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力本已轉過身去,一聽到了“龍異之”三字,他才倏地轉過身來,雙眉一揚,道:
“原來你就是鼎鼎大名龍大俠,倒要領教領教!”
他一知道了那氣宇非凡的中年人就是龍異之,竟將遠聲鏢局的事丟開一邊,再也不加理會,要和龍異之動手了,這卻正中龍異之下懷。
龍異之冷冷地道:“好,你先進招,看在你年輕,你打輸了,我也不取你性命,你可以自斷一臂,從此退出江湖,不再生事。”
雷力反問道:“要是你打輸了呢!”
龍異之仰天一笑,道:“自然也是一樣!”
雷力雖然高傲,但是武功造詣極高,他也知道龍異之絕不是普通的人物,這一仗,輸贏足以影響一生。是以他立時沉住氣,道:“好!”他一個“好”字才出口,長刀橫胸,短刀向前,已指住了龍異之,龍異之手一抖,三節棍也已“嘩啦”一聲,撤了開來。
他們兩人,雖然還未曾動手,但是兵刃才一抖動,氣勢便自不凡,何總鏢頭等人,一起向後,退了開去,雷力盯住了龍異之,突然踏前一步。
他一步踏向前,還未曾出刀,“呼”地一聲響,龍異之的三節棍,已自上而下,疾砸了下來,雷力揚刀便格,“叭”地一聲響,刀皮在棍上擊得三節棍的第一節,突然向上,揚了起來,雷力的長刀,趁勢貼着棍身,向下直滑了下去。
龍異之一見對方的招式,如此險急,心中不禁陡地一驚,立時後退,棍尾橫掃而出,可是雷力的短刀,卻已劈到了他的胸前。
龍異之心中,大是一驚,連忙再退,雷力卻步步進逼,雙刀一齊攻下。
龍異之身形一矮,三節棍貼地橫掃而出,他三節棍一起抖了開去,足有八尺長,這一招橫掃離地五寸,棍風呼呼,專打人腳脛,也是極其厲害。
但雷力一見他棍貼地掃來便有了打算,本來要避那一招,尋常人一定是身形躍起,因為棍離地只五寸,只消躍起尺許,便可避過,人人可為。可是龍異之那一招“立地成佛”的下一招,卻是一記殺着,喚着“朝天一炷香”,對方若是身形躍起,他手腕略沉,三節棍的第一節,便直向上,搗向對方的膀下,厲害無比,萬萬難以避得過去。
雷力倒也不知道龍異之有這樣的殺招在,只是他看出自己若是躍起,難以同時進招,是以他身形凝立不動,長刀陡地一刀,刺向地上,只聽得“錚”地一聲,棍掃到了他的腳旁,恰好掃在刀上。
棍勢一被阻住,雷力的短刀,已然向前,疾送了出去,到了龍異之的面門。
龍異之一驚,再驚,到了這時,簡直是大吃了一驚,他一折一仰,倒翻了出去,他向後翻出之際,三節棍居然還來得及撩了起來,反攻了一招。
雷力身子略退,避開了龍異之的一棍,也喝了一聲採,道:“好!”
隨着那一聲呼喝,他身形前撲,雙刀一齊攻出。而此際,龍異之已翻過了身來,雙手執住了三節棍中間的一截,長刀首先砍到,龍異之手自下一沉,三節棍左邊那節,倏地揚起,將刀夾住,雷力心中一凜,短刀也向前送出,三節棍左邊那節,也一起揚了起來,雷力的長短雙刀,齊被挾住,龍異之十指緊緊掀住了棍,雷力雙臂用力一縮,刀竟奪不回來。
直至此際,雷力仍然並不吃驚,因為龍異之雖然以二節棍夾住了他的雙刀,但是也無法再進攻,大家進退兩難,至多也是一個僵局而已。
雷力萬萬想不到,龍異之的三節棍中,另有乾坤。
就在他雙臂一掙之際,龍異之的雙臂,左右一分,三節棍中間那節,齊中分開,棍還各帶看一柄鋸齒利刀,龍異之雙手向前一送,雷力忙不迭後退時,棍尖的利刀,已經刺中了雷力的右左雙肩,雖然因為雷力退得快,傷得並不重,但是他中刀之處,鮮血涔涔而下,而且他的雙刀,還夾在龍異之的三節棍之中。
雷力輸了。
何總鏢頭等五人,一見這等情形,齊聲歡呼。
龍異之“哈哈”一笑,道:“小兄弟,姜是越老越辣啊,剛才我所説的話,只當作戲言,再也別提了!”
雷力的面色很慘白,但是他的神情卻更高傲、更冷漠,厲聲喝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龍異之笑道:“這又何苦……”
雷力厲聲道:“將刀給我!”
龍異之一揚手臂,那柄長刀,已向着雷力,疾飛了過去,雷力一探手,接刀在手。
雷力握了那柄刀在手,手兒不住地在發抖,那是他自己的刀,他練鴛鴦刀法數年,對自己一長一短兩柄刀,已熟悉得不能再熟了,可能他絕未曾想到有這一天,他會用自己的刀,來砍斷自己的手臂。
雷力絕沒有要向龍異之求饒之意,別説當着那麼多人,就算只有龍異之一個人,開口求饒,那也決不是雷力做得出來的。
他這時,只感到腦中一片空白,什麼也不能想,他幾乎連眼前有什麼人,四周圍有點什麼聲音,也全然聽不到,他整個人都像是在一種極度的空虛之中,詫那之間,變得什麼都不存在了。
然後,是龍異之的聲音,打雷也似,在的耳際,婪了起來,龍異之所講的每一個字,似乎都有一個回聲,他聽得很清楚,龍異之在説着:“你既然輸了,講過的話,也可以不算!”
雷力緊緊地咬着牙縫之中,迸出了四個字來,那四個字,聽來淒厲無比,那是:“説誰不算!”
接下來發生的事,連他自己在事後回想起來,也覺得模糊不清,不知道如何發生的了。
但是龍異之等人在一旁,卻看得好清楚,他們看到,雷力在講出了那四字之後,握着刀的左手,陡地一揮,刀光一閃,那一刀,出得迅速無比,自下而上,揮向他自己的右臂。
人人都期待着在那一詫間,雷力會發出一下慘叫聲來,是以四周圍,真是靜得出奇,可是雷力卻一點聲音也沒有發出來。
眾人所聽的,只是利刃削開皮肉,削斷骨頭的“刷”地一聲,緊接着,一股血泉,噴了出來。也不知道是雷力那一刀用的力道太猛,還是那般血泉湧出的緣故,雷力的一條右臂,竟然飛過了他的頭頂。
也就在那一詫間,只聽得龍異之一聲大喝,早被他握在手中的,雷力那柄短刀,雷射而出,“刷”地刺進了雷力的斷臂,刀尖透過了斷臂,刀上的力道,帶着斷臂,向前直飛了出去,“叭”的一聲,釘在一株樹上。
斷臂上的血在向下流,雷力肩頭處的血在向外湧,雷力倏地抬起頭來,他的臉色白得像一張紙,可是他的身子仍然挺立着。
他左手一鬆,手上的刀,“嗆琅”一聲,跌在地上,然後,他一字一字地道:“我輸了,我自斷一臂,退出江湖!”
他一個轉身。身形拔起之際,半空之中,簡直是灑下了一場血雨,他落在馬背之上,那馬兒也像是知道主人已遭到了不幸,一聲長嘶,撤開四蹄,便向前疾奔而出。
雷力馳遠了,可是依然好一會沒有人出聲,因為剛才發生的事,買在太驚心動魄了。
過了好一會,才看到何總鏢頭,向其餘幾個鏢頭揮了揮手,幾個人一起走過來,向龍異之跪下,龍異之忙道:“講起,講起,貴局的失鏢,包在我身上,各位請自去養傷,不可勞神。”
何總鏢頭感激涕零,道:“龍大俠再造之恩,沒齒不忘,受何某一拜!”
他叩了幾個頭,站起身來,和四個鏢頭,一起離去。
龍異之牽着馬,慢慢向前走着,他兩個徒弟,跟在後面,不一會,使到了一個靜僻的山坳中。
龍異之站定了腳步,但並不轉過身來,他的聲音,聽來像是很疲乏,他問:“遠聲鏢局的那單鏢,你們藏在什麼地方了,”
那兩個人互望了眼,一起笑了起來,一個道:“師父,我們辛苦了一場,那一萬兩金子,就賞了我們吧!”
另一個也乾笑着,道:“師父,你看何總鏢頭他們那副感激涕零的樣子,你老的聲名又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何在乎那些金子!”
龍異之緩緩轉過身來,他面色鐵青,連聲冷笑,道:“你們算是在威脅我?”
那兩個人吃了一驚,忙道:“不敢!”
龍異之厲聲道:“鏢銀何在?”
那兩個人連忙説道:“我們把它藏在虎威山莊,師父……”
龍異之“哈哈”大笑,道:“你們可知道,去年你們兩個同門,跟我遠赴山東辦事,何以他們沒有回來,”
這句話一出口,那兩人更是面無人色,他們張大了口,一時之間,不知該説什麼才好,而就在那一詫間,只聽得龍異之一聲大喝,三節棍已向前疾揮而出,那兩人根本連還手的餘地也沒有,“撲撲”兩聲響,棍梢雖然粗鈍,但龍異之用的力道太大,兩截棍子,竟穿進了那兩人的胸口,龍異之立時後退,那兩人的口仍張得老大,身子卻已仆倒在地。
龍異之有點厭惡地轉過頭去,在他臉上現出來的那種疲乏的神色更甚了。他牽馬,慢慢地走出了山坳。天色,已漸漸地黑了下來。
雷力的那條斷臂,一直釘在那株樹的樹身之上,先是許多烏鴉,圍着斷臂在食着,接着,只剩下一根白骨了,其餘的骨頭,散落在樹下。
漸漸地,穿過白骨的那柄刀,也生鏽了,鏽得毫無光彩。又過了些時候,那柄曾經震驚武林,人人提起,都帶有三分敬畏之意的鴛鴦刀中的短刀,已變成了一塊廢鐵。
天下着大雨,雨水順着白骨,順着已變成廢鐵的刀尖向下滴着。
※※※
天下着大雨,雨水順着屋檐,向下滴着。
那是一個小鎮口子上的一家小飯鋪,雖然是下午時分,但是天陰得太甚,店鋪中也異常黑暗,櫃後,掌櫃的在打着呵欠。
一個身材瘦削的酒保,正背對着掌櫃,在轉着桌子,他用的是左手,而他的右袖空蕩蕩地,袖口腋在腰際。
掌櫃的望看酒保,咕儂:“我瞧你只有一條胳膊,才收留你的,做事可得勤快生,別以為下雨天沒有客人來,到廚房去看看,面發好了,該用力捏!”
那酒保將抹布一揚,搭在肩上,轉過身來。
他的神情,在憂鬱之中,有一股極度的茫然,他的眼睛雖然睜着,可是卻絕無法猜想他在看什麼,在他的雙眼之中,有一種難以形容的空洞,他神色憔悴,然而即使是那樣,在他的臉上,都還可以找到那份掘強。
也許只有這一點,他還是雷力,其餘的,現在的雷力,和過去的雷力,沒有一絲相同了。
他也決不去想過去,那是無法回想的。他,雷力,現在是一家小飯店中的一個小酒保。
他慢慢地走向廚房,掌櫃的仍在嘮叨:“哼,沒見過這樣的人,不論你説什麼,總還你一個不出聲!”
雷力來到廚房中,更黝暗,雷力也已經習慣了,這一年多來,他習慣了很多事,更習慣了一隻手,如何能做兩隻手的事。
他來到麪缸前,伸手揭開缸蓋,順手將蓋子向上一拋-立時抓起那一大團麪粉來#克躉厥鄭缸蓋落下來,“拍”地一聲,缸蓋又蓋在缸上,雷力將那一大團發好的麪粉,放在木板上,用力搓着。他每一用力按下去,麪粉便向四面八方迸開去,他的力道還是那麼強。
然後,李掌櫃那聽了令人昏昏欲睡的聲音又來了:“雷力,有客人來了,快出來。”
雷力縮回手,在身上擦了擦,拿起一隻盤子,轉身走了出去。
不論他在幹什麼,他臉上的神情,總是那樣,像是他根本沒有在幹什麼一樣。
店堂中,坐着四條漢子,那四個人,全是本鎮上的地痞,正在大呼小叫,李掌櫃在點看燈,雷力將盤子放在桌上,一個地痞翹着腿,抖着,道:“喂,人家説你天打雷才開口,是不是?”
另一個笑道:“要打雷才開口,那不成了烏龜了?”
其餘兩個,一起轟笑了起來,但是雷力的神情,還是那樣,緩緩地轉過身去,一個地痞突然怒道:“他媽的,桌子都不抹乾淨!”
雷力又轉回身來,另一個笑道:“算了吧,他只有一隻手,還得將盤子拿開去,再抹桌子,又得拿回盤子來,折騰噢!”
那個抖腿的笑道:“這也好辦,叫他媽再替他生一隻手出來,也就行了!”
四個地痞一起轟笑了起來,雷力緩緩吸了一口氣,一手抓起盤子,拋-松先ィ立剩砍橄履ú跡抹着桌子,盤子先落了下矗他接過盤子,放在桌角上,緊接着落下來的#渴且淮蟮牛肉,雷力又伸手接住,放好,頭也不抬,將落下的四隻酒杯,一一接住,放在四人的面前,他動作極快,此時酒壺落下,他接過了酒壺,替每人斟了一杯酒,放下酒壺,拿起盤子就走。
那四個地痞看得呆了半晌,説不出話來,掌櫃的可樂了,他道:“四位別看他只有一條胳膊,做事情可勤快得很!”
雷力在放好了盤子之後,來到了掌櫃的一端,靠近廚房處,蹲了下來眼望着地,一動也一不動,一聲也不出。雨仍然很大,那四個地痞大聲猜着拳,喝着酒,講着淫褻不堪入耳的話,小飯鋪中,顯得很熱鬧。可是這一切,都像是和雷力不發生關係一樣,他只是蹲着,眼望看地,一動也不動。
直到巴蕉走了進來,雷力才震動了一下。
巴蕉是鎮上巴鐵匠的女兒,巴蕉就常替她爹來打酒,雷力已可以不必抬頭,只從細碎的、輕盈的腳步聲上,就可認得出那是巴蕉來了。
巴蕉是一個十分明豔的姑娘。雷力有時候,會一直在等着,心中想:巴蕉今天怎麼還不來?巴蕉今天,別不來了吧?可是巴蕉來了,在雷力的臉上,卻一點也看不出什麼來,他的神情一樣是那樣憂鬱、冷漠。
雷力站起了身來,巴蕉已收起了油紙傘,用她清脆的嗓子道:“好大的雨。”
一個地痞立時提尖了喉嚨,學着巴蕉的聲音,道:“好大的雨!”
巴蕉連瞧也不向那四個地痞瞧一眼,那四個卻笑得前仰後合,巴蕉向雷力道:“雷大哥,我爹又想喝酒了!”
雷力自巴蕉的手中,接過酒壺來,來到了酒缸前,也已經習慣了一隻手來做事,他將酒壺放在頭頂,打開了缸墊,向上一拋-順手將掛在牆上的酒勺,取了下來,酒缸擔扛塹媛湓諞慌裕雷力在缸中勺着酒,舉過頭,注入酒壺之中。
巴蕉走了過來,道:“雷力哥,我來幫你!”
雷力搖了搖頭,他頭上就頂着酒壺,可是在他搖頭之際,酒照樣注了進去,並沒有漏出來。
將酒壺還給了巴蕉,雷力才忽然道:“雨天,我送你一程!”
他也不理會巴蕉是不是答應,就拿起了擱在櫃旁的油紙傘,向空中一拋-T謁失齲苛艘惶跏直壑後,他發現一隻手的人,要將一隻手當兩隻用,最好的方法,就是將手中的東西,拋-虯肟眨當東西被拋-虯肟盞氖焙潁他就可以騰出僅有的一-隻手來做別的事情了。
這時候,他將油紙傘拋-槳肟眨一伸手,接住了傘柄,趁勢手用力向下一沉,“拍。
地一聲油紙傘張了開來,他先到了門口,巴蕉走了過來,他替巴蕉打着傘,兩人一起走了出去。
雷力一直抿着嘴,不出聲,巴蕉水汪汪的大眼,一直望着他,走出了十來步,巴蕉忽然道:“雷大哥,今天可有人欺負你?”
雷力的臉上,現出了一個十分苦澀的神情來。他已經幾乎對任何事情都不發生反應了,自從他斷臂之後,他已嚐到了最大的痛苦,對其它的一切,都已經麻木了,他每天都被人欺侮、嘲笑,他也完全不感到什麼。可是,巴蕉的關切,卻使他已然僵硬的心絃,發出震盪。
他喜歡看到巴蕉,倒並不是因為巴蕉的明豔動人,而是她那份真心真意的關係。
巴蕉嘆了一聲,道:“雷大哥,你老是被人欺侮,要是你也像那些強兇霸道的人一樣,腰際掛着一把刀,人家就不敢隨便捉弄你了!”
雷力陡地站住了身子,在那詫間,他向自己的空袖,望了一眼,又大踏步走向前去,巴蕉忙趕了上去,又道:“雷大哥,我爹説,你以前一定是一個會武功的人,武功還可能很高!”
雷力突然將油紙傘塞進巴蕉的手中,一言不發,轉身就走了回去。
巴蕉轉過身來,愕然地望着雷力,雷力才走出了幾步,身上的衣服便透濕了,巴蕉張口想叫,可是沒有叫出聲來,她只是輕輕地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