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秋君與窈娘回到她的香閨時,這個門他是熟悉的,因為他以前也來過一次,那是來避風雪,只瑟縮在門樓的角落裏,而且很快就離開了,今天重臨此門時,他不禁有點踟躕,但是窈娘拉着他的手,硬把他拉了進去。
這是一個繾綣而纏綿的夜晚,白秋君不但有了棲身的地方,還擁着一個温柔而多情的女人。
一度繾綣後,窈娘用絲絹沾了幾朵腥紅,鄭重地收藏了起來,當然這個舉措有點傻,但她把絹巾放入箱子時,忍不住哭了起來,幾年的市笑生涯,為了保護這一點貞操,她不知經過了多少的困難,受盡了多少委屈。
尚沉浸在温柔回憶中的白秋君被那輕微的啜泣聲驚醒了過來,連忙掀被而起,拖着鞋子來到她身後問道:“窈娘!你是怎麼了,是不是那兒不舒服?”
窈娘擦乾了眼淚,強自鎮定了下來,回眸一笑道:“沒有,我又不是個小孩子,一點不舒服就哭了。”
白秋君道:“那是為什麼呢?”
竊娘笑笑道:“沒有什麼,我是太高興了,人在高興的時候,一樣也會哭的,我是在慶幸此身總算有了歸宿。”
白秋君看看她的臉道:“窈娘,別騙我,我也不是小孩子,一個人的高興與憂愁總還看得出來的。”
窈娘嫣然一笑道:“你看我臉上有憂色嗎?”
白秋君不禁惶惑了,她的臉上的確找不到憂色,但剛才的忍聲吞泣,又的確不是假的。
她剛才站在箱子前面,莫不是箱裏有什麼令她感懷身世的東西引起了她的憂傷,一半為了好奇,一半也想了解她為了什麼,白秋君也輕輕地揭開了箱子,終於看見了那一方絹巾,也看見了上面新染的貞紅。
白秋君深深地被感動,忍不住擁着她的柔肩,輕輕吻着她的臉,喃喃地道:“窈娘!我的窈娘!你這是為什麼呢?難道還怕我不相信你的堅貞嗎?”
窈娘搖搖頭道:“不!我知道你相信我,否則你當時就會驗看了,正因你沒有要求我,才使我感覺有點傻,守護了多年的貞節,似乎不如想象中重要。”
白秋君呆呆一嘆道:“窈娘,你錯了,我非常關切,也非常重視,可是我不會對你要求的,因為我相信你,何況我重視的不是這些外表的形式,而是一個人的內心,真正的貞操,不是這些外表的證據,而是在內的感情,你已經把-份完整無缺感情給了我,我認為已經足夠了。”
窈娘道:“對我來説,那是不夠的。”
白秋君一笑道:“窈娘,那你還得學學,才能做一個遊俠的妻子,雖然我稟承父訓,不再以遊俠為業,但我是一個遊俠的兒子,我的思想,我的行為,仍是屬於遊俠的。”
窈娘頓了一頓,才問道:“那怎麼樣才算是遊俠呢?”
白秋君道:“行事唯仁唯義,待人唯患唯信,處事唯誠唯正。像今天羅老伯,只初次見面,不問我的底細,就把你託付給我;像我今天殺死孫大為,並不因為他欺負我的妻子,而是因為他欺凌一個弱女子。父訓雖嚴,到時候我忍不住仍是要拔劍而起,因為在本質上我還是個遊俠,在我的身體裏,流着遊俠的血,那是改換不了的。”
窈娘又問道:“我要怎麼樣才能做一個遊俠的妻子呢?”
白秋君笑道:“很簡單!信任我,不管我做了些什麼,你都要絕對地信任我,認為那都是我應該做的。”
窈娘笑道:“這一點我早就知道了。”
白秋君撫慰道:“那你就不該為這件事而耿耿於懷了。”
説着指指那方絹巾又道:“羅老伯告訴我你一直守身如玉,那已經夠了。我相信他的話,一個遊俠的心目之中,是沒有懷疑的。”
窈娘低下頭道:“我知道,所以沒有呈驗給你看,只是偷偷地藏起來,自己留作紀念而已。
白秋君道:“還有一點,你必須習慣寂寞,習慣自己照顧自己,一個遊俠往往是身不由己的,也許一出門就數年不歸,也許在回家的路上,我為了一件該做的事,殺了人闖了禍,必須遠走他方,拋下你不管了。假如我們不是夫婦,我答應照顧你,拼將萬難,不辭一死,我也會把你送到家的。但你是我的妻子,我就不管了。”
窈娘怔了一怔,道:“你又打算繼承父業,遊俠以終了?”
白秋君道:“是的!我今天殺了人,不是一個普通人,是郭解的外甥,他不會放過我的,也許一輩子都會有人跟我糾纏不清,我逼得要走這條路。”
窈娘道:“郭解也是聞名的遊俠,他知道他外甥是自己找死,不應該來找你尋仇。”
白秋君一嘆道:“是的,但我懷疑他是否真正夠一個遊俠的標準,否則他的外甥就不會如此跋扈了,他早就應該自己殺了孫大為,遊俠的本分是除暴安良,不是依仗武力,魚肉鄉里,橫行市井,欺凌良善。”
窈娘不禁默然。
白秋君忽又笑道:“窈娘!一個遊俠的生命中是隻有今天沒有明天。趁我們還在一起的時候,多相聚一下吧!因為我不一定能見到明天的太陽。”
窈娘由他抱起重回牀榻上,當兩個人再度擁抱在一起時,她忽然道:“秋君!你説過遊俠必須是一諾千金的,那你白天答應我們的事,也不能更改了。”
白秋君道:“是的!假如我答應過的,我就絕不更改。”
窈娘回説道:“你答應我與羅老爺子,説要回去閉門讀書的。”
白秋君呆了一呆才説道:“不錯!我是答應過,但環境不允許我那樣了,從我殺死孫大為的那一刻開始。”
窈娘道:“一個遊俠的承諾,會受環境的影響而變嗎?”
白秋君語為之塞,良久良久才道:“窈娘!你要我如何?”
“實踐你的諾言,回家讀書去。”
“可是郭解不會放過我的!到時我難道束手聽任別人來殺死我嗎?窈娘!你要想得現實一點。”
窈娘道:“郭伯翁頗有俠名,也許不是那種不可理喻的人,他來找你時,我去跟他評理,假如他不講理,你可以自衞,但我不希望你繼續去行兇殺人。”
白秋君苦笑道:“窈娘!你把我看成嗜殺如虎的兇手了,一個遊俠的殺人,往往是不得已,像今天。”
窈娘道:“今天的事,凡是一個熱血男兒都會忍不下去的,並不一定要具有遊俠身份,才有資格打抱不平,秋君!我尊敬行俠仗義的豪傑,並不贊同殺人,因此我希望你今後還是遵照你先人的訓示,規規矩矩地讀書以求出頭,不要心心念念只想行俠了,行俠非不可為,但不可為業,遇事不避,卻不必去找機會行俠,你肯答應嗎?”
白秋君一嘆道:“當然答應,只要郭解不來找我,我絕不會故意去找他的,我並不是想藉行俠揚名,今天我殺了孫大為,並沒有説出自己的姓名,我也不喜歡殺人,殺了孫大為之後,我的心裏一直不舒服。”
窈娘滿足地笑了,笑裏也有點淒涼,輕嘆一聲道:“我要求你的就是如此,殺人是一件很瘋狂的事,一開始或許會感到不安,但久而久之,殺的人多了,感覺就麻木了,慢慢會視殺人為樂事,變成個嗜殺的狂人了,最後就會殺自己,我已經深深受這個慘痛的教訓,所以才……”
白秋君一怔道:“窈娘!你!”
窈娘苦笑一聲道:“我沒有殺過人,我的父親、我的長兄卻是在這種方式下殺死自己的,我的本姓田……”
白秋君一驚道:“你是田氏的後人?”
窈娘慘然道:“是的!我的父親是聞名的遊俠田仲,我的長兄便是朝野聞名的煞星田烈,他們的一生中,雖然以行俠為名,卻是以殺人為樂事,所以他們最後也不免為人所殺,他們雖然死了,但仇家卻不肯放鬆我們,一家老弱十餘口,就逃出了我一個人,只落得市笑為生,這都是行俠的後果,你陷溺還淺,所以我希望你及早收手。”
白秋君呆了道:“真想不到你是田氏的後人?”
窈娘苦笑道:“我出身在任俠之家,自然也認得出人,我早知道羅老爺子是佝僂劍客,卻尊敬他能急流勇退,所以我才以父事之。秋君!你説得對,一個遊俠的後人,就是註定了命運要做遊俠的,所以我嫁了你,但我總希望能改變一下我們的命運,使我們的將來不那麼悲慘。”
白秋君激動地抱緊她道:“竊娘!我一定聽你的話,先父之所以訓誡我不行俠,也是為了同樣的原因。”
才説到這兒,那個小丫頭杏兒已急急地來敲門道:“娘子!不好了,孫家的人打上門來了!”
白秋君苦笑道:“你看!麻煩已經找來了。”
窈娘卻沉着地問杏兒道:“是孫家的人還是郭家的人?”
杏兒急道:“孫家的人也就是郭家的人,他們還分嗎?有十幾個,都拿着兇器,説要為孫公子報仇!”
白秋君披衣坐起,窈娘再問杏兒道:“郭伯翁來了沒有?”
杏兒道:“那倒沒有,郭老爺在,他們不敢如此張狂的。”
窈娘道:“不去理他們,把門關緊就是了。”
杏兒以帶哭的聲音道:“他們説,不開門就要放火了!”
白秋君憤然道:“這還成什麼話,我找他們去。”
這時外面人聲鼎沸,高聲叫罵,有幾束火炬已丟了進來,白秋君很快地穿好衣服,提了劍下樓,首先把火撲滅了,窈娘跟着追出來:“秋君!這些人只是一羣無賴的暴徒,並沒有多少實學,你不必跟他們-般見識。”
白秋君道:“在豔陽樓的那幾個年輕人,劍技都很有根底。”
窈娘道:“不錯!那幾個是郭解的弟子,正因為他們懂得劍法,看出你與老爺子的出手凌厲,才知難而退,因此他們也一定不會再來送死,至於這些人,很可能是孫夫人唆使前來的市井無賴,你又何必去跟他們賭狠呢?”
白秋君傲然道:“連真正的劍手我尚且不懼,難道還會怕這些泥足的市井無賴嗎?”
窈娘一嘆道:“秋君!我這是經驗談,寧獲怨於君子,不開罪於小人,這種人最可怕,他們吃了虧之後,不會明刀明劍跟你決鬥,卻會使用各種暗算的手段報復,我的父兄一世英雄,最後都受害於小人之手!”
白秋君一笑道:“窈娘!你放心好了,對這些人的瞭解我比你清楚,因為他們是小人,沒有遊俠慷慨赴死的決心,所以他們也最怕死,我有辦法制服他們的!”
説着打開了門閂,外面湧集了十幾人立刻鼓譟了上來,內中有人喊叫道:“就是這小子,宰了他給孫大哥報仇!”
白秋君沉聲道:“很好!人是我殺的,對各位的義氣我很佩服,所以站出來,成全各位的義舉,是誰要報仇?”
那人叫道:“我們都要報仇!”
白秋君臉色一沉道:“這是郭伯翁的地盤,你們這種行為,不怕給他丟人嗎?我不辭一死,但你們如果靠羣毆殺了我,郭伯翁也未必會饒了你們,除非他不想混了。”
這幾句話倒是頗有鎮懾作用,那羣人都靜了下來。
白秋君道:“要報仇一個個地來,憑真功夫,真本事,殺了我也沒話説,如果你們想倚仗人多,不講江湖規矩亂來,我也一定不怕,憑我的技藝,自衞的本事還是有的,打不過我可以逃,我要逃的時候,你們誰也追不上。”
口中説着話,雙腳一蹬,身子已拔上了兩丈來高的一棵大楊樹的橫枝上,那根橫枝粗不盈寸,白秋君的身子站在上面,橫枝一動都不動,連枝上的積雪都完好如故。
白秋君在枝上冷笑道:“有我這身輕功,脱身應該沒問題,你們如果殺不了我,就得提防我來報復了。”
這一身美妙的輕功果然鎮住了羣小,他們都不作聲了,其中一人不甘心地道:“跑得了你,可跑不了那女人!”
白秋君厲叱一聲道:“住口!你説這種話就不像個男子漢,但是我不跟你一般見識,因為你不是一個劍手,對一個不是劍手的敵人,我也會採用另一種手段,只要窈娘傷了一根頭髮,我一定採取最嚴厲的報復手段,不但屠絕你們每一個人,連你們的家人也一個不留,像這棵樹-樣!”
説着他腳尖輕點,在樹上轉了一個圈,手中長劍輕揮,立刻斬斷了一大片樹枝,眨眼之間,一棵橫覆數丈的大白楊樹,就剩下撐天的幾根枯枝,白秋君最後一揮,劍氣所及,將那幾根枯枝也掃落了下來。
然後他傲然笑道:“除非你們整天聚結在一起,把你們家的人也聚到一起別分開,否則我利用黑夜到府上去拜訪一下,第二天就得要孫家來替你們收屍了。”
羣小為他的身手所懾,一句話都説不出來,白秋君一笑道:“為朋友盡義是俠士本份,但要看看那個朋友值不值得,孫大為其行當誅,讓他活着橫行鄉里,已是你們軹城之恥,你們還想為他報仇,則更應該感到慚愧!何況郭伯翁是他的舅舅,要拼命報仇也輪不到你們,今天你們來替他報仇,異日你們全家遭殺之日,孫家的人是否也會出面替你們報仇呢?誰有這個信心的就站出來!”
羣小面面相覷,沒人敢挺身而出,白秋君指着那個講話最多的少年道:“朋友!剛才你最起勁,請出來指教!”
那人的臉都嚇白了,連忙道:“朋友!我們也不是來替孫大為報仇的,我們都是郭爺的手下,孫夫人把孫大為屍體放在郭爺的門口不收殮,説郭爺名滿天下,他的外甥叫人殺了,居然沒人敢出頭,我們聽了不是味兒,才來找朋友一決,現在看了朋友這種身手,我們自知不敵,還是等郭爺回來再解決吧!對不起?打擾了你的安息。”
説着招呼同伴,正待退去,白秋君卻喝止道:“且慢!”
那人蒼白了臉道:“你還要怎麼樣?”
白秋君道:“河岸羅老爺子那兒,是否有人去打擾了?”
那人苦笑道:“到今天我們才知道他老人家就是名滿江湖的佝僂劍客,誰還敢去惹他老人家!”
白秋君冷笑道:“那你們是認為我好欺負了?”
那人低頭不敢回答,白秋君走前幾步,那入嚇得連連後退,白秋君笑道:“你放心,我不殺你,但要問你幾句話,郭伯翁上那兒去了?”
那人道:“郭伯翁應朋友之邀到河東去了。”
“什麼時候可以回來?”
“這可不知道,總在這一兩天吧。”
白秋君道:“好!從明天開始,我到河東路上去等他,跟他把這問題解決,但不許你們再來騷擾了。”
那人連忙道:“朋友放心,今天在酒樓上那幾個人是郭爺的親信,武功也比我們高,他們一定知道你朋友的厲害,自己不敢前來,卻支使我們來送死,幸虧朋友你明白事理,不跟我們一般見識,以後再也不會有人做傻瓜了。”
白秋君這才微微一笑道:“好!各位請吧!窈娘從今天開始已是我的妻子,以後不應召陪酒了,麻煩各位轉告一聲,再要有人在附近探頭探腦,我的劍可不認人的。”
那人連忙道:“不會了!在豔陽樓的事早已傳遍全城,再也沒有人敢來送死了。”
於是帶着他那班夥伴,一個個狼狽而去,白秋君含笑回到屋中,窈娘迎着他笑道:“秋君!還是你行,輕而易舉就把事情解決了,我還以為最少要傷幾個人。”
白秋君道:“假如我一出去就跟他們動上了手,傷人是免不了的,這幫傢伙我見多了,好鬥逞勇,卻又膽小如鼠,示之以技,屈之以威,他們自動會退縮的,其實我要殺死他們並不困難,但我不想殺人,就不妨把他們抬高一點,表示怕他們一起上,給他們也留點面子,不傷他們的自尊,也不會結怨太深,省了許多麻煩。”
窈娘深深一嘆道:“是的!當年我的父兄如果能像你這樣,遭遇就不會那麼慘了,秋君你明天真要去等郭解嗎?”
“是的!不跟他把問題解決,我們就脱不了身。”
“等他來找我們好了,何必要去找他呢?”
白秋君一嘆道:“如果他來找我們,一定會先找上羅老伯,羅老伯年事已高,劍藝也荒疏多年,也許會不是郭解的對手,我不忍心他的一世英名毀在這兒。”
窈娘道:“你能勝過郭解嗎?”
白秋君道:“我不考慮這個問題。”
窈娘默然片刻才道:“是的!羅老爺子照顧了我多年,現在我已經嫁人于歸,不該再去煩他老人家了,明天我陪你一起去。”
白秋君忙道:“不!你不能去,明天你到河邊上去絆住羅老伯,別讓他上這兒來,如果他知道我去等郭解,一定也會趕來湊熱鬧的,我實在不希望他參加。”
窈娘道:“他見我一個人去,一定會問起你的。”
白秋君笑道:“你就説我留在家裏温習劍法,準備跟郭解一決,他就會諒解,就不會來找我了。”
竊娘想想又道:“可是你不認得郭解。”
白秋君道:“不需認得,他的人知道我要在路上等他,一定會先去通知他的,他會認得我。”
兩人默然回到屋裏,誰也沒有再睡的興致了,就這樣對坐到天明,小丫頭杏兒送上早點,他們默然用過。
白秋君道:“我們分頭出發吧!我會在日落前回家,假如你看不見我回家,就知道該上那兒去找我了。”
窈娘沉重地道:“我曉得!我不會為你穿孝的,也不會把你的骸骨運回家鄉去,我會穿着一身綵衣去見婆婆,告訴她我是你在外面娶的媳婦,也告訴她你在外面找到一份好差使。
我會奉養老人家盡了天年,再來起運你的骸骨歸裏,這是我的責任,我會知道的。”
白秋君長長一揖道:“竊娘!我謝謝你了。”
兩人對視一眼,白秋君懷着劍,跨開大步走了,在東邊的路上,他找到了一塊空曠的地方,坐候沒多久,果見一騎飛馳而過,騎上的人是昨晚説話最多的那個傢伙。
白秋君知道他是通風報信去了,遂耐心地等候着,過了個把時辰,只見來路上有一個瘦削而矮小的中年人,肩頭負了一個包袱,步行而來。
白秋君因為一直在等着郭解,擋在路中間,那瘦小的中年人也走在路中間,兩人走到面對面時,白秋君仍然沒讓開,那中年人望了他一眼,終於自動地側身由他的旁邊滑過,白秋君見他身邊也佩着一口劍,忍不住道:“兄台!等一下,你是郭伯翁家的人嗎?”
中年人嗯了一聲,立定腳步道:“朋友,不知有何指教?”
白秋君道:“我要找他,他來了沒有?”
中年人微微一愕道:“朋友找他有什麼事?”
白秋君道:“找他廝殺!”
中年人又是一愕道:“閣下與他有什麼仇恨嗎?”
白秋君道:“過去沒有,仇在昨天結下的。”
中年人奇道:“郭解昨天不在軹城,怎會與閣下結仇?”
白秋君道:“我在昨天殺死了他的外甥。”
中年人一怔道:“為了什麼?”
白秋君道:“我沒時間説這些,他來了沒有?”
那中年人想了一想道:“沒有!他還有事,兩三天之內不會回來,你先回去吧,他回來後,弄清了事情的始末經過,自然會去找你的,你在這兒等不到他的。”
白秋君道:“為什麼?難道他不從這條路回來。”
中年人道:“他一定從這條路回來,但是他非常怕麻煩的,因此他常常用很秘密的方法回來,不驚動任何一個人。”
白秋君頓了一頓才道:“閣下跟郭解很熟嗎?”
中年人笑道:“很熟,我是他最知己的人,對他的一切最清楚,因此才知道他的行蹤。”
白秋君道:“我想請教一下,他為人如何?”
中年人一笑道:“這個問題你問任何一人,都會有答覆,有好的也有壞的,唯獨問到我卻無以為告。”
“為什麼?你不是他最親近的人嗎?”
“正因為我跟他太親近了,才無以為告,我説他好,你未必相信,我如説他壞,也説不出一個具體的事實來,他為人行事,都是憑着本心,好與壞要看別人的看法了。”
白秋君道:“我聽説過他急人之急,頗有俠名,但是他的子弟橫行鄉里,他卻不聞不問不加管教。”
中年人神色微動道:“這一點我敢擔保他不知道,因為從沒有人告訴他,否則他一定會嚴加管束的!”
白秋君冷笑道:“軹城內人人皆知,他怎麼會不知道?”
中年人苦笑道:“我敢擔保他不知道,因為上門的人都是有求於他的,絕不會在他面前説他子弟的壞話,至於被你殺死的那個孫大為,是有點驕縱。”
白秋君冷笑道:“豈僅是驕縱而已。”
中年人道:“他從小喪母,由他姐姐撫養長大的,他姐姐又只有一個獨子,因此他雖然知道孫大為行事略有不端,卻也不忍深責,那知道就此害了他,不過閣下放心好了,如果孫大為的行為有取死之道,他絕不會護短的,對於郭解別的不敢説,有一點我敢保證,他的是非最明。”
白秋君道:“但願如此,那我也不等他了,麻煩你轉告他一聲,就説孫大為是我殺的,我住在西城窈孃的家裏等他,叫他不必去找不相干的人。”
中年人拱拱手道:“他會的!他一定會來,假如孫大為該死,他會來道歉,假如閣下殺得不當,他也會有一番交代,郭解是個是非恩怨分明的漢子,一定會有交代的。”
説着他轉過身來,白秋君在路上呆了半天,才想起忘記問那中年人的姓名了,但這時那人已走遠了,他也只得轉身回到城裏,由於時間尚早,他一逕走到河邊上。
由於羅東揚在城裏揭露了身份,跟一個小夥子共同殺死了郭伯翁的外甥孫大為,消息傳開,大家都避得遠遠的,只有那一條船孤零零地泊在岸邊。
他跨上船去,但見羅東揚正在艙中,面前放着一罐酒,一碗熱騰騰的肉湯,窈娘則跪在一邊,替他將切得薄薄的肉片放進湯裏煮熟,見他進來,竊娘不禁一怔。
羅東揚笑道:“小子!聽説你在練劍,老頭子就不便打擾了,你們年輕人就是沉不住氣,劍是要靠平日的勤練,一兩天加緊能有什麼用?”
白秋君笑道:“小侄如有老伯這種火候,自然就無須勤練了,可是小侄的技藝還疏淺得很。”
羅東揚笑道:“那也不盡然,劍事半在天賦,半在傳授,那天我看你出手,就知道你的火候已夠了,所欠缺的只是經驗,來!趁着這好酒熱湯大肥肉,我們吃個酒足飯飽後,到岸上去切磋幾手,保證比你一個人練十年還強。”
白秋君坐了下來,道:“不急在一時,那太驚世駭俗了吧。”
羅東揚笑道:“我們宰了孫大為後,就等於是向郭解公開下了戰書,城裏城外的人都知道了,好像我身上帶了瘟病似的,一個個全躲開了,惟恐招禍上身,你放心好了,在眼睛看得到的地方,連個鬼影子都沒有。小子!昨天晚上你們家裏一定很熱鬧吧?”
白秋君望望窈娘,她也微微色變道:“我沒説,老爺子!你怎麼知道的?”
羅東揚哈哈一笑道:“老頭子雖然不闖江湖了,耳目還是靈通的,收了一個不記名的徒弟,傳了他幾手功夫,就讓他替我探探消息,昨夜王二混到你們家攪鬧時,他急急地來告訴我,可是我一聽去的那些料都不成氣候,相信你一定應付得了的,所以也沒趕了去。”
白秋君低下頭,窈娘道:“正因為沒什麼大不了,所以沒敢驚動老爺子,好在秋君應付得法,沒傷人就對付過去了。”
羅東揚大笑道:“我全曉得,小子,你很有辦法,幾手迴風斬把他們都鎮住了,這一手很聰明,這些人武功雖差,仇心卻很重,如果你傷了他們,他們就一輩子纏你,陰魂不散,擾得你永遠不安。
我對他們只有兩個辦法,一個是殺,殺得一個不留,心驚膽寒,不敢再來找你。一個就是躲,遠遠地避開他們,這些年我老頭子隱姓埋名,就是殺膩了人,已經無法擺脱這些小人,只好躲了起來。
沒想到你初現身手,就學會了不戰而屈人之兵,比我老頭子強多了,窈娘,我給你找的這小子不錯吧?將來你們一定不會像我老頭子這麼落魄,連本名都不敢使用。”
窈娘低頭道:“我想等這件事了之後,還是叫他回去讀書,不要把遊俠當作事業。”
羅東揚道:“對!遊俠的結果沒一個是善終的,我老頭子收手已經太遲了,你們還來得及,依我説,你們乾脆就此回家算了,這件事交給我老頭子挑起來。”
白秋君連忙截阻道:“那不行!小侄説什麼也不能置身事外,何況人是小侄殺死的,那有讓老伯來頂的道理。”
羅東揚一嘆道:“我知道你不會答應的,因為你是白雄起的兒子,怎麼樣,你等到郭解沒有?”
白秋君又是一怔,羅東揚道:“別瞞我,昨天晚上的事我全知道,你説的話自然也會傳到我耳朵裏的。”
白秋君只得道:“沒有!他要兩三天才回來。”
羅東揚笑道:“我知道你不會等到他的,郭伯翁是個成名的遊俠,聽説這件事有我湊在裏面,一定會先來找到我再跟你解決的,所以我老頭子不跟着去湊熱鬧,讓你一個人喝冷風去。
小子,要找郭解,還是在我這兒等着,等他公開下了戰書,咱們爺兒倆會他一會,還有你怎麼知道他兩三天才回來,據我所知,王二混已經騎了馬去找他了,孫大為是他唯一的外甥,他得信後會立刻趕回來的。”
白秋君道:“我碰到他一個親信的手足……”
羅東揚道:“郭解雖有一大批子弟門人,卻沒有一個親信的,他的行事一向獨來獨往,誰也不會知道他的行蹤。”
白秋君道:“是那個人自己説的,他身上也帶着劍,聽他的口氣,似乎與郭解的關係很密切。”
羅東揚道:“沒這麼個人,他叫什麼名字?”
“小侄忘了問他,卻談了很久。”
“談些什麼?”
“關於郭解的為人,以及對孫大為之死的看法。”
“他怎麼説的呢?”
“對郭解的為人他不作置評,對孫大為之死他説了一些,也沒有偏袒,他説郭解回來後會調查清楚再作處置。”
羅東揚笑道:“這倒奇怪了,郭解的風評只有兩種,一種是把他捧上天,一種是把他貶得一文不值,從來就沒有人對他不作置評的,何況又是他的親信,尤其是對於孫大為的行為除了郭解自己,誰也不敢説他該死,因為郭解的姐姐就只這一個孩子,而郭解……”
白秋君道:“他説了,郭解自幼喪母,靠那個姐姐呵護成人,因此對孫大為,他略為放縱一點,但絕不會是非不明,他還説如果孫大為確實該死,郭解會來向我們道歉,他叫我回來等着……”
羅東揚一笑道:“這個人口氣可真大,似乎就代表郭解,但郭解的為人行事是無人可作代表的,他什麼長相?”
“四十上下年紀,矮個子,黑臉膛,兩眼顯得很有精神,説話很温文有層次,穿着很樸素……”
“走路還是騎馬?”
“步行的!肩頭背一個包袱。”
羅東揚大笑道:“他就是郭解,你當面錯過了。”
白秋君猛然一怔,道:“他會是郭解?郭解會是這個樣子?”
羅東揚大笑道:“郭伯翁名滿四海,卻沒有多少人認得他,因為他其貌不揚,就像個莊稼漢子,一般人心目中的遊俠都是身材軒昂,怒馬鮮衣,腰跨長劍,連我老頭子當年行俠時也不例外,但只有郭解一人例外,他毫無特徵,而且從不騎馬,到那兒都是一雙腿。”
白秋君愕道:“真想不到郭伯翁會是這個樣子?”
羅東揚笑道:“別説你想不到,連我都想不到,沒認識他之前,他一連坐過我四次船,我都不知道他就是郭解,但是你看他身材矮小,他技擊通神,一枝劍有鬼神莫測之機,我老頭子還不敢説一定能勝得了他。”
白秋君道:“他為什麼當我的面不承認呢?我已明白地告訴他,我殺死了孫大為,要找他一決。”
羅東揚道:“他當時有什麼表現嗎?”
白秋君道:“沒有,聽説孫大為死訊後,他也毫無激動之狀。”
羅東揚皺眉道:“這個人已經到了喜怒哀樂不形於色的境界了,這樣的一個劍手是很危險的敵人,以他對乃姐的感恩之情,聽説了外甥被殺,面對着殺甥的兇手,居然能無動於衷,這個人太厲害了。”
白秋君想了一下道:“小侄的想法不同。”
羅東揚道:“你有什麼想法?”
白秋君道:“小侄想他説的是真話,他真是個是非分明的人,要回去弄清楚孫大為被殺的真相後,再作區處。”
羅東揚道:“我不信,他是遊俠,不是聖人,遊俠所爭的是一口氣,雖然也講理,但我們在他的地盤上,殺死了他的外甥,他要能忍下去,以後就不能混了。”
白秋君的看法也有點動搖了,他是遊俠世家出身,對遊俠性格很瞭解,名對遊俠是重於生命的,尤其是羅東揚已經亮出了佝僂劍客的身份,假如郭解就此罷了,外人一定會以為他畏懼佝僂劍客的盛名,這是任何一個遊俠不能接受的,沉默片刻後,他才道:“郭解已經回來了,大概很快就會找小侄去了!窈娘,我們回去吧。”
羅東揚道:“急什麼,他要來,也一定是找我。”
白秋君道:“不!小侄跟他相約在窈孃的家中,他也答應了等郭解回來後到那兒去找小侄。”
羅東揚道:“好!那我們一起上那兒去等他。”
白秋君道:“老伯!小侄是一個人約他的。”
羅東揚笑道:“小子,我老頭子不把你趕回家去,你還想把我老頭子踢出事外不成,走吧,別等我拿棒子揍你。”
白秋君無可奈何,窈娘朝他作了個手勢,叫他不必固執了,小倆口兒只好跟在羅東揚身後上岸。
來到窈孃的家中,一切都很平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羅東揚很沉得住氣,叫杏兒上街去又買了許多酒肉,叫窈娘整治出來,接着他們大吃大喝,過了一個平靜的白天。
到了晚上,白秋君口渴思飲,窈娘在他身邊睡熟,他只得自己起來,忽聽得院中有呼呼的聲音,連忙貼着窗紙一看,但見羅東揚在院子裏練劍,他佝僂着身子,一劍劍地推出去,發招十分緩慢,但勁厲的劍氣卻把丈許遠處牆頭的積雪震得漫天亂舞,呼呼的聲響就是由此發出來的。
白秋君心頭暗驚,沒想到這位世伯的劍藝已精湛如此,因而聚精會神地看着,羅東揚練了一下,忽而挺劍對一棵樹上刺去,身子也跟着拔空而上。
劍尖快指到樹梢上時,又見一條人影凌空翻出牆外,同時還有人輕笑道:“羅翁真是藏晦不露,翁伯失敬了。”
看那身影,分明是日間所見的中年人,只聽羅東揚厲聲喝道:“郭解!你不要跑,是漢子就停下來較量一下。”
叫着飛身追了出去,白秋君不敢怠慢,匆匆披上衣服,取了劍,也緊追出去。雖然在黑夜,但滿地皚皚白雪,可以看得很清楚,郭解在前面去若飄風,羅東揚在後面追得也像一陣風,白秋君的身法也算快,但快不過兩陣風。
眼看着兩條影子越去越遠,他史心急了,拚了命追上去,來到河邊上,卻見郭解-逕踏着浮冰,去向河中,羅東揚不考慮也追了上去,終於接近了。
當白秋君追到河邊上,羅東揚與郭解已動上了手,他唯恐有失,連忙挺劍想追過去,羅東揚卻擺擺手道:“秋君,別過來,由老頭子一個人鬥他。”
郭解也擺手道:“小朋友,你別急着上來,等我向羅老前輩討教後,還有問題要跟你解決呢。”
羅東揚大叫道:“請你別管那小夥子,有事衝着我來。”
郭解一笑道:“一人做事一人當,那位小朋友既然敢在路上等我姓郭的,大概不會領你前輩這份情。”
羅東揚憤急飛身揮劍撲擊,但郭解十分沉穩,他的腳踏在一塊浮冰上,那塊浮冰大如磨盤,以浮力而計,並不足盛載一個人的重量,可是郭解站在上面一動都不動,從容揮劍,架注了羅東揚一連串的攻擊,最後一振腕,把羅東揚揮了開去,落在另一塊浮冰上,這塊浮冰比郭解所站的要大了一倍,羅東揚落上去,浮冰立刻往下一沉。
羅東揚連忙提氣才算穩住浮冰,不禁怔住了,他是個大行家,從兩個人的身法一看,就知道自己比人差了一截。
但他仍是不服氣,怒聲道:“郭解,有種到岸上打去。”
郭解笑笑道:“我承認沒種,前輩的佝僂劍法蓋世無雙,只有在這浮冰上,我可以佔點便宜,到了岸上,我絕不是敵手,因此我老遠把前輩引到這兒來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