宗取出一塊一兩的小銀錠,塞在他手裏道:“多辛苦你了,這給你拿去買一雙鞋子穿。”
這些小鬼們多精,銀兩入手,已經知道份量了,倒是喜出望外,他知道侯朝宗不是豪客,更不是妥孃的恩客,所以並不指望能有太多的賞賜,能有一錢來幾分的碎銀子,就心滿意足了。
沒想到朝宗出手竟是一兩重的銀錠,當然這不是他所領過最多的賞錢,但是望一而得十,心中的高興就不同了。
他滿懷感激的屈膝行了一禮,道:“謝謝公子的賞。”
起身後很快地就走了。
朝宗搖搖頭,輕嘆了一口氣,他不是一個有錢的人,但也不是個小氣的人,只要有錢,他會花得很大方,今天恰好他身上有錢。
他也明白妥娘所以要選在這兒款待他,固然是為了此地清靜,不虞旁人來打擾,但是在她的房間裏,關上了門,掛出病假的牌子,同樣也能很清靜的。
最主要的是為他省錢,在閨樓中設宴,多少總得像個樣子。丫頭、小廝、侍候茶水的婆子,循例都要給賞的,雖説是多少不拘,給少了,那些人的嘴臉就會很難看,朝宗起先很為這種勢利而不屑,現在倒是較為諒解了,因為他們沒有工資,打賞就是他們唯一的收入。沒有賞錢,他們就白乾了,沒有人會白替人幹活,免費賠上小心笑臉後,還會有好心情的。
妥娘到這兒來設宴,而且還關上了角門,不讓人前來,主要的還是免得他破費了。朝宗心中有點感激,有點慚愧,有些氣憤,也有點屈辱,這些情緒紛至沓來,連他自己也理不出一個頭緒了。他撩起了簾子,倒是嚇了他一跳。
簾後、牆側,跪着一個全身白衣的女子,長髮披散,遮住了半邊的臉,在暗淡的燭光中,搖曳的燈影裏,空曠的堂屋中,是有點鬼氣森森的。
好在朝宗的膽子一向大,而且他心中已有了個底子妥娘是一個人在這兒的,這個女人當然是妥娘了。
女人抬起了頭,兩隻美麗的大眼睛亮若朗星,可不正是妥娘。
他笑了一下,道:“妥娘,你怎麼不聲不響的躲在這兒嚇人。”
鄭妥娘笑道:“我是在等待侍候你除靴,是你沒招呼就進來了,怎麼能怪我呢?”
門上掛着簾子,一般的習慣該是外面的人先問一聲才掀簾而入,朝宗倒是沒話説了。
妥娘笑笑又道:“不過你的膽氣也不錯,看見了我,居然若無其事,比所見讀書人的修養工夫畢竟好得多。”
“你這樣還嚇過別人嗎?”
“對別的客人沒用,對男人也沒有,有時我在這兒靜坐,或是撫琴,倒是把那些婆子們嚇得大叫起來。”
朝宗伸出腳去,讓她把靴子脱了,放在一邊,把坐在地板上的妥娘拉了起來道:“你這樣子乍然一見,是頗為嚇人的,就像空屋中的精靈似的。”
“精靈!是煉狐成形,還是水怪上來了?”
侯朝宗道:“都可以説,因為這所水閣,這個園子,實在足夠冷清的,冷清得什麼事都會發生。”
鄭妥娘笑道:“你怎麼不説女鬼現身呢?”
朝宗看了半天才道:“你不像,女鬼應該是披頭散髮,青面獠牙,目似銅鈴,沒有像你這麼美麗的。”
“你見過女鬼了嗎?”
“沒有!”
“那你怎麼知道女鬼是什麼樣子的。”
“聽人説的,傳説中的女鬼都是那樣子的。”
“你信不信有鬼呢?”
“在可信與不可信之間,因為我沒有親眼見過,但是卻見過幾個被鬼嚇得半死的人,不能説沒有鬼,只是我自信行得正,不做虧心事,即使真見了鬼,也能泰然相對,鬼也沒什麼好怕的。”
鄭妥娘嫣然一笑道:“對了,我也是持這個看法,所以他們繪聲繪形地説這園子晚上多可怕,我卻偏不信邪,非要住進來看看,結果什麼也沒見着,可見他們都是庸人自擾,自己嚇自己而已。”
一邊説着,一邊扶着朝宗的手,慢慢的向前走去。
在水閣臨池的那一面,還有一個精緻的小軒,用屏風擋着,裏面鋪着猩紅的地毯,當中是一張矮桌,桌上已經放好了一個銀色的大叩盤,輝亮的拱蓋叩着,可以知道里面必然是下酒的碟子。
銀碗、牙箸、銀壺,一派金碧輝煌。
朝宗眼睛一亮道:“好氣派!”
鄭妥娘笑笑地道:“這是我們此地最豪華的一套餐具,只有在貴客登門時才取出來應用的。”
“這個倒叫我汗顏了,我可不是貴客。”
“怎麼不是,你脱手就是整錠的銀子打賞,若非貴胄公子,何來此等豪情。”
“你怎麼知道我賞的是整錠的銀子。”
“從那小鬼連聲道謝的樣子以及他謝賞的行禮就知道了,昔日陶潛不為五斗米而折腰,這個小鬼卻也不讓古人,從不為五錢銀子而折腰,若得他折腰一禮,必然是在一兩以上的了。”
朝宗大笑道:“妙!妙極了,也虧你想得出來的,他在帶我進來的一路上,不停地數説着你的好處,説你是如何的大方,體恤他們,不克扣他們的賞錢,若有客人忘了給,你還會自掏腰包墊上。”
“我只是怕他們嘟嘴鼓腮那分如喪考妣的嘴臉,花幾個小錢消災,這些王八蛋們最可惡了,小氣一點的客人上門,他們那份懶洋洋的樣子,能把人活活氣死,沏茶的水是半冷半温的,半個時辰都泡不開茶葉來,這還不説,有時冬天,他們會遞上一條冰涼的手巾把子,直把那些姑娘氣得咬牙。”
朝宗笑道:“這也難怪,與小人爭利,還會有好臉色看嗎?他們不領工錢,自己吃喝,花比住客棧貴的價錢來睡柴房、做苦工、賠笑臉,就是靠着打賞收入,要是得不到賞錢,誰還肯來幹。”
“什麼?他們還要自理食宿,餘大娘這老虎婆也太黑心了,什麼人都要剝削,別家不領工錢就罷了,至少還管吃管住,每年換件衣裳什麼的。”
“這當然也不能一概而論,好在他們大都是自動投上門的,沒人強迫他們非做不可,你家的客人多,收入好,貼了錢也比別人賺得多,這些打雜粗便的老媽兒、小廝都不是省油燈,吃虧的事不會幹的。”
妥娘嘆口氣,不情願地搖搖頭道:“只是又要害你破費了,真不好意思。”
“妥娘,你若當我是個朋友,就不必計較這個,花點小錢,不落小人埋怨,不破壞今天歡聚,我以為這是值得的,人之相知貴在心,朋友便該互相照顧的,説不定我下回來的時候,有個急用,還要向你告個幫呢,你若是斤斤計較這個,倒使我不敢登門了。”
妥娘原是個灑脱的女人,她知道朝宗雖不富有,但是這點小錢也還花得起,而且朝宗的話也使她心裏很舒服,所以她高興地笑了,看見朝宗手中的荷葉包,卻又皺着眉頭道:“侯相公,你又帶菜來幹嗎,難道怕我這兒少了你吃的!我一回來就開始準備,足夠撐死你的。”
“我知道你一定會準備得很豐富,不過這裏面可難得,是我花了心思偷來的。”
“什麼東西,值得你去偷。”
“你打開看看就知道了。”
妥娘接過荷葉包,已聞到一股香氣,打開來後,忍不住一陣歡呼!
“好東西,我最喜歡吃螃蟹了,只可惜現下節令還沒到,市上賣的都太小,既沒油膏,又沒肉,你是從那兒弄來這麼大個兒的。”
眉兒皺了皺,想了一下,又道:“就是正趕上時令,這麼肥美的也難找,這是有錢都買不到的,你説是偷的我倒相信了,是那一家的?”
“趁熱吃吧!我連薑末陳醋都用瓶兒灌了來,你可能還不知道,偷來的東西特別好吃。”
“這個我知道,小時候,我就常溜到隔壁的墓園中老偷梨子跟桑果吃。其實那玩意兒買來也賤得很,一個大錢能買上一小筐呢,偷偷摘來的,吃着就特別有味,連帶青不熟的都下肚了,害得經常鬧肚子。”
她沉入了童年的回憶中。
朝宗笑道:“既然你懂得此中之趣,就不該追問來歷,反正我告訴你這不是買的,也不是物主送的,我拿走時她還不知道,這跟偷的差不多了,咱們快吃吧!”
鄭妥娘十分高興,侍候侯朝宗坐下了,立刻就把姜醋從瓶子裏倒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