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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 孟 二

    在吳都廣陵(今之江蘇省會揚州)的相國府前,來了一條氣宇軒昂的漢子,卻穿着平民的衣着,叩闕趨謁相國袁盎大夫,袁盎雖在吳國為相,做人卻沒有什麼架子,交遊中頗不乏布衣之士,因此門官倒是很客氣地接待他,可是來人除了報出姓名劇孟二字之外,就是不肯説出來意。

    門官知道劇孟是吳國的遊俠,一時難以決定,因為自朱家之後,漢代的官宦們都避免跟遊俠們打交道,而朝中也有明令,禁止廷臣與遊俠交往,漢高祖自己出身遊俠,卻是備受遊俠漠視的一個摒棄者。

    他未顯之前,身為享驛而胸懷大志,就想結交一批草野之士而為己用,卻沒有一個人看得起他!原因是他行止卑瑣而無俠氣,最初揭竿而起抗秦時,在他之先而起的陳勝吳廣,也都是遊俠之輩,儘管他求才若渴,而稍具名氣的遊俠都不屑以就。在他的私心中,始終對遊俠存有一份敵意,所以身為天子後,就下了這道禁令。

    而且他最倚重的大元帥韓信在登顯之後又叛了他,韓信是淮上的遊俠,使他更對遊俠起了反感,也可説是懷有戒意,他知道自己出身草野,而最可能取代他劉氏天下的,也是這些遊俠,所以他在位之際,大將軍季布受遊俠朱家活命拯危之恩,而復職後,不敢對朱家表達謝意,也是為了這個原故。

    所以袁盎的門官很費周章,不知道是否該為劇孟引見。

    好在這些人在宦海沉浮,已經學會了圓通靈活,笑着道:“相國大人在朝中應大王召宴還沒有回來,等相國回來,在下將壯士來訪的事轉報便了,壯士改日再來吧。”

    劇孟冷冷地道:“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不在家,但我不會再來了,我來是為了一件要緊的事,關係着他切身的問題,叫他自己來找我吧。”

    遊俠雖然無職無官,在漢代仍然在地方上有很大的影響力,尤其是像劇孟這種成名的俠士,雖然廷令禁止朝臣與之交往,但一些世家子弟,都不理父兄的管束,爭相延納,仿效其行,也蔚成風氣,門官也不敢得罪他,唯唯稱是地把劇孟應付走了。

    他已經決定不把這件事告訴給袁盎知道,可是袁盎午後出門應宴,來到門口時,卻被一件事吸引了注意。

    在石板的門階上,留下了一對足印,深約分許,十分鮮明,在暑夏之際,時有暴雨,尤其是江南的五六月,正值黃梅季節,時雨時晴,地上有足印不足為奇,連門官都忽略了,而袁盎卻是個細心的人,尤其是腳印能印在石板上,更是罕見的事,立刻問道:“上午有誰來過了?”

    門官忙回稟道:“沒有什麼人,來的都是幾個不相干的人,相國朝罷需要休息,所以回絕了。”

    袁盎沉聲道:“是否該回絕應該由我來決定的,我不知説了多少遍,叫你不可自作主張你還是這樣斗膽,快把拜帖拿給我看。”

    門官呈上一疊名剌,袁盎接過看了一下,的確都是些他不願見的人,因為這些人來求見都是有所幹求或是來逢迎之輩,不禁奇道:“這些碌碌之輩,沒有一個具有超凡功夫的,除了這些人之外,沒有其他的人嗎?”

    目光如炬,逼視着門官,嚇得他心頭直抖,不敢再隱瞞,連忙道:“還有一個人,自稱叫劇孟,這人狂得很,小人説相國在休息,請他等一下再來,他回頭就走,説不肯再來了,要相國自己回拜他。”

    袁盎厲聲道:“劇孟乃吳國有名的俠士,你怎可如此無禮地對待他,元同!你的膽子可越來越大了!”

    元同惶恐地道:“是,小人該死!因朝廷有禁令,而這劇孟是個遊俠,所以小人才加以回絕。”

    袁盎哼了一聲道:“那是在京師的事,此地是吳國了,大王可沒有下這種禁令,再説你追隨我多年,也該瞭解我的為人,朝廷的禁令並不能禁止我,先帝在世之時,我一個人數度觸禁,冒死進諫,我奉膺的是一個理字。”

    元同顫聲道:“是的!但相國説過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騎衡,聖主不乘危而徼倖,是君子遠危之意,天下奉為銘言,而遊俠之輩,不服王法,不敬廷儀,好事兇搏,那劇孟卻又口出危言……”

    袁盎問道:“他説什麼?”

    元同道:“他説是為了關係相國切身安危之事而來,小人想相國大人賢名四播,天下共欽,誰會不利於相國呢?”

    袁盎叱道:“胡説!劇孟乃知名的俠士,他絕不會危言聳聽來嚇我,你們這些庸材只會誤事,滾下去。”

    元同連忙退到一邊,袁盎想了一下,最後終於回到府裏,吩咐貼身的侍僕袁升道:“去準備四色上等覲儀,同時把我的便服拿來,到宮裏去告個假,説我身體不適,不能去侍宴了;打聽一下,劇孟住在那裏?”

    袁升不禁惑然道:“相國要去訪劇孟,也不妨改天再去,今天是楚王來訪大王召宴的日子,相國怎可缺席呢?”

    袁盎一嘆道:“袁升,你也不瞭解我,我雖在吳國為相,但心仍在朝廷,諸王坐大,劉濞、劉午之輩,欺聖上年幼,早有不臣之心,我去參加那種宴會,聽他們那種跋扈之言,如不加勸阻,是有虧本心,如加以勸阻,則自取禍於小人,倒不如設法推辭的好。”

    袁升道:“可是相國以千金之體,換上便服去看一個平民也罷了,何必還要送上等覲儀呢?那是致贈公候的禮儀。”

    袁盎道:“你只知道公候之貴,卻不知道人品之尊,我聽説劇孟這個人,他母親死的時候,送葬之車多達千乘,足見他的人望之高,遊俠之所為,急人之急,有人去求到劇孟的,他從不以親在為推託,不以本身的安危為慮,此諸前秦的勇士聶政,猶有過之,這樣的一個人物,我心儀已久,在我的心目中,他比一個王候更為可敬。”

    袁升只得稱是道:“上等覲儀都是如君掌管着的,她今天説身子不太舒服,不準人去打擾她,小的也不敢去。”

    袁盎笑笑道:“林兒越來越嬌貴了,連夫人在京師也沒有她這麼享受過,真是太不像話了。”

    袁升湊前低聲道:“相國!不是小的多嘴……”

    袁盎擺擺手道:“你不説我也知道,林兒本來是夫人身邊的一個侍兒,因為地還伶俐,而我遊宦各地,居所難定,才叫她侍候我,小人得志,難免會作威作福一點,念在她沒有知識,你不必計較了。”

    袁升道:“相國明鑑,但如君卻不如此想,她吩咐不準去打擾,小的實在不敢去。”

    袁盎道:“好吧!我反正要更衣,你把便衣送到她那兒去,我自己告訴她一聲。”

    袁升的臉上現出一絲詭譎的微笑,答應着去了,袁盎一直回到後院,來到一所深閉的院門前,用手叩了幾下,裏面發出嬌嫩而不耐煩的聲音叱道:“滾出去!我早就吩咐過,我不舒服,什麼事都不管。”

    袁盎臉色微變,心中湧起一陣怒意,但又忍住了,暗自嘆道:“我已經是個老人了,卻讓這麼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守着我,縱然豐衣足食,但畢竟難解寂寞,讓她點吧。”

    於是他很和緩地道:“林兒!是我。”

    裏面聽見了他的語音,先是一聲驚呼,悉索半天,才開了門,袁盎見到了一張年輕而嬌美的臉,但嬌紅中又透着蒼白,蓬鬆着頭髮,衣襟也是散亂的,不由微怒道:“林兒!你是怎麼了,身子不舒服,也不能這個樣子。”

    林兒抖縮地道:“奴婢不知道是大人前來。”

    袁盎推門進去,看見牀上一片凌亂,而一條腰帶還掛在牀欄上,心裏頓時明白了,卻不動聲色,笑笑道:“我要去拜訪一個客人,你把上等覲儀清出四色來。”

    林兒忙問道:“是要致贈楚王的吧?”

    袁盎點點頭,不多説話,林兒開箱去取儀品時,袁升把便服送了進來,袁盎也不要人侍候了,自己換了衣服,順手把那條腰帶繫上了,袁升臉上微有失望之色,等他換好衣服,捧着林兒清出的禮品出了府門。

    劇孟住在東城外,倒是很好找,共有十幾間平房,門口繫着五六匹馬,袁升投了名剌,卻是個小孩子接了進去的,袁升忽然詫道:“相國!那匹馬好像是您的菊花青。”

    袁盎看了一眼,也覺得很奇怪,他是文官也兼武事,喜好射騎,頗善兵法,這匹菊花青是他最喜愛的一匹,不知怎麼會在這兒出現,而且馬身上還冒着汗,分明是剛騎來不久,正在沉吟時,屋裏迎出了兩個人。

    袁盎一見大為驚詫道:“老將軍怎麼會在此地?”

    因為這人正是他最莫逆的知交大將軍竇嬰。

    竇嬰親熱地叫着他的表字道:“拜兄!你果然來了,劇俠士在你門口被擋了駕,我還不相信,因為你不是那種人,跟劇俠士説你隨後一定會來的,你果然沒使我坍台。”

    袁盎拱手道:“對不起!劇俠士,下屬無知,多有簡慢,盎特來致歉,只是不知道將軍因何也在此?”

    竇嬰道:“進去再説!這次若不是劇俠士相救,我這條老命幾乎送在路上了。我本來要去覲見吳王的,但聽説楚王劉午也在這兒!我不明究竟,故而想先找你問一下。”

    來到裏面坐定後,敍談經過,袁盎向劇孟再三致謝,然後嘆道:“諸王跋扈,久有不臣之心,楚王來訪,正是想連絡劉濞以拒天朝,聽説還有膠西王卯,趙王遂,濟南王闢光,舊川王賢、膠東王雄渠等人,也都答允參與其事,只是其餘的王國態度還不太明顯,他們怕一旦舉事,而聲勢較壯的齊王梁王盧江衡山等王為朝廷之助,不敢輕動,假如聖上真的聽了晁錯的話,下詔削地,則天下必亂,而忠於朝廷的諸王,也將因懷怨而按兵不動,國祚垂危矣也。”

    竇嬰苦笑道:“我何嘗不是這樣想,而且在朝廷上也曾極力反對,可惜聖上寵信晁錯,削地之詔旦夕必下!”

    兩個人都不勝唏噓,劇孟插口道:“草民以在野之身,本來不應插手廷政,但念兵燹一起,受苦的,第一是吳楚黎庶,孟,楚人,而吳楚兩地俱是孟的家園,為鄉里父老計,不得不向二位進言。”

    袁盎連忙道:“俠士有話儘管説。”

    劇孟道:“為弭禍計,竇將軍不妨去見吳王,乘着楚王也在這兒,告訴他們朝廷風聞吳王不穩,特地命將軍前來察看一番,令其萌生畏懼之心,然後又告訴他們説,朝廷可能會借楚而伐吳,事成之後,以吳地歸楚,這樣一來,他們就不敢合作了,而且互相猜忌。”

    竇嬰鼓掌道:“此計大妙。”

    劇孟道:“然而最重要的,還是要請朝廷暫緩削地之詔令,以免刺激諸王,袁大人最好是秘密晉京一次,將其中利害,奏告聖上,促其打消此意。”

    竇嬰點頭道:“是的!拜兄!此事非你去不可,在先帝面前你就以辯才著稱,我在廷上實在辯不過晁錯那小子。”

    袁盎嘆道:“只怕吳王不肯放行。”

    劇孟笑道:“竇將軍假意交懼吳王,透露了上項消息,大人則不妨自請晉京,去向朝廷剖告吳王之忠,吳王一定會同意,他雖有反意,卻也怕孤軍作戰,在未得諸王支持之前,他最重要的是保全自己。”

    袁盎道:“高論!高論!袁盎一定遵命而行,就怕晁錯不放過袁某,使袁某無法面聖而己。”

    竇嬰也道:“是啊!晁錯最忌諱的就是你,如果他知道你要晉京,不但會阻止你面聖,而且還會派遣刺客來暗殺你,經過上次教訓,我才知道這種人的厲害,高來高去,擊技精通令人防不勝防。”

    劇孟道:“二位大人為國憂心,草民何敢偷閒,如果二位堅定決心,草民可以護送二位回京。”

    竇嬰慨然道:“如果能有俠士護送,那就沒有問題了。”

    袁盎也連連稱謝,計議已決,開始談到細節,劇孟説了很多話,言詞中肯,謀略高明,聽得兩個方面大臣欽服萬分,袁盎避席長揖道:“俠士具有經天緯地奇才,如願為仕,袁某當力為保舉。”

    劇孟一笑道:“多謝大人美意,但劇孟閒散已慣,無意於富貴,何況劇孟側身俠林,薄具微名,有幹禁例,今上不敢有違祖訓,也不可能為用的。”

    袁盎與竇嬰神色微黯,知道這是個事實,劇孟是個成了名遊俠,這是最大的致命傷,而景帝庸弱無能,説什麼也不敢重用一個遊俠的。

    於是變轉話題,談些修身養性的學問,劇孟的學識之豐,更令二人瞠目結舌,劇孟忽而笑指袁盎的腰間道:“大人居國辛勞,但也不忘人間風流,倒是深得人生之趣。”

    袁盎低頭一看,不禁臉上微紅,原來這條腰帶是他在侍妾林兒房中系出來的,上面繡着鴛鴦合戲圖,是一般少年定情遊戲之物,只得吶吶道:“這不是我的,也不知是舍下誰的東西,我出門匆匆,沒有細看就係了出來,倒叫俠士取笑了。”

    袁升在旁接口道:“相國治家謹嚴,府中沒有人敢用這種東西,只有侍史莊佑少年不羈,這一定是他的東西。”

    袁盎臉上一紅道:“大概是吧。”

    袁升卻不肯放過道:“小人送衣服來,忘記取腰帶了,大人的腰帶是在如君房中繫上的呀。”

    袁盎一沉臉道:“奴才!你胡説些什麼?”

    劇孟忽然道:“莊佑!是不是表字子游的?”

    袁升道:“是的!他很有才情,也很好交遊,是本城聞名的俠少之一,大人很喜歡他?”

    劇孟道:“這個人才情是不錯,跟我有數面之雅,剛才他匆匆地來,説是要在我這兒避一避!大概是犯了什麼錯,大人要追究他吧?”

    袁盎道:“沒有的事。”

    劇孟笑了笑道:“我問了他半天,他也不肯説,只求我收容他,而且用一匹名駒作為包庇他的報酬。”

    袁升口快道:“那就是大人的愛駒菊花青。”

    劇孟道:“有這種事,他就太混帳了,盜取主人的東西來送給我,是想陷我於盜名。”

    袁盎忙道:“俠士弄錯了,那匹馬是我送給他的,我自己年紀大了,白白地辜負了一匹好馬,他還年輕有為,我就把馬送給他了,他當然有權轉送。”

    劇孟笑道:“原來是怎麼回事,我因為見那匹馬太名貴了,怕來歷不明,不敢收下,所以還系在門口,現在證明是大人送給他的,我就去收下來了。”

    袁盎道:“名駒贈俠士,相得益彰,老朽也深慶名駒得主,至於那莊佑,請俠士轉告一聲,説不管他做錯什麼,我都可以原諒,叫他安心地回去好了。”

    劇孟道:“好!我這就去告訴他。”

    説着起身告退,等他走後,袁盎道:“袁升,你這個奴才太多嘴了,這種事也是隨便説的嗎?”

    竇嬰忙問道:“拜兄!究竟是什麼事?”

    袁升跪下道:“相國!奴才本來不敢多嘴,但事關相國聲譽,奴才以前雖有風聞,卻因為沒有實據,不敢冒瀆稟告,相府之內,實不容有此敗德之人……”

    正説着,劇孟已提了一個少年人進來,擲在地下道:“袁大人,此人品德不修,既盜君之所愛,又竊君之愛駒,還要陷我於不義,這種不忠不義不友之徒,大人為什麼還要替他掩飾呢?”

    莊佑跪在地下,連連叩頭道:“小人該死!如君是受了小人的誘惑,請大人治小人應得之罪。”

    袁盎一嘆道:“莊佑!老夫年已六十,林兒才十九歲,白髮紅顏,原非其匹,那孩子又沒什麼教養,那裏會懂得節義之道,這種事也難怪她,我敲門進去,看見有條男人的腰帶在牀欄上,心裏就明白了,我如有心追究,當時就不會讓你逃出府門去,我一聲不響繫上你的腰帶,連林兒面前都沒露出半個字,原是想把此事蓋過算了,誰知道你自己心虛,偏偏又逃到劇大俠這兒,叫我就難以周全了,現在只有向劇大俠老個臉皮,替你求求情看。”

    語畢朝劇孟一拱手道:“劇俠士!此子雖一時糊塗,但為人尚有幾分俠氣,舍下內外井嚴,如非小妾存心勾引,也絕無可能登堂入室,此事原咎在小妾,而此子竟不加諉過於婦人毅然一身任之,從這一點看,他還有點男子氣概,大俠能否看老朽薄面,貸其一死。”

    劇孟一愕道:“袁大人,他是你的家臣,欺主謀上,生殺之權全在大人,怎麼要向我求情呢?”

    袁盎苦笑道:“他的行為雖不錯,但責在老朽,沒有可怪他的地方,因為他既為老朽家臣尚敢淫及主婦,顯然是老朽德行不足使其敬畏,此尤之一也;內堂之妾侍,竟然迎納男子宣淫於白晝,是老朽教化所不及,尤之二也;其與小妾戀情火熱,顯非一日之苟合,而老朽竟毫無所聞,足見治家之疏,尤之三也;老夫耄年而納少艾,是為姦情之源生,不能察之於事前,為尤之四。以上四尤,老朽責己尚且不遑,何以責人,倒是他這種行為,素為俠士之不齒,故而請俠士貸其一死。”

    劇孟想了一下道:“大人説的是,遊俠之林,唯崇尚忠義二字,此人欺主而犯色行,淫及主婦,罪無可逭,大人能饒他,劇孟實在不能饒他。”

    拔出長劍作勢欲砍,袁盎忙道:“俠士為振俠風,老朽本不應多嘴,但此子投庇府上,乃慕俠士之高義而必能為之以抗老朽之故也,今俠士當老朽的面殺了他,外人聞之,將謂俠士意欲結懼老朽之故,雖老朽知俠士,恐不知者蜚短流長,有損俠士之義名,頗為俠士所不值,俠士一定要殺他,也請等老朽告辭之後。”

    劇孟大笑道:“劇孟行事,但求問心無愧,何必去求外人之諒解,劇孟之家,晝夜不閉,入我門者,只要理上説得過去,那怕是犯了弒君之罪,劇孟也必以身家為翼,唯獨容不得這種人,他進門的時候,只説獲罪於權貴,卻不肯説實話,劇孟相信每一個朋友,所以未加追問,我以誠待人,他卻想欺瞞我,此例絕不容開。”

    手起劍落,袁盎掩面不忍看,可是隻聽見大家一聲輕噫,他放下手,看見劇孟那一劍,只削斷了莊佑的髮髻,住劍沉聲道:“莊佑!袁大人高義為你求情,我殺你卻是怕污了我的劍,故削髮代首,現在你記住,今後你不得再用莊佑這兩個字為名,因為莊佑已經死了,你走吧。”

    莊佑驚魂乍定,朝袁盎叩了一個頭,道:“多謝大人。”

    袁盎卻擺手道:“老朽的情並沒有求準,你該謝劇俠士。”

    莊佑忙又向劇孟叩頭,劇孟笑道:“也別謝我,我要殺的莊佑已經死了,死人是不會道謝的,你走吧。”

    莊佑滿臉羞慚,起身欲行,袁盎卻道:“等一下!林兒已經屬身於你了,你就把她帶走吧!我在劇俠士這兒準備作通宵之聚,這段時間,足夠你遠走高飛,告訴林兒,她房裏的東西,都可以帶走,算是我遣嫁之物,我叫袁升送你回去,他會告訴府裏的人,放你們通行的,不會難為你們。”

    莊佑一怔道:“這小人怎麼敢當。”

    袁盎嘆道:“你不帶她走,她在相府中也住不下去了,念她侍奉我一場,何忍見其飄泊異城,你還算有良心的,但願你好好待她,也算我對得起她了,袁升,送他回去,照我的吩咐不得有違。”

    袁升恭身應是,帶着莊佑出去了,竇嬰在旁大笑道:“拜兄!宰相肚裏好撐船,我真佩服你的度量,你那個如君我也見過,不愧為天下絕色,你居然捨得。”

    袁盎苦笑道:“將軍説笑了,我並不是捨得,而是非舍不可,我無法取悦她,又何必獲怨於婦人呢?婦人失節就是開始,可一則可再,莊佑之後,自然也可能有第二個人,與其留在身邊鬧笑話,倒不如成全他們算了。”

    竇嬰道:“拜兄!你我是多年知己,相知頗深,你一向都是兒女情長,怕此言不是由衷吧!”

    袁盎又輕嘆道:“國舅老爺既是老朋友,你何苦一定要坍我的台,連面子都不讓我撐一下呢?”

    竇嬰道:“不!我是想了解你深一點,我也知道你一向治家謹嚴,最惜羽毛,而你這個如君居然敢會少年於內室,必然是恃寵而驕,深得你寵愛之故,所以我想了解一下,到底是什麼才使你如此大方的?”

    袁盎沉吟片刻才道:“你一定要我説嗎?”

    竇嬰道:“是的!你既然撞破了他們的私情,以你的為人,應該是立刻嚴詰以振紀岡,可是你居然忍了下來,必然是心有難捨,既然心有所難捨,何以又肯捨己而耘人,如果你真是那種心,則你該做俠客而不配為政士了。”

    袁盎道:“好!我説句老實話,我此番晉京,如果不能説服聖上,罷止削地之詔,就得留朝匡扶聖上伐吳了,我走的時候,一定是微服簡從,悄悄地走,什麼人都不能帶,一旦兵起,吳王必然要殺死我在廣陵的人質,與其留她在這兒受危,倒不如及早開發了她。”

    竇嬰大笑道:“這才像你的為人。”

    袁盎苦笑道:“只是怕劇俠士看透了我而恥於為伍了。”

    劇孟笑道:“大人錯了,劇孟最重者乃為人性,人性本私,大人因私心而澤及姬妾,才能發而為公憫及天下蒼生,愛人以德,是大人可敬之處,剖腑直言,是大人器重劇孟之故,假如大人一定要堅持前言,劇孟反而不敢深交了,割愛而市義,雖無虧於德,卻是忍人之所為,太上忘情而謂之聖,聖人卻是天下最危險的人。”

    竇嬰大笑道:“拜兄!我與劇俠士交往雖得數日,卻已領教了他胸中的邱壑,山藏海納而燭人如炬,所以一定要逼你説出實話來,否則晁錯不殺我們,劇俠士也一定會取下我們的首級,因為他關心的是吳楚的生靈,你假如沒有點人性,他將認為你是最危險的人了。”

    袁盎悚然而驚,這才發現自己那番自以為很得意的俠舉,竟沒有獲得劇孟的一點褒讚,原以為投其所好的,卻差一點自作聰明而誤了大事。

    經此一來,他對劇孟更為恭敬謙虛了,虛心求教,在劇孟那兒得到了不少的教益。

    酒並不好,菜也很粗陋,但竇嬰與袁盎在劇孟家裏,竟然渡過了一個最愉快的長夜。

    第二天,袁盎陪同竇嬰人覲吳王劉濞,楚王也沒有走,他們依照劇孟所授的錦囊妙計,贊景帝有意借楚而略吳,果然得到了預期的效果,劉午雖一再保證重視兄弟手足之情,不聽侄兒的擺佈,多疑的劉濞卻心存顧忌,對楚王的態度不再像以前那樣熱切了。

    楚王也怕劉濞反臉無情,先發制人,匆匆地結束了訪吳之行,回到楚國去了,袁盎這才自請隨竇嬰秘密回京師長安,為吳王力陳忠貞,劉濞一口答應了。

    竇嬰也曾在吳國為相,兩人對劉濞都很瞭解,知道他庸儒多疑,反覆易變,所以取得他的首肯之後,立即成行,劉濞為了示好,臨行贈送二人金珠十斛,玉斗各一雙,兩人也接受了下來,因為他們不敢推辭,否則劉濞一多心,反而連吳國都離不開了。

    帶了吳王的厚贈,竇嬰與袁盎在劇孟的護送下向長安進發,這批金珠卻替他們惹來無數的麻煩。

    財帛動人心,而吳宮又是最不能保密的地方,沿途攔截的強梁之徒,竟有十幾起之多,若不是劇孟隨行,劍下無敵,恐怕兩個人的性命都無法保全,硬要斷送在這批財貨上面了,將近長安時,京師傳出了一個驚人的稍息。

    景帝在晁錯的唆使之下,不顧利害,發出了削地之詔,不過晁錯也是相當聰明的,削地之議,只先及吳楚,膠東膠西,濟南,趙,臨邕等七王,也是最跋扈的七個王國,而忠於王室的淮南,梁,盧,江,衡山諸王則備受獎勵。

    這一招很厲害,至少靠近京畿的諸王在天子的獎賞下,成了一道堅強的屏障,可以阻遏遠來的侵伐。

    劇孟聽見了這個消息,立刻告辭,要回吳去設法阻止吳王輕舉妄動,以免禍及災黎,竇嬰與袁盎再三懇留都沒有用,袁盎沒有辦法,只得向劇孟道:“俠士回吳,盎別無所求,只求將來不會與俠士為敵。”

    劇孟明白他的意思,笑笑道:“大人放心好了,劇孟不會幫助吳王造反的,但如果阻遏不成,劇孟也有一個請求,伐吳之師,必須由二位擔任主帥,因為二位都是在吳地居留過,與吳城百姓有了感情,當不至造成殺劫,如果換了別人,劇孟縱不為劉濞而戰,亦將為吳地父老而戰了。”

    這意思很明顯,竇嬰與袁盎是瞭解他胸中的謀略,由他們統軍,除了對吳王作戰外,不會也不敢縱兵擾及民間,假如換了別人,對吳地的老百姓不加顧恤的話,那後果是很嚴重的,光是劇孟一個人,就抵得過千軍萬馬。

    竇嬰與袁盎悄悄地回到京師,吳楚的聯軍已發,以誅晁錯為口實,北渡淮水,首先遭逢到梁王的抗拒,在睢陽陳兵耗持。

    而晁錯知竇嬰與袁盎回京,以他們曾受吳王的饋贈為口實,誣陷他們與吳王相通,要誅殺他們。

    幸而竇嬰是景帝的母舅,而袁盎為先帝舊臣,與諸王交誼頗深,尤其是最賣力的梁王跟袁盎是生死交情,因此景帝也不敢加罪他們,但宮廷為晁錯挾持,他們根本見不到景帝,只有空自嗟怨。

    忽然一個機會來了,晁錯的父親自殺了。

    晁錯的父親也是反對削藩的,他曾經數説他的兒子道:“自古疏不間親,諸王與天子是一家人,你以一個外人,雖得天子寵信,卻去挑撥人家骨肉相殘,自招禍怨,到底為的是什麼呢?”

    晁錯的回答很堅決道:“不如此則天子不受尊,宗廟不安,劉氏的帝業不固,兒這樣做乃是為皇族作永遠的打算。”

    他的父親黯然長嘆道:“劉家的天下安了,我們晁家就遭殃了,只要諸王入京,劉家的天下不過換人不換姓,仍是劉家的,晁家卻死無孑遺,誰也不會放過我們的。”

    睢陽告急,晁錯的父親為了怕吳楚兵至,滿門抄斬,連個全屍都得不到,故而服毒自盡了。

    晁錯不得不去料理父喪,趁着這個空隙,竇嬰悄悄地把袁盎引見了景帝,袁盎不愧為名政客,對景帝陳説厲害,七國之亂,以吳楚為首,而吳楚之變,乃以晁錯為藉口,取得天下的同情,請陛下殺晁錯以遂其請,然後令他們退兵,假如他們不退,則必失民心,不攻自破矣。

    景帝是個很懦弱的人,事情已經做了,卻沒有收到晁錯預期的效果,七國聯軍進迫京畿,戰局越來越不理想,他也有點害怕了,袁盎又説:“臣為相吳楚,在兩地頗得民心,吳王以誅晁錯為名,臣無以為言,如陛下誅晁錯,而吳楚仍不退兵,則臣率軍以破之,吳楚俱臣之舊屬,臣師發有名,不難召之來歸,晁錯不死,天下衝怨,為患無窮。”

    景帝實在是怕了,不得而已,答應了衰盎的要求,下了一道莫名其妙的詔令,誅殺了晁錯全家。

    其實晁錯只是個犧牲者,削地之意,出於景帝本意,朝臣知道其中利害,不敢贊同,只有晁錯能迎合上意而已。

    晁錯最大的錯誤是不該把袁盎與竇嬰二人視為政敵,終於死在他自己的愚昧之下。

    晁錯被殺之後,景帝要袁盎與竇嬰二人貫徹前言,設法使吳楚退兵,乃任命袁盎為太常使,竇嬰重領大將軍職,帶着兵馬,半為遊説,半為拒敵,去見吳王,另外則派遣條候監軍相隨至軍前以偵悉敵情。

    袁盎沒有辦法,只好硬着頭皮,向竇嬰要了一部份軍卒,在條候的伴同下去見吳王劉濞希望他退兵。

    這是個很渺茫的希望,但袁盎還是去了。

    見到吳王后,袁盎以舊日的交情,再三勸諭,吳王的態度卻一直很暖味,沒有明確地表示態度。

    但在亂軍之中,他很幸運地又碰見了劇孟,他是混在吳軍中前來,目的就是在設法使吳王罷兵,在吳城就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始終未能成功,只好混雜在軍中,設法使吳軍早日瓦解,以保全吳地的子弟。

    在困厄中乍見故人,袁盎的心情是萬分高興的,連忙迎到帳中,向條候介紹了劇孟。

    劉濞對袁盎似乎很客氣,派遣了一名都尉,率五百人攜帶了酒肉牛羊,前來犒賞袁盎與條候的從人,劇孟就是混在這五百人裏面來的。

    藉着送來的酒肉,衰盎盛情地款待劇孟,席間劇孟十分感慨地道:“晁錯已誅,吳王仍然暖昧不肯退兵,看來一戰難免,明公這一次來,實在太冒險了,劇孟唯恐吳王將不利於明公,特地前來護衞明公。”

    袁盎感謝萬分地道:“多謝俠士,老朽何嘗不知道劉濞驕橫,退兵之望,渺茫不及萬分之一,所以冒死而來,只是為貫徹前日對壯士的諾言,冀能保全吳楚生靈於萬一而已,現下進退維谷,老朽實不知將如何自處,望壯士有以教我,平息戰禍,共挽狂瀾。”

    劇孟嘆息了一聲,然後道:“戰局如必不可免,劇孟唯稍盡棉力,使吳軍速潰,以期早日恢復太平。”

    即席間,他剖析戰局,指出吳軍的缺點虛弱之處,何為速取之機,也指出了梁王軍旅之陳兵缺漏所在,促請袁盎轉告梁王與竇嬰,加意防範,以免為吳所乘。

    用手指沾着酒,他在軍帳中簡陋的桌子上,將兩軍的虛實,歷歷指明,侃侃而談,直聽得兩個人張大了嘴,半天都合不攏,這時候,他身上穿的是小校的衣服,可是他的氣度,儼然尊以王候,他的策略之精,觀察之微,比任何一個將帥都高明。

    袁盎倒還好一點,條候則簡直無法相信,這個漢子會是個遊俠,一個好博而逞俠市井的平民。

    聆聽長篇的言詞後,條候長揖道:“俠士用兵之精,不遜於本朝的淮陰候韓信大將軍,而韜略之深,可直追子房先生(留候張良),吳王僅用為帳前小卒,實在太委屈壯士了,如果用壯士為將相,則王師早潰,京師也早已在吳王之握了。”

    袁盎道:“劇俠士乃湖野的豪傑,天子不能臣,富貴非所欲,如果有意仕途,早已位極人臣了。何況劉濞一勇之夫,鄙薄小人而已,也不會重視劇壯士這種英才的。”

    劇孟笑笑道:“吳王倒不像明公所説的這麼淺薄,為了勸阻他罷兵,我去見過他,雖然未能説動他罷兵,卻差一點被他説動了,他準備以吳楚聯軍統帥之位見任,如果我不是先答應了明公,恐怕會考慮的。”

    袁盎先是一驚,繼而笑道:“劉濞這個人,老朽很清楚,他要借重的不是壯士的才幹而是壯士的聲望,壯士在吳楚青年子弟心目中,已經成了一尊偶像,如得壯士為用,則吳楚少年,爭相效命,聲勢之盛,必可所向披靡。”

    他不愧為老於世務的名政客,一言中的,劇孟微微一笑,然後帶點慨嘆道:“明公説的是,吳王言辭雖卑,但他所望於劇孟者,不過如此而已,他若是真是為重視我這個人而求賢,那怕僅是一個帳下謀士,劇孟也會膺命的,因為吾輩遊俠之士的一腔熱血,原為報知己而灑的,但吳王只重視我的這點虛名,所以我就不屑受之利用了。”

    袁盎哈哈大笑道:“吳王自己許為不世奇才,除了他之外,沒有人會比他用兵高明。”

    條候笑道:“也幸虧他如此剛愎自用,如果他也像高祖一樣禮賢下士,則不僅劇壯士將入其網羅。袁大夫恐怕也會成為他開國的元勳了。”

    這番話十分深刻,劇孟倒無所謂,袁盎卻悚然而驚,自悔失言,條候是為觀察他而來的而剛才的那番話,無異是懷疑他的忠貞了!連忙道:“君候言重了,盎受先帝隆恩,忠心皇室,何敢萌懷異志。”

    條候笑笑道:“大夫不必多心,小候也不是懷疑大夫的忠貞,只是就事論事而已,自古才人,有幾個甘心受冷落埋沒的,大夫屢受先帝重寄,幼主繼統之後,因為寵信晁錯,對大夫一直就沒有重視過,這一點大家都為大夫不平,國局垂危,大夫能不懷怨懣,忠心王室,已經是很難得了,小候見到聖上時,當極力為大夫進言。”

    袁盎雖再三稱謝,卻不敢再多説什麼了,連忙改轉話題問道:“吳王既知壯士之名,何以仍令壯士屈居下卒呢?”

    劇孟微微一笑道:“我是易名而投軍的,吳王根本不知道。”

    袁盎道:“可是壯士在吳軍中,誰人不識。”

    劇孟道:“我寄身在莊護的帳下,不跟外人見面,所以不怕被人認出來,哦!對了,明公還不知道莊護是誰吧?”

    袁盎道:“不曉得,他是誰?”

    劇孟道:“他是明公舊屬,也是明公義釋贈美的莊佑,現任吳軍司馬,也是這次犒軍的副使。”

    袁盎一怔道:“是他!他怎麼也投到叛軍中了?”

    劇孟道:“他原來在廣陵薄有微名,吳都俠少,多半是他的知己,吳王領軍的將帥,多半是他的舊交,這次的犒軍都尉常樸,更是他的結義兄弟,當然要提拔他一把,本來他也想一起來的,可是羞見故主,不好意思來。”

    袁盎爽然一笑道:“他太見外了,我還會對他怎麼樣呢?”

    正説之間,忽然一條人影,闖進帳中,直跪在席前道:“大人!事急矣,吳王欲殺大人!

    請大人急避!”

    凝視之下,赫然正是易名為護莊的莊佑。

    袁盎扶他起來道:“子游,你我是故人,為什麼避不相見呢,林兒還好吧。”

    莊護急道:“她很好,大人!小人蒙大人不殺之恩,耿耿於懷,唯苦無以報之,不久前得到了常樸的指示,這次犒軍乃是吳王密謀,把大人的部卒都灌醉了,以便一舉而殲,現四下俱為重兵所圍,只有小人所守邏的東方,都是小人的親信,請大人從速突圍。”

    袁盎一驚道:“我走了,我的士卒們怎麼辦呢?”

    莊護道:“管不得他們了。”

    袁盎道:“那怎麼行?這批人都是竇大將軍忠心的部屬,我這次使命本來就是危險的,除了他們之外,誰也不肯跟我來,我怎麼可以在危急之時,棄他們於不顧呢?”

    莊護沉吟再三,最後才毅然地道:“好吧,常樸約定是二更進擊,離現在還有一個更次大人把部屬儘快召集,向來路撤退,那兒是小人的守地,到時候,小人假意抗拒一番,就讓大人衝過去,那兒兩裏外有一條隘道,大人過去後,立刻叫人把隘道堵塞,可以阻截追兵,事機緊急,請大人立即成行,小人先去佈署一下。”

    説完就匆匆地出帳去了,條候問道:“這是怎麼間事?”

    袁盎一聲輕嘆,把前事約略地説了一遍,條候道:“昔種善因,今收善果,若非大人寬厚待人,何能致此。”

    袁盎急急地傳令下去,他這批親信不過百人,天寒風急,吳軍送來的酒又醇,餚又豐,連不喝酒的都灌了幾盅驅寒,一個個都是醉意醺醺,步伐踉蹌。

    好容易召集齊全,下急令退卻,卻都是歪歪倒倒的,來到東路,莊護果然嚴陣以待,人數卻超過他們一倍,劇孟手握長劍,直衝而前,幾下子就把人殺退了,莊護帶着人假意在後面吆喝追趕,高山在望,只有一條小路可通,是夾在兩峯之間的一條隘道。

    袁盎揮軍正想進入隘道,忽而燈火通明,兩山與隘道中湧出大批的軍馬,一將當前,正是犒軍正史都尉常樸,他在馬上挺着長矛哈哈大笑道:“袁盎!你乖乖的領死吧,本將軍早就知道莊佑受你的恩惠,定會通風報信的,也知道你會在這條路上逃走的,所以在這裏等着你。”

    袁盎怔住了,但他在危難時倒還從容,上前一拱道:“將軍!老夫與將軍俱為吳臣,往日亦頗稱莫逆,尚祈念及舊誼,網開一面,異日必有報之。”

    常樸大笑道:“老匹夫,你既為吳相,就該效忠吳王才對,你跟竇嬰離吳之日,大王送了你們那麼多的東西,原是希望你們能作內應的,你們卻反過來跟大王作對,忘恩負義,萬死而不赦。”

    哀盎莊容道:“將軍錯了,老朽雖然吳相,乃漢室所委,身為漢臣,自當效忠漢室,何謂負義,吳王為誅晁錯而鏖兵,晁錯已誅,老夫也算報答過吳王了。”

    常樸大笑道:“你清楚,我們也清楚,晁錯只是個可憐蟲而已,真正跟大王過不去的是在長安的那個小子,大家都是高祖的後裔,他坐擁天下已經算福氣了,居然還不知足,要在長輩身上打主意,這不是自取滅亡嗎?”

    袁盎厲聲喝道:“住口!你身為漢臣,怎可侮蔑君上。”

    常樸道:“我這個漢臣是吳王駕下的漢臣,可不是劉啓的臣子,自然不必對他客氣。”

    袁盎怒道:“老夫殺了你這無君無父逆賊。”

    搖劍直上,常樸長矛一揮,就把袁盎擊倒了,幸得劇孟揮劍飛身上前,架住了長矛,才救下了袁盎。

    常樸冷笑道:“劇孟!你藏在莊佑的帳下別以為我不知道,因為大王很器重你,我才不干涉你,但你若要插手今天的事,就不會對你客氣了。”

    劇孟淡淡地道:“我從來也沒想到會要人客氣對待過,身為遊俠,原是準備終身得罪人的。”

    常樸嘿嘿冷笑道:“但有些人你是得罪不起的,我知道你自許為擊劍名家,一身劍技無敵,但吳越之地為劍術之租,所謂名家也不止你一個人,袁老!請出來一下。”

    軍列中出來一個老人,身後跟着兩個童子,則只有十三四歲年紀,各佩一柄短劍,手中則各持一柄長劍。

    常樸笑笑道:“劇孟,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老隱士姓袁名好古,世居會稽山中,最近膺大王禮聘出山,受任為禁宮劍術教練,他老人家才是真正的名家。”

    劇孟微微一震,拱手道:“前輩是越女劍派傳人,那我們是一家。”

    袁好古愠然道:“胡説!老夫乃袁公之後,先祖受挫於越女之手,鬱不得志,為越女門僕多年,志在研磨越女劍式,憾在未能如願,遺言後世子孫,必須擊敗越女劍式,老夫埋首會稽多年,精研劍法,相信已可為先人一雪前恥,聽説你是越劍派中的翹楚,老夫才自請來此一會。”

    劇孟道:“袁公受挫於越女而為奴,溶越女袁公劍於一爐,世人皆知,沒想到前輩會懷恨在心幾達數百年。”

    袁好古道:“真正的袁公後人絕不向越女劍派低頭的,你的劍術雖然還不錯,但老夫還想看看你的造詣再決定是否該出手,先讓小孫與你對幾手看看!麟兒!你先上。”

    較幼的一個童子應聲而出,把長劍交給他的哥哥,拔出短劍,欺身急進,他年紀雖小,劍術已得真傳,身法靈活,出手都是狠着,劇孟先還不在意,迭遇險象後才沉着應付,鏖戰四十多個同合後,驀地一劍輕拍,擊在袁麟的後腰上,含笑道:“小兄弟,你的火候還差一點。”

    袁好古眉色微動,道:“劇孟名不虛傳,麒兒,你也下去,跟麟兒聯手作戰,大概可以勝得了他。”

    袁麒比袁麟大一兩歲,他將兩支長劍交給了祖父,也取出了短劍配合了乃弟,一前一後夾攻劇孟。

    這兄弟兩人的招式不但配合得好,出手更是精奇無比,劇孟雖然比他們高出半個身子,卻無法取得先機,一直都在守勢下捱打,可是他的守勢仍是很穩,絕不讓那兄弟兩人有得逞之機,戰局就這樣僵持下去。

    袁好古在常樸身邊,聽他面現得色道:“老先生果不愧為一代名家,兩位令孫才這點年紀就能把劇孟殺得回手無力。”

    袁好古卻沉重地搖搖頭道:“將軍看錯了,劇孟劍術之精,尤在老朽意料之外,越女劍以輕靈見長,劇孟卻深得一個穩字,小孫恐非其敵。”

    常樸不信道:“兩位小公子佔盡了上風,怎麼會輸呢?”

    袁好古苦笑道:“劍學之道深玄,老朽打個比方好了,小兒攻的是動態,劇孟守的是靜態,猶如風搖巨樹,強風雖急,卻無法動搖巨樹之根本,僅能使其撼動,待風止樹定,勝負自知,故而老朽知小兒必敗無疑。”

    常樸道:“這麼説來,劇孟得一穩字就可天下無敵了?”

    袁好古道:“這也不盡然,劇孟如能穩如磐石,則天下無敵矣,他還沒有到那個境界,只能靜如巨樹而已,遇到更強勁的風,依然可以把他連根拔起的。”

    常樸急了道:“那麼老先生是否能勝過他?”

    袁好古道:“不曉得,老夫看不出他這棵樹根有多深,如果他技僅於此,老夫自信勝之有餘,如若他深藏若谷,另有所能,就若非老夫能敵了。”

    常樸問道:“他還會藏着精手嗎?為什麼不施展出來以謀速決,而要跟令孫久戰不下,是何原故呢?”

    袁好古笑笑道:“那是因為他知道真正的勁敵乃是老朽,自然不肯盡其所能,留下精招來應付老朽呀。”

    常樸道:“那麼令孫是絕對無法取勝了?”

    袁好古道:“是的!這一點老朽可以斷言,小孫一開始就用錯了步驟,躁急求功,用了動態,動不能久,而靜則可以恆,等小兒氣勢一衰,就會予人以可乘之機了。”

    常樸急了道:“老先生非勝過他不可,因為他保護着袁盎,而這老匹夫在吳國為相時頗得人心,此人不除,吳地健兒可用命的不多,大王的霸業就難成了。”

    袁好古苦苦一笑道:“老夫唯盡力而為,不過將軍也不必太寄望於老朽,即使老朽敗了將軍仍可以殺死他們。”

    常樸不解道:“連老先生都不是敵手,誰還能殺他們?”

    袁好古笑道:“將軍太拘泥規格了,昔西楚霸王項羽,勇冠天下,仍為漢軍所圍而自刎於烏江,劇孟也是血肉之軀,將軍以重兵圍之,不計犧牲,總會殺死他的。”

    常樸笑道:“對啊!我怎麼忘了呢!螻蟻為聚,可以齧虎豹,我有五百精英,總不會怕一個劇孟吧。”

    袁好古笑道:“老朽就是這個意思,但請等老朽出手之後再作決定,老朽如能勝之最好否則老朽率小孫離去後,將軍再行圍攻,此計雖為老朽所獻,但老朽身為劍人,最忌就是以眾擊寡,將為同道所笑。”

    常樸道:“這是當然,常某也不想多事犧牲,即使能完成任務如傷亡過眾,常某也未便自處。”

    袁好古道:“這一點倒不必擔心,劇孟頗有俠名,將軍帳下俱為吳地兒郎,劇孟也不忍其殺戮過甚,所以老朽才要先行離開,如果老朽留此,他見老朽坐視驅人就死,違背劍人之格,殺紅了眼,就會顧不了許多了,只要老朽不在,將軍下令圍攻,不會死過十人,劇孟必將引頸就戳。”

    話説到這兒,戰局仍在進行,依然呈膠着狀態,袁好古嘆道:“劇孟果非凡俗可比,小孫已得老朽親傳十之五六,兩人聯手急攻百餘招,他仍能方寸不亂,峙如泰嶽……”

    常樸道:“是啊,我也奇怪了,聽説竇嬰來使時,在邊境為刺客所乘,是劇孟救下來的那六個刺客只是市井無賴之徒,聽説劇孟也受了傷,何以今日竟高明若此?”

    袁好古道:“劇孟是俠客,對方是無賴,這就很難説了,俠客要守武林的道義規範,無賴卻不計手段,暗算施詐,劇孟防不勝防以致受傷了。”

    常樸道:“對付俠客,只有以使詐的方法了。”

    袁好古道:“可以這麼説,但老朽卻不便為之,剛才獻策將軍仍為吳王之故,尚請將軍勿泄之他人。”

    常樸笑道:“先生放心好了,在下一定不説出去的。”

    話説到這兒,場中嗆然一聲,勝負已分,劇孟久取守勢,兩個少年連攻百餘招都沒見他還手,戒意懈怠,一心只想以殺手求勝,忘記保護自己了,劇孟就利用這個機會,偷空揮出一劍,擊在兩人的手背上,他用的是劍身平拍,力量也不大,卻將兩人的劍擊得脱手墜地。

    劇孟笑笑道:“兩位小兄弟,下次對敵時,應當要注意一件事,攻擊之道,先求不敗,然後才能求勝,你們太專心於殺死我了,卻忘記我也可以殺死你們的。”

    袁麟兩度受挫,倒是心平氣和地拾起劍來,退過一邊,袁麒卻悍然叫道:“劇孟,你為什麼不殺我?”

    劇孟笑道:“令尊雖自限於袁公後人,視越女傳人若仇,但天下同道俱知越女袁公兩劍派已為一家,你們藝業俱出一脈,何必同類相殘呢?”

    袁麒怒道:“那是你們的想法,我卻認為袁公後人,永不會向越女劍屈服的,遲早我還是要擊敗你。”

    劇孟淡淡一笑道:“好志氣,小兄弟,我會等着你的。”

    袁麒也不拾劍,走上去將自己的劍一腳跺為兩段道:“我的右手被你擊落了劍,雖然你給我留下了這隻手,我並不領情,這支劍也是屬於右手的,所以我也毀了,劇孟,你知道我的意思嗎?”

    劇孟居然一拱手道:“知道!小兄弟的意思是要練左手劍來找我一雪前恥,劇孟敬以十年為期,恭候你的大駕。”

    袁麒道:“為什麼要十年呢?”

    劇孟道:“劍道之精在於勤,但劍道之進展卻在於資質與體能之發揮,所以一個劍手之成長,必定在二十五歲之前,以你現在的造詣,離真正的劍手,還有一段距離,以你的心志氣質,頗合於劍手的條件,所以在十年之內,你可以再找我一戰,超過了十年,你就不必來了。”

    袁麒一怔道:“你的意思是説十年內我勝不了你,就永遠勝不了你了,我倒不相信有這種説法。”

    劇孟笑道:“小兄弟,你不妨問問令尊。”

    袁好古上前插口道:“麒兒,這話一點都不誇張,因為你的劍路近於動,急於攻,那必須靠血氣為之支持,二十五歲前,血氣正剛,要有成就,也是在這段時間內,否則你永遠也不可能有長進了,因為十年之後,劇孟的劍技就將進入另一個境界,你要追上去,距離更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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