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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章 香姨之死

    一

    陳靜靜並沒有死,而且一直都很清醒。

    在這種情況下,清醒的本身就已是種無法忍受的痛苦,冥冥中竟像是真的有個為世人主持公道的神祗,在故意折磨着她。

    現在陸小鳳雖然已將她抱到另一間房裏,讓她靜靜的躺在牀上,可是她的痛苦並沒有結束,也許已只有死才能解除她的痛苦。

    痛苦已到了無法忍受時,死就會變得一點也不可怕了。

    她想死,真的想死,她只希望陸小鳳能給她一個痛快的解脱,但是她絕不把自己的意思表露出來,因為她很小的時候,就得到一個教訓。

    ──你越想死,別人往往就越要讓你活着,你不想死,別人卻偏偏要殺了你。

    她至今還記得這教訓,因為她看見過很多不想死的人死在她面前,也看見過很多活不下去的人偏偏還活着,她本是在苦難中生長的。

    陸小鳳雖然一直都靜靜的站在牀頭,她卻看得出他心裏也很不平靜。

    無論誰看到了那些驚心動魄,慘絕人寰的事之後,心裏都不會好受的。

    陳靜靜忽然勉強笑了笑,道:“我想不到你會來,但你卻一定早已想到是我了。”

    陸小鳳並不否認。

    陳靜靜道:“我本來一直認為我做得已很好,假如楚楚也能小心一些,沒有讓箱子裏的石頭滾出來,也許你就不會懷疑我了!”

    陸小鳳沉默着,過了很久,才緩緩道:“箱子裏裝的是石頭,你卻接受了,楚楚和你本該是從小認得的,卻故意裝作素不相識,這兩點雖然都讓我覺得很可疑,卻還不是最重要的線索!”

    陳靜靜道:“最重要的是什麼?”

    陸小鳳道:“是隻黑熊!”

    陳靜靜道:“黑熊?”

    陸小鳳道:“冷紅兒總認為自己看見過一隻黑熊,其實那隻不過是個披着黑熊皮的人而已,因為這個人做的事很秘密,她的模樣又偏偏是別人容易認出來的,所以她就披上熊皮來掩人耳目,無論誰發現一隻黑熊,都一定會遠遠避開,絕不敢仔細去看的。”

    陳靜靜道:“你認為這個人就是我?”

    陸小鳳道:“嗯!”

    陳靜靜道:“因為你看見我房裏有張熊皮?”

    陸小鳳道:“你當然想不到我會到你房裏去,那本就是件很湊巧的事!”

    陳靜靜嘆了口氣,道:“我的屋子確實從來都不讓別人進去的,這一點你沒有錯!”

    陸小鳳道:“我哪點錯了?”

    陳靜靜道:“你能到我房裏去,並不是因為我恰巧暈倒,因為那天我根本就沒有暈過去!”

    她的聲音雖微弱,可是每句話都説得很清楚,因為她一直都在控制着自己,這世上也許已很少有人能比她更會控制自己。

    她接着道:“我讓你到我房裏去,只因為你抱起我的時候,我忽然有了種從來都沒有過的感覺,我……我本來也想不到李神童會忽然闖進去。”

    陸小鳳也勉強笑了笑,道:“我若是他,我也會忽然闖進去的!”

    陳靜靜道:“同樣的熊皮,本來有兩張,還有一張是李霞的!”

    陸小鳳道:“那天你們去埋藏羅剎牌的時候,身上就披着熊皮?”

    陳靜靜道:“那時候已經是深夜了,我們想不到紅兒還坐在岸上發怔。

    我看見她的時候,她當然也看見了我!”

    陸小鳳道:“但是她並沒有看清楚,她一直以為你是隻黑熊!”

    陳靜靜苦笑道:“不管怎麼樣,我還是不太放心,女人的疑心病總是比較大的!”

    陸小鳳道:“所以你發現她昨天晚上又到那裏去了,你就殺了她滅口?”

    陳靜靜居然承認:“丁香姨一向認為心最狠的人就是我!”

    陸小鳳道:“她本來雖然不知道你的秘密,但是你下手殺她的時候,她終於認出了你。”

    陳靜靜嘆道:“她看見我的臉時,那種眼神我只怕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陸小鳳道:“那時你心裏也難免有點害怕,所以一擊得手,就立刻走了。”

    陳靜靜道:“因為我知道她已必死無疑。”

    陸小鳳道:“可是你沒有想到,一個人臨死的時候,往往也就是他這一生中最清醒的時候。”

    陳靜靜沒有開口,心裏卻有點酸酸的,現在她就很清醒。

    陸小鳳道:“所以她臨死前,終於想到那天她看見的黑熊一定就是你,也想到了你一定是去埋藏羅剎牌的,所以她就掙扎着爬到那天你出現的地方!”

    陳靜靜道:“所以你才知道我們是把羅剎牌藏在那裏的?”

    陸小鳳黯然道:“不錯!”

    陳靜靜忽然冷笑,道:“這麼説來,她的死對你豈非只有好處?你還難受什麼?”

    陸小鳳想説話,又忍住。

    陳靜靜道:“不該難受的你難受,真正應該難受的事,你反而覺得很高興。”

    陸小鳳已閉上嘴,等着她説下去。

    陳靜靜道:“那天我去找你,並不是替你送下酒菜,更不是為了關心你、喜歡你,我去找你,只不過為了要絆住你,好讓李神童把李霞的屍體凍在冰裏,所以我只有忍受你的侮辱,其實你一碰到我,我就想吐!”

    陸小鳳忽然笑了笑,道:“我明白了!”

    陳靜靜道:“你明白了什麼?”

    陸小鳳道:“你想死。”

    陳靜靜道:“你憑什麼認為我想死?”

    陸小鳳道:“因為你一直在故意激怒我,想要我殺了你。”

    陳靜靜冷笑道:“我知道你不敢的,你一向只會看着別人下手,你自己根本沒有殺人的膽子!”

    陸小鳳又笑了笑,忽然轉身走出去。

    陳靜靜失聲道:“你想去幹什麼?”

    陸小鳳道:“去套車!”

    陳靜靜道:“為什麼現在要去套車?”

    陸小鳳道:“因為你既不能騎馬,也不能走路!”

    陳靜靜道:“你……你要帶我走?”

    陸小鳳道:“你穴道里的暗器我雖然拿不出來,可是我知道有個人能拿出來!”

    陳靜靜道:“你……你……你為什麼不肯讓我死?”

    陸小鳳淡淡道:“因為今天死的人已太多了!”

    他頭也不回的走出去。

    陳靜靜看着他走出去,眼淚已慢慢的流下來,終於失聲痛哭,卻不知是為了悲傷?是為了悔恨?還是因為感激?

    不管怎麼樣,一個人想哭的時候,若是能自由自在的痛哭一場,也滿不錯的。× × ×

    陸小鳳當然聽得見她的哭聲,他本就希望她能哭出來,把心裏的悲傷痛苦和悔恨全都哭出來,哭完了之後,她也許就不想死了。

    陽光已消失,風更冷,那傻頭傻腦的髒小孩還站在那裏流着鼻涕傻笑,剛才發生的那些悲慘的事,對他竟似完全沒有影響。

    別人雖然笑他傻,也許他活得反而比大多數人都快樂些。

    陸小鳳在心裏嘆了口氣,微笑着拍這孩子的頭,道:“你去替我照顧照顧房裏的那個阿姨,她有好多好多錢,她會買糖給你吃!”

    傻孩子居然聽懂了他的話,雀躍着跑進去:“我喜歡吃糖,好多好多糖!”

    陸小鳳又嘆了口氣,剛走出門,就看見一隻手伸了過來。

    他並不意外,他早已算準歲寒三友一定會在外面等着他的。

    孤松先生道:“拿來!”

    陸小鳳眨了眨眼,道:“你是想要錢?還是想要飯?”

    孤松先生臉色又氣得發青,冷冷道:“也許我這次是想要你的命!”

    陸小鳳微笑道:“要錢要飯都沒有,要命倒有一條。”

    孤松怒道:“難道你一定要我先打斷你的腿,才肯交出羅剎牌?”

    陸小鳳道:“就算你打斷我的腿,我也不會交出羅剎牌。”

    孤松變色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陸小鳳道:“我正想問你,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幾時説過要把羅剎牌給你的?”

    孤松厲聲道:“你準備給誰?”

    陸小鳳道:“藍鬍子。”

    孤松道:“一定要給他?”

    陸小鳳道:“一定。”

    孤松道:“為什麼?”

    陸小鳳道:“因為我要去換回一樣東西。”

    孤松道:“換什麼?”

    陸小鳳道:“換我的清白。”

    孤松盯着他,緩緩道:“難道你自己從來也沒有想過要把這羅剎牌佔為已有?”

    陸小鳳道:“我想過!”

    孤松道:“現在你還想不想?”

    陸小鳳道:“想!”

    孤松臉色又變了。

    陸小鳳淡淡的接着道:“我想的事很多,有時我想做皇帝,又怕寂寞;有時我想當宰相,又怕事多;有時我想發財,又怕人偷;有時我想娶老婆,又怕羅嗦;有時我想燒肉吃,又怕洗鍋;有時我甚至還想打你一巴掌,又怕惹禍。”

    他的話還沒有説完,孤松已忍不住笑了,但是一轉眼他又板起臉,道:“所以你想的事雖多,卻連一樣也沒有做。”

    陸小鳳嘆了口氣,苦笑道:“每個人活在世上,好像都是想得多,做得少的,又豈只我一個?”

    孤松的目光忽然到了遠方,彷彿也在問自己──我想過什麼?做過什麼?

    一個人只要活在世界上,就一定要受到各種的約束,假如每個人都把自己想做的事做出來,這世界還成什麼樣子?

    過了很久,孤松才輕輕的嘆息了一聲,揮手道:“你走吧!”

    陸小鳳鬆了口氣道:“我本來以為你已不會讓我走的,想不到你居然還很信任我。”

    孤松板着臉,冷冷道:“這已是最後一次。”

    陸小鳳微笑道:“只要你想喝醉,隨時都可以來找我,我一定就在你附近。”

    他也揮了揮手,剛想從他們中間走過去,寒梅忽然道:“等一等!”

    陸小鳳只好站住,道:“有何吩咐?”

    寒梅道:“我想看看你。”

    陸小鳳笑了:“你儘量看吧,據説有很多人都認為我長得很不錯。”

    寒梅臉上既沒有笑容,也沒有表情,冷冷道:“我要看的並不是你這個人。”

    陸小鳳道:“你要看我的是什麼?”

    孤松道:“看你的功夫。”

    陸小鳳的笑立刻變成苦笑,道:“我勸你不如還是看我的人算了,我可以保證,我的功夫絕沒有我的人好看。”

    寒梅卻再也不看他一眼,忽然轉身,道:“你跟我來。”

    陸小鳳遲疑着,看看枯竹,又看看孤松,兩個人的臉色也全無表情。

    他嘆了口氣,只好跟着寒梅走,嘴裏還在喃喃的嘀咕:“你究竟想帶我到哪裏去?喝酒賭錢我都奉陪,若是要打架拼命,我就要開溜了。”

    寒梅也不理他,三轉兩轉,走到一條大街上,街上有家很大的酒樓,門口停着十來輛鏢車,一杆紫緞鏢旗斜插在門外,迎風招展,上面繡着的是一條金龍,蟠着個斗大的“趙”字。

    陸小鳳認得這杆鏢旗,“金龍鏢局”雖然遠在關外,主顧大多是到長白山來採參的參客,可是在關內的名頭也很響,因為這家鏢局的總鏢頭,“黑玄壇”趙君武,昔年本是中原極負盛名的鏢師,不久之前才被金龍鏢局重金聘來的。

    現在他就在這家酒樓上喝酒,一個人有了他這樣的聲名地位,氣派當然不小。

    寒梅一上了酒樓,就筆直走到他面前,冷冷的看着他,道:“你就是黑玄壇趙君武?”

    趙君武怔了怔,上下打量着這不僧不道不俗的怪老頭,他眼力一向不錯,卻看不出這老頭是什麼來歷,只好點點頭,道:“我就是。”

    寒梅道:“你知道我是誰?”.

    趙君武搖搖頭,道:“請教。”

    寒梅道:“我就是崑崙絕頂大光明境,歲寒三友中的寒梅先生,也就是西方魔教中的護法長老。”

    他每個字都説得很慢,聽到“歲寒三友”四個字,趙君武的臉已像是個面具忽然拉長了,聽到“西方魔教”四個字,趙君武額上已冒出冷汗。

    寒梅道:“現在你是不是已知道我是誰?”

    趙君武立刻站起來,搶步趕出,躬身道:“晚輩有眼無珠,不知道仙長大駕光臨……”

    他還在不停的説,恨不得把所有的恭維客套話都説出來,寒梅卻已轉身走了,走到陸小鳳面前,道:“你知道他是誰?”

    陸小鳳道:“聽説過。”

    寒梅説道:“他的名頭並不小,他的武功也不弱,見到我時,還是恭敬得很,你在我們面前卻漫不為禮。”

    陸小鳳笑了,道:“他小時候家教一定很好,家教好的人,總是比較有禮貌的!”

    寒梅道:“你呢?”

    陸小鳳道:“我是個孤兒!”

    寒梅道:“所以你沒有家教。”

    陸小鳳道:“沒有。”

    寒梅道:“那麼你就該受點教訓。”

    他忽又轉身,指着陸小鳳問趙君武道:“你知不知道這個人是誰?”

    趙君武搖搖頭。

    寒梅道:“你也不必知道,我只要你替我教訓教訓他。”

    趙君武面有難色,苦笑道:“可是在下與他素無過節,怎麼能……”

    寒梅打斷了他的話,冷冷道:“我並不打算勉強你,你可以選擇,是要出手教訓他?還是要我教訓你?”

    他一面説着話,一面從桌上拿起了個錫酒壺,隨隨便便的一捏一揉,酒壺就變成了一團,再輕輕一拉,就又變成條錫棍。

    趙君武臉色變了,忽然一個箭步竄過來,反手一掌,猛砍陸小鳳後頸,這一着兇狠迅速,出手居然一點也不留情。

    陸小鳳居然連動也沒有動,就這麼樣站在那裏捱了他一掌。

    左頸後有條大血管,也是人身上的要害之一,趙君武雖然沒有練過內家掌力,可是一雙手粗糙堅硬如岩石,這一下打得實在很不輕,陸小鳳不被打死,也該立刻暈過去的。

    誰知他卻偏偏還是好好的站在那裏,而且居然還面不改容。

    趙君武臉上又冒出了汗,突然一個肘拳,用力撞在陸小鳳胸腹間。

    陸小鳳又捱了他一拳,還是不動聲色。

    趙君武滿頭汗如落雨,他兩次出手,明明都沒有落空,卻又偏偏像是打空了,只覺得對方整個人都像是空的,自己一拳打上去,竟連一點着力之處都沒有。

    他第三拳本已準備出手,拳頭也已握緊,卻再也沒法子打得下去。

    陸小鳳好像還在等着捱打,等了半天,忽然看着他笑了笑,道:“閣下是不是已教訓得夠了?”

    趙君武也想勉強笑一笑,可是現在就算天上忽然有個大元寶掉在他面前,他也沒法子笑得出來。

    陸小鳳又轉過頭看着寒梅笑了笑,道:“現在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寒梅臉色也變得很難看,還沒有開口,枯竹已搶着道:“你請吧!”

    陸小鳳微笑道:“謝謝。”

    他拍了拍衣襟,從桌上拿起個還沒有被捏扁的酒壺,對着嘴一飲而盡,大步從寒梅面前走了過去。

    可是他還沒有走下樓,已有個店小二奔上來,手裏拿着封信,大聲道:“哪位是陸小鳳陸大俠?”

    陸小鳳指指自己的鼻子,帶着笑道:“我就是陸小鳳,卻不是大俠,大俠只會揍人,不會捱揍!”

    他臉上還帶着笑,並沒有生氣,因為他知道世界上欺善怕惡的人很多,比趙君武更糟十倍的人卻有不少,這本就是人性中弱點之一。

    他熱愛人類,熱愛生命,對這種事他通常都很容易就會原諒的。

    可是等他看完了這封信之後,卻真的生氣了,不但生氣,而且着急。× × ×

    “小鳳大俠吾兄足下:前蒙寵賜屁眼一枚,愧不敢當,只因無功不敢受祿,已轉贈靜靜陳姑娘,又恐吾兄旅途不便,阿堵物若干兩,弟也已代為運走,專此奉達,謹祝大安!”

    下面的具名,赫然又是“飛天玉虎”。

    陸小鳳在看着這封信的時候,歲寒三友卻在看着他。

    他們也很吃驚,因為他們從來也沒有想到,陸小鳳的臉色也會變得這麼可怕。

    所以陸小鳳衝出去的時候,他們也跟着衝了出去,只留下趙君武一個人怔在那裏,臉上的表情好像恨不得馬上一頭撞死。

    他做夢也想不到他剛才要教訓的那個人,就是名滿天下的陸小鳳。

    陸小鳳雖然原諒了他,他卻永遠也沒法子原諒自己,陸小鳳雖然並沒有出手,卻已給了他一個很好的教訓。× × ×

    可是陸小鳳自己也做錯了一件事,他本不該離開陳靜靜的,更不該離開那屋子,等他趕回去時,那地方几乎已變成了一片火海。

    幸好天寒地凍,到處都積着冰雪,所以火勢的蔓延並不廣,被波及的人家並不多,但卻還是難免有很多無辜的人受到連累。

    陳靜靜那美麗柔軟的胴體,也無疑早已被燒成了一根根枯骨,一片片飛灰。

    陸小鳳來的時候,已來遲了。

    烈火烤紅了他的臉,烤紅了他的眼睛,他的手腳卻是冰冷的,心也是冰冷的。

    巷子裏一片混亂,男人們在奔跑叱喝着救火,女人們在尖叫,孩子們在啼哭,他們過的本是簡樸平靜的生活,從沒有傷害到任何人,可是現在卻無緣無故的受到傷害。

    陸小鳳忽然轉身,瞪着寒梅,厲聲道:“你看見了沒有?”

    寒梅道:“看見了什麼?”

    陸小鳳道:“這就是你造成的災禍,你自己難道看不見?”

    寒梅閉上了嘴,心裏顯然也不太好受。

    陸小鳳道:“現在你是不是還想看看我的功夫?”

    寒梅道:“剛才我已看過。”

    陸小鳳道:“剛才那隻不過是捱揍的功夫,你想不想看看我揍人的功夫?”

    這是挑戰。

    他從未向任何人這麼樣挑戰過,他的態度雖然冷靜如磐石,可是這種殘酷的冷靜,卻使得他的憤怒更可怕。

    極端的冷靜,本就是憤怒的另一種面具。

    寒梅沉着臉,在閃動的火光下看來,他臉色也是蒼白的,連嘴唇都已發白。

    從來沒有人敢這麼樣面對面的向他挑戰。

    他並不怕這個年輕人,他從來也沒有怕過任何人,可是這一瞬間,他卻忽然感覺到一種從來未有過的緊張,緊張得連呼吸都已停頓!

    因為他一直都是站在上風的,他已習慣於用自己的聲名和地位去壓迫別人,現在,他卻第一次感覺到別人給他的壓力。

    陸小鳳的壓力又來了:“你想不想看?”

    寒梅還沒有開口,枯竹忽然道:“他不想!”

    孤松立刻接着道:“他唯一想看的,就是羅剎牌,我也一樣。”

    他擋在陸小鳳面前,讓枯竹拉走了寒梅,才慢慢的接着道:“所以你絕不能讓我們失望!”

    他沒有轉身,只是面對着陸小鳳向後退,然後袍袖一揮,身形倒掠,忽然就看不見了。

    陸小鳳沒有動,沒有攔阻,過了很久才輕輕的吐出一口氣。

    他忽然發覺自己對這三個人已退讓得太久,現在已應該讓他們退一退了。

    這是他第一次還擊,雖然沒有使劍出來,卻已贏得了勝利。

    可是他也知道,他們絕不會退得很遠的,等到他們再逼過來時,會造成什麼樣的結果?

    陸小鳳沒有想下去!

    火還沒有滅,他絕不能就這麼樣站在這裏看着,縱然有很多問題需要他去想,也可以等到以後再説,現在他一定要先去救火。

    他捲起衣袖,從別人手上搶過一桶水,躍上隔壁的牆頭,往火頭上澆了下去。

    他的動作當然比別人快得多,一個人出的力量至少可以抵得十五個人,可是旁邊另外還有個人,動作居然也並不比他慢多少,甚至比他更賣力,有一次竟躍上已被火燒着了的危牆,幾乎葬身在火窟裏。

    冰雪溶化,打濕了易燃的木料,再加上大家同心合力,火勢很快就被遏阻,終於滅了。

    陸小鳳總算鬆了口氣,用衣袖抹了抹汗,只覺得已有很久未曾這麼樣舒服過。

    旁邊有個人在喘息着,帶着笑道:“你一共提了七十三桶水,我只比你少六桶。”

    陸小鳳抬起頭,才發現這個跟他並肩救火的人,竟是“黑玄壇”趙君武!

    趙君武笑得很開朗,道:“我剛才差點想一頭撞死,可是現在卻只想再活幾年,活得越長越好。”

    陸小鳳微笑着,沒有問為什麼,因為他知道答案。

    假如你自己也覺得自己是個有用的人,就絕不會想死的,因為你的生命已有了價值,你就會覺得它可貴可愛。

    假如你真正全心全意的去幫助過別人,就一定會明白這道理,因為只要你肯去幫助別人,就一定是個有用的人。

    陸小鳳微笑着拍了拍趙君武的肩,道:“我知道你剛才比誰都賣力,你揍我的時候,假如也這麼賣力,我就吃不消了!”

    趙君武紅着臉笑道:“我揍人的時候絕不會這麼出力的,因為揍人並不是件愉快的事,同時我又怕手疼!”

    兩個人同時大笑,然後才發現他們四周已圍滿了人,站在那裏陪着他們笑,每個人眼睛裏都充滿了欣慰、敬佩和感激。

    一個梳着兩條長辮子的小女孩,忽然衝出來,拉住了他們的手,在他們手心裏塞了塊冰糖,紅着臉道:“這是我最喜歡吃的,可是我情願讓你們吃,因為你們都是好人,我長大了也要跟你們一樣,別人家裏着了火,我也會幫着去救的!”

    陸小鳳輕撫着她的頭髮,想説話,咽喉裏卻像是被塞住了。

    趙君武看着她,幾乎連眼淚都掉了下來,只覺得自己剛才就算真的被火燒死,也是值得的。

    就在這時,忽然有個小小的黑腦袋,從旁邊一條又髒又窄的陰溝裏鑽出來,指着陸小鳳大聲道:“他不是好人,他騙我,阿姨沒有糖給我吃!”

    一個小小的黑人從陰溝裏爬出來,竟是那傻頭傻腦的髒小孩。

    他居然還沒有死,也許並不是因為他運氣好,只因為他的愚笨無知,除了他之外,無論大人小孩都不會把自己塞進這麼髒的陰溝裏。

    可是他有眼睛,而且剛才也在陳靜靜屋裏,現在他已是唯一能説出當時情況來的人!

    陸小鳳眼睛亮了,立刻迎上去,這孩子能不能把那兇手的樣子指敍出來?他雖然沒有把握確定,但希望總是有的。

    忽然間,人叢中有人大叫道:“他雖然幫着救火,放火的也是他,大家莫要上了他的當。”

    幾個人大叫着衝出來,往陸小鳳身上撲過去,情況立刻混亂,雖然有人堅決不信,有的人已在懷疑,有幾個房子已被燒光了的人,更是不分青紅皂白,也往陸小鳳身上撲。

    他們本就是些頭腦簡單的小人物,看見自己的家被毀了,早已眼睛發紅,想找人拼命。

    陸小鳳並不怪他們,更不願對他們出手,幸好有趙君武在旁邊擋着,他雖然捱了幾拳,總算還是衝了出去,可是那髒小孩卻已不見了。

    陰溝旁邊還留着幾個水淋淋的髒腳印,火窟裏還在冒着青煙。

    陸小鳳咬了咬牙,忽然又衝進火窟。

    趙君武旗下的鏢師趟子手們,也已趕來壓住暴亂的人羣,趙君武又以自己的身份保證,陸小鳳剛才一直跟他在一起,騷動平息,再問剛才第一個大叫的人是誰,就沒有人知道了。

    這時陸小鳳居然還留在那滾燙的火窟裏,也沒有人知道他在找什麼。二

    “你剛才在找什麼?”

    他們一離開火場,趙君武就忍不住問他,陸小鳳卻沒有回答。

    他眼睛裏一直帶着種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道是正在思索着一個難題,還是已經把這難題想通了。

    趙君武沒有再問下去,也開始思索,忽然又道:“剛才冤枉你的那個人,一定就是放火的人,想要你替他背黑鍋。”

    陸小鳳又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他們並不是要我背黑鍋,而是要滅口。”

    趙君武道:“滅誰的口?從陰溝裏爬出來的那個傻小子?”

    陸小鳳點點頭。

    趙君武皺眉道:“那麼樣一個傻小孩,能懂得什麼?”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他們本來的確不必這麼樣的!”

    趙君武也嘆了口氣,道:“不管怎麼樣,事情總算已過去,咱們喝酒去!”

    陸小鳳道:“你要我陪你喝酒,恐怕要等一等!”

    趙君武道:“為什麼?”

    陸小鳳握緊雙拳,緩緩道:“不找到飛天玉虎,我從此絕不再喝一滴酒。”

    趙君武道:“我能不能幫上你的忙?”

    陸小鳳道:“能!”

    趙君武道:“你説!”

    陸小鳳道:“這一帶你比我熟,你……”

    他聲音忽然壓得很低,好像生怕別人聽見,因為他已發現飛天玉虎的勢力所及處,遠比他以前想像中還要大得多。

    等他説完了,趙君武立刻道:“這件事我一定替你做到,有了消息後,怎麼通知你?”

    陸小鳳道:“你有沒有到銀鈎賭坊去賭過錢?”

    趙君武笑道:“不但去過,而且還跟那大鬍子賭過錢,居然還贏了他幾百兩銀子!”

    陸小鳳道:“半個月之後,我們在那裏見面,先到的先等,不見不散。”

    趙君武看着他,忽然道:“謝謝你。”

    陸小鳳笑了,道:“我要你替我做事,我沒有謝你,你反而謝我?”

    趙君武道:“就因為你沒有謝我,所以我才要謝你!”

    陸小鳳道:“為什麼?”

    趙君武眼睛裏發着光,道:“因為我知道你一定已把我當作朋友!”

    朋友!這兩個字多麼光榮!多麼美麗!× × ×

    你若也想和陸小鳳一樣,受人愛戴尊敬,就一定要先明白一件事。

    ──真正能令人折服的力量,絕不是武功和暴力,而是忍耐和愛心。

    這並不是件容易事,除了廣闊的胸襟外,還得要有很大的勇氣!三

    屋子裏佈置得幽雅而乾淨,雪白的窗紙還是新換上的,窗外天氣晴朗,陽光燦爛,窗台上擺着水仙和臘梅,丁香姨居然已能坐起來了,蒼白的臉上已有了紅暈,就像是一朵本已枯萎的花朵,忽然又有了生命。

    這一切都是非常令人愉快的事,陸小鳳的心情顯然也比前幾天好了些。

    “我答應過你,我一定會再來看你!”

    “我知道!”丁香姨臉上居然露出温暖的微笑,“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她斜倚在牀上,牀上鋪着剛換過的被單,她身上穿着温暖舒服的寬袍,袍子很長,袖子也很長,掩住了她的斷足和斷腕。

    陽光穿過雪白的窗紙照進來,她看來還是那麼美麗。

    陸小鳳微笑道:“我還帶了樣東西來!”

    丁香姨眼睛裏發出了光,失聲道:“羅剎牌?”

    陸小鳳點點頭,道:“我答應過你的事,一定會做到,我沒有騙你!”

    丁香姨眨眨眼,道:“難道我又騙了你?”

    陸小鳳拉過張椅子坐下,道:“你告訴我,陳靜靜是你的好朋友,我可以信任她!”

    丁香姨承認。

    陸小鳳道:“她真的是你的好朋友?你真的能信任她?”

    丁香姨轉過頭,避開了他的目光,呼吸忽然變得急促,彷彿在勉強控制着自己,過了很久,還是忍不住説出了真心話:“她是個婊子!”

    陸小鳳笑了:“可是你卻要我去信任一個婊子!”

    丁香姨終於回過頭,勉強笑了笑,道:“因為我是個女人,女人豈非總是常常會叫男人去做一些她自己不願做的事?”

    這理由實在不夠好,陸小鳳卻似乎已很滿意,因為她是個女人,你若要女人講理,簡直就好像要駱駝穿過針眼一樣困難。

    丁香姨忽又問道:“她是不是真的已死了?”

    陸小鳳道:“嗯!”

    丁香姨輕輕吐出口氣,臉上的表情就像剛才吐出口濃痰。

    陸小鳳盯着她,忽然問道:“你怎麼知道她已經死了?”

    丁香姨又轉過頭,輕輕咳嗽了兩聲,才緩緩道:“我並不知道,只不過這麼樣猜想而已。”

    陸小鳳道:“你怎麼會這樣想的?”

    丁香姨道:“你剛才既然那麼樣問我,可見她一定做了很多對不起你的事,對不起你的人,豈非總是活不長的?”

    這解釋更不夠好,陸小鳳居然也接受了。“不管怎麼樣,我總算已要回了羅剎牌,總算沒有白走一趟。”

    聽到“羅剎牌”三個字,丁香姨眼睛裏又發出了光,看着陸小鳳的手伸進衣襟裏,看着他拿出了這塊玉牌,眼睛裏忽又流下淚來。

    陸小鳳瞭解她的心情。

    就為了這塊玉牌,她不惜毀了自己的家,毀了自己一生的幸福,連自己的人都變成了殘廢!

    這塊玉牌縱然是無價之寶,可是幸福的價值豈非更無法衡量?

    她這麼樣做是不是值得?現在她是不是已經在後悔?

    陸小鳳也不禁嘆息,道:“假如這是我的,我一定送給你,可是現在……”

    丁香姨打斷了他的話,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用不着解釋,現在你就算送給我,我也沒有用了。”她的淚又流下,慢慢的接着道:“現在我只要能看看它,摸摸它,就已心滿意足了!”

    她已沒有手,這塊她不惜犧牲一切來換取的玉牌,雖然就在她面前,她卻沒法子伸手來拿了,這種痛苦豈非已不是任何人所能忍受的,可是她卻偏偏只有忍受。

    陸小鳳又不禁嘆息,勉強笑道:“我把它放在你身上好不好?你至少可以看得清楚些。”

    丁香姨點點頭,看着陸小鳳把那塊玉牌放在她的胸膛上,含淚的眼睛裏忽然露出種誰也無法解釋的表情,也不知是感激?是欣慰?還是悲傷?

    陽光滿窗,玉牌的光澤柔和而美麗,甚至還是温暖的。

    丁香姨垂下頭,用嘴唇輕吻,就像是在輕吻着初戀的情人。

    “謝謝你,謝謝你……”

    她反反覆覆不停的説着,用兩隻斷腕,夾起了玉牌,貼着自己的臉。

    陸小鳳不忍去看她,他記得她的手本來是纖細而柔美的,指甲上總是喜歡染上一層淡淡的玫瑰花汁,使得她的手看來也像是朵盛開的玫瑰。

    可是現在玫瑰已被無情的手摘斷了,只剩下一根光禿醜陋的枯枝。

    玫瑰斷了,明年還會再生,可是她的手……

    陸小鳳站起來,轉過身,突聽“噗”的一聲,一樣東西穿破窗户,飛了出去,接着,又是“嗤”的一響,一樣東西穿破窗户,飛了進來。

    他立刻回頭,丁香姨用兩隻斷腕夾着的玉牌已不見了,心口上卻有一股鮮血泉水般湧了出來。

    她嫣然的面頰又已變為蒼白,眼角和嘴角在不停的抽動,看來彷彿是在哭,又彷彿是在笑。

    就算是笑,那也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淒涼痛苦的笑,一種甚至比哭還悲哀的笑。

    她看着陸小鳳,發亮的眼睛也變成死灰色,掙扎着:“你……你為什麼不追出去?”

    陸小鳳搖搖頭,臉上只有同情和憐憫,連一點驚訝憤怒之意都沒有。

    丁香姨這麼樣的結果,竟好像早已在他意料之中,過了很久,他才黯然道:“你是不是又被人騙了?”

    丁香姨的聲音更微弱,道:“我騙了你,他卻騙了我,每個人好像都命中註定了要被某一種人騙的,你説對不對,對不對?……”

    她説得很輕、很慢,聲音裏已不再有悲傷和痛苦。

    在臨死前的一瞬間,她忽然領悟到一種既複雜、又簡單,既微妙、又單純的哲理,忽然明白人生本就是這樣子的。

    然後她的人生就已結束。× × ×

    一個人為什麼總是要等到最後的一瞬間,才能瞭解到一些他本來早已瞭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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