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朱大少微笑道:“我知道你對他是真心的,所以我才成全你,讓你陪着他一起死。你們無論有什麼話要説,都可以等到黃泉路上……”
這句話還沒説完,他身子突然僵硬,眼角突然進裂,就像是突然有柄看不見的鐵器自半空中擊下,打在他頭上。
接着,他的臉也扭曲變形,突然噴出一口鮮血,身子向前衝出,帶了一股血箭。
這次黑衣人並沒有跟着他,還是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裏,臉上還是全無表情,只不過手裏多了一柄刀,刀尖還在滴着血……
最後留下的一個人並不是朱大少,這隻怕連他自己都想不到。× × ×
天亮了。
雞啼已住,天地間彷彿只剩下朱大少的喘息聲。
他伏在地上,牛一般喘息着,鮮血還不停地從他腰上的傷口往外流。
黑衣人冷冷的看着他,眼睛裏還是帶着那種奇特的嘲弄之色。
他嘲弄的並不是自己,是別人。
趙一刀張大了嘴,瞪大了眼睛。
他親眼看到了這件事,卻還是不能相信這是真的。
突然間,連喘息聲也停止。
朱大少人已變成了一灘泥,血中的泥。
黑衣人看着刀鋒上最後一滴鮮血滴下去,才抬起頭,道:“你看,我殺人只要一刀就夠了。”
趙一刀一步步向後退,道:“但是他……他並沒有馬上死。”
黑衣人道:“那隻因我不想讓他死得太快,還要他多受點罪。”
趙一刀道:“你究竟是誰?”
黑衣人道:“你還猜不出?”
趙一刀看看他全無表情的臉,目中的恐懼之色更深,嘆息道:“衞天鷹……你就是衞天鷹。”
黑衣人笑了,他眼睛裏露出一絲尖刀般的笑意,臉上卻還是全無表情。
趙一刀道:“原來你早就來了,原來你一直都在跟着我們。”
衞天鷹道:“現在你是不是也覺得很好笑?”
趙一刀突然大喝道:“袁姑娘,快解開白玉京的穴道,我先擋他一陣。”
袁紫霞嘆了口氣,道:“你為什麼直到現在才肯讓我解開他的穴道呢?現在豈非已太遲了。”她轉過頭,向衞天鷹嫣然一笑,道:“二哥,你説現在是不是已太遲了?”
“二哥”這兩個字喚出來,趙一刀整個人就像是已自半空中落入冰窟裏。
二哥。
衞天鷹竟是她的二哥。
他們竟是串通的。
趙一刀簡直連死都不能相信,這種事實在太荒謬,太離奇。
袁紫霞明明偷了青龍會的“孔雀圖”,青龍會明明想殺了她。
衞天鷹明明就是青龍會派出來追殺她的人。
他們兩人怎麼可能是同黨呢?
這種事有誰能解釋? 二
趙一刀垂着頭,看着手裏的刀和孔雀圖,就像是一個母親在看着自己垂死的獨生子一樣。
他沒再説—句話。
他拋下刀,用兩隻手將孔雀圖捧過去給衞天鷹。
若是換了別的時候,他也許還會拼一拼,但現在,所有不可能發生的事都已發生,他忽然發現自己已落入一個極複雜、極巧妙、極可怕的圈套裏。
最可怕的是,到現在為止,他還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掉下來的。就只這一點,已使他完全喪失了鬥志。
衞天鷹看着他手裏的孔雀圖,眼睛裏的嘲弄之色更明顯,淡淡道:“你不想留着它?”
趙一刀道:“不想。”
衞天鷹道:“我也不想。”
他接過孔雀圖,連看都沒有看一眼,就撕得粉碎,拋了出去。
一陣風吹過,吹起了片片粉碎的孔雀圖,就像是一隻只蝴蝶。
趙一刀又怔住。
為了這卷孔雀圖,有人出賣了自己,有人出賣了朋友;為了這卷孔雀圖,所流的血,已可將外面的湖水染紅。但現在衞天鷹卻連看都沒有看一眼,就隨手撕得粉碎,這又是為了什麼?
趙一刀只覺得滿嘴都是苦水,忍不住轉過頭,瞪着袁紫霞,道:“這是假的?”
袁紫霞道:“不錯,這是假的。”
趙一刀道:“真的呢?”
袁紫霞道:“沒有真的,真的還在孔雀山莊呢。”
趙一刀道:“你……你從公孫靜手裏盜出的那一卷呢?”
袁紫霞道:“我盜出的就是這一卷。”
趙一刀道:“但這一卷是假的。”
袁紫霞道:“我知道。”
趙一刀道:“你明知是假的,為什麼還要冒險將它盜出來?”
袁紫霞微笑着,道:“因為這件事本來就是個圈套。”她笑得又甜蜜、又嫵媚,慢慢地接着道:“這圈套最巧妙的一點,就是我們早已知道孔雀圖是假的。這一點我們若不説出來,你們只怕永遠也想不到。”
趙一刀簡直要暈過去了。
他們為了這捲圖,不惜拼命、流血,甚至不惜像野狗互相亂咬。
但這捲圖卻是一張一文不值的假貨。
想到那些為這捲圖慘死的人,看到地上還未乾透的鮮血,他非但笑不出,連哭都哭不出。他還是想不出衞天鷹和袁紫霞葫蘆裏賣的究竟是什麼藥。
袁紫霞道:“孔雀圖本是衞二哥經手買的,花的錢也不少。”
趙一刀舐了舐發乾的嘴唇,道:“但買回來後,你們就發現買的是假貨。”
袁紫霞道:“不錯。”
趙一刀道:“你們吃了個啞巴虧,還不敢張揚出去,因為無論誰若花了青龍會的銀子買張假貨回去,青龍會都不會饒了他的。”
袁紫霞嘆了口氣,道:“何況衞二哥也丟不起這個臉,所以我只好替他出了個主意。”
趙一刀道:“什麼主意?”
袁紫霞道:“我要衞二哥將這捲圖給公孫靜,叫他經手賣出去。衞二哥本是他的頂頭上司,他當然不敢對衞二哥懷疑。”
趙一刀道:“這一來燙山芋豈非就已到了公孫靜手裏?”
袁紫霞道:“他本不該接下來的,只可惜他又不能不接下來。”
趙一刀道:“可是……你為什麼又要從他手裏將這燙山芋盜走呢?”
袁紫霞道:“因為我一定要你們相信這捲圖是真的。”
趙一刀道:“我還是不懂。”
袁紫霞道:“你們都是很精明的人,當然不會做吃虧的生意。”
趙一刀道:“的確不會。”
袁紫霞道:“你總該也知道青龍會的規矩,是一向不肯得罪江湖朋友的。”
趙一刀嘆了口氣,苦笑道:“我的確知道。”
袁紫霞道:“所以你們出價之前,一定要先看看這張圖的真假;按照青龍會以前的規矩,也一定不會拒絕──”她嫣然笑道:“這一看,豈非就要看出毛病來了嗎?”
趙一刀道:“所以你就索性將圖盜走,叫我們根本看不見。”
袁紫霞道:“何況你們若發現這捲圖被人盜走,就一定不會再懷疑它是假的。”
這本就是人類心理的弱點之一,她不但很瞭解,而且利用得很好。
趙一刀嘆道:“再加上公孫靜一畏罪逃走,我們當然就更不會懷疑了。”
袁紫霞道:“所以你們就一定會急着來追。”
趙一刀道:“不錯。”
袁紫霞道:“但我若很容易就被你們追到,你們説不定又會開始懷疑的。”
趙一刀苦笑道:“不錯,越不容易到手的東西,總是越珍貴。”
袁紫霞道:“可是我非要被你們追到不可。”
趙一刀又不懂了,忍不住問:“為什麼?”
袁紫霞道:“因為這圈套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要你們相信這捲圖是真的,要你們看到這捲圖,要你們為了這捲圖自相殘殺,然後……”
趙一刀道:“然後怎麼樣?”
袁紫霞悠然笑道:“等你們死光了之後,我們才能將你們的黃金珠寶拿回去──不費吹灰之力就拿回去,而且不必擔心有人會來找我們麻煩,因為你們本就是互相殺死的,本就和我們完全沒有關係。”
趙一刀道:“原來你們這樣做,為的就是要掠走我們帶來的黃金珠寶。”
袁紫霞道:“財帛動人心,這句話你總該也明白的。”
趙一刀道:“你們拉白玉京下水,為的也是要他身上的東西。”
袁紫霞道:“還有他身上的那柄劍。”她突然嘆息了一聲,道:“但我還是很感激他。若不是他在保護我,這計劃也許就不會完全成功了。”
趙一刀道:“為什麼?”
袁紫霞道:“因為若是要計劃完全成功,公孫靜就一定要先死,方龍香也非死不可。”
趙一刀道:“為什麼?”
袁紫霞道:“因為他們若不死,這捲圖你們就未必有把握能到手,也未必肯拼命了。”
趙一刀想了想,苦笑道:“不錯,就因為我們已有把握拿到這卷孔雀圖,所以剛剛才會殺了苗燒天和白馬張三。”
袁紫霞又嘆了一口氣,道:“但若不是白公子的長生劍,公孫靜和方龍香又怎會死得那麼容易呢?”
趙一刀道:“難道公孫靜也和我們一樣被矇在鼓裏?”
袁紫霞道:“當然。”
趙一刀道:“他難道不認得你?不知道你也是青龍會的人?”
袁紫霞淡淡道:“他只不過是個小小的分壇堂主而已。青龍會里的人,十個中他只怕有九個是不認得的。”
趙一刀道:“你怎麼能要他上當的?”
袁紫霞笑了笑,道:“我就算要他的命,也容易得很,何況要他上當。”
趙一刀看着她臉上又甜蜜、又嫵媚的笑容,忍不住又長長嘆了口氣,道:“我若是他,只怕也一樣會被騙的。”
袁紫霞嫣然道:“只怕你被騙得還要慘些。”
趙一刀道:“但方龍香既然也是青龍會的人,你們為什麼要殺他?”
袁紫霞道:“因為他若不死,你們的黃金珠寶,就要變成青龍會的了。”
趙一刀愕然道:“現在難道不是?”
袁紫霞道:“當然不是。”
她笑得更甜,接着道:“現在這裏每分銀子,都是我跟衞二哥兩個人的。”
趙一刀怔住半晌,苦笑道:“我也算是個老江湖了,也曾看過不少陰險毒辣的人,聽過不少巧妙狡猾的詭計,但若和你一比,那些人簡直就像是還在吃奶的小孩子。”
袁紫霞笑道:“謝謝你的誇獎,我一定永遠不會忘記的。”
衞天鷹忽然道:“你的話問完了嗎?”
趙一刀道:“問完了。”
衞天鷹道:“現在你是不是也已有些頭疼?”
趙一刀道:“的確疼得很。”
衞天鷹道:“你自己會不會治你自己的頭疼呢?”
趙一刀嘆了口氣,道:“幸好我還會治,否則只怕就要疼得更厲害了。”
他果然治好了他自己的頭疼。── 一個人的頭若被砍了下來,就決不會再疼了!
白玉京一直在看着,聽着,臉上彷彿也跟衞天鷹一樣,戴上了層人皮面具。
易容本就是忍術中的一種。
但朱大少始終未認出他,倒並不是因為他的忍術高明。
那隻不過因為朱大少從未關心過他扮成的這個人── 一個老實聽話的保鏢,在朱大少眼睛裏,並不比一條狗重要多少。
他若肯對別人多關心些,自己也許就不會死得這麼慘了。 ×××
衞天鷹看着自己手裏的刀,冷冷道:“趙一刀是個聰明人,所以他的頭很快就不疼了。”
袁紫霞道:“聰明人做事,總是用不着麻煩別人的。”
衞天鷹道:“白玉京呢?”
袁紫霞眨了眨眼,道:“好像不如趙一刀那麼聰明。”
衞天鷹道:“所以他只好麻煩你了。”
他忽然伸出手,將刀送到袁紫霞面前。
袁紫霞道:“你知道我不喜歡拿刀。”
衞天鷹道:“你殺人不用刀?”
袁紫霞嫣然道:“而且不見血。”
衞天鷹道:“能不能破例一次?”
袁紫霞嘆了口氣,道:“你要我做的事,我怎麼會不答應?”她接過刀,轉過身,看着白玉京,幽然道:“我實在不忍殺你的。但我若不殺你,衞二哥一定會生氣,所以我只好對不起你了。”
白玉京道:“不必客氣。”
袁紫霞道:“我很少用刀。若是一刀殺不死你,也許會疼的。”
白玉京道:“沒關係。”
袁紫霞道:“好,那麼我就真的不客氣了。”
她忽然轉身,一刀向衞天鷹刺了過去。 ×××
好快的刀。
除了她自己之外,絕沒有別人能説她不會用刀。
衞天鷹眼睛裏還是帶着那種嘲弄的笑意,看着這一刀砍來,突然雙手一拍,已將刀鋒夾住。
袁紫霞臉色終於變了,真的變了。
衞天鷹冷笑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將這柄刀給你?”
袁紫霞咬着嘴唇,搖了搖頭。
衞天鷹道:“我就是要你來殺我。”
袁紫霞道:“為什麼?”
衞天鷹道:“因為我也跟你一樣,我也想獨吞這批貨。”
袁紫霞嘆了口氣,道:“難道你一定要我先殺你,你才能下得了手殺我?”
衞天鷹道:“不錯,否則我真有點不忍下手呢。”
袁紫霞嘆道:“看來我畢竟還是做錯了一次。”
衞天鷹道:“每個人都難免有做錯事的時候。”
袁紫霞道:“但你也想錯了。”
衞天鷹道:“哦。”
袁紫霞道:“我要殺你,並不是為了想獨吞。”
衞天鷹冷笑道:“你難道是為了救他?”
袁紫霞悽然笑道:“像我這種人,若非已動了真情,怎麼會做錯事?”
衞天鷹冷冷道:“只可惜他已無法來救你。”
白玉京忽然也嘆了口氣道:“你又想錯了。”
這五個宇出口,袁紫霞已後退了七尺,腳尖一挑,挑起了地上的長生劍。
白玉京已動身躍起,抄着了這柄劍。等到這五個字説完,他已刺出了三劍,劍光如星雨銀河。
衞天鷹的刀若在手,也許可以架開這三劍,只可惜他的刀鋒已被他自己夾住。
他的手若是空着的,也許還可以變招閃避,只可惜他的手已夾住了自己的刀。
他反手、退步,迴轉刀鋒,變招已不能算不快,只可惜,白玉京的長生劍更快。
水銀般的劍光一閃,兩隻血淋淋的手,已跟着手裏的刀一起落下── 三
不知何時,陽光已升起,照着窗户。
窗户上畫着一點點楊花,用鮮血畫成的楊花。
白玉京靜靜地站着,面對着窗户,也不知過了多久才緩緩道:“你是不是知道我穴道已開了,所以才沒有下手殺我?”
袁紫霞垂着頭,不説話。
白玉京道:“你不知道?”
袁紫霞還是不説話。
白玉京霍然回頭,對着她:“你究竟是為了什麼?”
袁紫霞忽然展顏一笑,嫣然道:“你猜呢?”她笑得真甜,真美。
白玉京嘆了口氣,道:“我只怕永遠猜不着的。”
袁紫霞眨着眼,忽又搔了搔頭,柔聲道:“你總有一天一定會知道的。”
白玉京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好,現在我們走吧。”
袁紫霞道:“去哪裏?”
白玉京道:“當然是青龍會。”
袁紫霞皺眉道:“到青龍會幹什麼?”
白玉京沉下了臉,道:“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誰?”
袁紫霞道:“你是誰?”
白玉京冷冷道:“我就是青龍十二煞的紅旗老幺。像你這種人,當然不會認識我。
袁紫霞臉色又變了,真的變了。
白玉京沉着臉道:“你們自己以為這件事偽裝得神不知,鬼不覺,其實青龍老大早已看出來了,所以才要我在暗中調查。”
袁紫霞道:“你……你真的要送我回去?”
白玉京道:“當然。”
袁紫霞道:“你真的這麼狠心?”
白玉京冷笑道:“對付狠心的人,我一向不客氣。”
袁紫霞看着他,突然彎下腰去大笑,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白玉京反而怔住,吃驚地看着她,忍不住問道:“你笑什麼?”
袁紫霞道:“笑你。”
白玉京道:“笑我?我有什麼好笑?”
袁紫霞勉強忍住笑,道:“你實在很會演戲,只不過,你若是紅旗老幺,我是誰呢?”
白玉京又怔住。
袁紫霞道:“老實告訴你,我才是青龍十二煞中的紅旗老幺。”
白玉京道:“你……你是?”
袁紫霞微笑着道:“衞天鷹嗜賭,輸了三十萬兩,卻故意説買了幅假的孔雀圖;公孫好色,玷污了不少良家女子;方龍香貪財,吞沒了十七萬兩公賬。這些事情青龍老大都已知道,所以才特地叫我來清理門户的。”
白玉京道:“只有你一個人?”
袁紫霞道:“我做事素來只有一個人。”
白玉京道:“你一個人就想清理門户?”
袁紫霞道:“一個人就已夠了。”
白玉京道:“可是你的武功……”
袁紫霞淡淡道:“一個人只要懂得利用自己的長處,根本不必用武功也一樣能夠將人擊倒。”
白玉京道:“你的長處是什麼?”
袁紫霞嫣然一笑,不説話了。
她笑得真甜、真美,美極了…… × × ×
“你騙了我那麼多次,我本來也想騙你一次,讓你着急的,想不到還是被你揭穿了。”
“我幾時騙過你?”
“你沒有?”
“我若是騙你,現在又何必跟你逃走,連青龍會的紅旗老幺都不做了?”
“也許你根本也不是真的紅旗老幺。”
“……”
“你究竟是不是?”
“你猜呢?”
白玉京知道他自己永遠猜不出的,但這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就在他身旁,而且永遠不會再離開他,這就已足夠了。 ×××
這就是我説的第一個故事,第一種武器。
這故事給我們的教訓是──無論多鋒利的劍,也比不上那動人的一笑。
所以我説的第一種武器,並不是劍,而是笑,只有笑才能真的征服人心。
所以當你懂得這道理,就應該收起你的劍來多笑一笑!
──《七種武器之長生劍》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