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門外風景如畫。
暗褐色的道路,從這裏開始蜿蜒伸展,穿過翠綠的樹林,沿着湛藍的湖水,伸展向鬧市。
遠山在陰暝的天色中看來,彷彿在霧中,顯得更美麗神秘。
這裏距離市鎮並不遠,但這一泓湖水,一帶綠林,卻似已將紅塵隔絕在遠山外。
白玉京長長的呼吸着,空氣潮濕而甜潤,他忍不住嘆了口氣,道:“我喜歡這地方。”
方龍香道:“有很多人都喜歡這地方。”
白玉京道:“有活人,也有死人。”
方龍香道:“這裏通常都不歡迎死人的。”
白玉京道:“今天為什麼例外?”
方龍香道:“無論誰,只要是住進了這裏的客人,客人無論要做什麼,都不能反對的。”
白玉京道:“若要殺人呢?”
方龍香笑了笑,道:“那就得看是誰要殺人,殺的是誰了。”
白玉京冷冷的道:“這
白玉京往前面走了幾步,又走了回來,道:“我看他們好像並沒有不讓我走的意思。我走出來,也沒有人想攔住我。”
方龍香道:“嗯。”
白玉京又道:“也許,他們並不是為了我而來的。”
方龍香道:“也許。”
白玉京忽然拍了拍他的肩,笑道:“這次算你運氣。”
方龍香道:“什麼運氣?”
白玉京道:“這次你不必怕被我吃窮,明天我一早就走。”
方龍香道:“今天晚上你……”
白玉京道:“今天晚上我還想喝你櫃子裏藏着的女兒紅。”
方龍香的臉色忽然變得有些憂鬱,遙視着陰暝的遠山,緩緩道:“今天晚上一定很長。”
白玉京道:“哦。”
方龍香道:“這麼長的一個晚上,已足夠發生很多事了。”
白玉京道:“哦。”
方龍香道:“也已足夠殺死很多人。”
白玉京道:“哦。”
方龍香忽然轉過頭,凝視着他,道:“你是不是一定要等那個人來了才肯走?”
白玉京道:“那個人是誰?”
方龍香道:“青龍會也在等的人。”
白玉京微笑着,眼睛裏卻帶着種很奇特的表情,過了很久,才緩緩道:“老實説,我的確已漸漸覺得這個人很有趣了。”
方龍香道:“但你連他是個什麼樣的人都還不知道。”
白玉京道:“就因為不知道,所以才更覺得有趣。”
方龍香道:“只要是有趣的事,你就一定要去做?”
白玉京道:“通常都是的。”
方龍香道:“有沒有人使你改變過主意?”
白玉京道:“沒有。”
方龍香嘆了口氣,道:“好,我去拿酒,帶你的女醉俠下來喝吧。”
白玉京道:“我還要去換套新衣服。”
方龍香道:“現在?”
白玉京道:“喝好酒的時候,我總喜歡穿新衣服。”
方龍香目光閃動,道:“殺人的時候你是不是也喜歡換上套新衣服?”
白玉京笑了笑,淡淡道:“那就得看我要殺的是誰了。” × × ×
袁紫霞坐在牀上,抱着棉被,道:“我們為什麼不把酒拿上來,就在這屋裏喝?”
白玉京微笑道:“喝酒有喝酒的地方。地方若不對,好酒也會變淡的。”
袁紫霞道:“這地方有什麼不對?”
白玉京道:“這是睡覺的地方。”
袁紫霞道:“可是……樓下一定有很多人,我又沒新衣服換,怎麼下樓?”
白玉京道:“我就是你的新衣服。”
袁紫霞道:“你?”
白玉京道:“跟我在一起,你用不着穿新衣服,別人也一樣會看你。”
袁紫霞笑了,嫣然道:“你是不是一向都覺得自己很了不起?”
白玉京道:“通常都是的。”
袁紫霞道:“你有沒有臉紅過?”
白玉京道:“沒有。”
他忽然轉身,道:“我在樓下等你。”
袁紫霞道:“為什麼?”
白玉京道:“因為我現在已經臉紅了,我臉紅的時候,一向不願被人看見的。” × × ×
袁紫霞打開隨身帶着的箱子,拿出套衣服。
衣服雖不是全新的,但卻豔麗如彩霞。她喜歡色彩鮮豔的衣服,喜歡色彩鮮豔的人。
白玉京好像就是這種人。
他驕傲,任性,有時衝動得像是個孩子,有時卻又深沉得像是條狐狸。
她知道這種男人不是好對付的,女人想要俘虜他,實在不容易。
可是她決心要試一試。二
這裏吃飯的地方並不大,但卻很精緻。
桌子是紅木的,還鑲着白雲石。牆上掛着適當的書畫,架上擺着剛開的花,讓人一走進來,就會覺得自己能在這種地方吃飯是種榮幸,所以價錢就算比別的地方貴,也沒有人在乎了。
青龍會的三個人,佔據了靠門最近的一張桌子,眼睛還是在盯着門。
他們顯然還在等人。
朱大少的桌子靠近窗户,他已經開始大吃大喝,那黑衣人卻還是影子般站在他身後。
“這位客官不用飯?”
“他可以等我吃完了再吃。”
讓人走在前面,等人吃完了再吃,這就是某種人自己選擇的命運。
法事已做完了,那兩個和尚居然也在這裏吃飯,燈光照着他們的頭,亮得就像是葫蘆。
他們好像剛颳了頭。
風中隱隱還可以聽到那位老太太的哭聲。究竟是誰死了?她為什麼哭得如此傷心?
打破金魚缸的人還沒有露面。他為什麼一直躲在屋子裏不敢見人? × × ×
茶不錯,酒也是好酒。
白玉京換上件寶藍色的新衣服,喝了幾杯酒,似已將所有不愉快的事全都忘了。
方龍香卻顯得有些沒精打采的樣子,酒喝得很少,菜也吃得不多。
袁紫霞嫣然道:“你吃起東西來,怎麼比小姑娘還秀氣?”
方龍香苦笑道:“因為我是自己吃自己的,總難免有些心疼。”
白玉京道:“我不心疼。”
他忽然招手叫了個夥計過來,道:“替我送幾樣最好的酒菜到後面巷子裏去,送給一個戴紅纓帽的官差,和一個賣藕粉的。”
方龍香冷冷道:“還有個戴氈帽的呢?”
白玉京道:“據説他們自己隨時隨地都可以找得到東西吃。譬如蜈蚣、壁虎、小蛇。”
袁紫霞臉色忽然蒼白,像是已忍不住要嘔吐。
屋子裏每個人好像都在偷偷地看着她,甚至連那兩個和尚都不例外。
他們的嘴吃素,眼睛並不吃素。
突聽蹄聲急響,健馬長嘶,就停在門外。
青龍會的三個人立刻霍然飛身而起,臉上露出了喜色。
他們等的人終於來了。
方龍香看了白玉京一眼,舉起酒杯,道:“我敬你一杯。”
白玉京道:“為什麼忽然敬我?”
方龍香嘆了口氣,道:“我只怕再不敬你以後就沒機會了。”
白玉京笑了笑,道:“你不妨先看看來的是誰,再敬我也不遲。”
用不着他説,每個人的眼睛都在盯着門口。
健馬長嘶不絕,已有個人匆匆趕了進來。
一個青衣勁裝的壯漢,滿頭大汗,大步而入。
青龍會的三個人看見他,面上卻又露出失望之色,有兩個人已坐了下來。
來的顯然並不是他們等的人。
只見一個人迎了上去,皺眉道:“為什麼……”
別人能聽見的只有這三個字,他的聲音忽然變得低如耳語。
剛進來的那個人聲音更低,只説了幾句話,就又匆匆而去。
青龍會的三個人對望了一眼,又坐下開始喝酒,臉上的焦躁不安之色卻已看不見了。
他們等的人雖然沒有來,卻顯然已有了消息。
是什麼消息? × × ×
朱大少皺起了眉。別人的焦躁不安,現在似已到了他臉上。
兩個和尚同時站起,合什道:“貧僧的賬,請記在郭老太太賬上。”
出家人專吃四方,當然是一毛不拔的。
但也不知為了什麼,白玉京總覺得這兩個和尚看着不像是出家人。
他眼睛帶着深思的表情,看着他們走出去,忽然笑道:“聽説你天生有雙比狐狸還厲害的眼睛,我想考考你。”
方龍香道:“考什麼?”
白玉京道:“兩件事。”
方龍香嘆了口氣,道:“考吧。”
白玉京道:“你看剛才那兩個和尚,身上少了樣什麼?”
袁紫霞正覺得奇怪:這兩個和尚五官俱全,又不是殘廢,怎麼會少了樣東西?
方龍香卻連想都沒有想,就已脱口道:“戒疤。”
袁紫霞忍不住嘆道:“你的眼睛果然厲害,他們頭上好像真的沒有戒疤。”
白玉京道:“連一個都沒有。”
袁紫霞道:“他們……他們難道不是真的和尚?”
白玉京笑了笑,道:“真就是假,假就是真,真真假假,何必認真?”
袁紫霞抿嘴一笑,道:“你幾時也變成和尚?怎麼打起機鋒來了?”
方龍香道:“他不但跟和尚一樣會打機鋒,而且也會白吃。”
他不讓白玉京開口,又道:“你已考過了一樣,還有一樣呢?”
白玉京壓低聲音,道:“你知不知道青龍會的人究竟在等誰?”
方龍香搖搖頭。
白玉京道:“他們在等衞天鷹!”
方龍香立刻皺起了眉,道:“衞天鷹?‘魔刀’衞天鷹?”
白玉京點點頭。
方龍香動容道:“這人豈非已經被仇家逼到東瀛扶桑去了?”
白玉京道:“扶桑不是地獄,去了還可以再回來的。”
方龍香眉皺得更緊,道:“據説這人不但刀法可怕,而且還學會了扶桑的‘忍術’。他既已入了青龍會,想必就是傳説中的‘青龍十二煞’之一。”
白玉京淡淡道:“想必是的。”
袁紫霞瞪着眼,道:“什麼叫忍術?”
白玉京道:“忍術就是種專門教你怎麼去偷偷摸摸害人的武功,你最好還是不要聽的好。”
袁紫霞道:“可是我想聽。”
白玉京道:“想聽我也不能説。”
袁紫霞道:“為什麼?”
白玉京道:“因為我也不懂。”
其實他當然並不是真的不懂。
忍術傳自久米仙人,到了德川幕府時,又經當代的名人“猿飛佐助”和“霧隱才藏”發揚光大,而雄霸扶桑武林。
這種武功傳説雖神秘,其實也不過是輕功、易容、氣功、潛水──這些武功的變形而已。比較特別的是他們能利用天上地下的各種禽獸器物,來躲避敵人的追蹤,其中又分為七派。
伊賀、甲賀、芥川、根來、那黑、武田、秋葉。
甲賀善於用貓,伊賀善於用鼠。
這些事白玉京雖然懂,卻懶得説,因為説起來實在太麻煩了。
你若想跟女人解釋一件很麻煩的事,那麼不是太有耐性,就是太笨。
方龍香沉思着,忽又問道:“你怎麼知道他們等的是衞天鷹?”
白玉京道:“剛才他們自己説的。”
方龍香道:“他們説的話你能聽見?”
白玉京道:“聽不見,卻看得見。”
袁紫霞又不懂了,忍不住問道:“説話也能看見?怎麼看?”
白玉京道:“看他們的嘴唇。”
袁紫霞嘆了口氣,道:“你真是個可怕的人,好像什麼事都瞞不過你。”
白玉京道:“你怕我?”
袁紫霞道:“嗯。”
白玉京道:“你怕我,是不是就應該聽我的話?”
袁紫霞笑了,這句話正是她問過白玉京的。她輕輕笑着道:“你真不是個好人。” × × ×
朱大少已大搖大擺地走了。
“你在這裏吃,吃完了立刻就回去。”
黑衣人匆匆扒了碗飯,就真的要匆匆趕回去。
白玉京忽然道:“朋友等一等!”
黑衣人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頭。
白玉京笑道:“這裏的酒不錯,為何不過來共飲三杯?”
黑衣人終於慢慢地轉過身,臉上雖然還是全無表情,但目中的悲哀之色卻更深沉。
他的雙拳已握緊,一字字道:“我也很想喝酒,只可惜我家裏還有八個人要吃飯。”
這雖然是很簡單的一句話,但其中卻帶着種説不出的沉痛之意。
白玉京道:“你怕朱大少叫你走?”
黑衣人的回答更簡單:“我怕。”
白玉京道:“你不想做別的事?”
黑衣人道:“我只會武功。我本來也是在江湖中混的,但現在……”
他垂下頭,黯然道:“我雖已老了,但卻還不想死,也不能死。”
白玉京道:“所以你才跟着朱大少?”
黑衣人道:“是的。”
白玉京道:“你跟着他,並不是為了保護他,而是為了要他保護你!”
他説的話就和他的目光同樣尖鋭。
黑衣人彷彿突然被人迎面摑了一掌,踉蹌後退,轉身衝了出去。
袁紫霞咬着嘴唇,道:“你……你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傷人的心?”
白玉京目中也露出了哀痛之色,過了很久,才長長嘆息了一聲,道:“因為我本就不是個好人……”
沒有人能聽清他説的這句話,因為就在這時,靜夜中忽然發出一聲慘呼。
一種令人血液凝結的慘呼。
呼聲好像是從大門外傳來的。方龍香一個箭步竄出,鐵鈎急揮,“砰”的,擊碎了窗户。
大門上的燈光,冷清清照着空曠的院落,棺材已被抬進屋裏。
院子裏本來沒有人,但這時卻忽然有個人瘋狂般自大門外奔入。
一個和尚。
冷清清的燈光,照在他沒有戒疤的光頭上。
沒有戒疤,卻有血!
血還在不停地往外流,流過他的額角,流過他的眼睛,流入他眼角的皺紋。在夜色燈光下看來,這張臉真是説不出的詭秘可怖。
他衝入院子,看到了窗口的方龍香,踉蹌奔過來,指着大門外,像是想説什麼。
他眼睛裏充滿了驚懼悲憤之色,嘴角不停地抽動,又像是有隻看不見的手,用力扯住了他的嘴角。
方龍香一掠出窗,沉聲道:“是誰?誰下的毒手?”
這和尚喉嚨裏格格的響,嘶聲道:“青……青……青……”
方龍香道:“青什麼?”
這和尚第二個字還未説出,四肢突然一陣痙攣,跳起半尺,撲地倒下。
方龍香皺着眉,喃喃道:“青什麼?……青龍?”
他慢慢地轉過頭,青龍會的三個人一排站在檐下,神色看來也很吃驚。
鮮血慢慢地從頭頂流下,漸漸凝固,露出了一點金光閃動。
方龍香立刻蹲下去,將他的頭擺到燈光照來的一邊。
他立刻看到了一枚金環。 × × ×
直徑七寸的金環,竟已完全嵌在頭殼裏,只留一點邊。
方龍香終於明白這和尚剛才為何那麼瘋狂,那麼恐懼。
一枚直徑七寸的金環,無論嵌入任何人的頭殼裏,這人都立刻會變得瘋狂的。
白玉京皺着眉,道:“赤發幫的金環?”
方龍香點點頭,站起來,眼睛盯着對面的第三個門,喃喃自語:“他為什麼要殺這和尚?”
“你為什麼不問他去?”
説話的人是朱大少。
他顯然也被慘呼聲驚動,匆匆趕出,正揹負着雙手,站在燈下。
那黑衣人又影子般貼在他身後。
方龍香看着他,淡淡道:“萬金堂是幾時和赤發幫結下深仇的?”
朱大少道:“深仇?誰説萬金堂跟他們那些紅頭髮的怪物有仇?”
方龍香道:“金魚缸是怎麼破的?”
朱大少笑了笑,道:“也許他們跟金魚有仇……你為什麼不問他去?”
方龍香道:“你想要我去問他?”
朱大少道:“隨便你。”
方龍香忽然冷笑着,突然走過去。
第三個門一直是關着的,但卻不知在什麼時候亮起了燈光。
方龍香沒有敲門,門就開了。
一個人站在門口,耳上的兩枚金環在風中“叮叮”的響,眼睛裏彷彿有火焰在燃燒着。
方龍香看着他耳上的金環,道:“苗幫主?”
苗燒天沉着臉,道:“方老闆果然好眼力。”
方龍香道:“剛才……”
苗燒天道:“剛才我在吃飯。我吃飯的時候從不殺人的。”
桌上果然擺着個金盤,盤子裏還有半條褪了皮的蛇。
苗燒天的嘴角彷彿還留着血跡。
方龍香忽然覺得胃部一陣收縮,就好像被條毒蛇纏住。
苗燒天用眼角瞟着院子裏的朱大少,冷冷道:“莫忘記只要是有金子的人,就可以打金環;只要有手的人,就可以用金環殺人。”
方龍香點點頭,他已不能開口。
他生怕會嘔吐。
隔壁的屋子裏,又有那老太太悽慘的哭聲隱隱傳了出來。
苗燒天“砰”的關上門,又去繼續享用他那頓豐富的晚餐。
青龍會的三個人已退了回去。
袁紫霞緊緊拉住白玉京的手,好像生怕他會忽然溜走。
和尚的屍體己僵硬。
方龍香皺着眉走過來,道:“是誰殺了他?為什麼要殺他?”
白玉京道:“因為他是個假和尚。”
方龍香道:“假和尚?……為什麼有人要殺假和尚?”
沒有人能回答這句話。
方龍香嘆了口氣,苦笑道:“若是我算得不錯,外面一定還有個死和尚。”
白玉京道:“死的假和尚。”三
袁紫霞緊緊拉住白玉京的手,走上小樓。
她的手冰涼。
白玉京道:“你冷?”
袁紫霞道:“不是冷,是怕。這地方怎會忽然來了這麼多可怕的人?”
白玉京笑了笑,道:“也許他們都是為了你而來的。”
袁紫霞臉色更蒼白,道:“為了我?”
白玉京道:“越可怕的人,越喜歡好看的女人。”
袁紫霞笑了,展顏道:“你呢?你豈非也是個很可怕的人?”
白玉京道:“我……”
他忽然發現袁紫霞的房門是開着的。他記得他們下樓時曾經關上門,而且還留着一盞燈。
現在燈猶未熄,屋裏卻已亂得好像剛有七八個頑童在這裏打過架一樣。
袁紫霞隨手帶的箱子,也被翻得亂七八糟。一些女人不該讓男人看到的東西,散落一地。
袁紫霞又羞,又急,又害怕,失聲道:“有……有賊。”
白玉京的手推開隔壁的窗子,他的屋裏更亂。
袁紫霞不讓他再看,已拉着他奔入自己的屋裏,先將一些最不能讓男人看的東西藏在被裏,連耳根都紅了。
白玉京道:“有沒有什麼東西不見?”
袁紫霞紅着臉,道:“我……我根本就沒什麼東西好讓賊偷的。”
白玉京冷笑道:“來的也許不是賊。”
袁紫霞道:“不是賊為什麼要闖進別人屋裏來亂翻東西?”
白玉京道:“看來他們果然是來找我的。”
袁紫霞道:“找你?誰?為什麼要找你?”
白玉京沒有回答,走過去推開後窗。
陰沉沉的小巷子裏,已沒有人。
要飯的、賣藕粉的、戴紅纓帽的官差,已全部不知到哪裏去了。
白玉京道:“我出去看看。”
他剛轉身,袁紫霞已衝過來拉住他的手,道:“你……你千萬不能走,我……我……我死也不敢一個人留在這屋子裏。”
白玉京嘆了口氣,道:“可是我……”
袁紫霞道:“求求你,求求你,現在我真的怕得要命。”
她的臉蒼白如紙,豐滿堅實的胸膛起伏不停。
白玉京看着她,目光漸漸柔和,道:“現在你真的怕得要命?”
袁紫霞道:“嗯。”
白玉京道:“剛才呢?”
袁紫霞垂下頭,道:“剛才……剛才我還有點假裝的。”
白玉京道:“為什麼要假裝?”
袁紫霞道:“因為我……”
她蒼白的臉又紅了,忽然用力捶他的胸,道:“你為什麼一定要逼着人家説出來?你真不是好人。”
白玉京道:“我既然不是好人,你還敢讓我留在屋子裏?”
袁紫霞的臉更紅,道:“我……我可以把牀讓給你睡,我睡在地上。”
白玉京道:“我怎麼忍心讓你睡在地上?”
袁紫霞咬着嘴唇,道:“沒關係,只要你肯留下來,什麼都沒關係。”
白玉京道:“還是你睡牀。”
袁紫霞道:“不……” 四
袁紫霞睡在牀上。
白玉京也睡在牀上。
他們都脱了鞋子躺在牀上──只脱了鞋子,其餘的衣服卻還穿得整整齊齊的。
兩個人都睜大了眼睛,看着屋頂。
過了很久,袁紫霞才輕輕嘆息了一聲,道:“我真沒有想到你是個這樣的人。”
白玉京道:“我也沒有想到。”
袁紫霞道:“你……是不是怕有人闖進來?”
白玉京道:“不完全是。”
袁紫霞道:“不完全是?”
白玉京道:“我雖然不是君子,卻也不是乘人之危的小人。”
他伸出手,輕撫着她的手,柔聲道:“也許就因為我喜歡你,所以才不願意趁害怕的時候欺負你,何況,這種情況本就是我造成的。”
袁紫霞瞪着眼道:“你難道故意叫那些人來嚇我?”
白玉京苦笑道:“那倒不是,但他們卻的確是來找我的。”
袁紫霞道:“為什麼來找你?”
白玉京道:“因為我身上有樣東西,是他們很想要的東西。”
袁紫霞眼波流動,道:“你會不會認為我也是為了想要你那樣東西,才來找你的?”
白玉京道:“我從來沒有這麼想過。”
袁紫霞道:“假如我也是呢?”
白玉京道:“那麼我就給你。”
袁紫霞道:“把那樣東西給我?”
白玉京道:“嗯。”
袁紫霞道:“那樣東西既然如此珍貴,你為什麼隨隨便便就肯給我呢?”
白玉京道:“無論什麼東西,只要你開口,我立刻就給你。”
袁紫霞道:“真的?”
白玉京道:“我現在就給你。”
他真的已伸手到懷裏。
袁紫霞卻忽然翻過身,緊緊地抱住了他。
她全身都充滿了感情,柔聲道:“我什麼都不要,我只要你陪着我……”
她聲音哽咽,眼淚忽然流了下來。
白玉京道:“你在哭?”
袁紫霞點點頭,道:“因為我太高興了。”
她在白玉京臉上,擦乾了她自己臉上的眼淚,道:“可是我也有些話要先告訴你。”
白玉京道:“你説,我聽。”
袁紫霞道:“我是從家裏偷偷跑出來的,因為我母親要逼我嫁給個有錢的老頭子。”
這是個很平凡,也很俗的故事。
可是在這一類的故事裏,卻不知包含着多少人的辛酸眼淚。
只要這世上還有貪財的母親,好色的老頭子,這一類的故事就永遠都會繼續發生。
袁紫霞道:“我跑出來的時候,身上只帶了一點點首飾,現在卻已經快全賣光了。”
白玉京在聽着。
袁紫霞道:“我自己又沒有賺錢的本事,所以……所以就想找個男人。”
女人在活不下去的時候,通常都一定會想去找個男人。
這種事也是永遠不會改變的。
袁紫霞道:“我找到你的時候,並不是因為我喜歡你,只不過因為我覺得你好像很能幹,一定可以養得活我。”
白玉京在笑,苦笑。
袁紫霞輕輕嘆息了一聲,道:“可是現在不同了。”
白玉京道:“有什麼不同?”
他的聲音還是有點發苦。
袁紫霞柔聲道:“現在我才知道,我永遠再也不會找到比你更好的男人。我能找到你,實在是我的運氣。我……我實在太高興。”
她的淚又流下,緊擁着他,道:“只要你肯要我,我什麼都給你,一輩子不離開你……”
白玉京情不自禁,也緊緊地抱住了她,柔聲道:“我要你。我怎麼會不要你?”
袁紫霞破涕為笑,道:“你肯帶我走?”
白玉京道:“從今後,無論我到哪裏,都一定帶你去。”
袁紫霞道:“真的?”
她不讓白玉京開口,又掩住他的嘴,道:“我知道你是真的。我只求你不要再去跟那些人嘔氣。我們可以不理他們,可以偷偷地走。”
白玉京輕吻着她臉上的淚痕,道:“我答應你,我決不再去跟他們嘔氣。”
袁紫霞道:“我們現在就走?”
白玉京嘆道:“現在他們只怕還不肯就這樣讓我們走。只要等到明天早上,我一定有法子帶你走的。以後誰也不會再來麻煩我們。”
袁紫霞嫣然一笑,目光中充滿了喜悦,也充滿了對未來幸福的憧憬。
她終於已得到她所要的。 × × ×
美麗的女人,豈非總是常常能得到她們所要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