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令的住處在城外,一處翠樹垂蔭的湖畔,以青竹搭建成一座水榭,座落湖中,由岸邊的九曲竹橋可達。
就憑這座水榭,即可看出公孫令的風雅脱俗,絕非沽名釣譽的世俗之人。
公孫令在此隱居多年,過着寧靜淡泊的生活,幾乎與世隔絕,從不與人交往。但他當年仗着獨創六合劍法成名,名氣太大,雖已退休,慕名來訪者大有人在。
然而,他均以身體不適為由,閉門謝客,至今尚無人到過水榭做客。即使玄真親自登門挑戰,亦是由那捧劍童子傳話,未蒙邀入。
今日情況特殊,公孫令破例邀眾人到水榭,他們怎麼不感到受寵若驚呢!
朝宗主僕是禿子跟着月亮走,沾了他們的光。
眾人隨着公孫令與劍童,剛剛走完九曲竹橋,已見兩個白衣絕色少女在水榭前恭迎。
她們年約十六七歲,形貌長得一模一樣,簡直無法分辨出誰是誰,而那份清秀脱俗之美,絕不似凡人,宛如天上仙女。
朝宗此番赴南京應考,曾見過無數秦淮金粉,如李香君、鄭妥娘、卞玉京等絕代佳麗,各俱特色,無不是羞花閉月之貌,沉魚落雁之姿。
但是,若跟眼前這兩個少女相比,那就黯然失色,毫無光彩,好比螢火之光,無法與日月爭輝了。
不僅是朝宗,所有人的目光,均被這兩個少女的絕世姿色吸引,驚為天人。
兩個少女對公孫令執禮甚恭,齊聲道:“老爺回來啦!”
她們對於公孫令帶回許多陌生人,似極感意外,卻絕不敢冒然多問。
公孫令微微笑道:“快去準備酒茶,招待客人。”
兩少女齊聲恭應,先行轉身入內。
公孫令這才招呼眾人,進入水榭。
水榭建在湖中,倒頗具規模,除了一間寬敞的大廳外,尚有上房、書房,以及兩間耳房等。
廳內佈置高雅,所有的陳設均為竹器,別具一番風味與情趣。
公孫令招呼眾人入座,逕自入內裹傷,竹椅不敷,有的只好站着。這點必須體諒,因為主人從不接待訪客,更想不到今日會突然來了這麼多人。
朝宗佔了個座位,興兒則恭立一旁。
公孫令雖很少與外界接觸,更無交往,但在場的這些人,他都曾經見過。
當他自房內走出時,眼光一掃,突然發現朝宗主僕二人,似覺陌生,不禁問道:“恕老朽眼拙,這兩位好像從未見過是嗎?”
朝宗只好起身拱手道:“在下侯朝宗,途經此地,在茶樓中無意間聽得今日之事,機會難逢,所以跟去馬蹄坡一開眼界。”
公孫令笑笑道:“侯老弟大概亦是習武的吧,否則不會對此事發生興趣,不知師承何人,屬何門派?”
侯朝宗道:“在下只是個讀書人,此番是赴南京應考,原欲等待發榜的,臨時突接家書,才趕回歸德。”
公孫令不再追問,笑笑道:“難怪老弟文質彬彬,氣度不凡,不像咱們這些個動刀舞劍的老粗啊!”
此言一出,頓時引起鬨堂大笑。
因為在場的人,除了朝宗主僕之外,幾乎全是身懷武功的江湖人物。
侯朝宗尷尬道:“在下來得實在冒昧……”
公孫令道:“那裏!那裏!老弟既然來了,就是老朽的客人,不必見外,少時以粗茶淡酒相待,聊盡地主之誼。”
朝宗告了一聲擾,這才坐下,不再言語。一面聽他們談論馬蹄坡的事,一面苦思如何伺機打聽程海山的下落。
這時,姓秦的老道忽道:“公孫先生斷了那崑崙老道一臂,他懷恨帶憤而去,必然不肯就此罷休。崑崙是九大門派之一,人多勢眾,不太好惹,萬一……”
公孫令胸有成竹道:“今日馬蹄坡之事,各位均在場目睹經過,崑崙派乃是名門正派,不致是非不分,仗勢欺人,若是為此糾眾前來興師問罪,必要時尚望各位做個見證,證明錯不在老朽。”
難怪他破例,邀這批人來水榭,原來有求於他們。可見一個人無論多孤傲,必要時還是會向現實屈服的。
牛彪是大老粗,一拍胸膛道:“在下第一個為公孫先生做證!”
眾人齊聲響應,表示義不容辭。
姓秦的老者卻耽心道:“胳臂總是朝裏彎的,萬一崑崙派方面,聽信那老道片面之詞,這事就麻煩了。”
其中一箇中年壯漢道:“秦老的話不錯,咱們都是六合境內的人,崑崙派方面必然認為咱們向着公孫先生,做證不足以取信啊!”
姓秦的老者道:“如果能由局外人……”
眾人的目光,不約而同的移向了侯朝宗主僕二人。他們是途經六合,與公孫令毫無交情,自是最客觀公正,最理想的人證。
尚未等公孫令開口,朝宗已自告奮勇道:“若有必要,在下願為公孫先生做證!”
這下可急壞了興兒,忙一拉朝宗衣袖,輕聲道:“公子……”
朝宗一施眼色,阻止他説下去。
公孫令已喜形於色道:“老弟能仗義為老朽挺身做證,那是再好不過了,只怕耽誤老弟的行程……”
侯朝宗笑道:“那倒無妨,倘若時日不多,在下可留此等候,如果為時太長,則在下必須先回歸德一趟,然後再專程趕來。”
公孫令眉頭一皺,道:“崑崙遠在藏域邊陲……”
姓秦的老者接道:“依老夫看,那老道來的可能不止他一人,今日自取其辱,斷臂含恨而去,必然糾眾前來報復。如此則一兩日內,定然會到,這位公子既有意為公孫先生做證,何妨暫留數日,否則,他就是回崑崙去了。此去崑崙何止數千裏,往返一趟,最快也得一兩個月,公子就不必在此耽擱太久,可以先返歸德,事畢儘速趕來即可。”
公孫令頷首道:“如此甚好,但不知侯老弟意下如何?”
侯朝宗正中下懷,毫不猶豫地道:“在下就暫留三五日吧!”
興兒情急道:“公子,咱們僱的馬車……”
朝宗已決心留下,吩咐道:“你立刻回城去,就説我臨時有要事,需在此耽擱三五日,他願意等,可以另加他幾兩銀子,不願就給二兩銀子打發他回去。對了,順便找家客棧……”
公孫令接道:“客棧不用了,侯老弟若是不嫌棄,就請在寒舍委屈數日吧!”
朝宗心裏暗喜,嘴上卻道:“怎好打擾老人家……”
公孫令起身上前道:“承侯老弟慨允留下,豈有不住寒舍之理。”
隨即,又吩咐童子道:“小順子,你帶着銀子跟這位小哥兒去城裏一趟,把馬車打發了,將侯公子的行囊取回來。”
小順子恭應一聲,忙入內去取銀子。
興兒心裏叫苦不迭,但他是下人,不得不聽朝宗的。等小順子取了銀子出來,二人即離開水榭,直奔城裏而去。
小順子才十來歲,腳力卻極為輕快,一路健步如飛,顯然學過武功。興兒跟他比起來,可差了一大截,拚足了勁猛追,仍然跟不上。
幸好水榭距城裏不過數里,一陣飛奔,總算進了城,早已把興兒累得上氣不接下氣。
來至茶樓門前,只見車把式已高坐車頭座上,等得不耐煩了。
興兒忙揮手招呼道:“喂!趕車的大叔……”
不料車門推開,跳出一人,竟然是洪瑞!
興兒意外地一怔,不禁又暗自叫苦,原想擺脱這傢伙才改走陸路的,想不到又被他跟上了,真是陰魂不散。
洪瑞卻笑道:“小哥兒,聽趕車的説,你們去看熱鬧了,原想趕去的,又不知道地方,咦!怎麼就你一個人回來,侯公子呢?”
興兒不答,反問道:“公爺怎麼知道咱們在這兒呢?”
洪瑞正色道:“今晨船快開時,我見你們尚未回船,唯恐出了事,要船家等等,趕到城裏客棧去找你們,才知道你們半夜就走了。我耽心你們走夜路不安全,所以一路趕來,發現這輛馬車停在茶樓口等人,一問趕車的,果然是在等你們。”
興兒心想:你倒真熱心,只怕不是耽心咱們的安全,而是別有用心吧!
但他卻強自一笑道:“多承公爺如此關心,小的代我家公子謝了。”
洪瑞瞥了小順子一眼,又問道:“侯公子呢!”
興兒遲疑一下,始道:“我家公子臨時有事,要在此地耽擱數日,不急着趕路啦!”
洪瑞詫異道:“哦!公子要在六合停留?”
興兒點點頭,向車把式説道:“趕車的大叔,咱們要在此地耽擱個三五日,你願不願意等?”
車把式悻然道:“等三五日?開玩笑,那怎麼成!”
興兒笑了笑,道:“能等,外加幾兩銀子,若是不能等,就把這一趟的路程照來回算給你。”
車把式不悦地道:“説好是去歸德的,這會兒才到六合,你們要怎麼算呢?”
興兒尚未及回答,小順子已經跳上了車頭,把一錠銀子塞在車把式手上,笑問道:“這該夠了吧!”
他給的不知是多少,只見車把式用手掂了掂重量,忙眉開眼笑地道:“夠了!夠了!多謝啦!”
問題頓告解決,興兒立即上車,取下了行囊。
小順子上前爭道:“我來挑!”
興兒雖比小順子年長几歲,但自知腳力比不上他,不禁暗喜,嘴上卻故意婉拒道:“那怎麼使得……”
小順子笑道:“有什麼使不得,我挑了擔子,也比你走得快呢!”
小小年紀,口氣竟是如此之狂!
但他説的是事實,使興兒無法爭論,只好認輸。
小順子不夠高,將扁擔兩頭的繩結縮短一截,才能把行囊挑起。
興兒這才向洪瑞道:“公爺,再見啦!”
洪瑞不便要求跟去,只好強自一笑,道:“只要你們沒事,我就放心了,替我問候你家公子。”
目送兩小離去,他略一猶豫,立即悄然尾隨。
一出城,小順子就問道:“那傢伙是什麼人?”
興兒道:“六扇門裏的官差,不知為什麼,一路跟咱們耗上了,咱們搭船,他也搭同一條船,咱們為了擺脱他,改走陸路,他又跟來……”
小順子接口道:“要不要擺脱他?”
興兒一怔,詫然道:“難道他……”
正待回頭查看,小順子急加阻止道:“不要回頭,如果要擺脱他,那就瞧我的好了。”
興兒笑道:“好哇!看你有什麼本事,把這陰魂不散的傢伙擺脱掉?”
小順子笑而不答,腳下一加勁,改變方向,直朝馬蹄坡飛奔。
別看他小小年紀,且挑着沉重的行囊,興兒的腳力仍然比不上他。
洪瑞遙見二小突然加快腳步,疾奔如飛,只道他們少不更事,彼此不服氣,在比腳力,根本未想到他們會搗什麼鬼。
他不敢追得太近,仍然保持適當的距離,以免被他們發現有人跟蹤。
一路跟至馬蹄坡下,轉眼之間,已不見兩小影蹤,使洪瑞這才情知有異。急忙衝上山坡,那還有他們的人影。
洪瑞不禁暗罵道:“這兩個小鬼,居然……”
話猶未了,突聞身後“呼!”地一聲,似有暗器射來。
他急錯步回身,出手如電,將飛來之物接個正着,那知定神一看,竟是一截連手帶肘的血淋淋斷臂。
這條斷臂是玄真老道的。
洪瑞猛然一驚,急將斷臂摔開,怒喝道:“兩個小鬼!你們替我滾出來!”
山坡上有幾處亂石堆,怪石嶙峋,兩小顯然是藏身石堆中。
喝聲沒有絲毫反應,四下靜寂無聲。
洪瑞眼光一掃?發現右方數丈外,一座丈許高巨大石筍旁,露出一片衣角,正緩緩地抽回。
他冷冷一哼,心想着:小鬼!看你往那裏逃?
於是,他不動聲色,故作四下搜索狀,先向左方走幾步,才回身走近右方石筍,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旁繞過去。
那知定神一看,石筍後根本無人藏身。
只見地上有一件外衣,用一根長索綁着,長索延伸至數丈矮樹叢後,正緩緩地在拖動着。
方覺受騙,猶未及轉身撲向矮樹叢,突覺背後“靈台穴”一麻,頓時失去知覺,倒地不起。
小順子人在數丈外,竟以一塊小石子擊中洪瑞的穴道,就憑這份勁道,及認穴之準,已足驚人,何況他只是個十來歲的童子。
他小小年紀,就有如此驚人身手,公孫令的武功之高,豈不更高深莫測!
正因他年紀小小,功力火候不足,否則就用不着石子,可用“隔空點穴”了。
這時興兒已從矮樹叢裏跳起,鼓掌大笑道:“好!好!小兄弟,真有你的。”
小順子機伶調皮地一笑,趕快去查看一下,證實洪瑞確已昏迷,這才放心。
興兒已趕了過來,充滿好奇地問道:“小兄弟,你一塊石子能把他擊倒?”
小順子笑笑地道:“我差遠了,如果是老爺爺,根本用不着石子,老遠用手一指,就可以制住他的穴道。”
“哦!有這麼厲害?”
“當然!這叫隔空點穴法,再過幾年我就能做到了。”
“如此説來,你那老爺爺的武功,定然是天下無敵了?”
小順子一本正經地説道:“不!老爺爺常説,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武功一道學無止境,他老人家一生從未遇過對手,但是,武功比他高的大有人在,只是尚未遭遇到罷了。”
興兒沉默了一下,忽道:“公孫先生是你爺爺?”
小順子沮然道:“我連父母是誰都不知道,那來的爺爺。我才三歲時,就被一個老叫化送來,跟着金妞和銀妞兩位姐姐,一起叫他老爺爺。”
興兒人小鬼大,對審美也有一套。在他眼裏看來,水榭前所見的兩位白衣少女,確實是美極了,不禁又問道:“那兩位長得一模一樣的姑娘,是公孫先生的孫女?”
小順子搖搖頭道:“不!她們是一對攣生姐妹,聽説跟我一樣,兩三歲就被人送來,由老爺爺撫養長大的。”
“真難得,公孫先生一個單身老人,能把你們一個個帶大。”
小順子深深一嘆道:“本來還有個温婆婆,就是帶着金妞和銀妞兩位姐姐一起來的,可是前兩年已病死了。”
興兒見他有些感傷,忙把話題岔開,道:“現在,這個傢伙怎麼辦?”
説時,向地上躺着的洪瑞一指。
小順子笑笑道:“就讓他躺着,一個時辰之後,自然會清醒過來的。”
興兒微微點頭道:“好!那就不管他了,咱們快回去吧!”
小順子即將外衣拾起,解開長索穿回身上,再走入矮樹叢,以長索捆好行囊,仍由他挑着,階同興兒走下山坡,直奔水榭而去。
這時,水榭裏已經熱鬧起來了,賓主正開懷暢飲,毫無拘束。
侯朝宗在南京時,每有聚會,均是設在秦淮舊院,在座的無不是騷人墨客,及飽學的風雅之士。談的除了憂國憂民的論調,就是風花雪月,或者亂髮牢騷,仗着幾分酒意,一吐心中對現實的不滿。
此刻面對着這批人,則幾乎全是身懷武功的江湖人物,他們與那般學子的温文儒雅截然不同,個個放蕩不羈,豪邁而不拘小節,甚至有幾個旁若無人,滿嘴粗話。
以侯朝宗的家世、學識,以及平時的交往情形,跟這些“粗人”應是格格不入的,但是他毫無這種感覺,反而如同好友聚在一堂,沒有任何顧忌。
人數太多,分成了好幾桌,雖非山珍海味,滿桌盡是湖裏的魚蝦螃蟹,山中野味,及竹林裏初出的嫩筍,岸邊自種的蔬菜,經過了精心的烹製,無不鮮美可口,令人垂涎三尺。
所有菜餚均有兩個絕色少女親手烹調出來的,使在座的人讚不絕口。
主人更將珍藏的陳年佳釀,一罈罈的抬出來待客,讓大家開懷暢飲。
在座的除公孫令之外,以姓秦的老者年紀最長。
酒過三巡,他忽然朗聲道:“久聞公孫先生家中金銀雙嬌,堪稱貌比天仙,人間罕見。
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尤其這一手佳餚,更是色香味俱全。兩位姑娘忙了好半天,也該歇歇,讓咱們為她們的辛勞敬上一杯呀!”
這一提議,獲得大家熱烈的響應。公孫令難拂眾意,只好叫出一對孿生姐妹,輪流向每一桌敬酒。
她們的絕世姿色,超凡儀態,尤其兩人長得一模一樣,令人無不為之目瞪口呆。
原是起鬨要敬她們酒的,現在面對兩個仙女下凡般的少女,竟然個個忘其所以,已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大老粗牛彪忽起身道:“名師出高徒,強將手下無弱兵。公孫先生的六合劍法,譽滿天下,想必兩位姑娘的劍法,定然大有可觀,今日機會難得,可否讓咱們大家一開眼界?”
眾人更為振奮,齊聲附和道:“對!對!”
兩個少女面有難色,又不便斷然拒絕,只好以求援的眼光瞥向公孫令。
姓秦的老者也捋須而笑道:“今晨在馬蹄坡,公孫先生對那老道手下留情,似未全力施展,何不讓兩位姑娘一展身手,也好讓咱們能一窺六合劍法之堂奧啊!”
又是一陣起鬨,使得公孫令只好勉為其難道:“既然各位興致甚濃,金妞銀妞!你們就獻一次醜,算是為各位叔叔伯伯們助酒興。”
兩個少女齊聲恭應,逕自入內取劍。
公孫令遂道:“有勞各位幫個忙,把桌椅向旁撤一撤,地方比較寬敞些。”
眾人立即動手,那消片刻,已將桌椅撤開。
這時大家才明白,水榭裏一共只住了老少四人,為何要這麼大的廳,原來是兼作練武之用。
倏而,兩個少女已更換了一身白色勁裝出來,各人手執一劍。仔細地一看,她們拿的竟然是竹劍。
她們恭恭敬敬的向公孫令一禮,再把拳向四周一拱,齊聲説道:“晚輩們獻醜了!”
兩個少女相對站定,各自退後三步,抱劍而立,擺出準備進招的架勢。
她們竟然都是左撇子,以左手仗劍,右手掏劍訣,腳站子午樁,各自把劍一領,齊聲嬌喝道:“請!”
話聲甫落,雙雙已掄劍進招,施展出六合劍法。
雖屬表演,但是兩個少女你來我往的,招招均精奧絕倫,凌厲無比,如同以命相搏,險象環生。
但她們配合得天衣無縫,見招拆招,見式封式,不僅表演逼真,且毫無瑕疵,令人大開眼界,歎為觀止。
尤其兩個少女的形貌,裝束一模一樣,攻守愈來愈快,只見兩條白影旋動,兩支竹劍翻飛,化出無數人影與劍影,根本分不出那個是金妞,那個是銀妞,更使眾人眼花撩亂,目不暇給。
六合劍法果然名不虛傳。
就在眾人凝神摒息,看得心服口服,大呼過癮之際,興兒與挑着行囊的小順子已經回來了。
他們不敢驚擾,放下了行囊,悄然溜進了廳內。
侯朝宗正看得出神,突覺衣袖被輕拉兩下,轉頭一看,才發現興兒已站在身旁。
興兒把嘴角扯動兩下,一施眼色,示意朝宗跟他走出廳外,始輕聲道:“公子,那個陰魂不散的傢伙又跟來啦!”
侯朝宗聽得一怔,驚詫道:“那個官差?”
興兒道:“除了他,還會是誰?”
“他知道咱們要在此地停留嗎?”
“公子放心,咱們已經把他擺平啦!”
“哦?你們把他擺平了?”
當興兒剛把入城的經過説完,廳內突然傳出一聲喝-,顯然兩個少女的表演已經結束,贏得如雷的掌聲。
侯朝宗無暇追問興兒,急忙回到廳內,只見兩少女正斂劍答禮,然後轉身向耳房那邊走去。
再一看,小順子亦向公孫令耳語,大概是在報告入城取行囊的情形。
這時姓秦的老者正走向前,大拇指一豎道:“好!好!兩位姑娘的表演精-極了,不是在下奉承,以我苦練數十年的刀法,在她們劍下絕挺不下十招!”
公孫令笑道:“秦兄過謙了,她們只能助個酒興,那可跟秦兄仗以成名的金風刀相提並論。”
原來這姓秦的老者,正是金刀秦鵬,也就是六合最大鏢局金風鏢局的鏢主,在南七省名氣不小。
秦鵬哈哈笑道:“好説!好説!公孫先生如此抬舉,更使在下慚愧了。”
牛彪也趨前道:“秦老有什麼好慚愧的,你至少還能挺十招,在下恐怕連接三招都接不下呢!”
此言一出,又引起了鬨堂大笑。
公孫令已瞥見侯朝宗神色有異,但他不動聲色,若無其事地招呼眾人道:“各位請繼續喝酒吧!”
不待吩咐,眾人又抬回桌椅,各自歸座,繼續開懷暢飲起來。
朝宗只是途經六合,碰巧趕上了這場熱鬧的過客,無足輕重。由於需他留下來做證,頓成為重要人物,自然備受禮遇。
他坐在主桌,在座的除了主人公孫令外,尚有金風鏢局老鏢主秦鵬,在南七省名氣不算小。
還有牛彪,在城裏開着兵器鋪,打造得一手好兵器,武功雖是平平,卻天生臂力過人,也算是位小有名氣的人物。
尚有那中年壯漢,姓丁名振武,在城裏開創武館,跟他習武的人數不少,今天就帶來了十幾個。
敬陪末座的幾人,則是金風鏢局的鏢師,在江湖上走鏢多年,走南闖北的,也都闖出了名號。
其他幾桌的,除了朝宗在茶樓遇見的五人,是六合城內的無業遊民之外,都是曾經拜師學習,身懷武功,如今已成家立業的練家子。
整個廳內,只有朝宗是個讀書人,但此刻他卻儼然是主客。
公孫令已知兩個小鬼,將洪瑞制倒在馬蹄坡的事,但他絕口不提,只是頻頻敬酒,陪眾人開懷暢飲。
大家興高-烈,吃喝了足足兩個時辰之久,才盡興告辭而去,只留下了侯朝宗主僕二人。
公孫令親自送眾人至湖邊,秦鵬止步回身道:“公孫先生留步,崑崙派方面有任何的動靜,請隨時通知,咱們立即趕來。”
丁振武自告奮勇道:“在下回館裏安排一下,今晚就帶些人來,以防萬一。”
牛彪更不甘後人道:“把我老牛也算上!”
公孫令對他們的熱誠,頗為感動,但卻婉拒道:“不用了,老朽尚可應付,若有必要,自當請各位相助一臂之力。”
秦鵬等人心知公孫令不願受打擾,自不便勉強,只得告辭而去。
公孫令回到了水榭,一進大廳,見朝宗主僕正在幫忙收拾,忙上前阻止道:“快住手!
快住手!金妞銀妞!你們怎可讓客人來收拾?”
兩個少女尚未答話,朝宗已搶着道:“二位姑娘已夠累了,在下反正閒着,幫忙收拾一下有何不可。”
公孫令正色道:“讓她們去收拾吧!侯老弟就不用去管了,請來書房,老朽有話説。”
侯朝宗心知,必定是追問洪瑞的事,只好微微點頭,隨公孫令進入書房。
賓主方坐定,小順子已送入香茗,逕自退出。
公孫令這才問道:“候老弟此行,可知一路有人跟蹤?”
朝宗微微頷首道:“在下就是為了擺脱那傢伙,才改走陸路的。”
“侯老弟可知他身份?”
“他是京城裏的官差。”
公孫令一怔,詫然道:“那侯老弟……”
朝宗強自一笑,道:“公孫先生放心,在下絕未犯奸作科,他要追捕的另有其人,是個在逃的女犯。”
公孫令不解道:“哦?那他為何一路追蹤你呢?”
朝宗避重就輕地道:“他以為在下掩護那女子逃出南京,是以不死心,一路跟蹤。”
公孫令道:“原來如此,但不知那女子是何人?所犯何罪?讓那公差不辭辛勞,由京城追到南京,又從南京一路追蹤侯老弟?”
朝宗趁機道:“據説那女逃犯之父,於魏忠賢當權時,曾任東廠錦衣衞領班……”
公孫令暗自一怔,只輕輕地“哦!”了一聲,隨即恢復了平靜。
朝宗看在眼裏,不動聲色,接着又説道:“好像那東廠鷹爪受魏忠賢陷害,犯了滅門之罪,他本人當場遭亂箭射死,兩個子女則幸得其父好友通知,得以及時逃生。”
他故意語焉不詳,遺露謀刺先皇一節,似在觀察對方的反應。
那知公孫令也不動聲色道:“哦?如此説來,那女逃犯已逃亡多年了?”
朝宗只好微微點頭道:“正是逃亡多年,最近他們兄妹潛返京城,男的被捕,女的逃脱,所以那公差一路追到南京。那夜追到在下住處附近失蹤,公差曾率眾各處搜索未獲,因而懷疑在下窩藏,然後又掩護她逃離南京。”
公孫令沉吟一下道:“原來如此,難怪那公差一路緊追侯老弟不捨了。”
朝宗故意嗤之以鼻道:“他也真是死心眼兒,即使在下曾暗助那女逃犯,也絕不可能攜之同行啊!”
公孫令道:“剛才那公差被小順子點了穴道,昏倒在馬蹄坡,如此一來,反而弄巧成拙,使侯老弟更難脱嫌了。”
朝宗心存僥倖道:“好在他不知道,在下是在公孫先生這裏……”
公孫令輕嘆道:“沒有用,他已風聞今晨馬蹄坡之事,只需一打聽,即知老朽的住處。”
朝宗憂形於色道:“若讓他找來,倒是替公孫先生找了麻煩,如何是好?”
公孫令淡然笑道:“老朽倒不怕麻煩,不過,侯老弟最好明告,是否與那女逃犯之事有關,也好讓老朽心裏有所準備,知道如何應付。”
朝宗慎重考慮之下,終於當機立斷,坦然承認道:“實不相瞞,確有其事!”
公孫令又問道:“侯老弟與那女逃犯系舊識?”
侯朝宗道:“素不相識,他們兄妹二人逃亡多年,曾落草為寇,在下赴南京應考途中,尚被擄回山寨……”
公孫令詫異道:“既是流寇,又曾-持你們主僕,侯老弟為何助她?”
“公孫先生有所不知,在下與興兒被押回山寨時,正值米脂流寇李自成,派人邀他們兄妹結拜為義兄,也就是山賊首領加入。他們以此次出山,始獲悉新皇登基後,魏忠賢等亂臣賊子已死為由,決心洗手不幹,因而發生了內訌,反目成仇。兄妹二人寡不敵眾,被擒與在下關在一處。當夜咱們四人合力設法逃出,因此也算共過生死患難。”
公孫令點點頭道:“原來如此!”
侯朝宗接着又道:“在下突接家書,因家祖母病重,思孫心切,準備啓程迴歸德的前兩日,那夜她又被追捕,逃入在下住處藏身,僥倖未被發現。後來她才説明,兄妹二人潛回京城時,被那山賊首領懷恨報復,派人向官方告密,致其兄入城即被捕,她企圖營救未成,突圍逃出,趕來南京即是為了找在下……”
公孫令更覺詫然道:“她為何急於找候老弟?”
朝宗道:“為的是打聽一個人。”
“什麼人?”
“就是當年冒險通知他們兄妹逃命者,也就是他們的救命恩人。”
“那……侯老弟想必識得其人吧?”
侯朝宗心知時機已成熟,一面暗自觀察對方的反應,一面説道:“那人曾是舍下武術教練,姓程名海山。”
果然不出所料,公孫令神情突然大變,道:“令尊莫非就是曾任户部尚書的侯恂侯大人了?”
“正是家嚴……”
公孫令臉色霍地一沉,道:“那你早就知道老朽了?”
“曾經聽程師父提及您老人家……”
“哼!原來你是有謀而來的!”
“不!事先在下絕不知老人家在此,今晨抵達城裏,在茶樓中無意間聽人談起以劍會劍之事,一時心動,才決定前往馬蹄坡的。”
公孫令冷冷地笑道:“那女逃犯去南京,為的是要找程海山。而你卻來了六合,竟然自告奮勇,願意為老朽挺身做證,藉此順理留了下來。若説不是有謀而來,教老朽如何能相信呢?”
侯朝宗坦然地道:“實不相瞞,在下所説絕無半句虛言,而是得知您老人家在此後,才想到老人家或許知程師父的行蹤,欲順便探查一下。若説事先有預謀,特地為此而來,則在下絕不承認!”
公孫令的臉色這才慢慢的轉緩下來。
他不禁輕輕地長嘆了一聲,道:“七八年了,程海山確實來過一趟,僅住了兩日即離去,從此不知去向。”
朝宗大失所望道:“那就難找他了……,公孫先生!不知程師父七八年前來此,可曾提及義救紀家兄妹之事?”
公孫令想了想,緩緩地道:“他剛剛説了個開頭,就被老朽把話給擋了回去,因為我不願聽紀俠的事。”
“為什麼?”
公孫令猶豫了一下,始從容不迫地道:“程海山既提及老朽,侯老弟大概也知道老朽曾藝出少林。因為老朽是俗家弟子,藝成即下山,打算自立門户。行走江湖多年,曾收了不少弟子,程海山即是其中之一。少林分南北兩脈,老朽屬南少林,紀俠則屬北派,論輩份,他比老朽晚了一輩,但他卻是從小剃渡,六根已淨,立志終身依缽佛門的正宗少林弟子!”
侯朝宗聽得一怔!
他被搞得滿頭霧水,紀俠既是出家人,怎會娶妻,且生兒育女呢?
公孫令卻為他解開了這個謎。
他頓了頓,又道:“他早年犯了清規,被逐出了師門,後來索性娶了那女子為妻。這倒也罷了,在魏忠賢當權時,為擴張東廠的勢力,廣羅天下各派的高手,紀俠竟然不惜賣身求榮,投靠了東廠,仗着他一身的武功,不久便升為錦衣衞領班,成為魏忠賢的親信。甚至將老朽的弟子多人,拉去充當東廠的爪牙!”
侯朝宗這才明白,公孫令為何對紀俠成見如此之深了。
公孫令卻愈説愈為生氣。
他憤憤地又説道:“老朽就是為此心灰意冷,決心從此不收弟子,封劍來此隱居,所以程海山一提到了紀俠,老朽就怒從心起,根本不容他説下去!”
朝宗婉轉地道:“據在下所知,紀俠後來已覺悟,為了妻子兒女,無法脱離東廠,只得委屈求全。結果因斷然拒絕魏忠賢密令,去殺害忠良,致遭魏老賊陷害,蒙上了謀刺先皇之罪,當場為亂箭射死。若非程師父跟紀俠素有往來,交情甚深,冒險趕去通知那兩兄妹連夜逃命,紀家已滅門了,斷了香煙了!”
公孫令冷哼了一聲,道:“他是咎由自取,不足同情!”
侯朝宗卻不以為然道:“紀俠雖曾誤入歧途,但他畢竟及時懸崖勒馬,不失為明辨是非者。何況,他人已死……”
公孫令霍地站了起來,面上一片怒色,沉聲地道:“不必再談他了!侯老弟,你若是為打探程海山去向而來,恕老朽無法奉告,如果仍願意留下為老朽做證,非常的感激,否則絕不勉強!”
侯朝宗不禁一怔!
隨即,他若有所思地道:“您老人家若是有所不便,在下可去城裏住客棧,但在未替老人家做證之前,絕不離開六合。”
公孫令敞聲大笑道:“哈哈哈!既然把話説開了,侯老弟要是不留在寒舍,那就是看不起老朽了。”
侯朝宗也灑然地笑了一笑,道:“公孫先生言重了,在下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只要不嫌棄打擾,在下極願意多留些時日,享受您老人家的佳餚美酒,欣賞這一片恰人的湖中景色呢。”
二人彼此相對着,哈哈大笑起來了。
侯朝宗決心留在水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