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後,他直奔萬事通事務所,步上四樓的辦公室,猛按門鈴。
「桑先生,是你啊,請進。」剛來應門的是傅迪渥。
「傅安麒人呢?」省卻客套話的狄鵬,站在門外劈頭説道。「我找她。」
歪歪脖子,端整的臉以困惑的神情説:「老姊沒回家啊!她下午打了通電話進來,交代這兩天為了處理您的事情,將不會回家……奇怪,她沒和您聯絡嗎?」
這該不會又是她的新花樣?狄鵬揣測著傅迪渥騙他的機率,説不定她人就窩在屋子裏,只是不肯出來面對他……
「您可以進來坐坐,就會知道我所言不假。」
姊弟倆都一樣,很懂得察言觀色。對方會這麼有恃無恐,應該不是説謊,屋子裏九成九找不到傅安麒的人影。
「不了,你應該有方法可以聯絡到她吧!」
「當然,我有她行動電話的號碼。您要進來等我打電話給她嗎?」
「只要把號碼給我就行了。」
「好,請等一下。」
☆☆☆
坐在車上,狄鵬撥著號碼,不耐煩地等著對方將電話接起——一連響了十幾聲後,好不容易傳來一句聲音甜美的應答。「喂?」
「你人在哪裏?」
「哇,這是老公的查勁電話嗎?抱歉,您一定撥錯了,我可還沒結婚。」
「我是桑狄鵬。你人在哪裏?」
「唉呀呀,我真是失禮了,原來是我們不苟言笑的神秘顧客,桑先生。這麼急著找我,您已經想通了嗎?這可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我原以為您是那種冥頑不靈,絕對不可能想通的人呢!」
「你人到底在哪裏?」電話彼端不時傳來陣陣吵鬧的聲音,煽動人心的焦躁到頂點,他第三次問,口氣已經瀕臨界線。
「怎麼我的第六感告訴我,不能讓你知道我人在什麼地方,否則會有極大的不幸降臨在我身上?」夾雜著笑聲,她回道。
「那麼你的第六感有沒有告訴你,還想要我付帳的話,最好現在、立刻、即時告訴我你人在哪裏?」
「……」電話彼端沈默了片刻,然後説:「桑先生,以不付帳來威脅我,似乎有失公平。」
「這不是威脅。而且真要説的話,這不是有失公平,是卑鄙。」和兇惡的人犯、狡猾的證人勾心鬥角,辛苦工作一整天,現在他最不需要的就是再和傅安麒舌戰,他只想快點解決一切。
「呼」地沈重吐了口氣後,她再度出聲。「好吧,你要來就來吧!我人在XX街XX巷X號的地下室。」
嘟嘟嘟……電話彼方已經傳來斷訊的聲音。
仗著自己過人的聽力與記憶力,雖然只聽了一遍,但狄鵬轉動鑰匙發動車子,預備在二十分鐘內到達她所説的地方,接著頂多再花個三十分鐘,就可以從她口中問出狄鴻的下落了。
在不起眼的鬧區小巷中,他找到了她所説的地點,看見一個窄小的樓梯口,步下大約五、六個台階後,迎面矗立著一扇相當詭異的深黑色玻璃門,一踏上腳墊,門便靜悄悄地滑開。
單純的黑、白色裝潢,吧-裏有兩位酒保,裏面還有十來位客人,而狄鵬一眼就看到坐在酒吧中央的圓形沙發中,被三、四個男人左右包圍的她——想要不看到她也難,因為那是店內最吵雜的角落,不時傳出笑聲與説話聲,氣氛正HIGH。
板著臉,他越過吧-直接走向傅安麒。
「喲,你怎麼這麼快?從事務所到這邊,起碼要花上三十分鐘的車程吧?啊哈,闖紅燈可不是善良市民該有的行為喔!」舉起見底的啤酒杯,她對酒保喊著。「帥哥,再給我來一杯一樣的,順便也給這位先生來杯……阿狄,你-啤酒吧?」
阿狄?他可不記得何時和她已經關係親密到這種程度了。
「給我狄鴻的地址。」他站在她面前,居高臨下地望著她,冷冷地説。
「不要。」
她也回得乾脆,還轉頭向身旁的男人們説:「就是他,他就是我剛剛説的那位極力反對自己親弟弟的愛情,還堅持要當絆腳石的狠心哥哥。」
「喔,原來如此。」坐在最旁邊,也是最靠近狄鵬的男人,以興味盎然的口氣説。「那……要不要老哥哥我給他上一門課,保證他會徹底改變對這個世界的看法?呵呵呵。」
「討厭,大小通吃的餓鬼張,你搶走我的話了。要上課,當然是由我來最好,像你,只會把人嚇跑。難得有這麼高又覬的帥哥出現,你少暴殄天物了。」在安麒身旁的男人拍拍沙發説:「來來,坐嘛,坐下來聊。」
這時,狄鵬才領悟到這是什麼樣的地方,而這些人又都是……剛剛氣昏了頭,根本沒有仔細注意,不然他應該早發現了,這間酒吧中只有男客,而且當他進來後就有不少「特別」的目光投遞到他身上。然而,現在才發現可説是為時已晚。
傅安麒!你好大的膽子,竟叫我到這種妖魔鬼怪的巢穴來!他以控訴的憤怒眼神,無言地瞪著她。
定你自己堅持要來的,我什麼也沒有做啊。她則用無辜的眼神,無聲地蠕動著雙唇回答。
可惡,他真是失策了。
「請跟我到外面去,傅小姐。」勉強保住一絲紳士風度,用了個「請」字。
「有什麼事就在這兒談吧!」不只她,就連身旁的人也都有志一同地望著他,顯然是站在她那邊,準備為她兩肋插刀。
「這種地方,不能談。」他蹙起兩道峻眉。
「為什麼?」勾起一邊的唇角,她瑩亮的眸子閃閃地問道。「因為家醜不得外揚?或是你不想留在這個『這種人』聚集的場所談論呢?你所介意的是自己的顏面或是意識型態無法和這兒的人同調?」
「我不是來這裏討論『我』的看法的。只要你把狄鴻的下落説出來就行了。」眼睛不與其他人接觸,他一心只想儘快解決,快速離開此地。
「就連我為何在此,你問都不問一聲,還談什麼對弟弟的關心呢?」嘆息著,她接過酒保送上來的兩杯啤酒,抬頭向酒保説了聲謝。
酒保回了句「不客氣」,接著説:「我看你就別太欺負他了。安麒,你必須瞭解,這社會上有一小部分的人,是永遠不會改變他們對我們這類人的看法的。病毒、敗類、變態,這種罵人的話我們也早就聽習慣了。」
狄鵬知道對方口氣中並無諷刺,但仍有些許的尷尬。
「這位小哥,我們有隱密的小包廂,你不妨和安麒去那邊談吧,我保證不會有人去打擾你們的。安麒,去吧!別忘了『呷緊弄破碗』,有些事是急不得的。」對她使個眼神之後,酒保笑著離開。
「沒辦法,那我們就去包廂談吧!」拍拍屁股,她從沙發上起身。「跟我來。」
☆☆☆
一進入包廂,安麒便取出放在隨身包包中的一隻小型錄放音機,説道:「我説和你弟弟談過,絕對不是誆你的。本來我並不打算這麼快就拿給你聽,至少在你改變腦子裏的成見之前。不過,再怎麼覺得你對弟弟的態度沒情理,我也不能否認你對弟弟的關心是千真萬確的,哪怕這種關心近似於揠苗助長。」
按下放音鍵,她説:「我希望你聽了之後,能多一分體諒就好。」
狄鵬壓根兒就對她與狄鴻談話的內容沒興趣,他才不關心狄鴻是如何步上變態之路的,他只想見他走回正軌。
錄音帶的開頭是一段雜音,然後聽到——
『我受你哥哥之託來找你,他很擔心你的情況,希望能帶你回去。』
『請你轉達哥哥,我一切都好,不過我不會再回傅家去了。我不想……再聽到爸爸罵我是人妖,也不想看到媽媽哭著要我清醒。哥哥當時一句話也沒説,但我也很清楚,哥哥對我是失望的。既然我回去只會讓大家傷心難過,不如不要回去。』
這的的確確是狄鴻的聲音,不論語氣、音調,都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弟弟,但又有點不同……或許是他沒聽過狄鴻以成熟而接近大人的口吻説話吧!上次他們哥兒倆談心是何時?國中畢業?還是更早之前?
當他讀了高中之後,他們就不再像過去一樣無所不談了。
『你不覺得逃避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嗎?』
『逃避?』
錄音機裏的弟弟沙啞地笑了。『安麒小姐,我這輩子從進入青春期後才一直在逃避。逃避自己的性傾向,逃避自己的真面目……當我發覺能令自己亢奮的對象竟是同性的朋友時,你知道那天晚上我做了什麼嗎?我爬到自家的屋頂,心想從那裏跳下去,將自己砸成一塊肉餅不知有多好。』
自殺?!狄鴻竟然曾經想過要自殺?這個笨蛋!
錄音機沈默的空轉兩圈之後,狄鴻才又開口説:『我羞恥得無以復加,自己責備自己、咒罵自己,甚至痛恨自己而想凌虐、毀滅自己。我是在最保守的家庭長大的,父親永遠都是高高在上的大男人,他總是灌輸著我們兄弟倆何謂男人的擔當、男人應為的事,小時候跌倒也總被告知:是個男孩子就不許哭,要自己重新站起來。』
『喔,你們是在父親的權威下長大的啊?怪不得你哥哥給人一種硬邦邦的感覺。』
『哥哥他是父親的榮耀。我對哥哥並沒有什麼成材哥哥與不成材弟弟的情結,哥哥他一直是個無懈可擊的好兒子、好哥哥,他總是能輕鬆地通過父親嚴格的考核,永遠不讓父親失望。我則是努力再努力,恐懼著哪一天會令父親失望,而小心翼翼地在課業上、運動上、品行上,力求不出一絲差錯地追逐著父親與哥哥的背影,努力得非常辛苦。』
聽到這裏,狄鵬回想起小學時代和狄鴻共用書房的那段歲月,弟弟有次月考考了不甚理想的成績回來,父親並沒有嚴厲的責罵弟弟,只是要狄鵬指導弟弟考卷的錯誤處,希望他下次不要犯同樣的過失。
那時候弟弟曾不經意地説了聲:哥,我好累喔。
他還戳了戳他的頭説:這樣就嫌累,太沒有毅力了。
原來……那一聲「累」,包含了多少狄鴻的心聲,他竟沒有發現。
『縱使如此,在那段日子裏,我還是幸福的。以哥哥與父親為目標,相信勤能補拙的神話。』
自嘲地一笑,狄鴻低啞而小聲地説:『若非我發現了自己致命的缺陷,一個永遠也不可能改過來的天生缺陷——這是死刑的宣判,我那時候就發覺了,要是讓哥哥與父親知道,我是個除了男人外,對女人一點興趣都沒有的同性戀,我在他們眼中永遠是不合格的。無論我多努力,都達不到他們為我設下的標準。』
『你給自己太大的壓力了啦!』安麒不贊同的意見,從錄放音機中傳出。
『領悟到這一點後,我萬分恐懼地逃避著自己的性向,決定到死都不讓人發覺我的……缺陷。也是從那時候開始吧,我覺得留在家中的我快要窒息了。』
弟弟沈默了片刻。『明明我已經知道自己不再是從前的自己,卻還要每天、每天地在家人面前偽裝我仍舊是我。吃飯、唸書、聽著父親談論工作,聽著哥哥講述學校發生的點滴,偽裝得一切都和過去沒有什麼不同,其實當時的我每一分每一秒都想拔腿逃出家裏。』
狄鵬對這一點倒有印象,進入國中後,弟弟變得沈默寡言而內向。小時候狄鴻不是那樣安靜的小孩於,曾幾何時,他不再看到弟弟真心的開懷大笑……
『偽裝自我是件壓力很大的事,何況在最認識自己的家人面前還要偽裝。我不夠堅強,堅強到足以裝一輩子,所以考高中時,我才會選擇就讀離家很遠的高中。』
『在那裏,你才得以解放?』
『哪有那麼容易,説解放就解放呢?』
苦笑著,狄鴻説:『唉,是發生了許多的事,一時也説不完。不過……唯一能説的就是他找到了我,找到那個被壓抑在暗無天日的地獄中,鎮日惶惶不安的我。他將我的膽怯、我的缺憾、我的逞強,所有的我都看在眼裏,並且包容一切。未來的一切誰也不敢説,可是現在的我是為了他而活著的,因為他看著我,我不能從他眼前消失。』
『笨蛋!』突然間,錄音帶放出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叫道:『要你少説什麼消失、消失的,你聽不懂嗎?我呀,就算你一輩子不相信我,我也會一直在你身邊,不許你再用灰色的想法扼殺自己,懂嗎?』
『很抱歉,我就是個性灰暗。』
『還説!』年輕爽朗的陌生男人又説:『安麒小姐,麻煩你轉告他的老哥與家人,這傢伙是個全世界獨一無二的寶貝,我搶走了他們的寶貝,非常抱歉,可是我不會歸還的。我有義務要守著這個寶貝,以免哪天他又迷失自己,做出傷害自己的蠢事。我現在還未成年,或許講這些話會讓你們覺得我太囂張、不負責任,但我會堅持到你們能接納為止。』
『悠,你別鬧了,這聽起來根本是宣戰書。安麒小姐,快按下停止鍵,要不這傢伙不知還要説出什麼蠢話!』
『狄鴻,你太過分了,什麼叫做蠢話啊,我可是認真……』
「喀嚓——」一聲,錄音到此中斷。
安麒取出錄音帶,將錄放音機收起來,説道:「現在你弟弟和他在南部租房子住,他們都沒有放棄學業的打算,兩個人一邊打工,一邊打算接受高中同等學歷測驗後去考大學。」
狄鵬面無表情地聽著,嘲諷地想著:即使要參加大學考試,同樣需要家長的背書,他們兩個根本還只停留在辦家家酒的階段,才這麼幾個禮拜,尚未吃夠苦頭,等到他們體會到現實的嚴苛後,還能如此「樂觀」、「進取」嗎?
「你認識自己弟弟一輩子了,你可曾給過他機會,讓他對你説出事實?為什麼要以性向判斷一個人呢?你瞧,在外頭那兒的每一個人都有一段自己的故事,每一個人都有情感的,沒有人是為了和社會作對而選擇一條邊緣的道路去走,至少你弟弟就不是。」
她伸出手,搭在狄鵬臂上説:「吶,聽完這些話,你還能無視狄鴻的心意,想硬將他帶回來,強迫他套上你們的價值框框嗎?」
「……」
「接納弟弟的真面目,你們家人的關係,才有修復的可能啊!」她語重心長地再次強調説。
垂下眼眸,狄鵬一顆心重重下沈,悲哀、憤怒、失望,複雜的情緒糾葛在胸口無處可泄,這一切她根本就不明白,偏偏她還以調停者自居,真可笑。
以冰冷的眼眸瞥她一眼,他説:「這一切到底和你有什麼關係?」
安麒鼓起雙頰,兩手插腰地啐道:「死腦筋。」
他冷笑了下。「我無意和一個絲毫不瞭解我們家人,也僅認識不過幾天的人,探討我該如何和弟弟修復情感這種事。説明白一點,這全是你雞婆、自以為是的愛管閒事。我根本就不想聽狄鴻説這些事,他早就被那傢伙的迷湯灌得失去了本性,講的也全是些廢話——」
「啪!」
安麒給了他一個小巴掌,雖然力道不大,但巴掌就是巴掌。
「我……我……」安麒看著自己的手,再看看他詫異的臉,最後説:「我不道歉。動手打人是不對的行為,可是我不道歉。你聽了方才的錄音帶,怎麼還能説出那樣不講道理的話?」
狄鵬轉開臉,拒絕正眼瞧她。
「南宮悠是個不亞於你弟弟的優秀學生,他在校內擔任風紀,深得學弟與師長信賴,也屢次以他擅長的空手道奪得校際錦標賽的優勝。這樣一個正派的好學生,就為了你弟弟而甘願落到被迫休學,他對你們連句怨言也沒有,你們這樣對付一個才十七歲的少年,不感到可恥嗎?」
安麒不管他聽或不聽,繞到他的面前大聲地説:「你們如果真是愛狄鴻,那不管狄鴻變成貓啊、狗啊、樹啊,也要一直愛著他才對吧!就因為他長成和你們預期中不一樣的人,你們就撤回對他的愛,那這算什麼家人啊?」
激動地,她掄起小筆頭打在他的胸口上説:「回答我啊!喂,別裝作你沒有聽到。」
他終於受不了,扣住她亂捶亂打的雙拳,低咆著説:「夠了沒有,你又在激動個什麼勁兒?你真的很莫名其妙,誰拜託你這樣涉入我家族裏的事,我拜託你們的只有找回我弟弟,沒有人要你奉送這些大道理,行嗎?」
從上衣口袋中抽出了他早就已經簽好名、蓋好章的支票,他丟給她説:「你的酬勞在這裏,錄音帶我拿走,這樣於就當我的委託你已經完成了,你可以不必再管閒事了,再見。」
「你——喂,你給我等一下,你聽見沒有?桑、狄、鵬!」她一路追出了包廂,可是他居然連頭也不回,逕自離開了。
安麒啞然地站在酒吧中。
我真是個大笨蛋!
她以兩個筆頭輪流敲打著自己的腦袋,又因為一時氣急而壞事,迪渥老是説她這毛病不改,總有一天會惹出後悔莫及的事端。這回她肯定是搞砸了,在她最想要出一分力的事情上搞砸了啦!
這下子,別説要讓狄鴻重回桑家了,我根本足在破壞人家兄弟之情、家庭之愛嘛!
要怎麼做,才能挽回一切?
☆☆☆
可惡,坐上車子後,狄鵬用力敲打了一下方向盤。
她以為她是誰,有什麼資格大放厥詞,評斷他們兄弟之間的問題?
你們如果真是愛狄鴻,那不管狄鴻變成貓啊、狗啊、樹啊,也要一直愛著他才對吧!
亂七八糟地説什麼鬼話?問題不是發生在她身上,她才能説得如此輕易,難不成弟弟走上歧途,身為哥哥的他還要為他高興,為他放鞭炮嗎?
就因為他長成和你們預期中不一樣的人,你們就撤回對他的愛,那這算什麼家人啊?
家人,就因為是家人,因為共同生活了那麼多年,從小看著他長大,所以才更不能原諒、更不能接受呀!這是最糟糕的背叛、最不該有的背叛!他背叛了全家對他的愛!
不能原諒,我不能原諒弟弟,絕不能原諒他寧願選擇那個男孩子,也不肯回到家人身邊的弟弟。
扭轉鑰匙,發動引擎,排氣管在夜空中咆哮的噴出火花,一如他內心狂暴紊亂的思緒,狄鵬狠狠地一踩油門,奔馳在這個熱得令人難受的夏夜中。
隨狄鴻愛怎樣就怎樣好了,他不管了,這個弟弟他也不要了!
☆☆☆
「有沒有覺得這一、兩天桑檢察官有點可怕?像換了個人似的。」
「咦?你也這麼覺得啊?」
「聽説前天他訓斥了一名新進的警官,那位警官不小心將筆錄給遺失了,被桑檢罵到哭耶!堂堂一個大男人就在大庭廣眾下掉眼淚,那場面真是……説有多難堪就有多難堪,要不是警官的上司出來説情,我看桑檢搞不好會罵到對方痛不欲生喔。」
「這實在不太像平常的桑檢。雖然他一直都滿嚴格的,但也不是個連情面都不留,教對方下不了台的人,至少會考慮一下地點與時間。唉,害得我們這些事務官每個都小心翼翼的,深怕犯錯被他給捉到。」
「噓,説曹操,曹操就到。」
走進辦公室,狄鵬看著兩名站在檔案櫃前面交頭接耳的事務官,問道:「王事務官,我請你找的那個案子資料找得如何了?我記得期限是今天吧?」
「民國八十五年到現在的判例大部分都找到了,可是……」被點名的事務官吞吞吐吐地看著地上。
「可是怎樣?」
「有些判例外借,還沒有送回來,我已經請對方拷貝一份給我。奇怪了,怎麼還沒有送過來呢……」
「沒送過來就親自去拿啊!你這樣等要等到民國哪一年,等到案子都宣判了嗎?」嚴厲地一諷,狄鵬走向資料室的門口説:「我不想聽任何搪塞的藉口,今天結束之前,那些資料最好已經放在我桌上了。」
「是……」
「砰!」資料室的門一關上,兩名事務官互相交換了一抹「大難不死」的眼神,再也不敢浪費時間嚼舌根,快速地離開辦公室。
像換了個人,是嗎?
方才站在門外,他已經把兩人的對話部聽進耳中。他不是會把家中的事混入公事,因私害公的人,不論狄鴻的事再怎麼困擾他,他也有自信不會將這份困擾當成理由,而在工作上偷工減料。
不,相反地,他在工作上加倍投入、要求更高。要是因此招來怨言,他也有心理準備能面對這些風言風語。
他不認為自己犯錯,那些跟不上他工作效率的人,才是該檢討的人。
狄鴻的事也一樣,他不認為自己是傅安麒口中冥頑不靈的人,假使今天狄鴻犯了什麼錯被送上法庭,他也會本著檢察官的職責將他起訴。家人該做的不是徇私苟且,而是盡力矯正他的錯誤觀念。
以前他是這樣走過來的,以後他也會這樣走下去,不會更改自己的理念。
「咚!」不小心撞倒了一個檔案夾,狄鵬彎下腰去撿起地面上散落的文件時,從自己懷中喀啦地掉出了那捲錄音帶。
這幾天他都隨身攜帶著它,也反覆地聽著,可是他還是想不通狄鴻捨棄家人走上歧途的勇氣是打哪兒來的?愛,那不過是可笑的費洛蒙造成的幻覺。狄鴻怎麼能單憑對方三言兩語,就真的對那人深信不疑?他真以為那個叫南宮悠的傢伙會愛他一輩子?
沒有人比身為檢察官的他更瞭解人是多麼狡詐、自私又膽小的動物,在面對自己想要的東西時,為了獲得它,又是多麼地會利用花言巧語,什麼樣的言語都能輕易地説出口。
「欺騙他人」這檔事,可説自古至今,都不可能在人類本性中消失的「惡」,就算法律也改變不了這一點。
我不懂,驅使著弟弟的「魔」,到底定什麼樣的一種情?
「嘟嚕嚕嚕——」狄鵬中斷了思緒,回過神來接起行動電話。「喂?」
「鵬,我是媽。你在忙嗎?」
「沒有。怎麼了?媽竟會打行動電話給我,有什麼事嗎?」
「今晚你要不要回家一趟?」
「今晚?」雖然沒有約會,但本來他打算留在辦公室加班,將幾件案子的資料再整理一次。「不能改天嗎?」
「其實是……」
就在這時候,狄鵬聽見電話彼端有另一個女聲插入説:「伯母,電話給我,我來跟他説。」
這聲音?狄鵬蹙起眉頭。
「鵬,你等等,換個人跟你説。」
他心裏突然有一股不祥的預感。
「哈羅,甜心,不好意思,我自己跑來見伯父、伯母了。你今晚一定要回家吃晚飯喔,我和伯母一起料理大餐,都是你最喜歡吃的菜呢!」
宛如被雷擊中,狄鵬瞪著話筒,半晌之後才從牙縫中逼出:「你、你在我家幹什麼?你想幹什麼?傅安麒!」
「噓,別那麼大聲嘛。人家想給你一個驚喜啊!想知道我來幹什麼,就自己親眼回家來瞧嘍,拜!」
電話被單方面地切斷,嗡嗡的聲音從話筒中不住地嘲笑著他的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