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玉京並不在天上,在馬上。
他的馬鞍已經很陳舊,他的靴子和劍鞘同樣陳舊,但他的衣服卻是嶄新的。
劍鞘輕敲着馬鞍,春風吹在他臉上。
他覺得很愉快,很舒服。
舊馬鞍坐着舒服,舊靴子穿着舒服,舊劍鞘絕不會損傷他的劍鋒,新衣服也總是令他覺得精神抖擻,活力充沛。
但最令他愉快的,卻還不是這些,而是那雙眼睛。
前面一輛大車裏,有雙很迷人的眼睛,總是在偷偷地瞟着他。
他已不是第一次看到這雙眼睛。
他記得第一次看見這雙眼睛,是在一個小鎮上的客棧裏。
他走進客棧,她剛走出去。
她撞上了他。
她的笑容中充滿了羞澀和歉意,臉紅得就像是雨天的晚霞。
他卻希望再撞見她一次,因為她實在是個很迷人的美女。他卻並不是個道貌岸然的君子。
第二次看見她,是在一家飯館裏。
他喝到第三杯酒的時候,她就進來了。看見他,她垂下頭嫣然一笑。
笑容中還是充滿了羞澀和歉意。
這次他也笑了。
因為他知道,他若撞到別的人,就決不會—笑再笑的。
他也知道自己並不是個很討厭的男人,對這點他一向很有信心。
所以他雖然先走,卻並沒有急着趕路。
現在她的馬車果然已趕上了他,卻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
有意也好,無意豈非更有趣。
他本是個浪子,本就喜歡流浪。在路上,他曾結識過各式各樣的人。
那其中有叱吒關外的紅鬍子,也有馳騁在大沙漠上的鐵騎兵,有瞪眼殺人的綠林好漢,也有意氣風發的江湖俠少。
在流浪中,他的馬鞍和劍鞘漸漸陳舊,鬍子也漸漸粗硬。
但他的生活,卻永遠是新鮮而生動的。
他從來預料不到在下一段旅途中,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會遇到些什麼樣的人。 × × ×
風漸冷。
纏綿的春雨,忽然從春雲中灑了下來,打濕了他的春衫。
前面的馬車停下來了。
他走過去,就發現車簾已捲起,那雙迷人的眼睛正在凝視着他。
迷人的眼睛,羞澀的笑容,瓜子臉上不施脂粉,一身衣裳卻豔如紫霞。
她指了指纖秀的兩腳,又指了指他身上剛被打濕的衣衫。
她的纖手如春葱。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車廂。
她點點頭,嫣然一笑,車門已開了。
車廂裏舒服而乾燥,車墊上的緞子光滑得像是她的皮膚一樣。
他下了馬,跨入了車廂。 × × ×
雨下得纏綿而細密,而且下得正是時候。
在春天裏,老天彷彿總是喜歡安排一些奇妙的事,讓一些奇妙的人在偶然中相聚。
既沒有絲毫勉強,也沒有多餘的言語。
他彷彿天生就應該認得這個人,彷彿天生就應該坐在這車廂裏。
寂寞的旅途,寂寞的人,有誰能説他們不應該相遇相聚。
他正想用衣袖擦乾臉上的雨水,她卻遞給他一塊軟紅絲巾。
他凝視着她,她卻垂下頭去弄衣角。
“謝謝你。”
“不客氣。”
“我姓白,叫白玉京。”
她盈盈一笑,道:“天上白玉京?五樓十二城,仙人撫我頂,結髮受長生。”
他也笑了,道:“你也喜歡李白?”
她將衣角纏在纖纖的手指上,曼聲低吟:
“我昔東海上,勞山餐紫霞,
親見安期公,食棗大如瓜,
中年謁漢主,不愜還歸家,
朱顏謝春暉,白髮見生涯,
所期就金液,飛步登雲車,
願隨夫子天壇上,
閒與仙人掃落花。”
唸到勞山那一句,她聲音似乎停了停。
白玉京道:“勞姑娘?”
她的頭垂得更低,輕輕道:“袁紫霞。”
突然間,馬蹄急響,三匹馬從馬車旁飛馳而過,三雙鋭利的眼睛,同時向車廂裏盯了一眼。
馬已馳過,最後一個人突然自鞍上騰空掠起,倒縱兩丈,卻落在白玉京的馬鞍上,腳尖一點,已將掛在鞍上的劍勾起。
馳過去的三匹馬突又折回。
這人一翻身,已輕飄飄的落在自己馬鞍上。
三匹馬眨眼間就沒入濛濛雨絲中,看不見了。
袁紫霞美麗的眼睛睜得更大,失聲道:“他們偷走了你的劍。”
白玉京笑笑。
袁紫霞道:“你看着別人拿走了你的東西,你也不管?”
白玉京又笑笑。
袁紫霞咬着嘴唇,道:“據説江湖中有些人,將自己的劍看得就像是生命一樣。”
白玉京道:“我不是那種人。”
袁紫霞輕輕嘆息了一聲,彷彿覺得有些失望。
有幾個少女崇拜的不是英雄呢?
你若為了一把劍就跟別人拼命,她們也許會認為你是個英雄,也許會為你流淚。
但你若眼看別人拿走你的劍,她們就一定會覺得很失望。
白玉京看着她,忽又笑了笑,道:“江湖中的事,你知道得很多?”.
袁紫霞道:“不多,可是──我喜歡聽,也喜歡看。”
白玉京道:“所以你才一個人出來?”
袁紫霞點點頭,又去弄她的衣角。
白玉京道:“幸好你看得還不多,看多了你一定會失望的。”
袁紫霞道:“為什麼?”
白玉京道:“看到的事,永遠不會像你聽到的那麼美。”
袁紫霞還想再問,卻又忍住。
就在這時,忽然又有一陣蹄聲急響,剛才飛馳而過的三匹馬,又轉了回來。
最先一匹馬上的騎士,忽然倒扯順風旗,一伸手,又將那柄劍輕輕地掛在馬鞍上。
三個人同時在鞍上抱拳欠身,然後才又消失在細雨中。
袁紫霞睜大了眼睛,覺得又是驚奇,又是興奮,道:“他們又將你的劍送回來了。”
白玉京笑笑。
袁紫霞眨着眼,道:“你早就知道他們會將劍送回來的?”
白玉京又笑笑。
袁紫霞看着他,眼睛裏發着光,道:“他們好像很怕你。”
白玉京道:“怕我?”
袁紫霞道:“你……你這把劍一定曾殺過很多人!”
她似已興奮得連聲音都在顫抖。
白玉京道:“你看我像殺過人的樣子?”
袁紫霞道:“不像。”
她只有承認。
白玉京道:“我自己看也不像。”
袁紫霞道:“可是,他們為什麼要怕你?”
白玉京道:“也許他們怕的是你,不是我。”
袁紫霞笑了,道:“怕我?為什麼要怕我?”
白玉京嘆道:“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再鋒利的劍,只怕也比不上美人的一笑。”
袁紫霞笑得更甜了,眨着眼,道:“你……你怕不怕我?”
她眼睛裏彷彿帶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彷彿是在向他挑戰。
白玉京嘆了口氣,道:“我想不怕都不行。”
袁紫霞咬着嘴唇,道:“你怕我,是不是就應該聽我的話?”
白玉京道:“當然。”
袁紫霞嫣然道:“好,那麼我就要你先陪我喝杯酒去。”
白玉京很吃驚,道:“你也能喝酒?”
袁紫霞道:“你看我像不像能喝酒的樣子?”
白玉京又嘆了口氣,道:“像。”
他只有承認。
因為他知道,殺人和喝酒這種事,你看樣子是一定看不出來的。二
白玉京醉過,時常醉,但卻從來沒有醉成這樣子。
他很小的時候,就聽過一個教訓。
江湖中最難惹的有三種人──乞丐、和尚、女人。
你若想日子過得太平些,就最好莫要去惹他們,無論是想打架,還是想喝酒,都最好莫要去惹他們。
只可惜他已漸漸將這教訓忘了,這也許只因為他根本不想過太平日子。
所以他現在才會頭疼如裂。
他只記得最後連輸了三拳,連喝了三大碗酒,喝得很快,很威風。
然後他的腦子就好忽然變成空的,若不是有冰冰冷冷的東西,忽然放在他臉上,他也許直到現在還不會醒。
這樣冰冰涼涼的東西,是小方的手。 × × ×
沒有任何人的手會這麼冷,只不過小方已沒有右手。
他的右手是個鐵鈎子。
小方叫方龍香,其實已不小。
但聽到這名字,若認為他是個女人,就更錯了,世上也許很少有比他更男人的男人。
他眼角雖已有了皺紋,但眼睛卻還是雪亮,總是能看到一些你看不到的事。
現在他正在看着白玉京。
白玉京也看見他了,立刻用兩隻手抱着頭,道:“老天,是你,你怎麼來了?”
方龍香道:“就因為你祖上積了德,所以我才會來了。”
他用鐵鈎輕輕地磨擦着白玉京的脖子,淡淡的道:“來的若是‘雙鈎’韋昌,你腦袋只恐怕早巳搬了家。”
白玉京嘆了口氣,喃喃道:“那豈非倒也落得個痛快。”
方龍香也嘆了口氣,道:“你這人的毛病,就是一直都太痛快了。”
白玉京道:“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方龍香道:“你知不知道你怎麼會在這裏?”
這裏是間很乾淨的屋子,窗外有一棵大白果樹的樹蔭。
白玉京四面看了看,苦笑道:“難道是你送我到這裏來的?”
方龍香道:“你以為是誰?”
白玉京道:“那位袁姑娘呢?”
方龍香道:“也已經跟你醉得差不多了。”
白玉京笑了,道:“我早就知道,她一定喝不過我。”
方龍香道:“她喝不過你?你為什麼會比她先醉?”
白玉京道:“我喝得本就比她多。”
方龍香道:“哦。”
白玉京道:“喝酒的時候,我當然不好意思跟她太較量,划拳的時候,也不好意思太認真,你説我怎麼會不比她喝得多?”
方龍香道:“你若跟她打起來,當然也不好意思太認真了。”
白玉京道:“當然。”
方龍香嘆道:“老江湖説的話果然是決不會錯的。”
白玉京道:“什麼話?”
方龍香道:“就因為男人大多都有你這種毛病,所以老江湖才懂得,打架跟喝酒,都千萬不能找上女人。”
白玉京道:“你是老江湖?”
方龍香道:“但我卻還是想不到,你現在的派頭居然有這麼大了。”
白玉京道:“什麼派頭?”
方龍香道:“你一個人在屋裏睡覺,外面至少有十個人在替你站崗。”
白玉京怔了怔,道:“十個什麼樣的人?”
方龍香道:“當然是來頭都不小的人。”
白玉京道:“究竟是誰?”
方龍香道:“只要你還能站得起來,就可以看見他們了。” × × ×
這裏是小樓上最右面的一間房,後窗下是條很窄的街道。
一個頭上戴着頂破氈帽,身上還穿着破棉袍的駝子,正坐在春日的陽光下打瞌睡。
方龍香用鐵鈎挑起了窗户,道:“你看不看得出這駝子是什麼人?”
白玉京道:“我只看得出他是個駝子。”
方龍香道:“但他若摘下頭上那頂破氈帽,你就知道他是誰了。”
白玉京道:“為什麼?”
方龍香道:“因他頭髮的顏色跟別人不同。”
白玉京皺了皺眉,道:“河東赤發?”
方龍香點點頭,道:“看他的樣子,不是赤發九怪中的老三,就是老七。”
白玉京不再問下去,他一向信任小方的眼睛。
方龍香道:“你再看看巷口樹下的那個人。”
巷口也有棵大白果樹,樹下有個推着車子賣藕粉的小販,正將一壺滾水衝在碗中的藕粉裏。
壺很大,很重,他用一隻手提着,卻好像並不十分費力。
白玉京道:“這人的腕力倒還不錯。”
方龍香道:“當然不錯,否則他怎麼能使得了二十七斤重的大刀?”
白玉京道:“二十七斤重的刀?莫非是從太行山來的?”
方龍香道:“這次你總算説對了,他的刀就藏在車子裏。”
白玉京道:“那個吃藕粉的人呢?”
一個人捧着剛衝好的藕粉,蹲在樹下面,慢慢地啜着,眼睛卻好像正在往這樓上瞟。
方龍香道:“車子裏有兩把刀。”
白玉京道:“兩個人都是趙一刀的兄弟?”
方龍香道:“他就是趙一刀。”
他拍了拍白玉京的肩,道:“你能叫趙一刀在外面替你守夜,派頭是不是不能算小了?”
白玉京笑了笑,道:“我派頭本來就不小。” × × ×
一個戴着紅纓帽,穿着青皂衣的捕快,正從巷子的另一頭慢慢地走過來,走到樹下,居然也買了碗藕粉吃。
白玉京笑道:“看來趙一刀真應該改行賣藕粉才對,他的生意倒真不錯,而且絕沒有風險。”
方龍香道:“沒有風險?”
白玉京道:“有?”
方龍香道:“這戴着紅纓帽的,説不定隨時都會給他一刀。”
白玉京笑道:“官差什麼時候也會在小巷子裏殺人了?”
方龍香笑道:“他戴的雖然是紅纓帽,卻是騎着匹白馬來的。”
白玉京道:“白馬張三?”
方龍香道:“你想不到?”
白玉京道:“白馬張三一向獨來獨往,怎麼會跟他們走上一條路的?”
方龍香道:“我也正想問你。”
白玉京道:“會不會是湊巧?”
方龍香道:“天下哪有這麼巧的事?”
白玉京倒了盞冷茶,一口喝下去,才又問道:“除了他們四個外,這地方還來了些什麼人?”
方龍香道:“你想不想出去看看?”
白玉京道:“這些人很好看?”
方龍香道:“好看,一個比一個好看,一個比一個精彩。”
白玉京道:“你怎麼知道這些人來了?”
方龍香笑了笑道:“你莫忘了這地方是誰的地盤。”
白玉京也笑了笑,道:“我若忘了,怎麼會在這裏喝得爛醉如泥?”
方龍香瞪眼道:“原來你早就算計好了,要我來做你的保鏢的。”
白玉京笑道:“保鏢的是你,付賬的也是你。我既已到了這裏,什麼事就全歸你一手包辦。”
方龍香道:“你管什麼呢?”
白玉京道:“我只管大吃大喝,吃到你叫救命時為止。”
方龍香嘆了口氣,苦笑道:“看來這個人倒很少會走錯地方的。” × × ×
前面的窗口下,是個不大不小的院子。
院子裏一棚紫藤花下,養着缸金魚。
一個年輕的胖子,正揹負着雙手,在看金魚;一個又瘦又高的黑衣人,影子般貼在他身後。
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婆,扶着個十三四歲的小男孩,蹣跚地穿過院子。
三個青衣勁裝的彪形大漢,一排站在西廂房前,正目光灼灼的盯着大門,彷彿在等着什麼人從門外進來。
白玉京道:“這三個人我昨天見過。”
方龍香道:“在哪裏?”
白玉京道:“路上。”
方龍香道:“他們找過你?”
白玉京道:“只不過借了我的劍去看了看。”
方龍香道:“然後呢?”
白玉京淡淡道:“然後當然就送回來了。就算青龍老大借了我的劍去,也一樣會送回來的。”
方龍香皺皺眉,道:“你知道他們是青龍會的人?”
白玉京道:“若不是青龍會里的,別人只怕還沒那麼大的膽子。”
方龍香用眼角瞟着他,搖着頭嘆道:“你以為你自己是什麼人?”
白玉京道:“是白玉京。”
方龍香眨了眨眼睛,道:“白玉京又是個什麼人?”
白玉京笑道:“是個死不了的人。”
突聽“叮”的一聲響,那金魚缸也不知被什麼打碎,缸裏的水飛濺而出,眼見水花就要濺得那胖子一身。
誰知他百把斤重的身子,忽然就輕飄飄飛了起來,用一根手指勾住了花棚,整個人吊在上面,居然輕得就像是個紙人。
那黑衣人的褲子反而被打濕了。
白玉京道:“想不到這小胖子輕身功夫倒還不弱。”
方龍香道:“你看不出他是誰?”
白玉京道:“看他的身法,好像是峨嵋一路的。但近三十年來,峨嵋門下已全剩了尼姑,而且終年吃素,怎麼會突然多了個這樣的小胖子?”
方龍香道:“你難道忘了峨嵋的掌門大師,未出家前是哪一家的人?”
白玉京道:“蘇州朱家。”
方龍香道:“對了,這小胖子就是朱家的大少爺,也就是素因大師的親侄兒。”
白玉京道:“他那保鏢呢?”
方龍香道:“不知道。看他的武功,最多也只不過是江湖中的三流角色。”
白玉京道:“他自己明明有第一流的武功,為什麼要請個三流角色的保鏢?”
方龍香道:“因為他高興。” × × ×
缸裏的金魚隨着水流出來,在地上跳個不停。
那黑衣人卻還是站在水裏,動也不動,一雙深凹的眼睛裏,卻帶着七分憂鬱,三分悲痛。
方龍香忽然長長嘆息了一聲,道:“這人倒是個可憐人。”
白玉京道:“你同情他?”
方龍香道:“一個人若不是被逼得沒法子,誰願意做這種事?何況,看他用的兵刃,在江湖中本來也該小有名氣,但現在……”
他忽然改變話題,道:“你看不看得出是誰打破水缸的?”
白玉京道:“司馬光。”
方龍香瞪了他一眼,冷冷道:“滑稽,簡直滑稽得要命。”
白玉京笑了,道:“打破水缸的人若不是司馬光,就是躲在東邊第三間屋裏的人。”
朱大少已從花棚上落下,正好對着那間屋子冷笑。
那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婆,卻捧着個臉盆走出來,彷彿想將地上的金魚撿到盆裏,一不小心,腳下一個踉蹌,臉盆裏的水又潑了一地。
白玉京道:“這位老太太又是誰?”
方龍香道:“是個老太太。”
白玉京道:“老太太怎麼也會到這裏來了?”
方龍香道:“這裏本來就是個客棧,任誰都能來。”
白玉京道:“她總不是為我來的吧?”
方龍香道:“你還不夠老。”
白玉京道:“青龍快刀、赤發、白馬,這些人難道就是為我來的?”
方龍香道:“你看呢?”
白玉京道:“我看不出。”
方龍香道:“你沒有得罪他們?”
白玉京道:“沒有。”
方龍香道:“也沒有搶他們的財路?”
白玉京道:“我難道是強盜?”
方龍香道:“就算不是,也差不多了。”
白玉京忽然笑了笑,淡淡道:“他們若真是為我而來的,為什麼還不來找我?”
方龍香道:“這也許是因為他們怕你,也許是因為他們還在等人。”
白玉京道:“等什麼人?”
方龍香道:“青龍會有三百六十五處分壇,無論哪一罈的堂主,都不是好對付的。”
白玉京又笑了笑,淡淡道:“我好像也不是很好對付的。”
方龍香道:“可是她呢?”
白玉京道:“她?”
方龍香道:“你那位女醉俠。”
白玉京道:“她怎麼樣?”
方龍香道:“她既然是跟你來的,你難道還能不管她?別人既知道她是跟你來的,難道還會輕易放過她?”
白玉京皺了皺眉,不説話了。
方龍香嘆道:“你明明是在天上的,為什麼偏偏放着好日子不過,要到這裏來受罪?”
白玉京冷笑道:“我還沒有受罪。”
方龍香笑道:“就算現在還沒有受,只怕也快了。”
他的話剛説完,就聽到隔壁有人在用力敲打着牆壁。
白玉京道:“她在隔壁?”
方龍香點點頭,拍了拍他的肩,道:“現在你只怕就要受罪了。”
白玉京道:“受什麼罪?”
方龍香道:“有時候受罪就是享福,享福也就是受罪。究竟是享福還是受罪,恐怕也只有你自己才知道。” × × ×
袁紫霞枕着一頭亂髮,臉色蒼白得就像是剛生過一場大病。
門是虛掩着的,也不知是她剛才將門閂拔開的,還是根本沒有閂門。
她手裏還提着只鞋子,粉牆上還留着鞋印。
白玉京悄悄地走進來,看着她。
他忽然發現一個喝醉了的女人,在第二天早上看來,反而有種説不出的魅力。
他的心在跳。
一個喝醉了的男人,第二天早上若看見女人,反而特別容易心跳。
袁紫霞也在看着他,輕輕地咬着嘴唇,道:“人家的頭已經疼得快裂開,你還在笑。”
白玉京道:“我沒有笑。”
袁紫霞道:“你臉上雖然沒有笑,可是你的心裏卻在笑。”
白玉京笑了,道:“你能看到我心裏去?”
袁紫霞道:“嗯。”
她這聲音彷彿是從鼻子裏發出來的。
女人從鼻子發出來的聲音,通常都比從嘴裏説出來的迷人得多。
白玉京忍不住道:“你可看得出我心裏在想什麼?”
袁紫霞道:“嗯。”
白玉京道:“你説。”
袁紫霞道:“我不能説。”
白玉京道:“為什麼?”
袁紫霞道:“因為……因為……”她的臉突然紅了,拉起被單蓋住了臉,才吃吃的笑着道:“因為你心裏想的不是好事。”
白玉京的心跳得更厲害。
他心裏的確沒有在想什麼好事。
一個喝醉了的男人,在第二天早上,總算會變得軟弱些,總是禁不起誘惑的。
喝醉了的女人呢?
白玉京幾乎已忍不住要走過去了。
袁紫霞的眼睛,正藏在被裏偷偷地看他,好像也希望他走過去。
他並不是君子,但想到外面那些替他“站崗”的人,他的心就沉了下去。
袁紫霞臉上帶着紅霞,咬着嘴唇道:“我看見你昨天晚上拼命想灌醉我的樣子,就知道你原來不是個好人。”
白玉京嘆了口氣,苦笑道:“我想灌醉你?”
袁紫霞道:“你不想?你為什麼要用大碗跟我喝酒?你幾時看見過女人用大碗喝酒的?”
白玉京説不出話來了。
女人若要跟你講歪理的時候,你就算有話説,也是閉着嘴的好。
這道理他也明白。
只可惜袁紫霞還是不肯放過他,緊跟着又道:“現在我的頭疼得要命,你怎麼賠我?”
白玉京苦笑道:“你説。”
袁紫霞道:“你……你至少應該先把我的頭疼治好。”
突聽一人道:“那容易得很,你只要一刀砍下她的頭就好了。” × × ×
聲音是從門外的走廊上傳來的。
這句話還沒有説完,白玉京已竄出了門。
小樓上的走廊很狹,白果樹的葉子正在風中搖曳。
沒有人,連個人影都看不見。方龍香剛才就已溜之大吉了。
他不喜歡夾在別人中間做蘿蔔乾。
説話的人是誰呢? × × ×
院子裏又平靜下來。
地上的金魚已不知被誰收走,朱大少和他的保鏢想必已回到屋裏。
只剩下青龍會的那條大漢,還站在那裏盯着大門,卻也不知道是在等誰。
白玉京只好回去。
袁紫霞已坐了起來,臉色又發白,道:“外面是什麼人?”
白玉京道:“沒有人。”
袁紫霞瞪大了眼睛,道:“沒有人?那麼是誰在説話?”
白玉京苦笑,他只能苦笑。
袁紫霞眼睛充滿了恐懼,道:“他……他叫你砍下我的頭來,你會不會?”
白玉京嘆了口氣,他只有嘆氣。
袁紫霞忽然從牀上跳起來,撲到他懷裏,顫聲道:“我怕得很。這地方好像有點奇怪,你千萬不能把我一個人甩在這裏。”
她一雙手緊緊勾着他的脖子,衣袖已滑下,手臂光滑如玉。
她身上只穿着件很單薄的衣裳,她的胸膛温暖而堅挺。
白玉京既不是木頭,也不是聖人。
袁紫霞道:“我要你留在屋裏陪着我!你……你為什麼不關起門?”
她温軟香甜的嘴唇就在他耳邊。
就在這時,院子裏突又傳來一陣哭聲,哭得好傷心。
是誰在哭?哭得真要命。
袁紫霞的手鬆開了。無論誰聽到這種哭聲,心都會沉下去的。
她赤着足站在地上,眼睛裏又充滿驚懼,看來就像是個突然發現自己迷了路的孩子。
哭聲也像是孩子發出來的。
白玉京走到窗口,就看見一口棺材,那白髮蒼蒼的老太婆,和那十三四歲的小男孩,正伏在棺材上痛哭,已哭得聲嘶力竭。
棺材也不知是誰抬來的,就擺在剛才放魚缸的地方。
這地方來的活人已夠多了,想不到現在居然又來了個死人。
白玉京嘆了口氣,喃喃道:“至少這死人總不會是為我來的吧……”三
袁紫霞閂上了門,搬了張椅子,坐在窗口,院子裏有兩個剛請來的和尚,正在唸經。
從小樓看下去,和尚的光頭顯得很可笑,但他們的誦經聲卻是莊嚴而哀痛的,再加上單調的木魚聲,老太婆和孩子的哭聲,更使人聽了覺得心裏有種説不出的悲傷和空虛。
袁紫霞嘆了口氣,仰頭看了看天色。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起來,但現在卻似已將近黃昏。
天色陰暝,彷彿又有雨意。
青龍會的那三條大漢,也全都搬了把椅子,坐在廊下,看着,等着,臉上的表情也已顯得有些焦急不耐。
白玉京和方龍香正從她面前走了過去,慢慢地走出了門。
他們並沒有看見別人,卻感覺到有很多雙眼睛都在後面盯着他們。
但等到他們一回頭,這些人的目光立刻就全都避開了。
袁紫霞當然是例外。
她眼睛裏帶着種無法描敍的情意,就像是千萬根柔絲,纏住了白玉京的腳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