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四人終於在第三天的黃昏到達了成都,凌家在南門外是世家望族,甲第連雲,幾佔了一條大街,自成一個鎮堡。
到外門時,凌無咎立刻踟躕,幾乎不想進去,俞士元再三力促,他才怏怏舉步!
凌無咎的家宅在最後面,獨門獨院,高大的門樓,由一道矮牆連圍着,從牆上可以望見裏面的亭台樓閣。
早就有人給他家裏通了信,所以他們到達門樓前面時,門樓前已經站了一大列老少僕從!
一個老家人似乎是僕從的領班,屈膝請安後,喚聲道:“少爺!你可回來了!”
凌無咎將他扶了進來,柔聲問道:“凌福!你身子還健朗嗎?”
凌福兩眼痠楚楚地道:“老奴幸託粗安!”
凌無咎又問道:“家裏怎麼樣?”
凌福頓了一頓才道:“都還好,只是夫人的眼睛快失明瞭!”
凌無咎神色微變,連忙問道:“怎麼會呢?三年前我離家,孃的眼睛不是很好嗎?”
凌福道:“自從少爺在峨嵋山上落髮後,夫人終日哭泣……”
凌無咎道:“好了!別説了!你進去通知廚房,在塘裏撈幾尾鮮魚上來,好好招待一下這三位貴賓!”
凌福道:“少爺不必吩咐,家中得知少爺回來的消息,立刻就準備好了,少奶奶還親自下廚房去調理了……”
凌無咎眉頭一皺道:“凌福!我家哪來的少奶奶!”
凌福道:“是表小姐,她雖然沒過門,可是名份早定了,你離家之後,她就搬了來,夫人要我們如此稱呼的!”
凌無咎沉聲道:“當着我的面不許如此稱呼!”
凌福頓了一頓才道:“少爺!不是老奴多嘴,對錶小姐應該客氣一點,你經常不在家,這個家全靠她撐持着,夫人身體弱,時常鬧病,如果不是她盡志侍奉,恐怕等不及看你回來了,這樣一個賢惠的媳婦兒,人品又好,才華也高……”
凌無咎十分暴燥地道:“凌福!你有完沒有?”
凌福低下頭道:“少爺!老奴知道你不太喜歡她,可是她究竟是你自幼訂下的妻室,何況以前你們的感情很好呀,她知道你來了,趕着下廚房燒菜去了,因為她知道你喜歡吃魚,怕下人調理出來的不合你味口……”
凌無咎揮手道:“好了!好了!我還有客人,你別在門口跟我嚕嗦這些好吧,讓客人聽見了,成什麼樣子!”
凌福這才喏喏低頭,將他們引了進去。
到了客廳裏面,陳設得很堂皇,傢俱都是紅木檜,擦得雪亮,一塵不染,凌無咎道:
“我進去看看家母,三位請坐一下!”
俞士元道:“我們也應該去拜見一下令堂!”
凌無咎道:“那可不敢當,家母從不見客……”
俞士元道:“別人可以不見,兄弟非見一下不可,因為凌長老再三託咐,要兄弟在令堂面前作個交代!”
凌無咎沒有辦法,頓了一頓道:“好吧!凌福!你去通知夫人一聲,説有位俞相公要見她,俞相公是六哥的朋友……”
俞士元道:“這可不對,凌長老是我的屬下!”
凌無咎道:“家母不諳武林中事,還是朋友適宜一點!”
俞士元漠然道:“丐幫輩屆極嚴,無論在任何情形下,身份絕不可亂!”
凌無咎皺眉道:“那只有等兄弟先向家母解釋一番,再請見俞大俠,否則家母一定會弄糊塗了,她只知六哥在外行俠,卻弄不清他在武林中是何身分!”
俞士元笑道:“那當然如此,兄弟是代表凌長老前來的,不把我們的身分弄清楚,令堂也不會明白兄弟的話有多少份量!”
説完又朝南彪道:“南兄也一起去見見吧!”
南彪皺皺眉道:“灑家這份長相,恐怕會嚇着老太太!”
俞士元笑道:“這是什麼話,凌老夫人能有一個天下第一劍手的兒子,總不會如此沒見識,大驚小怪的!”
凌無咎急着見母親,打頭先走了,俞士元道:“老管家,麻煩你帶帶路!”
凌福恭身答應,俞士元從南彪手中按過雙錘道:“去見老夫人,帶着這東西可太不成話,麻煩老管家找個地方寄存一下!”
説着遞了過去,凌福竟接住了,雖然身子墜了一墜,但沒有掉落下去,南彪卻神色微動,俞士元連忙碰了他一下,南彪人雖粗豪,心卻很細,連忙忍住了,沒發出訝聲,俞光卻是小滑頭,湊上去笑道:“老人家!這兩根傢伙太重了,你別閃了腰,我幫你抬着吧!”
凌福笑着道:“還好!還好,這是這位南老爺的兵器吧,真了不起,老奴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重的兵器呢!”
俞光笑道:“是啊!不是南大爺這種英雄,也無法使動這種重傢伙,普通人連拿都拿不動,更別説是舞弄了!”
凌福朝南彪看了兩眼笑道:“真是英雄氣概!”
説着蹣跚走到客廳角處放好,再引着向後走去。
俞光又挨着他道:“老人家,你也不錯,居然能拿得動南大爺的雙錘!”
凌福笑道:“老了!到底不行了,年輕的時候,我説不定還能舞它兩下,現在光搬着兩條胳臂就酸了!”
俞光又問道:“老人家,你這一身神力是怎麼練的?”
凌福道:“我這還算神力!連舅老爺的一半還及不上!”
俞士元又問道:“舅老爺是誰?”
凌福笑道:“舅老爺是表小姐的父親,是夫人的兄弟,也是少爺的岳父,老奴是跟夫人陪嫁過來的,以前在舅老爺家裏,我侍候着練功夫,總算也混出幾斤蠻勁兒……”
説完又朝南彪笑笑道:“這位南老爺才是天生神力,大概可以跟舅老爺較量一下,只可惜舅老爺在幾天就出門遊歷,一直沒回來……”
俞士元忍不住問道:“你們舅老爺的尊姓大名總可以見告一下吧!”
凌福哈着腰道:“是!舅老爺吳,官諱次仁!”
俞光笑道:“你們舅老爺的大名真響亮!”
南彪微愕道:“灑家倒是沒有聽過這個名字,小兄弟難道認識嗎?”
俞光道:“小的也不認識,只是這三個字太普遍了,那位舅老爺不知道做了什麼壞事,才會被人叫得這麼難聽!無心之人,那多丟臉呀,難怪他在家鄉呆不住,要出門去躲開了!”
凌福愠然道:“小兄弟,別開玩笑!舅老爺姓吳,口天吳,官諱乃次序二次,仁義之仁!可不是無心之人的意思!”
俞光一笑道:“可是那三個字只聽起來太像了!”
凌福道:“舅老爺為這個名諱確實很生氣,但也無可奈何,這是他父親起的,大舅老爺叫長仁,他排行第二,就得次仁!”
俞士元哦了一聲道:“大舅老爺還健在嗎?”
凌福道:“大舅老爺在四十年前就去世了,他們兄弟之間的感情很好,舅老爺為了紀念乃兄,雖然名字不好聽,也不忍心改過……”
正説之間,凌無咎近面走來沉聲道:“凌福,你又在亂説了,不好好招待客人,盡拿這些家務事嘮叨,有什麼好説的,還不快上廚房去瞧瞧!”
凌福道:“是這幾位爺問起,老奴才説了幾句,而且你少爺帶回來的客人,一定是自己人,説説什麼關係!”
凌無咎沉下臉道:“你還要嚕嗦!”
凌福見他發了脾氣,才喏喏告退,凌無咎這才問道:“二位是怎麼談起家舅的?”
俞士元搶先道:“我們是從令表妹身上談到令舅,也不過談了幾句,沒想到會引起大俠的不高興!”
凌無咎輕輕一嘆道:“也沒有什麼不高興,只是兄弟與舍表妹的婚事遲遲未能舉行,引起家舅的不快,幾乎決裂,是以兄弟也不想多談家舅之事!”
俞士元笑笑問道:“令堂大人身體還好嗎?”
凌無咎道:“家母的身體一向不好,這次見到兄弟回來,高興一點,精神也略見振作,只是眼睛不太好……”
俞土元又問道:“在下可以進去拜見了嗎?”
凌無咎道:“兄弟已經向家母解釋過了,家母已經知道俞大俠的身份,唯恐目視不明而致失禮,故而命兄弟代為致謝!”
俞士元笑道:“那有什麼關係,令堂大人的耳朵好就行了,要下受凌長老之託,一定要見她把話説明白!”
凌元咎無可奈何地道:“既是如此,俞大俠就去見一見吧,只是兄弟把話説在前面,失禮之處,望請多多原諒!”
説着轉身在前引路,走了沒多久,已經來到一所華屋前面,凌無咎掀開門窗,大聲叫道:“娘!俞公子一定要見你!”
俞士元眉頭微皺,凌無咎低聲道:“家母對江湖事一竅不通,兄弟只説六哥在大俠手下辦事,使她容易明白,故而未提前大俠是掌門身份!”
俞士元這才一笑,走到屋裏,只見一個花白頭髮的老婦人,手柱着枴杖,旁邊站着兩名侍候的僕婦!
俞土元走上去,到了老婦跟前,突然屈膝跪下道:“小侄俞士元叩見伯母大人!”
老婦伸手將他扶了起來道:“不敢當!不敢當!公子請起來,老婦當不起重禮!”
俞士元口中道:“應該的!應該的……”
身子掙扎着還要跪下,凌無咎連忙上前托住道:“公子,家母實在當不起重禮!”
南彪見俞士元對那老婦如此恭敬,心中十分為難,要他向一個老婦人下跪,未免不願意,不下跪,則似乎對俞士元不太好,俞士元卻道:“兄弟是為了凌惲兄的緣故,必須以子侄叩見,南兄就不必了,只以常禮相見吧!”
南彪如釋重負,拱拱手道:“灑家南彪!”
老婦對他像是很注意,彎彎腰還禮道:“南先生好雄偉的身材!”
俞士元笑道:“南兄是百夷人土,而且還是一族之長,被族人尊如天王,長相一定要英武一點!”
老婦人又彎彎腰道:“貴客光臨,無咎為什麼不早説一聲!”
凌無咎道:“娘!您對外面的事不清楚,所以孩兒才沒明説!”
老婦又點點道:“説的也是,老婦一向不通外界,為了不致簡慢貴客,也不敢多屈駕了,無咎!你請客人到廳上去坐吧!”
俞士元見他有逐客之意,乃道:“伯母!小侄是受了凌惲兄之託……”
老婦一笑道:“六哥也是的,小兒多蒙他栽培,老身只有感激,因為思兒心切,才藉故找他吵鬧,現在小兒回來了,那些問題,老身會與小兒慢慢商量,絕不會再找他麻煩了!”
俞士元道:“伯母如此説,小侄就算交代責任了!”
老婦道:“為一點小事,勞動俞公子遠道跋涉,老身心中十分不安,粗茶淡飯,聊表敬意,望各位不要見笑!”
説着又向凌無咎道:“咎,娘身子不好,不能招待客人,你多盡點心吧,韻珊那孩子到廚下拾奪菜餚去了,你請客人多喝兒杯!”。
凌無咎答應了兩聲,引了眾人出來,仍舊回到廳上,大家分別落座後,他才開口道:
“見家母這一舉實屬多餘!”
俞士元道:“不算多餘,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凌長老堅持要見她作個明白的交代,我當然必須要做到!”
凌無咎頓了一頓才道:“兄弟這次回家後,一定會對家中的事作個清楚的交代後,再決定自己的行止,因此六哥再也不必為兄弟的事而煩心了!”
俞士元笑道:“是的!他今後再沒空煩這種心了,他本身的事就夠他忙的了!”
凌無咎還想説話,凌福已經帶了幾名僕婦前來安置桌椅,準備擺席,凌無咎見他擺了五份盤筷,不禁問道:“三位客人,連我才四個人,你擺五份幹嗎?”
凌福道:“少奶奶……不!是表小姐,她也要上來陪客!”
凌無咎怒聲道:“是誰叫她來的?”
廳後響起一聲銀鈴似的脆笑道:“是我自己要來的,表哥,你不歡迎嗎?”
接着轉出一個二十四五的女郎,滿頭珠翠,衣着很華豔,姿容美絕,手中捧着一具食盒!
凌無咎板起臉不理她,她也不在乎,仍是笑吟吟地走過來,先將手中的食盒放在桌上,然後朝三人一福道:“妾身吳韻珊!借問三位……”
俞光站起來道:“小的叫俞光!這是我們的相公俞士元,這位是南天王!”,俞士元拱拱手,南彪也只得拱拱手。
吳韻珊十分客氣地襝衽道:“三位請坐!”
俞光道:“小的是相公的書童,可不敢跟各位同席,請吳小姐另賜一個位子吧!”
吳韻珊笑笑道:“小兄弟遠來是客……”
俞光道:“那不行!相公最講究規矩的!”
吳韻珊頓了一頓才劉俞士元道:“剛才凌福來説這位小兄弟與二位並起並坐,妾身以為是公子的兄弟呢!”
俞士元笑道:“他從小就跟着我,脱略形跡慣了,所以沒有太拘規矩,現在小姐在座,自然不能太越禮,而且他還是個小孩子,平時不拘形式,胡鬧慣了,現在叫他斯斯文文地坐着:反而難受,不如叫他到旁邊去吧”
吳韻珊笑笑道:“那就在旁邊另設一席,叫凌福陪他吧!”
俞光道:“那最好,不過我最喜歡吃魚,這可不能少了我的!”
食盒中是一盤熱騰的紅燒鯽魚,足足有近十尾之多,每尾都是尺來長,色香味俱佳,俞光瞧着直咽口水,露出一付饞相,凌無咎道:“凌福!把這盤魚搬過去,給那位小兄弟吃個飽!”
凌福怔了一怔道:“這是表小姐特地為少爺做的!”
凌無咎沉聲道:“我在峨嵋山上吃慣了素,不動葷腥!”
吳韻珊的臉色顯得有點不自然,澀聲道:“表哥,你不吃,客人還要吃呢?”
凌無咎哼了一聲道:“凌家還沒有窮到這個樣子,除了一道紅燒鯽魚外,難道別無待客之餚了?”
吳韻珊丈是一頓,終於幽怨地道:“凌福!把魚搬開吧!”
凌福答應搬走了,在旁邊另設一席,後來的菜式很多,廚下已經得了關照,每道菜都是雙份的,這邊的四人就座,做主的凌無咎始終不動筷,俞光在旁邊道:“凌大俠,你們不吃,我可等不及了!”
説着一個人搶先動筷大嚼,尤其是那盤魚,他竟像一輩子沒吃過似的,筷子夾起一條,一口就咬去半尾,嚼來幾嚼,連骨頭捨不得吐就吞下去!
一直等到他吞下了三四尾,凌無咎才舉杯道:“匆促之間,不成敬意,二位隨意用吧!”
吳韻珊也舉杯相陪,大家喝了幾杯酒,南彪道:“凌大俠!灑家是個粗人,這酒實在好,小杯喝起來,肚裏的酒蟲忽搶去了,灑家一滴都未曾入腹,能否換個大碗來見賜!”
凌無咎道:“南天王人酒量豪,碗也未必過癮,乾脆用罈子吧!”
南彪大笑道:“那更好了,灑家早有此想,只是為了吳小姐在座!”
凌無咎對吳韻珊從不正視一眼,吩咐道:“抬酒缸上來!”
從人捧來一個靜花瓷壇,容可十斤許,南彪用手劈開泥封,端起來骨碌碌地直灌,一口氣約灌混下半壇,忽地手一鬆,酒罈墮地跌得粉碎,人也搖搖欲幌!
凌無咎愣然問道:“南天王怎麼了?”
南彪道:“灑家平常能喝上十壇烈酒,府上的酒想是特別厲害,怎麼才喝了半壇,竟是有了醉意!”
凌無咎神色一變,拍案而起,手指着吳韻珊道:“你……”
話還沒説完,自己也是一個倒栽葱,倒在桌下面!
俞士元不動聲色,笑着道:“凌兄在山上早斷了葷酒,突然破戒,居然連兩三杯的量還沒有了,哎呀不好,我怎麼也不行了!”
説着努力要撐起來,微幌然地倒了下來!
俞光在旁邊跳起來道:“相公!您怎麼了?”
吳韻珊臉含微笑道:“他們都是空肚子飲酒,容易醉,躺一下就會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