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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個人秘密

    當然,大的組成部分可能由許多小的組成部分組合而成。那麼,倫三德的探索,還是大有意義。

    照狄可的意思來看,像是他認為原振俠在他們的宇航員那裏,得到了這種觀念,然後又傳給了倫三德的。

    問題的關鍵在於:原振俠是在什麼時候、什麼情形之下遇到外星人的?

    這個問題,如果我能和狄可的同類取得聯絡的話.自然可以有答案。

    一想到了這一點,我向狄可保證:“我一定盡力而為,一有結果,立即和你聯絡。”

    狄可的神情猶豫,欲言又止,我道:“若是要合作做一件事,合作的雙方,必須坦誠相對,若是動不動就吞吞吐吐,多半不會成事!”

    我的話不是很客氣,事實上,狄可的態度也確然今人生厭。他紅了紅臉:“是!是!”

    然後,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我在假設,他們一定有苦衷,所以才不和我聯絡,若是你和他們有了接觸,他們要求你別告訴我,不知你會怎麼做?”

    我呆了一呆:“他們有理由這樣做嗎?”

    狄可皺着眉:“我實在想不出何以我無法和他們聯絡,很明顯,他們是有意躲着我。”

    我再追問:“他們為什麼要躲着你?”

    狄可道:“我不知道。”

    我恨是惱怒:“不,你知道!”

    狄可也很是煩躁:“唯一的理由,是他們弄壞了思想儀,怕受到追究!”

    我大感意外,因為我想不到在外星人中,也存在有“追究責任”這種地球人的行為。

    我吸了一口氣:“如果暴露他們,會對他們不利,那我就站在他們那一邊。”

    狄可用力揮着手:“你不明白,他們所要做的,只是把這段時間中,發生了甚麼事説出來就可以了!”

    我大聲道:“要是他們不願意呢?人人都有權保留自己的秘密!”

    狄可用一種十分怪異的目光望着我,像是我剛才的那句話完全不可接受,我把這句話又重複了一遍,狄可才道:“你錯了,保留個人秘密,那只是地球人的事,我們之間,沒這回事!”

    狄可説來很是平靜,可是他的話,卻今我陡然為之大大震動!

    我立即想到:對了,他們沒有所謂個人秘密!

    因為他們早已成功地發明了“思想儀”!

    有了“思想儀”,任何人的思想,其它人都可以瞭如指掌,哪裏還有什麼“個人秘密”可言!

    在才一聽説有“思想儀”那麼進步的發明時,我曾大大感嘆於外星人的進步,和地球人的落後。可是這時想起來,卻今人不寒而慄,覺得可怖之至——紅綾曾説,若干年之後,人類也會利用這種有放射性的物質,製造出可以接收腦活動能量的儀器來,這一天還是永遠不要來到的好。不然,額手稱慶的,怕只是一小撮野心統治者。

    在人類的歷史上,野心統治者為了想弄清楚每一個人的思想,種種手段,無所不用其極,但都未能成功。若是有了思想儀,那他們就得其所哉了!

    在這時候,我多少也有點明白狄可何以如此緊張,説話又這樣吞吞吐吐的原因了。

    在他們的星體上,所有人之間,絕無個人秘密可言,任何人做了什麼事,想了些什麼,其它人都一清二楚。我不清楚他們之間是不是有統治和被統治的關係,但他們既然也習慣了這種“透明的生活方式”,忽然其中有四個人,下落不明,成了神秘人物,不但秘密,甚至連他們的一切行動,其餘人一無所知,那麼,這四個人自然成為異類,非要把他們找出來不可了!

    而這種事,狄可他們,可能認為是極不光彩的事,情況一如地球人的集體之中出現了叛徒,所以他也就不能暢所欲言了!

    一想到了這些,我也有了主意。

    我道:“如果我和他們有了接觸,我一定會尊重他們的意願。”

    狄可的面色難看之至:“請你也尊重我們星體的生活方式。”

    我提高了聲音:“生活方式可以改變,重要的是個人的意願。”

    狄可臉色青白,半晌不作聲,喝了很多悶酒,才道:“總之請你幫忙,對我們來説,這件事相當重要。”

    我點頭:“我明白,你們由於彼此之間,沒有個人秘密,所以不容許有人離經叛道。”

    狄可吸了一口氣:“你明白就好。”

    我忽然長嘆一聲:“據我的猜想,你們未必喜歡這種生活方式!”

    狄可聽了之後,呆了一呆,隨即一臉茫然,像是他從來也未曾想到過這個問題。

    我又道:“你們這種透明生活方式,不是與生俱來,一定是在思想儀發明之後才形成的!”

    狄可聲音遲疑:“也許是……”

    我道:“其實很簡單,你們要是不喜歡這種生活方式,只要把所有思想儀全毀去,別再製造,就可以了!”

    狄可臉色了白,像是聽了最可怕的話,雙手亂搖:“你在胡説什麼!我們所有的進步、安定、和諧,全建立在相互的透徹瞭解上,那是我們的生活的根本——正因為地球人是那樣互相不瞭解,所以才會有一切的混亂,使地球人在宇宙之中,不能列入——”

    他一口氣講到這裏,才發覺失言,陡然住口。

    我當然知道他突然-住了的是什麼話,我道:“我不會介意,你繼續説下去好了!”

    他有點不好意思,委婉地道:“地球人至今為止,還只是到過自己的衞星,星際航行對地球人來説,還是一個遙遠的夢。”

    我默然不語,急速地轉着念。

    狄可的話是不是可以接受呢?

    若是人與人之間,絕無任何秘密,每一個人的心意,都為他人所知,那麼,自然沒有了陰謀詭計,也沒有可能去侵犯他人,因為他一有了這樣的心意,他人就知道了。自然也沒有了紛爭,因為一切都在事前瞭解得清清楚楚。更沒有了國家、民族的界限,因為大家都一樣瞭解對方,“思想儀”甚至可以運用在星際的迅速溝通上,何況大家全是地球人。

    那麼,地球上的生活環境,自然和如今的混亂大不相同,會是一個極和諧、穩定的環境,在這樣的環境之中,人類文化的發展速度,當然是混亂狀況的百倍、千倍。

    但是,那卻要犧牲個人秘密。

    個人秘密是不是那麼重要呢?

    對如今的地球人來説,自然重要之極。但若是胸懷坦蕩,絕無害人之心,也沒有非分之想,個人的一切思想,又何懼為人所知。

    可是,又有哪一個地球人,可以做得到這一點?-

    那之間,我的思緒紊亂之極,神情也變得迷惘。

    狄可伸手在我的肩頭上拍了拍:“你不必太早擔心喪失個人秘密,那是將來的事,很遙遠的將來。”

    我苦笑了一下:“總會來到的?”

    狄可很認真地想,然後才回答:“應該是,高級生物的文明發展下去,總有一天,會有可以接收腦能量的儀器產生,也就必然會使生活方式起徹底的改變。”

    我沉聲道:“一旦改變成了定型之後,如果有人竟然想保留個人秘密,那自然是不容許的了?”

    狄可肯定地道:“當然——不是什麼力量不容許,而是全體不容許,有幾個不知道他們在想什麼的人存在,是極度危險的事,會令全體都不安。”

    狄可終於説出了他何以如此緊張的原因:那失蹤了的第二十九組宇航員,成了他們的心腹大患!

    狄可嘆了一聲:“本來,我們一直在找他們,可是沒有線索,天叫我想幫愛神星人找原振俠,才叫我在你這裏,得到了如此寶貴的線索,所以,無論如何,要請你幫助我們!”

    我有點懷疑,狄可是不是真的“湊巧”在我這裏得到了線索?因為我少年時期的一些遭遇,並不是什麼秘密。他可能感到“鬼竹”類似他們的思想儀,所以才特意找上門來的。

    至於他們的宇航員,竟會和原振俠有過接觸,這倒可以肯定是意外。

    我當時的話説得很實在:“你放心,我一定努力想法子和他們接觸——單是為了弄明白原振俠和他們之間的關係,我也會努力去做。”

    他望了我半晌,沒有再説什麼——他自然聽得出我的弦外之音,我自己做我願意做的事,自然也遵照我的行事原則。

    他表示告辭:“你的酒真好喝。”

    我作了一個手勢:“請多留幾分鐘,我和勒曼醫院有兩樁未了之事,請你告訴我最近的進展。”

    狄可竟然不知道那兩件是什麼事,我就告訴他,一件是多年之前發生的,一個大蛹,裏面的生物,不知是什麼怪物。另一件是最近的,自大樹中心分裂出來的那一男一女,不知醫院方面如何處理了。

    狄可聽了,一副聞所未聞的樣子:“我不能幫你,醫院中各部門分工很細,大家都不理會別人的事,習慣上也不去打聽。”

    我與勒曼醫院的接觸,也是個別的,整個情形如何,也不清楚。我取笑道:“是不是因為你掌握了思想儀,大家都對你遠而避之?”

    狄可神情尷尬,乾笑了幾聲,我知道可能真有這種情形存在——誰願意自己的思想被對方的儀器完全捕捉了去呢?他們的那種生活方式,是不是為高級文明所必需,真是大有疑問。

    狄可走了之後,我靜下心來,回憶着少年時期的經歷。

    我對於那段經歷,記憶清楚,那種聲音可以和我對答,但我又沒有聽到什麼,類似的經歷,後來又有好多次,那都是外星朋友利用直接刺激腦部活動的方法所作出的溝通。他們曾告訴我,只要“想”,就是和他們聯絡的方法。

    當晚,我獨自在書房,到午夜時分,我就開始“想”。

    那種“想”,和平時想問題,有所不同,主要是集中精神,只在單一的一件事上。在這種情況之下,人腦的活動,由於集中而不分散,所以產生的能量,也比平時集中而強烈。

    至今為止,人類還沒有一套有效的自由控制腦能量強弱的方法,靜坐集中精神,似乎是唯一的辦法。有一些人,腦活動能力特強的,甚至可以在這樣的情形之下移動物體——那證明腦能量的強度,可以到出人意表的程度,能被靈敏的儀器所接收,是理所當然的事。事實上,人類的儀器,也早已可以展示腦電波了,只不過無法把腦電波還原為思想而已。

    我在開始時,還聽到紅綾和白素在大聲説話,白素似乎説了一句,我有事要靜思,意思是叫她不要打擾我,誰知卻反而惹得她大發議論起來。

    她道:“人最不受打擾的是思想,一個人要想什麼,可以完全憑他個人的意志去決定,外來力量,決計無法干擾。若居然被打擾了,那也是他自取的。譬如説爸在靜思,我在大聲説話,他覺得我妨礙了他,那是他自己要聽我的話,如果他不要聽,我説什麼,都是耳邊風,只管他想他的,我説我的。”

    白素當然不會真的和女兒去爭論什麼,她笑道:“照你這樣説,根本不必‘靜’思了!”

    紅綾立即回答:“當然不是,靜思的靜.不是要求周遭靜,而是要內心靜,內心靜了,自然……自然……什麼俱寂了。”

    我想笑,但是忍住了。自素教了女兒不少成語,但是紅綾卻不是很感興趣,所以也記不住,這時,她居然想運用成語,可是卻記不起是什麼俱寂了。

    白素“嗯”地一聲:“有道理。”

    紅綾忽然話題一轉:“今天來見爸的那個人,不是地球人,也不是媽媽的媽媽那類神仙,是另外一種——”

    她不知道如何説才好。我已經把我和狄可見面的情形,簡略地告訴了白素,白素接了下去:“是另外一種外星人,宇宙之間,有千萬種不同的星體人。”

    紅綾道:“這人的能力很強,比媽媽的媽媽,好象還要強……總之大不相同就是。”

    自素忽然問:“孩子,你知不知道什麼是多向式的時間?”

    我正想照紅綾所説的那樣,腦中根本不去想聽她的話,只顧自己集中精神,可是聽得白素這樣問,心中一動,又留神細聽起來。

    因為我不明白什麼叫多向式的時間,雖然狄可向我作了解釋,但我仍然不明白。

    而且,我也明知,我其實是不可能明白的,因為地球人的時間觀念是單向式的。但也正因如此,使我有更強烈的慾望,希望能多瞭解一些。

    我想,狄可説得不明不白,由我們的女兒來説,可能會好得多。

    吸了一口氣,我留神去聽。紅綾對於任何問題,都對答如流,但是對這個問題,她卻沉默了足有一分鐘之久,才道:“我只知道雙向式時間,不知道多向式時間。”

    我又吸了一口氣,狄可説過,除了單向式時間之外,還有雙向式或多向式時間。雙向式時間或許和多向式有所不同,但必然和單向式的大不相同了。

    白素所想到的,顯然和找一樣,她道:“説説雙向式的時間。”

    紅綾又沉默了好一會——想來要解釋這個問題,困難之至。她一開口,先道:“單向式的時間,只向前去,時間一過去,再也不回頭,這一秒鐘的時間,只存在於這一秒,過去了之後,永不再出現。”

    我聽得暗暗點頭,紅綾説得比較清楚,時間本來就是這樣,這一秒鐘過去,就再也不會出現了。如果拿通行的時間表現法來看下列這組數字:

    “1993O521145228”

    這數字可以説是地球時間的密碼,年、月、日、時、分、秒全在其中了。

    最後的兩位數是“秒”,這個時間密碼,只存在一秒鐘,到了一秒之後,尾兩位數,就由“28”變成“29”,而原來的那一組數字,再也不復現。

    一去不回頭,過去的就是過去!狄可也説過,單向式的時間是,過去——現在——將來。

    白素“嗯”了一聲:“這我明白。”

    紅綾道:“若是雙向式,時間會往回去……嗯,不,我不應該那麼説,我應該説,有順向的時間,也有逆向的時間。”

    我苦笑,“順向的時間”是怎麼一回事,我知道,人人知道,就是單向式的時間。可是,“逆向的時間”又是怎麼一回事?

    照詞義來解釋,莫非是時間往回走,不是從開始到終結,而是從終結到開始。以人的一生為例,難道由死亡開始,到生命的最初形態?就像回捲錄像帶一樣?

    我在這樣想的時候,並沒有聽到白素的聲音,顯然她和我有同樣的疑問。

    紅綾也沉默了一會,她是在找尋適當的語句,來説明“逆向的時間”。

    過了好一會——我別説集中精神了,簡直有點坐立不安,才聽到紅綾道:“很難表達,逆向的時間……這樣的説法,不是很妥當,那會使人誤會‘過去’和‘將來’換了一個位置,但事實並非如此,而是另一個方向,‘現在’是一個點,在雙向式的時間中,‘現在’這一點不變,‘現在’始終是‘現在’。”

    白素的聲音並不急切:“別急,説得明白就説,説不明白也不要緊——那不是你的事,而是我們要闖出單向式的時間觀念,有極大的困難之故。”

    白素當然知道我一定也在聽,所以才用了“我們”。紅綾答應着:“舉例説,從現在向前是將來……唉,那還是單向式的語言。雙向式,前、後的概念也不同。總之是兩個不同的方向。”

    白素道:“理論總是比較難以明白,這樣吧,你舉實際的例子來説。現在我們在這裏討論這個問題。一年之後,這件事就成為過去。一年之後的現在,是現在的將來——這是單向式的時間,如果是雙向式,那會怎樣?”

    紅綾這一次回答得很快:“首先,根本沒有‘一年之後’這回事。”

    白素沉默了一會:“時間不會過去?”

    紅綾道:“會,但不一定是‘一年之後’,可能是‘一年之前’,也可以是‘一年之左’或‘一年之右’。”

    紅綾的話,我是越聽越胡塗,可是白素仍十分有耐性:“好,漸漸可以明白了,如果現在我們在這裏討論問題,時間……變化,一年之前,那是怎樣的情形?”

    紅綾脱口道:“一年之前,你們正把我從苗疆帶回來。”

    我嘰咕了一聲,聽得白素道:“那是單向式時間,我問的是雙向式。”

    紅綾道:“一年之前,一年之左或之右,都是將來,只是方向不同。”

    白素突然“哈哈”大笑了起來,我也不禁感到好笑。紅綾大喜:“媽,你明白了?”

    白素一面笑,一面道:“我明白了一件事——人類的語言,無論你怎麼運用,根本無法去解釋非單向式的時間,絕不能!”

    紅綾也笑:“只怕是,我心中明白,只是怎麼也説不出來!”

    白素繼續笑着,在她們母女兩人的笑聲之中,我的記憶又漸漸回到了少年時期,想起了我師父的苦戀,那肯定是思想儀的一個部件“鬼竹”,是我的七堂叔不知從什麼地方弄來給他的。

    我的七堂叔是一個傳奇性極濃的怪人,發生在他身上的江湖怪異事,若是能整理出來.那決不會比白老大遜色,可惜他在多年之前的一個新年過後,離開了家鄉之後,再也沒有出現了——最近,有人出到一億英鎊的賞格,尋訪他的下落,也沒有結果——那是另外一個故事中的情節,表過不提。

    漸漸地,我回憶到了在“鬼竹”上看到活龍活現人像的情景,又回憶到了我和那“聽不到的聲音”對答的事。當年,這件事便我豁然開竅,打下了以後冒險生涯的基礎。許多稀奇古怪的事之所以能得到發展,都基於我堅決相信宇宙之中,有許多超自然的力量,相信宇宙之中,有着各種各樣的高級生物所致。

    一個少年人開了竅,思想在想象力的原野中任意馳騁,這影響了我的一生。

    多少年來,我一直未曾和對方聯絡,主要是沒有我師父的消息,也不知道“鬼竹”的下落之故。

    這時,我卻對再和他們聯絡.抱有很大的希望。因為對我來説,時間已過去了許多年,在地球上,-海桑田,人事全非。但是對於多向式時間的外星人而言,誰知是什麼樣的情形。或許“現在”一直是“現在”.又或許“將來”對他們來説,是原地踏步就可以到達的境界。

    既然他們告訴過我,聯絡的方法是“想”,我就照他們的方法去做。

    這一晚,慢慢我到了渾然忘我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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