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山依舊,人事如昔,金陵的風光,秦淮河上的澈夜笙歌都沒有變,這四年中,變得最多的是他侯朝宗。
因為己卯科的鄉試他落了第,那是他父親看了他的稿子後,就下的評語:“徒事鋪設,華而不實,文章看起來如錦如繡,卻像是個繡花枕頭一般,金玉其外,而敗絮其中,有點眼花的考官絕不取你。”
果然等報條傳來,氣死人的是中了副榜的榜首。
那是考場中的新花樣,所謂副榜,是取考生中文章不俗而內容未為考官所許的佳作。
副榜只是在心裏上一種空虛的滿足,作不得數的,不能作為參加京比的資格的。
但是卻要像那些正式及第的人一樣的拜房師,會同門,該化費的一文不少,對那些家境清寒的學子而言,這種榜還是不中的好。
朝宗的文章中在副榜榜首,座師是侯恂的同年,很客氣地着人帶了封信來,對朝宗的才華着實誇獎了一番,而後才致歉意,説如此天下殷亂,寇患四起,朝廷取士,乃以經世致用為主,故而本科取才,亦以樸實為主,世兄之大作若在太平盛世,鼎甲可期,所欠者未得其時,乃有遺珠之憾,現在朝廷正在勵精圖治,遣派大軍剿寇,四海昇平之日,想來不遠,斯時世兄必為揚眉吐氣之日矣!
侯恂看了倒不怎麼樣,朝宗卻把信撕了個粉碎。
他最氣的是座師的信上沒叫他用功,也沒叫他在實務上多下功夫,似乎認定了他這輩子只會作個太平官,年頭兒不太平,他這種人就沒有出頭的日子了。
他自己暗暗咬牙,把一些經世實務的文章鑽研了一陣,又對八股的時文下了一番苦功,自信可以諸路皆通,不管座師是那一種人,那一種口味,都能摸對八分了,然後在辛已科鄉試上出口氣,考它個真正的第一名。
那知道天不從人願,他的祖母跟母親竟在先後兩年內去世,他因為守制,不能赴試,把行程又耽誤了。
再後,境遇更糟,局勢也更亂,李自成的流寇勢力愈形囂張,官兵節節敗退。
京師天天接到捷報,都是説那兒大獲勝利,那兒殲匪多人,可是流寇不但沒剿清,反而越來越多了,朝廷的負擔也越來越重。
將領們虛報名額,侵吞糧餉,已是不爭的事實,號稱十萬大軍,最多隻得六萬人,其中老弱傷殘又佔了一半,真正能戰的不過三萬人。
就這三萬人也比烏合之眾的流寇強,戰事未必不可為,可是那些將領不在前線督戰,只躲在幾個大城市中尋歡作樂,聽任那些軍卒們去胡鬧。
他們避開了大股的流寇,專門吃那些小股的散匪,所以頻頻傳捷。
將領們吃空缺,兵卒們只有吃老百姓,流寇過後挨搶一次,軍隊過來又要挨搶一次,只弄得好好的田莊荒蕪了,民不聊生之下,不是投軍就是投寇。
投軍則為那些將帥們多了請補發糧餉的藉口,他們虛報戰績,一箭未發,謊報成血戰終日,一個人沒丟,卻報成損失慘重,趁機把以前吃的缺額報銷掉,殺了十幾個小毛賊,説成殲敵千餘,然後要就地徵募民夫,擴充軍隊,請求補充軍備。
事關重大,皇帝沒有理由不準,準如所請後,當然要跟着給錢,可是連年戰禍,出的比入的多,國庫早空,不得而已,只有加重賦徵了,除了一般的年賦加重之外,又更增添了練軍的糧餉,遼東拒金的遼餉等等,益發使得民窮財盡,天下不安了。
剿匪的軍隊越養越多,但流寇也越剿越多,由小股變成大股,由搶掠城池變為占城掠地。
河南歸德還沒有淪匪,但是寇勢已近,無數的災民湧到,使得城裏一些富户都開始逃難了。
朝宗也是那個時候逃難離開家鄉的,沒有什麼地方可去,他自然而然地來到了南京。
闊別四年,南京城居然全無改變,倒是他自己變得很潦倒了。
離家時,他帶了幾百兩銀子,已是罄其所有了,他父親告老回家時,固是略有積蓄,但是都置了田產,那是搶不走的財富,可惜的是也搬不動,尤其是禍亂之年,多少的良田荒蕪了無人耕種,自然也不會有人肯拿錢來買田地,因此,能夠給朝宗帶走的錢也有限了。
上次還帶了個興兒,這次卻是孤身一人上路了,因為興兒那小子畢竟經不起桂花的纏勁娶了她。
事前,他雖是滿心不情願,但是婚後,卻好得像蜜裏調油,朝宗要走時,原想帶了興兒的,可是桂花的肚子大了,分娩在即,桂花倒是希望他能跟朝宗出去轉轉,混個出頭的,但興兒自己卻是捨不得離開了。
家中除了興兒之外,也沒有少壯的男僕了,朝宗乾脆一個人上了路。
來到南京,他又找到了舊日的一批朋友,他們也都還是老樣子,復社的聲勢依然壯大,對朝廷的議論更多了,因為史可法入了閣,兵鎮揚州,他是復社的強力支持者,因為他是東林六君子中左光斗的學生。
但是在南京,反覆社的力量也不小,那也包括了一些將帥以及幾位皇親勳爵,只不過這些人只在心裏討厭他們,沒有公開地結合在一起,跟復社作對而已。
吳次尾住進蔡益所書坊,朝宗只有暫住在一家小客棧中,在南京,居然看不見一點戰亂的現象,大家都很放心,認為流寇雖兇,打不到南京江南來。
因為江南是天下財富集中的地方,朝廷雖在北邊的燕京,但國庫的主要收入全賴江南,對保護江南比保護京師尚力,京師吃緊,朝廷可以遷到江南,江南如失,朝廷沒了收入,就非垮不可了。
老百姓這樣想,一般的將領也都這樣想,他們把自己的家也都搬到了南京,有幾個直接領軍的都督,乾脆在南京設了行轅,為的是便於申領軍餉,反正錢是在江南撥付的,解到京師再發下來,輾轉費事,軍情緊急,經不起耽誤,乾脆派員在南京具領了。
因此,南京城中,仍然是一片昇華。
朝宗的來到,復社中人是十分興奮的,他們正想有所作為,加入了一個生力軍,自然就更為起勁了,朝宗初來時,心情也是充滿了激憤的。
他身經流離,對流寇侵擾的情形較為了解,對那些軍紀敗壞的官軍擾民尤甚於寇患,更是深惡痛絕,把一路上所見所聞,口誅筆伐,大大的罵了一陣,言下對一些好的將帥,則又多加推崇。
這一來,侯公子在金陵立刻又成為名人了,雖然他得罪了不少的人,但是也獲得了不少的支持,尤其是閣部史可法,督帥左良玉以及在遼寧的大元帥袁崇煥等,他們跟朝宗的父親侯恂相知頗深,而朝宗言下,又對他們推崇備至。最重要的是他們都手握重兵,舉足輕重,所以朝宗雖然開罪了不少有力之士,卻因為有了這幾位有力的後台,沒人敢奈何他。
朝宗看得很準,他知道國勢如麻,等到科舉而入仕途,實在太慢,何況上次鄉試落第,給他的刺激也太深,他決心另創一條偏途。
他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到了南京,立刻就看出復社這條路大有可為,復社的言論,已具有震動朝廷的力量,説了那篇言論後,他在南京立刻成了個到處受尊敬的人,以前只是斯文的圈子裏知名,現在則是朝野皆知了,那怕是走到街上,都有人恭恭敬敬的招呼他,讓路給他,而且別處的軍旅代表來到南京,也一定要來作禮貌上的拜訪。有的是慕名討教,有的則是暗中相求,請他在口下留情。
到南京才兩個月,他儼然已是復社中的領袖了,尤其是一般太學生,更將他奉若神明。
名,是創下了,朝宗卻在暗中叫苦,因為他的錢卻愈來愈少了。
因為他是個大名人,應酬日繁,化費也多,家中帶來的一點銀子已經化的差不多了。
大家不瞭解,看見他衣帽光鮮,神-照人,以為他的底子很厚,而且詩文早著,是位大雅士,就是送禮,也都是字畫古玩,土儀特產,新鮮雅緻,雖然也值幾個錢,卻不能當錢使。
而朝宗已經出了大名,又不能丟人拿那些東西去變賣,別人看見他滿室玲瓏,不勝羨慕,朝宗自己卻像是啞子吃黃蓮,有苦説不出。
這天下午,他在屋子裏,捧着一對碧玉鎮紙發怔,小二來報説有位蘇老爹造訪。
朝宗知道在金陵夠資格稱老爹而姓蘇的,只有一個蘇崑生,他是舊院教曲的師父,所有的名妓,俱出於他的門下,拉得一手好琴,一肚子的掌故學問,做人又熱心和氣,而且還很有骨氣。
蘇崑生進來,看見了那一對碧玉鎮紙,就笑着道:“好東西,玉質佳,雕工細,是相公從家裏帶來的?”
朝宗一面招呼他坐,一面道:“我是從家中逃難出來的,那能帶這些累贅,這是黃御史今天早上來看我送的,他在左帥那兒幫忙監軍,因為聽説家君已經從商邱逃難南下,託他前來問訊一下。”
“哦!老大人出來了,可曾跟相公連絡上。”
“沒有!現在知道老人家出來了,我也就放心了,因為寧南侯左帥是家君的門生,一手把他提拔起來的,而寧南侯目前是拒寇最有力的一位將帥,若是家君落入賊寇手中,用以挾制左帥,左帥勢將很為難。”
“是!是!老大人的清風亮節,一向是天下共仰,所以才得左元帥如此敬重,這位黃御史對相公也是相當推崇,這一對玉鎮佩,至少也值百十兩銀子。”
朝宗苦笑一聲道:“老爹,你瞧着喜歡就拿去。”
蘇崑生吃了一驚,連忙道:“公子,別開玩笑,老漢那有這個命,用這種好東西。”
“用不用隨便你,但你的確可以拿去。”
“這麼貴重的東西,老漢如何用得起。”
“你認為它貴重,但我卻為它損失二兩銀子,用來打賞黃御史的那個小廝,它能值百來兩銀子,但是我卻不能拿去賣,卻冤枉為它花了二兩銀子,你如果不介意,就把那二兩銀子的賞錢還給我,我就十分滿意了。”
蘇崑生看出侯朝宗不像開玩笑,囁嚅地道:“相公!莫非您身邊不方便。”
侯朝宗苦笑道:“目前尚可以勉強過得去,但是帶出來的那點錢,總有用完的時候,我現在不事生產,而且化費又大,長此以往,真不知如何是好。”
“這……倒是想不到的事。”
朝宗嘆了口氣:“我知道沒人會相信,但的確是事實,我每天都有應酬,出入於官宦之家,相識滿天下,但都是在花錢,沒有一點入息。”
蘇崑生想了一下,倒是深為相信了,因此道:“老漢倒是能明白公子的處境的,公子有什麼打算呢?”
“我原來是打算到南京來,我到家父的故舊那裏,先弄份差事幹着,那知道一來之後,多説了幾句話,弄得名氣太大,倒是害了自己了,差一點的工作,別人不便推介我去,適合我的差事,可一時難找。”
蘇崑生也知道高不成,低不就的困難處,着實為他嘆息了一陣,坐了一下,什麼也沒説,告辭欲去,朝宗硬把那對鎮紙包了給他帶走,蘇崑生推辭不得,收了下來道:“侯相公,蒙你看得起,把心裏的話告訴老漢,老漢受寵若驚,斗膽為你出個主意,這對鎮紙老漢也用不着,由老漢找個主兒替公子賣了吧!”
“那怎麼成。讓人知道我侯朝宗典賣東西,這個場面還混得下去嗎?”
“這自然是由老漢出面,絕對扯不上公子的。”
侯朝宗道:“老爹若能幫這個忙,我太感激了,只是這對鎮紙是説好了送老爹的。”
“別客氣,老漢也説了,這麼貴重的東西,老漢用不起,老漢這就去找幾個熟識的朋友問問,脱手了立刻就把錢給公子送來,老漢今天來是應兩位姑娘之請。”
侯朝宗早知來意,嘆了口氣道:“我知道,是妥娘跟香君,我應該早就去看她們的,可是我的境遇老爹也知道,一則是潦倒落難,無顏相見,二則是我也負擔不了那些花銷。”
蘇崑生道:“她們可不這麼想,她們只知道侯公子重返金陵,而且一言一行,着實令人欽佩,只是怪你忘了舊交,不去看她們。”
“天地良心,我若是得意了不去看她們,還有可非議之處,我現在是個落難的人。”
“別人可不知道公子是落難的人,怎麼看也看不出公子有潦倒之狀,再説公子也明白,她們兩人都不是那種勢利眼的人。”
“我知道,但她們兩個人都不是身體自主的人,我去看她們,沒錢就不行。”
蘇崑生一嘆道:“老漢明白了,老漢這就回去告訴她們,相信她們會諒解的。”
他這下子是真正走了,侯朝宗卻仍在發呆,心中不無惆悵,他何嘗不懷念那兩個美麗的影子,但是已不敢存有奢望了。
他回來後,聽説這兩個人越發地紅了,香君仍是清倌人,卻出落得更為標緻了,多少富賈,脱手千金,要為她梳櫳點大蜡燭,她都搖頭不答應。
朝宗知道她是在等自己,但是他卻更為慚愧,因為經此一來,她的身價更高了,別説是替她贖身了,即使是梳攏一次,自己也是無力負擔的。
但是若見了面,香君一定會提出這個要求,她已經把初貞獻給自己,這出頭梳攏的人,也非自己莫屬,可是拿什麼去替她梳攏呢?自己那幾個錢,給她買頭面首飾都不夠,更別説是其他的花費了。
一錢逼死英雄漢,金盡壯士無顏色,侯朝宗從來也沒有為錢煩惱過,這次重返金陵,卻一直是在為錢發愁,尤其是怕見到舊院的人。
蘇崑生走了之後,他更為發愁了,鄭妥娘那兒還好説,對香君,他實在難以啓齒,四年了,香君還是清倌人,待善價而沽……不!應該是等待他去“梳攏”。
這不但是感情上的負欠,也是道義上的,要怎麼應付呢?朝宗實在拿不出一個主意。
正在發愁間,忽而一陣環佩叮咚,一陣香風撲鼻,告訴他屋子裏來了人,而且是個女人。
朝宗不禁一震,從迷惘中驚覺過來,看清了來者是誰了,心頭一陣狂跳,臉上卻禁不住發燒。
明眸皓齒,美人絕寰,纖細婀娜,不是那小香扇墜兒,卻又是誰來。
她還是那麼剔透玲瓏,只是比四年前更多了一份成熟的風韻,也更美了。
朝宗很快地驅去了乍見的尷尬,伸出了雙手,香君也很激動地飛奔過來,撲進了他的懷裏,兩個人熱烈的擁抱在一起,然後又很快的擁吻在一起。
什麼話都沒有説,他們似乎已期待這次重逢已久,這動作在他們心中也默默地演習了不知多少次,所以在見面後,不約而同地表現得那麼自然。
很久很久後,兩個人才戀戀不捨地分開,但眼睛仍然是凝望着,久久沒有開口。
終於,朝宗打破了岑寂:“香君,你好嗎?”
香君點點頭,看到朝宗一片為難,不知如何接下去,倒是先笑了起來道:“我在外面碰到了蘇師父。”
“哦!那麼他把一切都告訴你了。”
“嗯!是的!一切都説了。”
“那你總可以瞭解,我為什麼不去看你了。”
香君點點頭道:“是的!我已經諒解了,你不上我那兒去,我是絕對地瞭解了,只是妥娘姐還不諒解,她可罵死你了,説你這個人薄情寡義,飛黃得意了,就不認得老朋友了。”
“天地良心,我是落難來此,連家都給流寇佔了,家人離散,前途茫茫,還有什麼得意的。”
“我聽了蘇師父的解釋,倒是明白你的處境了,但別人卻沒那麼想,你這次重返金陵,的確是造成了一番轟動,言震朝野,名動公卿,連阪夫走卒,誰不知道你侯公子的大名,-
介布衣,而登門拜訪者,卻是冠蓋不絕,誰會想到你的境況呢?妥娘姐怪你是有道理的,你不來看我,我可以諒解,但你可以去看看她呀……”
朝宗嘆了口氣:“我知道,去看她並不要太多花費,那點錢自然我還拿得出,可是看了她就必須去看你,否則你娘一定會很不高興的。”
這倒是實情,舊院是一個很複雜的圈子,原來是那家姑娘的客人,如果轉到別家去了,那是很失面子的事,尤其是在這些紅姑娘之間發生了這種事,責怨更深。
香君笑道:“我沒那麼小氣!何況你就是上我家來坐坐,也破費不了多少。”
“我知道,可是香君,你要了解我的個性,若是來了,不能解決問題,空着一雙手,我實在沒那個臉。”
香君默然片刻才幽幽輕嘆道:“我明白,我知道你不是個薄情的人。我的問題你別放在心上,倒是相公你自己,有什麼打算呢?”
“我?目前還能有什麼打算呢?金陵雖然還是一如往昔般地繁華,外面卻已是天下大亂了,寇患四起,我是避亂而來的,目前只有盡一分心力,以在野書生之身,對國事盡到一分言責,那也不過是説説而已。”
“不!相公!你別看輕自己,你的話很有力量,使得很多人都兢兢業業。”
“那有什麼用呢?正一品的布衣老百姓,最多隻是泄泄私念,把一些人的誤國行為叫出來而已,但因此已經得罪了很多人。”
香君神色飛舞地道:“相公,別這麼説,你雖然不是官,卻比朝裏的言官更有影響,南京城裏的老百姓,誰不對你豎起一根大拇指,尤其是那些太學生,對你更是崇拜得不得了,就為此,妥娘姐對你才是又恨又敬,她崇敬你的作為,卻又恨煞你的無情。”
朝宗苦笑道:“那也沒辦法了,希望他知道了我的處境後,能夠諒解我,反正我是問心無愧,她要罵也只好由她罵了。”
香君一笑道:“她只有在我面前才罵你,人前人後,都把你誇得了不得呢!”
朝宗不禁有點心虛,忙問道:“她怎麼罵我。”
“她在為我不平,説你闖了禍,撇下我一去四年就不管了,你在家中守喪不能出來,倒也罷了,來到金陵後,居然也不來問問,實在該打,可是她聽了你到南京的一些作為後,又十分的尊敬你,對你是又愛又恨。”
朝宗心中略定,鄭妥娘至少沒説出跟自己的那一段情,可是他又禁不住臉上發熱,問道:
“她知道我們的事了。”
香君也紅了臉道:“是的,我迫不得已,必須要告訴她,求她幫忙,因為你走了之後,我的月信居然有兩個月沒來。”
“什麼,你説你有了。”
“是的,我也沒想到那麼巧,頭一回就碰上了,那真把我給嚇着了,在舊院,這不算什麼嚴重的事,解決的方法很多,可是我是個清倌人,卻不能沾上這個,只有去找他幫忙,她倒是很熱心,替我找了藥方子來,在她那兒熬了,偷偷給我喝了下去。”
朝宗忍不住握着她的手,哽咽道:“香君,實在對不起,苦了你了。”
“沒什麼,那是我自願的,要不是怕娘知道了會吵鬧,我倒真想把孩子生下來。”
朝宗不禁默然,良久才道:“香君,我回去之後,一連串不如意的事,先是祖母、母親去世,接着又是流寇騷擾,而且我又只中了個副榜。”
“我們都知道,你不在南京,很多人都還常在談你,陳定生陳相公是孃的老相知,他來一次,多多少少會有一點你的消息,為了你中副榜的事,大家都不平,妥娘姐甚至公開罵考官有眼無珠。”
“他是我父親的門生,這倒不能怪他,事後他還寫了封信給父親説明沒取我的原因,説得很有道理,他説以我的才華,應該取在第一名,但是我的文章華而不實,只好割捨了,如果把我取在三名以外,應該是足足有餘的,但那又太委曲我,所以寧放在副榜的第一名,讓我再等一科。”
“他在金陵也是這樣對人説的,相公今年來大概沒問題了。”
朝宗搖搖頭道:“今歲我沒報名。”
“為什麼呢,難道你放棄了。”
“我那時正值避亂,沒趕上報名的期限。”
“相公的情況特殊,可以到貢院去申述理由,補辦手續的,現在去也不成問題。”
“是的,連國子監的祭酒王老先生還特地着人來問我,要為我舉薦,我考慮了一下後,加以婉拒了。”
“相公莫非絕意仕途了。”
“那倒不是,我看了一下目前的大局,從文途上立身很難有機會舒展抱負了,鄉試及第,還要等大比,僥倖上了榜,也還是從七品上做起,強然不過分過榜下老虎縣令。”
“那也是百里侯父母官,萬丈高樓平地起,你總不能放棄。”
“我若是個平淡無聞的書生,自然是走這唯一的途徑,但我的名氣太大了,又得罪了小少權貴,到那個時候,人人都是我的上司,人人都能報復我,隨便找個機會,都能把我打下十八層地獄去!”
香君道:“難怪復社的幾位領頭的相公,雖有一肚子好學問,卻不在功名上求進,大概都是為了這層顧慮。”
“是的,他們現在以布衣之身,倒是硬得起來,別人沒他奈何,一入官場,別人找岔子的機會反而多了,即使自己不犯錯,受別人的牽累,也能送上老命的。”
“相公又作何打算呢?”
“我正在等機會,亂世報國在武途,寧南侯左良玉督師河南,我父親是他的老師,我想到他那兒去,他一定會安插我的,在他那兒,也不怕別人陷害報復。”
“這倒也是,寧南侯跟史閣部大人,現下是朝廷兩根擎天柱,相公到他那兒,一定大有所為,你進行了沒有?”
“前天他的監軍黃御史來過,我已經託他帶信了,等他回京述職後返任,就會向左帥進説,我想一定不成問題,目前只有等侯清息。”
香君倒是十分替朝宗高興,兩人敍了一陣離情,倒覺得感情又推進了一步。
但是香君卻一直不談她自己的事,倒是朝宗自己不過意,沉思片刻才道:“香君,我説過必不負卿,這句話不是説着玩玩的。”
香君一笑道:“我知道,我交你,是為了你這個人,並沒有貪圖將來什麼的,我也明白自己的身份,絕對無法在你家裏插進一腳的。”
“不!香君,你錯了,現在我已是孑然一身,父親避寇亂南下,到現在還不知消息,重逢更不知何日,對我的婚事,他老人家也不會再有什麼意見了,臨走時,他老人家有過訓示,要我自行作主,但求賢德,不必講求家世。”
“這賢德二字,我就差得很遠。”
“香君,賢德二字是表現在婚後,你的品行,你的貞烈已是金陵皆知,這倒不去説它了,最主要的是我相信你定然能做一個好妻子,那就夠了。”
香君頗感意外,“你説你要娶我?”
“是的,不過現在卻是一片妄想了,我連養家的能力都沒有,更別説是為你贖身了。”
香君的神色突變,“相公,你不嫌我的出身微賤。”
朝宗道:“香君,你該知道我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別説你仍是玉骨冰清,就算你下了海,我也一樣娶你的,我愛的是你這份情、這顆心。”
香君忽然感動,淚落如雨道:“相公,你若不是哄我開心,就給我一個期限。”
朝宗大感為難地道:“期限,香君,我實在無法説出這個期限來,即使我能夠在左帥軍中,短期內也無法籌措一筆鉅款的。”
香君想了一下道:“這倒也是,我不該這麼逼你的,但是隻要相公有這份心,我會着意留心的,好了,出來太久了,我該回去了,今天我是懇擾楊老爺叫條子把我調出來的。”
“楊老爺,那一位楊老爺。”
“當過貴州縣太爺的那位楊龍友老爺,他是有名的好好先生,也是我孃的好朋友,我知道你住在這兒,請他幫忙,讓我來見你一面,他答應了,藉着在這兒宴客的機會,寫了條子叫我出來。”
“龍友兄倒是最近常見面,我還在他那兒問過你們的近況呢!”
“他對我説了,也因為如此,我才來看你,否則我也以為你把我給忘了呢!”
“天地良心,我怎麼會呢?”
香君一笑道:“我知道你不至於,對你,我比妥娘姐有信心,她那人,愛跟恨都是走極端的,愛人時,可是愛得要死,恨人時,也會恨得發瘋,她已經賭氣不理你了,可是我卻不灰心,一定要來問問。”
朝宗只有付之苦笑,香君又道:“現在話已經説開了,你也沒什麼不好意思了,一半天得空,不妨看看我跟妥娘姐去,別擔心化費,我們都不是那種狠心斬老裱的掘金娘子。”
朝宗忙道:“我準定去,明天就去,以前我是怕見你不好交代,既然已經見了面,還有什麼好顧慮呢?三五兩銀子,我還負擔的了。”
香君道:“不必要你那麼多,你人來就行,其餘我會打點的,朝宗,你要知道,你現在也是南京城的大紅人,光臨我們那兒坐一下,這也是我們的光榮呢!你就是一個錢不花,也是家家都歡迎的。”
她怕朝宗不相信,還加以解釋道:“舊院的姑娘們要紅,最重要的是有人捧場,尤其是要有名氣的人捧場,才能為人所知,你侯公子刻下是南京的大紅人,上那一家去坐一下,都可以蓬壁生輝了,因此對你的來到那還敢不歡迎的?相反的,你本來是那一家的熟客户,忽然不去了,那又是件大倒面子的事,幸好,妥娘姐跟我都沒有吹噓你是我們的朋友,否則我們可就混不下去了。”
朝宗苦笑道:“香君,你看我每到傍晚,總是推掉一切的應酬,枯坐室中,那還不明白嗎?就是怕為了見到舊院中的姑娘。”
香君憐惜的看了他一眼道:“現在我當然是明白了,不過相公,我可是要説你一句,你這個躲絕不是辦法,有了事情,應該挺身出來,面對問題去想辦法,這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問題,犯不着這樣躲呀。”
朝宗笑道:“我又何嘗不知道,剛到的幾天,我就想看你去,但又怕見了面,不知如何對你啓齒的好,一拖下來,就更不敢去了,除了無顏以報外,又多了這新欠的債,對於來到南京一個多月不登門,我更是沒理由。”
香君摸摸鬢角,嫵媚地一笑道:“醜媳婦總算見過公婆了,以後再來定省,沒什麼不好意思了,我在家裏等你,而且先替你到妥娘姐那兒解説一番去,她定原諒你的,再見了。”
她像頭小鳥般的輕盈飛走了,朝宗倒是有一點黯然銷魂之感,他發覺四年來,這小女郎不但成熟了,而且更具有女人的韻味了。
她不但是更美,更懂得修飾打扮,胴體也豐滿多了,但長得最多的是她的風情,她不像四年前那樣稚嫩、生澀,已經懂得佻情,但因為一直是清倌人的緣故,她仍然顯得端莊,嫺雅可人。
香君,她已經成長為一個十全十美可愛的女人了。
這樣的一個女人,作我終身的伴侶,我要嗎?
他開始問自己這個問題了,在四年前,雖然他曾親口應允過香君絕不相負,但那只是在感於她痴心相許的激動心情下的行為,要他認真考慮回答時,他是會拒絕的,因為那時的香君雖然也十分的可人,卻缺少一般女人的韻味,她美麗,但不嫵媚。
她給人的感覺是可以為友,可以為幼妹,可以為弱女,惹人憐,但不可愛。
現在,朝宗已經毫無考慮地立即回答:“要,像這麼一個知情着意的閨中良伴,打着燈籠也找不到。”
但是,那也不過是心裏想想罷了,香君雖然只是一名歌妓,卻比一個千金小姐還難以娶到手。
閨閣千金的身價自然比香君高多了,替香君贖身有五六千兩銀子就夠了,娶一位閨閣千金小姐,至少得要數十萬兩金,量珠以聘,那是不能比的。
不過,朝宗有着世家子弟的身份,也有着赫赫的文名,跟當朝最具實力的寧南侯左良玉有深厚的淵源,這些條件都是金錢無法估計的,他雖在難中,大家都很諒解,可以一文錢不化而娶得一位閨閣千金,還帶着幾十萬的陪嫁過來。
這並非玄想,事實上也有幾起有心人已經做過試探,但是朝宗卻推辭了。
他沒有錢,但還不至於窘困到三餐不濟,更不能靠討個老婆來發財,肯出那種條件嫁女兒的人,不是崛起的暴發户,看中他的身家,就是女兒又醜又兇,乏人問津,他不想把一輩子葬送掉,還有則是借重他身上的淵源,想打通一些關節的。
朝宗想想又覺得十分的可笑,他可以一手推掉幾十萬的老婆,卻拿不出幾千兩銀子來為一個心愛的女子來贖身,世態無常,當真是如此的矛盾嗎?
想着,想着,他腦中又引起了鄭妥孃的倩影,那是另一個典型的女人,冶豔、熱情、豪放、繾綣時,更有一種使人魂銷的柔媚,卻又蘭心慧質,滿腹才華,這又是一個何等可愛的女人。
憑心而言,在分離的四年中,他思念妥孃的時間比香君多,因為妥娘跟他共渡了一個瘋狂的夜晚,那一夜的記憶,將刻骨銘心,永遠難忘的。
最奇怪的是他跟妥娘之間的感情,雙方都沒有正式開口談及,但是相互之間,卻有一種無言的默契。
他們是最好、最親密、最知己的朋友,但是不會相愛,即使親密到飢渴時可以互相慰藉,但他們不可能成為眷屬,不可能生活在一起。
從第一次見面,兩方都有相同的感覺,他們互相欣賞,互相吸引,互相訴説內心的感受與苦悶,卻無法互相隸屬,他們是不適於共同生活的。
他們的互相就像老人口中那支銜了多年的煙桿兒,已經是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卻不是生活的必需品。
因此,他變得特別思念妥娘起來,他不見妥娘,倒不是為了怕見妥娘,而是對香君無法交代。
他發現了一件事,一件極其難得的事,那就是妥娘在性情中的俠氣,她若有一身武藝,必然會做一個鋤暴行義的俠客。
女人是很少有義氣的,鄭妥娘卻是個例外,朝宗發現他可以對妥娘提任何的要求,但絕不可以虧負香君,妥娘已經認定了他與香君的交情,若是否定了這段感情,他不但失去了妥娘這個朋友,還會多出妥娘這個仇人。
而成為妥孃的仇人卻是很頭痛的事,她可以在秦淮河邊逢人就説,把自己薄倖的事宣揚得無人不知。
她雖是一個窯子裏的婊子,不能定人的罪,但是她的那張嘴可以把人打擊的萬-不復。
當然也只有像侯朝宗這樣的名士,才會有那種現象與可能,鄭妥娘常常在大庭廣眾間,公開地罵人,但笑罵由她笑罵,被罵者依然活得好好的,有些人還化了銀子特地去討罵去的。
因為他罵人跟罵朝宗會不一樣,這也是朝宗又想她,又不敢輕率去見她的原因。
香君已經來過了,話都説開了,朝宗對妥孃的顧慮已消失了,現在可以去見她了。
恰好,熱心的蘇崑生又來了,那一對翡翠鎮紙居然賣了一百二十兩銀子,兑成了銀票給他。
這是朝宗意料不到的一筆收入,選了別人送給他的兩件小巧的玩意兒送給了蘇崑生作為酬勞,有了銀票,他在屋裏再也坐不住了,一逕逛到了舊院。
這兒雖然是時已中夜,然而燈火輝煌,依然很熱鬧,他信步踟躕經過了媚香院門口,恰好碰到了楊龍友從裏面出來。
看見他忙把他拉到了一邊,低聲道:“方域兄,你是來看香君的,不久之前,他還央請我寫了張條子把她叫出去,説是去看你的。”
朝宗紅着臉低聲道:“已經去過了,香君這孩子心性還不錯,而且還很聰明。”
楊龍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道:“老弟,你別裝了,誰不知道你們是一見鍾情,四年前你們在清涼寺共遊,是這小妮子偷溜出去跟你偷期密約。”
“那裏,那只是碰巧遇上了而已。”
楊龍友笑笑道:“老弟,你別跟我裝了,南京城裏誰不知道你們相好,剛才我送香君回去,她娘李貞娘是我的老相好,拉住了我訴苦,在我面前埋怨你。”
“啊!她埋怨我什麼?”
“香君是她一手帶大的,陸陸續續,在她身上也花了不下上萬兩銀子了,那個婆子倒不是眼睛裏只有錢,但是她的下半輩子全靠香君了……。”
朝宗道:“這跟我總沒關係吧!”
“老弟,你別急啊,香君也老大不小了,在秦淮河掛了四五年清倌人的牌子,這可是少有的事,有很多人要為香君點大蜡燭梳攏,小妮子都拒絕了。”
這次朝宗可不敢再説與己無關了,他不知道破身的事是否已經渲了出來,只有不聲不響地聽下去。
楊龍友繼續道:“貞娘對香君倒是百依百順,沒有太逼她,可是女孩兒家一天天的大了,又幹了這個行當,不能老是當一輩子的清倌人,她也知道小妮子心裏只有侯相公一個人,大概只有等你來梳攏了。”
朝宗只有苦笑,龍友道:“早些年你不在,她也沒有提,可是你來了,卻始終不上她家門去。”
“這不是我不去,而是我此番南來,純為避亂,家人四散,音信尚渺,我孑然一身,那有心情上這種地方呢?我是那一家都沒有去。”
“我知道:所以貞娘還好過一點,可是她託我問你一聲,對香君,你到底有沒有意思,窯子裏姑娘不能老守着一個人,那可爭不了貞節牌坊的。”
朝宗本來想負氣頂一句回去,可是龍友下面的話卻使他閉上了嘴,“貞娘還叫我私下問你一聲,她看香君的真眼腰肢都像個大女人了。”
“二十來歲的女孩子,本來也不是小姑娘了。”
“老弟,你別亂纏,我的意思不是年歲的大小,她們的眼睛很厲害,還會看不出眉目嗎?
不過她沒問香君,免得她不好意思,貞娘説她也深知香君平時很規矩,不可能有什麼軌外的行為,只有跟你侯相公在一起時,有點靠不住。”
朝宗急了道:“她怎麼這樣説呢?”
“老弟,你別急呀,她只要我問問你,你們是否有過一手,你只要自己心裏明白,她並不要你答覆,她要問的只有一件事,你肯不肯替香君梳攏?”
朝宗不禁十分為難,龍友道:“她只要你一句話,肯!就商量着辦一下,大家鬧個好看。
不肯,她也不會多要求什麼,另外找人去,黃熟梅子當青賣,她自信還能找到這麼一個瘟生來,只是女兒家大了,實在不能再拖下去,否則別的行家也會講閒話了。”
朝宗這下子倒是真的為難了,貞孃的話太厲害,將死了他的軍,使他不知如何回答。
龍友道:“老弟,你放心,只要一句話,她好斟酌看情形往下辦,怎麼樣都怨不着你的,他對香君的名譽也十分的愛惜,捨不得叫她受委屈的,念在跟我的交情,才託我問一聲,出我之口,入君之耳,她也希望沒第四個人知道,怎麼樣,老弟,等你一句話了。”
朝宗遲疑了半天才道:“龍友兄,像香君那麼一個好的女孩子,跟我也有了一段交情,別説是梳攏了,我若是能力足,贖身也沒有第二句話。”
龍友哈哈一笑道:“行!老弟,有你這句話就行了,你要是搖搖頭,連我這出了名的老好人都想跟你絕交了,貞孃的話不去管她,就以香君這個女孩子來説,你多少也得盡點呵護之責,以報答她一番痴情的。”
笑笑又道:“贖身的事以後再説,我知道你老弟客中身邊不便,南京的戚友雖多,為這種事向人開口到底不太好,因此還是把梳攏的事先辦了吧,我這就回貞娘處去,向她討個口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