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剎那間,他看到了父親在慈祥的後面聽隱藏者的堅毅無畏的氣質,他吸了一口氣。只是搖了搖頭,淡淡地道:“沒有什麼,我——我什麼都能過得慣的——”
左白秋望着這獨一的愛子,急然之間他發覺自己的孩兒已經長大了,因為他在左冰的臉上看到一種沉着而堅強的精神,那是他在把兒子當做不懂事的孩子時從未發現過的,他望着左冰,忽然之間眼角有些濕潤起來。
左冰拉着他的衣袖道:“爹爹,你是怎麼找到這裏來的?你的傷是怎麼一回事?”
左白秋輕嘆了一口氣道:“説來話長,從今日起,爹爹決心重出江湖。”
左冰道:“我碰到了錢大伯——”
左白秋點頭道:“我知道了,冰兒,你是怎麼跟那人動手的?什麼時候學會了……”
左冰掏出懷中的岳家散手來,左白秋翻了數頁,臉上露出驚楞之色,左冰等他停止翻閲了,才問道:“爹爹,有什麼不對麼?”
左白秋皺眉道:“久聞岳家散手乃是失傳多年的武林秘笈,今日一見,果然精妙之極,試想嶽武穆乃是一代名將,戰陣上攻守之策固是高明無比,但怎會懂得如此精奧的上乘武學?”
左冰道:“爹爹你是懷疑……”
左白秋搖手道:“岳家散手至武穆冤死風波亭後就失傳武林,你手上這一冊若是岳家散手真本,那必然應該出自武穆的親筆了,是也不是?”
左冰點了點頭,左白秋道:“但事實上這書上字體絕非出自武穆的親筆了,是也不是?所以我説奇怪了。”
左冰想了想道:“依爹爹的看法,難道這本秘笈是出自別人之手?”
左白秋沒有答話,想了好一會才道:“在我想法中,武穆根本就不可精通這等上乘的武學奧秘——”
他翻到其一頁,指給左冰看,口中道:“冰兒,你試試這一招——”
左冰略為一瞥,已知那正是第二十八招的“採菊東籬”,他此時對全本散手已經很嫺熟於胸,他左掌一揮一揚,身體半然向下半坐,右手五指如鈎,實地從一個極其巧妙的方位抓了下來。左白秋雙目親凝、忍不住叫了一聲:“好招。”
左冰收式定立,左白秋道:“冰兒,你看我演一式給你看看。”
他微一晃身,忽地半旋身軀,左掌繞上,右掌繞下,啦的一聲,左掌已改掌為爪,抓在腳前一塊大石頭上,那石頭嘩啦成粉。
左白秋大叫道:“爹爹好厲害的掌力。”
左冰搖首道:“掌力?這不是掌力,這一招乃是少林寺大力金剛爪中的一記絕招,喚作羅漢拜天’,冰兒你仔細回想一下。”
他頓時恍然大悟,叫道:“是了,是了,這兩招看似不同,其實運勁之間與制敵的道理完全是一樣的——”
左白秋點首道:“一點也不錯,這兩招在武學道理的構想上可説是一模一樣,難道説岳飛還懂得少林寺的絕學?”
左冰道“天下武學異途而歸,也許在構想上偶有巧合……”
左白秋搖了搖頭,正色道:“巧合?那有那麼多的巧合?你且看第七招,第十三招,第二十一招……”
左白秋一面説着,一面忽地退身發招,只見他招出如風,對空而發所取部位卻是絲毫不差,他大袖一攏,肅身而立,身邊一棵大樹幹上留下一十五個寸深的手指洞。
左白秋道:“這三招也是少林寺的絕招,喚做‘青蓮墜浪’、‘白虹掠影’、‘韋護掄杵’,你想想看你那第七招、第十三招、第二十一招——”
左冰仔細一想,道:“不錯,這三招與爹爹方才所演的三招道理如出一轍。”
左白秋道:“所以説這就是怪事了……”
左冰道:“莫非説寫這本書的人與少林寺大有淵源,託名武穆寫了這本岳家散手?”
左白秋道:“這就很難講了,不過這一冊‘岳家散手’確是一本了不起的武學傑作,幾乎每一招全是從異於武林常規的方式發出,精奇之極,冰兒你得了這書實是一大奇緣。”
左冰道:“這些日子混跡江湖以來,長進雖然沒有什麼,但是確曾開了幾次眼界,武學之深奇,真如大海汪洋,不可見其透際。”
左白秋笑了笑道:“聽説你結識了丐幫的新幫主,一個了不起的少年英雄?”
左冰道:“你是説白鐵軍?唉!白大哥那一身武學委是深不可測,當今天下,我不相信能有第二個少年高手可以擊敗他。”
左白秋道:“昔年楊陸縱模江湖,豪氣千雲,一身獨門神功更是神出鬼沒,他手下的丐幫大將也全是不可一世的人物,聽説白鐵軍以二十幾歲之齡主持丐幫,幫中老將全服了他、這白鐵軍確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了。”
左冰道:“爹爹你沒有看到他石破天驚卑睨天下的氣概,那真叫人又敬又佩……”
左白秋笑着打斷道:“你不用説我也知道,自古以來,天下的英雄都有那一股令人心折的豪氣,長江前浪推後浪,少年英雄再不出世,我們這些老骨頭還撐多久?——
左冰忽然之間發覺父親臉上的神情變得有些蕭蕭然了。
左冰低着頭,但他的眼前卻全是父親那一剎那間所流露出來的蒼老之色,忽然之間,他的胸中有一種奮然之氣呼呼欲出,於是他抬起頭來,他的眼中放漾着一種異樣的神采。
左白秋望着這唯一的愛子,伸手拍了拍左冰的肩膀,微笑着道:“孩兒,我知道你所想的。”
冰正要開口説話,忽然之間,一片烏雲如千軍萬馬一般疾奔而至,霎時之時,天地昏暗失色,左白秋抬頭道:“驟雨要來了……”
他話聲方落,驀然天空閃過一串電光,接着霹靂一聲一個落雷,震得整個地面似乎都要跳將起來。左冰道:“這天氣變得好生奇怪。”
左白秋道:“所謂天有不測之風雲,朗朗晴雲傾息之間可為雷雨交加,世上之事大抵如此,你看眼前武林中似是平靜,事實上隨時皆有大變之可能……”
他話尚未説完,忽然之間,天色變得更黑暗了,彷彿烏雲上又被更厚的烏雲密密罩住,令人有窒息的感覺。
這時,左冰忽然大叫道:“爹爹,你看——”
左白秋回首一看,只見黑暗迷濛之中,十丈之外出現一個人影,那人懸空立在十丈之外,彷彿站在雲霧之上,衣袍隨風而蕩,面貌全不可辨,那情景神秘之極。
左白秋大大吃了一驚,他喝問道:“誰?”
那人動也不動,也不回答,左白秋退了半步,再次喝問道:“誰?”
那人仍是一聲不響,懸空飄立在空中,陰森森地望着這邊。
左冰靠近爹爹,問道:“爹爹,他怎能懸空站立?”
左白秋低聲道:“不懂”。
左冰道:“要不要走近一些看看?”
左白秋沒有答話,但伸手擋住了左冰,他向着空中那人凝視了片刻,空中那人影仍是一動不動,過了一會,那人忽然雙手平舉了起來,只見他雙手緩緩向上舉,最後舉到頭頂上,仰首向天,忽地一聲長嘆。左白秋問道:“朋友,你是誰?”
那人不答,只是仰首對天,忽然説道:“昏天黑地之中,你能看見什麼?什麼也看不見,然而老夫卻看見了——”
他猛一伸手,指着無邊的黑暗,大喝道:“一團赤火,武林洗劫就要到了,死亡!死亡,你們都會死!”
左白秋冷然問道:“閣下知道老夫是何人麼?”
那人的聲音嗡嗡然如同鐘鳴:“當然知道,咱們是朋友。”
左白秋道:“朋友?老夫從未見過你。”
那人叫道:“老夫也未見過你。”
左白秋不覺更是糊塗了,他忍不住問道:“閣下此言怎生講法?”
那人道:“你我是朋友,但未見過面,如此而已。”
左白秋低頭想了半天,卻想不出所以然來,他抬頭望望那人,只見他空蕩蕩地懸在空中,真是邪門得很,左冰走上前來低聲道:“爹爹,你認出他麼?”
左白秋搖搖頭,忽地猛一伸掌,五指並立如戟,他長吸了口真氣,霎時之間掌緣蒸氣直冒,嘶嘶有聲。
真乃是左自秋的內功絕學,此刻只要他出招動掌,雖是十丈之遙,卻等於只有三尺距離。
那懸空而立的人影,忽然雙手抱拳,斜舉在左側上方,單腳微微提起。
左白秋一看這個架式霎時之間驚得出了一身冷汗,他顫聲喝道:“單鳳振翅!你——你是楊陸?”
那人影卻是不答,只是呆呆地擺成那個架式,一動也不動。
左冰一聽爹爹喊出“楊陸”兩字,驚駭得幾乎脱口大叫,他想到與錢百鋒朝夕相對的落英塔中,丐幫一代幫主楊陸分明就埋骨其中,怎會忽然死而復活地出現在此地?但他那想到落英塔中的楊陸也是假的?他腦中飛快地轉了一下,心中一寒,暗自道:“除非……除非這是鬼魂……”
他再抬頭望,只見那人影立在空中,陰風陣陣,似隱似現,左冰心中不由得又打了一個寒噤。左白秋強自鎮靜了下,再次問道:“你可是楊陸?’”
那人不答。
左白秋道:“你若是楊陸,請舉起右手以便相認。”
他人忽地緩緩舉起了右手,左白秋倒抽了一口涼氣,壯着膽道:“世上皆以為楊老幫主早已仙去,原來楊幫主尚在人間……”
那人影緩緩搖了搖頭,又是幽幽一聲長嘆。
左白秋心中有些慌亂,但表面上仍強自鎮靜,他拱了拱手道:“既然幸會楊兄,可否移駕下來一談?”
那人不答,忽然揮手道:“歸去,歸去——”
左白秋道:“歸去何處?”
那人道:“落英塔!”
這時忽然狂風又起,昏暗愈濃,那人的前面出現一團濃霧,而他的身影形就在那一團濃霧之中,忽然隱去,不知所終。
左冰和父親相對望了一眼,他心中升起兩個字來,終於脱口而出
“鬼魂?——”
左白秋面色凝重,他一把抓住左冰,低聲道:“你緊抓住我,不要分離,咱們上前去查一查。”
左冰抓住左白秋的衣袖,兩人從濃霧中走上前去,左冰心中一直有些忐忑,難道世上果真有鬼?
左白秋雙手下垂,實則上乘內功全身密佈,他被這一幕怪事徹底弄糊塗了。
這時,天空又是霹靂一聲大雷,接着傾盆大雨已至,雨水進如當頭倒下一般,聲勢驚人之極!
左冰跟着左白秋一步步走上前去,他們走到方才那神秘鬼魂出現的地方,在大雨中,只見四面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有,左冰道:“難道他方才真是懸空飄立在空中的?”
左的道:“看來是了”。
左冰道:“那怎麼可能?”
左白秋搖了搖頭道:“除非我們承認真是陰魂出現。”
左冰道:“他叫咱們快回落英塔去是什麼意思?”
左白秋沉吟良久,忽然喃喃道:“這真沒有道理,這真沒有道理——”
左冰道:“什麼事情?”
“若是真的楊陸顯靈,他叫咱們回落英塔去是最沒道有理的事了,試想我才從落英塔來,那裏除了黃沙萬里,朔風終日之外,靜得有如一潭死水,那裏什麼事都不可能發生的,叫我回去是什麼用意?”
左冰道:“也許……”左白秋斷道:“好了,也許——”
他説到這裏,眼前忽然一亮,喃喃地道:“也許是個詭計,他叫我到落英塔去,必是在落英塔邊埋伏了什麼鬼計……”
左冰大吃一驚,問道:“你是説……什麼人要用詭計害你?”
左白秋瞪大了眼道:“你真以為那楊陸是幽魂出現麼?”
左冰微微一窘,有些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反問道。
“爹爹你認定那是人裝的麼?”
左白秋笑了笑道:“一直到剛才,我也認為那真是鬼魂。”
左冰道:“現在你怎麼突然斷定那不是鬼魂了呢?”
左白秋道:“你看那邊——”
他伸手一指,左冰循着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那邊一棵大樹,樹幹上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出來,左冰道:“什麼東西?”
左白秋道:“你仔細瞧樹幹上有什麼異樣?”
左冰走近一看,只見樹幹上綁着一圈細細的黑線,其他什麼也沒有。
左冰叫道:“除了一條細線,什麼也沒有。”
左白秋指着右邊道:“你再到那邊去瞧瞧。”
左冰跑向右邊,在相對位置的一枝樹幹上也同樣綁着一圈黑色細線,他恍然大悟道:“敢情方才那‘鬼魂’是站在這兩樹之間綁好的細黑線上?”
左白秋微笑道:“多半是這樣的。”
左冰道:“他只要臨走的時候,隨手一翻扯斷黑線,便如騰雲駕霧一般地走了,倒真像是懸空飄立呢。”
左白秋道:“所以説,既不是鬼魂,那就是陰謀了。”
左冰道:“咱們去不去落英塔?”
左白秋道:“當然去!”
左冰微微徵了一下道:“那我們豈不要中計了麼?”
左白秋長嘆一口氣道:“這個計是非去中一中不可的,又有什麼辦法?”
左冰如墜茫茫大霧之中,疑惑地問道:“那又是為什麼?”
左白秋仰首望天,讓更大的雨滴衝打在他的面上,他出了一口氣,沉痛地道:“爹爹、你錢伯伯,還有丐幫的楊幫主讓一個人玩弄在掌股之上數十年之久,卻連那人是誰都不知道,你想想看,若是明知他布了計策要我去中計,而我急於知道害我的人是誰,我除了去中他的計還有第二條路可去麼?”
左冰呆呆地望着父親,昔年的事還有太多的不明和疑惑,他知道便爹爹也不懂,那許多謎只有靠“入虎穴擒虎子”的冒險一步步去揭曉。
天空豪雨依然,雷鳴間或,左白秋忽然拍了拍左冰的肩膀,道:“走吧。”左冰抬起眼來道:“落英塔?”
左白秋點了點頭道:“落英塔。”
這時,霹靂雷落,震得大地象是要翻轉過來一般,左白秋和左冰兩個渺小的影子,漸漸從林子中消失在豪雨之中。
他們向着北行,天亮的時候,一輪旭日從地平線下爬了上來,照在他們全身透濕的衣裳上,衣裳的四周冒出一絲絲蒸氣。
左冰長吸一口空氣,低聲道:“我們這份模樣別人看見了,真要以為是怪物了。”
左白秋道:“前面有個市鎮,咱們去休息一番,索性晚上通宵趕急路。”
左冰點了點頭。
行了一程,前面果然出現一個小鎮,左白秋指着那在朝陽下發亮的小鎮屋舍,對左冰道:“這個小鎮喚作“養坊”當年丐幫楊幫主曾在此鎮左側的城隍廟前隻身擊退四個西藏喇嘛,那四個喇嘛個個全是一流劍術高手,楊陸從此一戰名播西域,遠遠的回回們,全都曉得中原有個楊陸。
左冰聽他説起這段掌故,望着那陽光浴沐下的小鎮,和平恬靜之中透出一片世外桃源的韻味,再想到楊陸在此鎮中隻身退回敵的凜凜神威,一時間裏不禁痴然了。
他們走近那市鎮,只見路邊有一棵十人合抱的巨樹,樹幹上刻着兩個大草字:“養坊”。
那字跡象一條巨龍就要起飛一般,左白秋指着那‘養坊’兩個字道:“這兩個字乃是前朝狀元周公明的真跡——”
左冰一聽到“周公明”三字,他心中忽然猛的一震,緊接着聯想到的就是:“羅漢石!”
他忍不住走上前去,仔細看那樹幹上“養坊”兩字,他撫摸着那兩字,心中暗暗想道:“若是有一天能把羅漢石之秘徹底弄清楚了,我想我心中的疑惑就會大部迎刃而解……”
左白秋指前面道:“冰兒,進鎮吧,先尋個客店吃一頓再説。”
左冰隨着父親走入鎮內,才不過數步,迎面就是一個半大的“酒”字,左白秋當先跨入店中,兩個小二迎下來招呼。
左白秋要了兩份麪食,一壺老酒,一盤好菜,正要落座,忽然間,他整個人如觸電了一般全身一顫,雙目圓睜如炬,手撫在桌面上,桌腳發出吱吱的聲音。
左冰隨着父親的目光看去,只見在酒店的對角處,坐着一個身穿藍衣的漢子,背對着這邊看不見的面容,但他的手肘下壓着一方白巾,白布的大部分垂了下來,上面用黑線編者七個字:“訪盡五湖有豪傑”
左冰疑惑不解,只見左白秋低聲喃喃地念道:“訪盡五湖有豪傑……”
“打遍天下無敵手——”
左冰輕聲地問:“爹爹,有什麼不對麼?”
左白秋只若未覺,只是喃喃地念着:“訪盡四海有豪傑——打遍天下無敵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