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宗覺得不太妙,這下子來的人多了,每個人調謔問訊一番,還有幾個是家鄉同裏的士子,他們都是家中道了寇患,手頭拮据,前一陣子還找他借貸過。
當時,因為自己手上也不松裕,每人借了五兩銀子,對方雖然不夠,卻也未便嫌少,相互感慨了一陣而去。
他若是知道了自己為秦淮河一個婊子梳攏而拿出了五百兩銀子,這就很難對人解釋的了。
自己與香君的感情以及不得不如此的苦衷,卻是不足為外人知道的,想想只有躲一躲的好。
恰好記起有個文友,在棲霞山上置了一所別業,每年秋天都在那兒賞楓讀書,曾經一再力邀自己前往一遊,乾脆利用這個機會去躲一天吧!
於是叫店家代為租賃了一頭健驢,帶了些碎銀,一逕往鄉下去了。
走了一個下午,近晚時才到,那個文友見他到來十分高興,殺雞宰鴨款待他,非常殷勤。
那是一個土財主,着實有點銀財,但是書卻沒有讀通,四十多歲了,還是一領青矜,連個秀才都沒撈到。
好在他很會安慰自己,説是命中富貴不能雙全,上天既然給了他這份用不完的錢財,已經夠寬厚了,若再貪心不足,妄在求貴,必將招致天怒。
為了附庸風雅,他在棲霞山上置了這所別業。而且還買了一個沒落的士人家女兒,闢為外室,安置在這所紅葉山莊中。
那個女孩兒長得倒還清秀,肚子裏的文字卻也勉強可以,對朝宗的文名卻是十分景仰的,聽説他認得朝宗,吵着要良人請來一求教益。
那位土財主雖是向朝宗表示過這個意思,但也知道希望根渺茫,卻不想朝宗果真翩然而至,怎不喜出望外。
兩口子招待之殷勤是不必説了,倒使朝宗感到很不安,那位如夫人芳名倩如,為了表示她的書香後人身分,使得朝宗能看得起她一點,特地把自己陪嫁帶過來的一些破字畫古董拿出來請朝宗品鑑。
她説這是先人數世相遺,其中頗有些古物,但是她的父親卻寧可貧病而死也不肯賣掉一幅。
朝宗自然是表示了一番崇敬之意,檢視了一下那些寶貝,卻只有苦笑,所謂古董,只不過是些宋瓷元陶,年代是有了,但是古董店裏俯拾即是,根本不值錢,字畫倒有幾幅名家的東西。
但也是本朝的人,如唐伯虎、文徽明等等,知名度是夠了,卻不是根有名的幾幀,何況看看那些紙質印色,到底是不是真品還有問題。
因此要他開口評定,他倒是十分為難,倩如倒很知趣,笑着道:“侯相公,沒關係,你儘管説好了,我不會怎麼樣的,我只想知道一下這些字畫的真偽。”
朝宗想了一下才道:“嫂夫人,那我就直説了。這些名家雖都已作古,但究竟是本朝的人物,若是再過個兩三百年,必成真品。”
那位財主卻不明白了道:“候公於,唐伯虎的畫跟文徵明的字,在現時已經很值錢了的。”
朝宗只有苦笑道:“吾兄尚未明白,這一字一畫,筆力、氣勢都根夠了,可以直追古人,但是用的紙卻是近數十年的產品,再者用的印泥太豔,一看就知道不出十年,所以要再過兩百年,才成真品。”
“喔!你説這些作品是臨摹的。”
“依照小弟的評斷是如此,不過這些臨摹的人手法極高明,已可亂真了,只是他沒注意到用紙和印泥。”
倩如的眼淚掉了下來,哽聲道:“若是先父聽見了侯公子的話,一定會多活兩年,實不相瞞,這都是先父所臨摹的,他一生貧苦,字跟畫都不錯,看見了這兩個人的字畫後,十分激賞,每天就埋頭苦練,揣摩這兩個人的筆意氣勢,最後自信已有十分把握了,才作了這兩幅,拿到了古董商那兒去,人家一打開就説是假的,他一氣之下,就此不起。”
“哦!這原來是令尊大人的手澤,那真太失禮了。”
“不!你説他已經能夠亂真,他不知會多高興呢!他見人才瞄了一眼就知道是假的,還以為是自己的技藝不足,未能得先人神髓,那知卻是紙張和印色的毛病呢!他自以為已能亂真,才會拿去試試的,那知一下子就被人識穿,想到多年的努力都成泡影,所以才憤急而死。”
“唉!老伯已有此功力。何必又去臨摹古人的呢?倒不如就用他本人的名字,相信也不會被埋沒掉的。”
“候公子,沒有用的,這年頭人重名尤甚於一切,有才華而無名,想要出頭太難了,先父一生默默以終,就是因為不出名。”
朝宗只有一嘆,他知道這也是事實,無財無勢,沒有淵源的讀書人,假如沒有特殊的才華機遇,出頭實在太難了。
倩如又捧出了兩把扇子道:“這是先人所遺,他雖精於書畫,卻始終不敢輕易塗鴉。”
朝宗見到的是兩支素扇,倒是沒有大重視,可是接到手中展開後,倒為之一怔,這的確是珍品。
也是真正的古董,扇骨是以名貴的湘妃竹製,扇面則是以細絹蒙在白宣紙上,潔白光潤,一望而知為極品。
怪不得倩如説她的父親雖精書畫,卻也不敢落筆了,那是因為這扇面太可愛了,若能加以潤色固為佳事,但萬一略有失誤,勢將造成終身的遺憾。
他一面讚賞不絕,一面反覆觀看,竟是不忍釋手,倩如道:“侯公子認為尚堪一觀嗎?”
朝宗道:“豈止是尚堪一觀,簡直太好了。”
倩如道:“那就請公子賜下一詩,以光顏色。”
“這……我實在不敢當,如此珍物,我的那筆字怎麼能配得上。”
“公子別客氣,妾身雖不擅書,但是卻看得懂一點,公於的細楷已經不讓王郎,只是功力稍遜,但娟秀卻過之,用來題這種局面,最是合適不過。”
她的男人也道:“侯相公,你就別客氣了,我自己雖是老粗,但小妾卻是讀過幾天書,她説好,一定就是好的了。”
朝宗仍是謙謝,倩如道:“侯相公,我家郎君雅好斯文,但是每每惹來不少譏諷,侯相公不棄下交,已經使我們感激萬分了,故而請相公一定要擲賜墨寶一幀,也好給郎君在人前有樣拿得出來的東西。”
“説得是,侯相公,實不相瞞。我在收藏古董字畫上,不知化了多少冤枉錢,結果還惹了不少閒氣,往往花了大錢還買進了假貨,所以我發誓不再要古人的東西了,在今世的才子裏求,而且要當面揮毫,那總不會假了!這扇面是一定要您勞神的。”
倩如道:“妾身只求相公題一把,另一把素扇則以為酬,這扇雖然不是什麼好東西。但是製作尚稱精美。”
這個條件使朝宗十分動心,因為那柄扇子實在太逗人喜愛,而且他正在擔心,明日為香君梳攏,銀子由龍友張羅有着落了,自己多少得帶點禮物去,有了這柄扇子,自己再題首詩算上去,就太妥切了。
因此他也不再推辭了,再者他對自己的詩與字也相當自負,相信不在一般名家之下,拿出來也不丟人。
當下用了番心思,先把倩如要求的詩題了,然後又趁着餘興,為自己那一柄扇子上,也題了一首五絕:
秦淮橋下水,舊是六朝月;
煙雨惜繁華,吹蕭夜不歇。
寫了自己也覺得意,廝混了一天,第二天,他又騎着驢子回到城裏,換了件新衣服。刻意修飾了一番,才籠着扇子,一逕又走到了媚香院。
沿途上已經有不少人向他拱手道喜,可見這件事相當轟動,倒是弄得朝宗很不好意思,因為這究竟不是正式娶婦,千金宿妓,這是少年浮誇子的行逕。只有隨意地敷衍了幾句。
經過柳麻子説書的地方,碰到了吳次尾與陳定生他們。朝宗更不好意思了,正不知要説什麼,但是那幾個人只泠冷地向他打了個招呼。
朝宗心裏愈發地慚愧了,但是轉念一想,自己只不過是嫖一個婊子罷了,在南京,這根本不算什麼,何況他們經常也在書寓裏聚會,又沒有問他們借錢,做出這副嘴臉,算是什麼呢!
一賭氣,也不理他們了,倒是陳定生過來,低聲向他道:“方域,香君是個好女孩兒,對你的一片痴情大家也知道,你要替她梳攏,朋友們無不贊同,貞娘也在我的面前訴了不少次的苦,説那妮子守定了你,推掉了不知多少的銀子,你一時無法接她出來,也應該為她意思一下,只是你怎麼用那種人的錢呢?”
朝宗這才知道是為了這緣故,連忙道:“是龍友替我張羅的,他為官雖然有點不清不白,但畢竟是斯文一脈,你們平常也跟他有來往。”
陳定生冷笑道:“楊龍友這個人不能説他壞,但有時卻不免糊塗,你千萬要多加小心的。”
説完勿勿地走了,因為吳次尾在遠處大聲地呼喚,朝宗一腔熱鬧被潑了盆冷水,心裏很不痛快,來到媚香院,倒是很熱鬧,披紅掛綵,鑼鼓喧天。
他一進門,就有人叫道:“新郎官來了。”
劈劈啪啪,一串百子炮燃了起來,然後是一大堆鶯鶯燕燕擁了上來,那都是秦淮河畔舊院的姑娘們,吵着討喜錢,吱吱喳喳,亂成了一片。
幸得卞玉京趕了來解圍,把那些姑娘們拖開了,朝宗才得脱身,來到大廳裏,但見衣冠楚楚,冠蓋雲集坐了一堂,朝宗大部份都認得的,賀喜之聲不絕。
看樣子貞娘倒是不小氣,酒席也是定最好的,五百兩銀子,她並沒有賺下去,而且還貼上了一點,竟像是真的嫁女兒的樣子。
紅燭高燒,一幅大幛面上釘着一個斗大的金喜字,那是用金箔打的,估計着也有七八錢了,那是等入洞房後,賞給打雜等人的小賞,朝宗心中又不安了,排場這麼大,使他又欠了一個人情。
楊龍友算是大媒,也穿了一身新,笑哈哈地迎了上來,直擦頭上的汗道:“我的爺!你上那兒去了,我就差沒着人找你去了,吉時將屆,不見新郎,這不是要我這個媒人好看是嗎?”
旁邊一人笑道:“可不是,侯公子好得你來了,否則我們的好好先生就要變成個光蛋了,貞娘少説也扯下他一半的鬍子。”
舉座為之大笑,楊龍友把朝宗推到喜案前面,貞娘挽着盛妝的香君下來了。
大廳中立刻鴉雀無聲,大家都為香君的美而震驚了,因為這不是出嫁,所以她沒有遮上蓋頭。
這是很講究的,女子一生中只能遮一次蓋頭,坐一次花轎,若是孀婦再嫁,就只能乘坐小轎了,所以形式上雖是如同出嫁,但有些地方是不能逾越的。
也因為如此,香君那張吹彈得破的俏臉才能一覽無遣地展現在每一個人的面前。
寂靜過後。才是一片讚歎聲,有的誇珠聯璧合,有的説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朝宗看了香君的美麗後,心中也十分得意,覺得這五百兩銀子花得很值得。
席中的賀客頗不乏財主。要他們一擲數千金來換取自己此刻的地位,他們也都願意的很。
只可惜他們肯花錢,香君卻不肯接受,這一朵嬌豔的鮮花,今天就是自己的了。
他挺着胸。站直了,等香君來到他的身邊,接近了,可以看到香君的眼睛有點紅腫,那是剛哭過的。
想必是她們孃兒倆在樓上説過一陣話,這倒更像個新嫁娘了,交拜天地,行禮如儀,只缺了叩拜高堂一項,貞娘只是名義上的娘,當不起那一跪的。
送進了洞房後,朝宗拿出那柄扇子,放進了襯着紅綢的盤子裏。
那是催妝詩,又是定情禮,倩如知道了用途之後,又給他穿上了大紅的流蘇,下面打了個同心結,繫了一對比翼鴛鴦,更加別緻了。
盤子端出去,繞過大廳一週,給賓客們共賞,果然又獲得了一片讚歎。
連楊龍友都跑來叫道:“到底是尚書公子。出手不凡,詩與字是不必説了,當世不作第二人想,更難得的是那柄扇子,你是從那兒弄來的,告訴我。那怕是五百兩銀子一把,我也要去買幾把。”
朝宗一笑道:“龍友,虧你還是畫蘭名手,竟説出這種沒見識的話來,像這種素扇,已經是無價之寶了,有錢也沒處買的。”
楊龍友道:“正是這話,我才問你從那兒弄來的。”
“一定是弄來的,不作興是我從家裏帶來的嗎?”
“不會!令尊尚書公的毛病我知道,他若是家藏有這種好東西,早就拿出來了,不會等到你來獻寶。”
侯朝宗知道父親雅好古玩,法眼極高,只可惜宦囊不豐,每遇珍品,常生望而興嘆之憾,而自己這方面的知識也多半得自家學薰陶,扇子不是攜自家中,倒是被楊龍友這個人給猜中了。
但是他卻不肯將來源説出,只笑笑道:“我是由一個想不到的地方無意間而得之的哩。”
楊龍友不死心,仍是追問道:“到底是在那裏,你告訴我吧!我是真心想買,因為下個月是建安王過三十大慶,園海託我代他買幾件新奇一點的壽禮。”
“園海是誰?是不是阮大。”
楊龍友紅了臉道:“就是他,方域,此人以前雖然做過一件錯事。但近幾年來已頗知悔改,一心向善,而且他也頗有才情,極力想跟大家親近一下。”
侯朝宗道:“我對這個人並沒有私怨,但是復社中幾個中堅人物卻對他深惡痛絕,非要置之於法不可,可知當年他的行為的確有不可原諒之處,你跟他來往我不管,可別把我拖進去。”
楊龍友本來還想説什麼的,但是聽了朝宗的話後,卻也不便再説了,也沒有在扇子上追問下去,而且這時酒筵已經開了,忙着招呼入席,就把事情岔開了。
客人來的不少,但是由於幾個知己的都沒有到,朝宗不免覺得遺憾,草草地敷衍了一陣。
那些客人跟朝宗並不太熟,再者這究竟不是真的婚嫁,鬧了一陣,大家也就散了,卞玉京跟龍友兩個人把朝宗送進了新房,打趣了幾句,也就識趣地退走了。
香君一個人默默地坐在牀上,手中玩弄着朝宗送給她的那把房子,一言不發。
朝宗想跟她説話,卻又不知如何説起,高燒紅燭,遍室羅綺,屋子裏的情調充滿着喜氣香君看起來也較四年前定情之時美多了,此刻,可以盡情地愛她了,但不知怎的,兩個人竟都有些不調和的感覺。
最後還是朝宗道:“香君,你喜歡這把扇子嗎?”
香君道:“喜歡,因為上面是你親手題的詩。”
朝宗道:“那首詩並不好,只是隨口堆砌,沒什麼意境,更沒有什麼意思。”
“我倒認為這樣子好,感情是放在心裏的,一定要形諸文字,反覺虛偽了,如果你在詩上説對我如何如何,我倒是不太會珍惜了,而且我認為你這二十個宇,這是挺有意思的。”
“喔!你倒説説看,意思在哪裏。”
“你這首五絕雖是眼前即景,但隱約有一種感慨,對這種歌舞點綴昇平的氣象並不以為然,煙雨惜繁華,吹簫夜不歇,隱約之間,似乎也有古人夜泊秦淮,那種商女不知它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的感慨。”
朝宗在作詩時,倒沒有這種心情,可是現在經她這麼一説,似乎真有點那個意思了。
他也知道,這四句詩平鋪直敍,是描述虛空的寫法,可以作很多解釋。
香君的心裏充滿了憂時傷遇的感慨,所以想到那上面去,自己倒是不便否認,只有笑笑道:“難為你想得那麼透徹,這是我不好,在送你的定情詩上,不該寫這些的,好在還有一半的空白,等我用心再另外作首好的,給你寫上去。”
“不!就是這首好,我很喜歡,這證明你不是醉生夢死的那一羣,心中時時都有家民之思,沒忘記國難方殷,在歡樂中,都在警惕自己,我很高興。這正是我最景仰的人。”
給她這麼一説,朝宗倒又有點慚愧了。因為他捉摸了一下自己,實在沒有那麼積極,而且在此時此地,談這些也未免太煞風景。
所以他坐在香君的身邊,攬着她的肩膀道:“香君,別談那些了,這幾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想你,好容易在已到這個機會,我要好好地愛愛你。”
香君的臉也紅了,柔順地靠在他的懷中,兩人默默地温存片刻後,香君道:“我把扇子收起來,換了衣服,咱們好好地喝一盅,慢慢地聊。”
“啊!你還要喝酒。”
“是的,這是我的一個大日子,我一定要好好地慶祝一下,喝它幾杯,你看。我這不是早就準備好了。”
她起身先打開了箱子,把那把扇子鄭重地收了進去,然後又脱去了錦服,只穿了緊身的小襖,卸了頭面,把那條長長的青絲髮辮,又仔細地編了起來。
朝宗道:“還梳它幹嗎?難道你不睡覺了?”
香君斜睨了他一眼道:“這是我最後一次的梳垂髻了,明天起就要把發豎攏上去,作婦人的打扮了,所以我要再梳它一次。”
“喔,所謂梳攏,就是這個來由。”
香君輕輕,一嘆道:“我盼着這一天,今天總算盼到了,而且也趁了我的心願,但不知怎的,我心裏總覺得有點不太像似的。”
朝宗笑道:“你盼着這一天?是難耐春閨寂莫?”
香君紅著臉道:“看你,嘴裏沒一句正經話,我只盼着這一天,是因為我還頂着清倌人的牌子,可是自從上次在山上給了你之後,巧不巧就有了,幸虧求到鄭姐幫忙,用藥墮了下來,可是我自己也知道,模樣兒在變了,聽人家説我是清倌人時,忍不住就要臉紅,我只希望能早一天把那塊虛牌子揮掉,免得老是在人前懷鬼胎。”
朝宗也覺得歉然道:“怪我不好,我是不知道,否則我一定會設法趕了來。”
香君嘆道:“我也沒有怪你的意思,那時我是自願的,再説你知道了,趕來了又能如何,那個時候,你想為我梳攏,可沒這麼輕鬆,娘是多半也看出一點什麼了,實在也拖不下去了,才肯答應以目前這個數目的。”
朝宗一嘆道:“是啊,説起來貞娘也算不錯的,她雖然要了五百兩,可是看了今天她為你所擺的場面,她沒落下一文,而且自己還貼了不少。”
“這個你倒不必感激,她雖然照數貼了一倍,但是置的頭面首飾還在這裏,並沒有化了去,張做一下,爭了面子,並沒有大損失。”
“香君別這麼説,貞娘是你的假母,她沒拿你當搖錢樹,已經很難得了,而且這些東西,她畢竟是拿錢出來備置給你的。”
“我能把它們給賞了嗎?還是能作主送給人。”
朝宗為之語塞,片刻才道:“不管怎麼説,這筆錢若是在別家,該是我出的。”
香君一嘆道:“不錯,別的姑娘梳攏,一應開銷都是客人出的,可是你拿不出這麼多,我又除了你之外,不肯接受第二個男人,她也沒辦法,擺排場是為了她自己的面子。”
“可是這面子卻是做在我的頭上,我仍是感激的。”
“相公,我也不是不領情,娘對我算不錯的,這四年來,她沒有逼着我接受別的客人,推掉了一大筆的銀子,這是我該感激的,但你不必領她的情,她花了點錢,但是梳攏之後,我再也沒有理由拒絕別的客人了,很快就能賺回來的。”
朝宗聽了十分刺耳,卻又不知如何回答。
香君卻目光炯炯地望着他道:“相公,大前天在客棧裏,你説要把我弄到身邊去,這話是真還是假?”
“怎麼會是假的呢?我不是把你弄到身邊,而是把你娶到身邊。”
“那最少也要一年半載吧!”
“我到寧南侯軍中,謀個出身是沒問題,但是要想籌一筆錢,一年半載恐怕是很難,左帥軍紀極佳,沒有什麼橫財可發,要是在黃得功或是高傑那兒,倒或許有可能,他們官匪不分,打跑了流寇,照例是大搶三天。”
“相公,你若是去發那種財,還不如我在這兒賣身了,因為我刮的是有錢的人,不會作孽。”
朝宗痛苦地道:“香君,別這麼説,你知道我是怎麼樣的人,也該知道我的心。”
“正因為我知道,所以我才要問清楚,你若是有心接我去,一年半載就來,少讓我受點罪,不過話又説回來,除非你有幾千兩銀子,立刻就為我贖身,否則三天過後,我就得開門迎客,難保這身子清白了。”
“香君,我要的是你的心。”
“不計較我是殘花敗柳之身?”
“我折到你時是一朵蓓蕾,在我心中,你永遠都是一朵嬌美的鮮花。”
“好,相公,有你這句話,我死也甘心了,半年為期,三天過後,你就動身到寧南侯那兒去,最多隻要半年,你來接我也好,派人來也成,那時我一定脱了籍,洗盡鉛華,乾乾淨淨的跟你去。”
“香君,半年實在不夠,左帥不會虧待我,但是也不可能給我太多的俸酬的。”
“我相信總夠組一個家,養活一個家小吧!”
“那當然,但是要為你贖身卻不夠了。”
“不必你操心,我自己籌。”
“什麼,你自己籌。”
“是的,鄭姐昨天來跟我談過,她説她也幫我,兩個人下死勁,拚命地賺,拚命地省,有個半年時間,相信能掙下一千兩銀子,交給娘贖身,雖然少一點,但是畢竟好商量,我想她會答應的。”
“這……香君,這怎麼行,你賺的為自己贖身倒也罷了,怎麼還把妥娘給拖上呢!”
“先時我也這麼説,可是鄭姐她也説了,她知道自己的身體拖不了多久了。”
“她……怎麼樣了?”
“相公,她有了癆病,你是知道的。”
朝宗頗為難堪,支唔以對,香君道:“你跟她之間的一切。她都對我説了。”
“香君,我跟她只是略為知己的朋友。”
“我知道,她也是這麼認為的,雖然你們有過肌膚之親,那只是情慾,你是個年輕少壯的男人,男女之慾,本是人之本能,她既是你的朋友,而她又是個賣身市井的娼妓,解解你的飢渴,無傷於她的貞操,那不算什麼。”
朝宗卻已遍體流汗,訥然地道:“香君,我不知道該怎麼説才好。”
“什麼也不必説,所以我也是生長在舊院,對男女之間,看得較為透徹,可以體會到這種事,因此我相信你們在一起,倒是談談話,還能興知己之情,不管你們再接近,你們卻始終都是朋友。”
“你……能夠諒解就好。”
“我倒不是諒解,而是根本不反對你們在一起,在我心目中,鄭姐是我最崇敬、最親近的大姐,你若能娶她,我跟着去做小,做個丫頭都行。”
“這是從何説起呢?”
香君莊容道:“這是我的真心話,她説了你們的事,也説這一生中,你是他最看中的男人,我就勸她自為之計,設法存幾個錢來贖身跟了你去。”
朝宗輕嘆道:“你倒好,挺會替人着想的。”
“我也沒把自己給忘掉,我説我還年紀輕,兩個人合起來,儘快先給她贖了身,然後再把我贖出去。”
“你説的是孩子話。第一天下事沒有這麼如意的,你實在想的太如意了。”
“怎麼想得太如意,只要大家都有此心,全力以赴,不是不可能的事。”
“首先,你要弄清楚,她的身價銀要多少,她的假母可不像你娘,你知道要多少錢才肯放手。”
“她當初典身價是一千五百兩,替那老鴇兒賺了這些年,早已償還多少倍了,最多再給她個二三千兩。”
“這是你想的價格,她現在正當紅,在秦淮掛頭牌,是棵搖錢樹,你想她的假母會讓她從良嗎?即使點了頭,沒有個上萬兩銀子是辦不了事的。”
香君道:“沒那話,在舊院,自有我們的一套規矩,還不容她們這些鴇兒娘把姑娘們吃死了,不合理的要求,大家都會羣起而攻的。”
“哦!羣起而攻,難道她們還能打上門去。”
“那倒不是,但是姑娘可以在一些有力的客人前説出那些不平的待遇,要求一個公道的支持,説的次數多了,知道的人也多了,衙門裏執掌我們這一部份的執事人員自然會去警告鴇兒娘。”
“衙門裏還有專司管舊院的執事人員,是什麼職稱。”
“這倒不是專有職稱,只是指定幾個人,專司籍名的登錄,以及各處大宅院的應承提調金陵的情形很特殊,大宅院多,往來的官府應酬也多,要叫多少名的堂差,都是向地方衙門知會一聲,再由衙門來通知的,所以必須要幾個人專門司理這些事務,而且也是個肥差事,過往大官們的發賞以及各家姑娘們的孝敬,油水之足,比一個縣太爺還着實得多了,聽説江寧縣的縣太爺年俸,還不如那幾位書啓先生的一半豐厚。”
朝宗對這個倒不太感興趣,不管那些專司妓院應召的書啓收入有多好,這份工作絕非他侯朝宗所能做的。
他沉吟了一下道:“若是官方可以壓着鴇兒娘不作大事苛索,我們倒是可以考慮一下,幫妥孃的忙,讓她擺脱這個生活。”
香君驚喜地道:“爺,你肯要她?”
朝宗搖搖頭嘆道:“不,我只是認為她的身子已不適合再在這個圈子裏混下去了,她需要休息靜養。”
香君道:“爺,為什麼你不能要她呢,她那個人什麼都好,品貌、才學……”
朝宗苦笑道:“我記得跟她説得很明白了。”
香君道:“她説了,你以為她不能作一個布衣裙釵的主婦,只合作一隻養在籠裏的金絲雀?她很不服氣。”
朝宗一笑道:“你看過栽在泥裏的水仙花沒有?那種花只合在案頭的瓷盅中作歲朝之情供,換了個地方,花就長不好,而且也襯不出那種雍容瀟酒的神氣了。水仙花若是種在花圃中,並不一定會枯死,但是卻不會開花,沒有了芬芳,那還不如一棵大蒜了,你聽過人家説的一句俏皮話,叫水仙不開花裝蒜,所以妥娘不適合去做一個井臼親操的主婦。”
香君默然地道:“為什麼妥娘是水仙呢?”
“因為她像,她美麗,靈秀、高傲、冷豔,卻又濃郁醉人,身子又是如此的嬌弱,活像是一盆水仙花,所以我説她可為神仙之侶,可為知己畏友,也可以為剖心瀝腹的摯友,更可以是紅袖添香的膩友,因為她一身兼有這許多長處,就是不適合作妻子。”
“她不是生來如此的。”
“也許,可是她已定了型,永遠是這副型態了。”
“你對她全無感情嗎?”
“怎麼會呢?我喜歡她,感激她,欣賞她,愛她,只是我不會娶她,我可以為她做任何事,也願意為她做任何的犧牲,卻不想成為她的丈夫。”
“一個女人總要歸宿的,你肯為她贖身,卻又不肯娶她,這是什麼意思?”
“沒有意思,我若是腰纏萬貫,我可以營金屋而藏之,但我是個窮光蛋,只有盡一分心力了。”
香君一嘆道:“如果你不肯娶她,還是別管她吧!她那個人何等高傲,寧死也不會接受別人的幫助的,倒是反過來要幫助我們。”
朝宗只覺得一股歉意由心而生,連忙道:“那我們也別接受她的幫助。”
香君望着他道:“相公,你是在賭氣,還是在強爭你的男人的尊嚴。”
“我……都不是,只是不忍心。”
“相公,鄭姐不但是你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我們對她的事既已無能為力,就沒有理由再拒絕她的一番好意,那也是她心裏的一種安慰了。”
朝宗無法駁斥她的話,但心中部充滿了窩囊,要香君自己贖身,他已經很委屈了,如果再接受另一個妓女的資助,他更不知道如何自處了,然而他又説不出一番道理來。
香君想是知道他心中的感受,笑笑道:“相公,你是否覺得很委屈,你坦白地説好了,不必口是心非。”
“這……是有一點。”
“為什麼,就為了妥娘姐的職業,為了他是個低賤的娼妓,你才覺得可恥。”
“香君,你怎麼能這麼説。”
“因為這是事實,你羞於接受她的幫助,只因為你卑視她的職業。你口口聲聲説她是你的知己,那也是假的,你心裏根本就瞧不起她。”
朝宗被逼得急了道:“香君,我敬重她這個人,但的確無法讚許她的職業,我説不能娶她,是因為她的習氣已染得太深,她的生活也奢侈已慣,我養不活她,我如果有錢,可以接她出來,只能放在身邊,卻斷然不會娶她為正室,因為她不是一個理家的材料。”
“那麼我……”
“你如果像她一樣,我也不會要娶你了,香君,如果你是個男人,你願意娶那樣一個妻子嗎?”
“當然了,鄭姐有什麼不好。”
“她沒有什麼不好,只是行為太放任了一點,香君如果我有朋友到家裏來,我介紹妻子時,對方説了,我跟嫂夫人以前是老朋友,她還打了赤膊坐在我的身上過,你想我是什麼滋味。”
“相公,這不可同日而語,那是她的職業。”
“我知道,此一時彼一時,她從前的職業必須要以色笑事人,她坐在別人的懷中,甚至於跟誰好過,上過牀,我都可以忍受,因為這是無法避免的,但是脱了衣服,恣情歌笑,那就不是她非做不可的了,秦淮歌妓也只有她一人是如此的。”
“相公,你曾經説那是她酒脱放得開的地方,敢恨、敢愛,也是她坦率可愛的地方的了。”
“不錯,我現在仍然如此説,因為我與她為友,但若這些事由我的妻子來做,就不可愛了。”
香君不禁默然了,朝宗卻興子高了起來道:“朋友可與人相共,妻子卻是一個人獨佔的,所以朋友能做的事,妻子就不能做。”
“相公,你不覺得這種想法太自私嗎?”
“是的,我承認,不過這種自私卻是大家都公許的,以後我娶了你也一樣,你可能要陪別的客人,但是別人可以原諒,因為那是無法推拒的,但有些事卻是大家都無法原諒的了呢。”
香君嘆了口氣,她知道朝宗的話是對的,妓女從良雖然仍然會受到一些人的非議,但只要在嫁人後一洗舊習,規規矩矩地做人,畢竟這是能被人所接受的。
但像妥娘那樣,別是近乎放蕩了,一個蕩婦,卻是這個社會所詬誶摒棄的。
她可以成為外室,成為姬妾,就是不能成為主婦,因為她不會受到人的尊敬,永遠也不能。
在妥娘這件事上,沒什麼好談的了,她只能幽幽地道:“妥娘姐還引你為知己,卻沒想到你對她卻如此的殘忍,她如果知道你真正的看法,不知道會有多麼的傷心呢!”
“我相信她是知道的,只是我用了一種較委婉的説法而已。”
“不,她以為你説的那些話是真的。”
“香君,你還小,不會明白的,她明知道我的話不真,只是在維持一個體面,她也知道我真正的意思是什麼,只不過是她騙騙自己,相信這些假話,因為她明白,真話一定是殘忍傷人的。”
香君默默無語,她對朝宗的愛情沒有變,但是她的熱情,卻打了個折扣了,她發現朝宗跟別的男人一樣,有着兩套道德標準的,他的道德觀念,並沒有擺脱世俗。
這一夜是温馨而綺麗的,香君在情愛上雖然生疏,但她比四年前成熟多了。
那時,她純是個痴情的女孩兒,以奉獻的心情去接受朝宗,她的心中只有宗教性的虔誠。
今夜,她總算領略到男女的歡愛,也知道了在初次痛苦的經驗之後,竟有如許之歡娛,女人在愛情的歡樂上不僅是付出,也同樣可以收取。
她也瞭解到許多同行的姐妹們,明明有可以從良的機會,卻偏偏放棄了。
那些願意為她們贖身的人大半都是些行將就木的老頭子,想必是在這些地方。已不能夠滿足她們了。
這一夜使香君真正地成為一個婦人了,雖然她在四年前已經向朝宗獻出了貞操,但那時她才十五歲多,實在太小了一點,什麼都不懂。
那時她愛朝宗是心靈的,現在才是身心合一的了,她希望這個英俊而温柔體貼的男人,能夠永遠地陪伴在自己身邊。
但是她畢竟不是一個很容易為幻想所迷惑的女孩子,她的生活圈子使她懂得要正視現實。
朝宗最多在這兒待上兩三天,兩三天以後,朝宗一走,她又將要面對另外一個生活的圈子了。
那時,她將接受一個又一個的男人,雖然她也略略有一些選擇的權力,但是卻有限度的,她可以推辭掉一兩個她特別討厭的人。
但是必須要接受那些出得起價錢的男人了。
望着赤裸,熟睡在旁邊的朝宗,又望望自己赤裸的身子,香君忽然萌上了一個問題。
“過幾天,我將這樣子陪着別的男人了,那將是怎麼一個情況呢?”
“我會像昨夜一樣的快樂嗎?”
她肯定自己不會,因為她瞭解自己,除了朝宗之外,她討厭別的男人,自從把初貞給了朝宗後,她幾乎討厭每一個接待的客人,那怕是隻拉拉她的手,説兩句肉麻的話,她都有嘔吐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