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傍晚,兩人便到蒙城,並決定就在城內住下,因為江上碧曾説過,飛天銀狐阮温玉今天尚在蒙城,也許説不定會和她提前相遇。
他們住在一家叫做“羣賢集”的客棧,這家客棧位於城郊兩門外,環境十分僻靜,但客棧規模卻並不小。
由於江上碧的一語提醒,紀無情訂好上房後,便獨自進城買了一身質料上好的嶄新衣袍,連鞋帽也都全行換新,回到客棧,沐浴後穿上新裝,不覺容光煥發,與先前相較,有如脱骨換胎。
十年前,他本是翩翩濁世佳公子,倜儻瀟灑美少年,如今經過刻意修飾打扮,頓時又恢復了昔日風采,並且更增加了幾分成熟與穩重。
晚餐後,華燈初上,他決定獨個兒到城裏走走。
這倒並非他不願和無我和尚結伴同行,而是無我雙目已盲,根本就談不到熱鬧好瞧。
他內心對江上碧的提醒,依然有種難言的感激,因為他此刻若仍蓬頭垢面邊幅不修,哪會產生閒情逸致到城裏逛街。
尚未走出店門,忽覺眼睛一亮,只見店門外正有一名鶴髮童顏、赤面短鬚的灰衣老人和一名風姿綽約、儀態絕俗的白衣白裙少婦躍下馬背牽着馬繮走進客棧來。
這兩人在紀無情來説,就是聽聲音也認得出那老者是當年桃花老人現今的司馬山莊總管陶林。
那少婦正是他十年來一往情深時刻不會或忘的當年桃花仙子如今已成常玉嵐妻子的藍秀。
紀無情不願被他們發現,而且知道他們是來住店的,便決定取消進城逛街,存心在暗中看看對方有何行動。
於是,他退回敞廳,找了一副靠窗座頭,叫來一壺酒和幾排小菜,一個人自斟自酌起來。
店小二見他先前已和一位瞎眼和尚用過餐,沒隔多久便又叫酒菜,雖然心裏納悶,卻不敢問。
這時店裏的夥計已搶着把兩匹馬牽進一院馬廄,只聽陶林吩咐道:“店家,兩匹馬多加草料,明天一早還要趕路,先準備好兩間上房,我們馬上還要用餐!”
店夥一疊連聲的應着,帶着藍秀陶林進入上房之後,不大一會兩人便回到敞廳,叫了滿滿的一桌酒菜。
藍秀據中而坐,陶林似乎不敢和她平起平坐,在一旁打橫相陪,完全一副謙恭的模樣。
紀無情曾聽説過,陶林當年在大司馬嶽撼軍麾下,曾擔任過八十萬禁軍乾字營統領和京師都捕。
堂堂的三品官爵,竟甘願在藍秀和常玉嵐手下做一名奴僕,這在他的心目中,總覺得陶林未免太自甘下賤,對他這種做法,頗感不齒。
這時敞廳內吃喝的人不多,紀無情和藍秀兩人相距也並不甚遠,兩人説話,聽得清清楚楚,他為了不使對方認出,故意背向對方,以便聽個仔細。
其實,任何人都不難猜出,這主僕兩人是出來找尋常玉嵐的,常玉嵐由開封跟蹤南海三妖,一直跟到合肥逍遙津,算來已有不少時日。離開司馬山莊這麼久,藍秀那能不牽掛在心,出來尋找是必然的事,只是司馬山莊男女主人和總管全數離莊,萬一發生變故,總不是辦法。
藍秀響起那銀鈴般的聲音道:“他是跟蹤南海三妖離開司馬山莊的,只要找到南海三妖,便不難找到他。”
“如果南海三妖已回到南海去了呢,老奴和夫人總不能找到南海去。”
藍秀神色凝重,深深嘆了口氣,似乎一時之間,對陶林的話難以做答。
陶林深鎖兩道白眉,繼續説道:“夫人,咱們離開司馬山莊已經幾天,萬一莊上出了什麼事,又該怎麼辦?”
藍秀微一沉忖,道:“再繼續查訪三天,如果仍然沒有消息,你就先回開封,由我一人在外面找尋。”
陶林搖頭道:“要回去不如由夫人回去,屬下只是一名奴僕身分,倘若有貴客進莊訪問,夫人招待總是名正言順。”
藍秀顯然有些心煩的道:“別説了,我打算明天一早先趕到凰台去。你去找位客人問問,到鳳台的路該怎走?”
陶林起身道:“老奴就去!”
紀無情不由心頭一震,暗道:“糟糕,他若找到我,這場面還不好應付呢。”
他一向高傲成性,雖然十年來藍秀的仙姿玉質般的倩影,一直暗中在他腦海中縈繞不去。
但此次相見,她卻早已屬常玉嵐所有,他必須保持應有的矜持,他此刻雖然仍有佔有藍秀的私心,卻又絕不願乘常玉嵐之危而有失光明磊落。
果然,陶林正是衝着他身後走來,在他身側拱了拱手,朗聲道:“這位公子請了!”
紀無情冷冷説道:“在下和尊罵素不相識,不知所為何來?”
陶林啊了一聲,早已認出是紀無情。
他在司馬山莊十年,自然深知每年三次桃花大會,常玉嵐都在殷切的期盼着紀無情的出現,那心情不啻大旱之望雲霓,偏偏紀無情就一直不曾出現,如今竟在這裏不期而遇,在陶林來説,怎會不認為是件天大喜事。
“紀公子!原來是你,十年不見,難得在這裏相遇,如果莊主也在,那該多好!”陶林的語氣顯得無比親切。
“是嗎?”紀無情聲音冰冷,連眼皮也沒搭陶林一下:“常三公子目前貴為司馬山莊莊主,一枚桃花令符,在武林中足可呼風喚雨。”
“他眼中可會有我這一號朋友?陶大總管,在下想靜靜的在這裏喝幾杯。彼此沒什麼好談的,尊駕請吧!”
陶林萬沒料到紀無情會説出這種話,像是一爐火被澆了一盆冷水,怔了怔道:“紀公子,你這算何意?老夫可並沒惹着你!”
紀無情冷笑道:“在下何曾説過你惹着我?紀某和貴莊主常玉嵐早已割袍斷義,劃地絕交,與尊駕更是扯不上絲毫關係,你向在下打招呼,實在是多此一舉!”
忽聽耳邊響起一縷嬌滴滴脆生生的聲音道:“紀公子,十年不見,別來無恙!”
這聲音在十年前是他多麼想聽到的,但為了自尊,此刻他卻不便過分理會,看也不看藍秀一眼,依然冷冷一笑道:“來的可是常夫人麼?難得還認識在下!”
藍秀也像被澆了一頭冷水,愣了一愣道:“紀公子,你好像變了?”
紀無情哼了一聲道:“在下沒有變,變的應該是芳駕和常玉嵐。”
“這話怎麼講呢?”藍秀不動聲色。
“事情擺在面前,還有什麼可問的,芳駕由桃花仙子變成了常夫人,變成了司馬山莊女主人。”
“常玉嵐由一個和司馬山莊完全扯不上關係的人變成了司馬山莊的主人,更變成了武林共仰的桃花令主,這還不夠麼?”
在紀無情的預料中,這幾句話,必然使得藍秀羞惱成怒,但他為了維持自尊,明明不願傷害對方,卻又只好不顧一切的求得發泄,似乎只有如此才能稍逞一時之快。
豈知藍秀反而風致嫣然的盈盈一笑道:“紀公子,你把玉嵐完全誤會了,這十年來,他無時無刻不在懷念你,一年三次的桃花盛會,他哪一次不在期盼你的出現,可惜每次他都失望了,偏偏今天遇上了你,而他又不在。”
紀無情昂然一笑道:“他不在最好,免得讓紀某看了生氣!”
“紀公子,你真的不認玉嵐這位朋友了?”
“常夫人言重了,在下是不敢高擎,也不便高攀,想當年,北刀南劍齊名,現在江湖上早已有劍無刀,我紀無情算什麼,你們正在用餐,還是請便吧,紀某不敢打擾!”
陶林再也忍不住,重重哼了一聲道:“夫人,這姓紀的也太不識抬舉了,若不看在莊主昔日和他相交一場份上,老奴今天非教訓他一頓不可!”
他的話尚未説完,紀無情早霍地站起身來,手指陶林罵道:“自甘下賤的老混蛋,你算個什麼東西?想當年你也是朝廷命宮,卻恬顏無恥的甘作後生晚輩的奴僕,簡直把你祖上的人都丟光了。
紀某早就想教訓你,今天來得剛好,老混賬王八蛋,亮傢伙吧!”
陶林有生以來,幾曾受人這等辱罵,豈止氣炸了肺,簡直氣了個發昏,“嗆”一聲,一柄三尺來長,寒光閃耀的朴刀早已出鞘。
卻聽藍秀喝道:“陶林,休得無禮!”
陶林似乎怒火已無法按捺,大聲道:“夫人,姓紀的太過無禮,老奴若不教訓教訓他,只怕他永遠不知天高地厚!”
藍秀只好橫攔身前,冷叱道:“他縱然不好,總是莊主當年的好友,要教訓他,也輪不到你!”
陶林氣呼呼的道:“可是老奴實在忍不下這口氣!”
紀無情招了招手道:“你不過是個狗仗人勢的奴才,要找死只管上來!”
藍秀生恐陶林在氣極之下會不顧一切,到那時可能連她也制止不了,只好也望着紀無情喝道:“紀公子,你最好不要得寸進尺,陶林不是可以任人侮辱的!”
紀無情面色鐵青,冷冷笑道:“莫非常夫人想出手教訓在下?”
“不敢當,但求紀公子有話好講,別傷了和氣!”
“和氣早已傷在十年之前,常夫人現在説這種話,不嫌太晚些了麼?”
藍秀的臉色,剎那間由紅變白,由白變青,但還是強忍下來,淡淡一笑道:“十年不見,紀公子的脾氣似乎越來越大了。”
紀無情重新坐下,吁了口氣道:“任憑常夫人怎麼説,在下都不想辯駁,彼此還是不提這些,請坐下來談點別的吧!”
在他想象,雙方已經鬧成這種局面,藍秀絕不肯坐下。
豈知不然,藍秀竟果真在對面坐了下來,而且臉色一直泛着淺淺笑意。
紀無情也許並未想到,藍秀所以要如此做,主要還是為了夫婿常玉嵐,常玉嵐十年來一直盼望見到紀無情,如今紀無情好不容易露了面,若因自己把他開罪而使常玉嵐不能如願以償,她將如何對常玉嵐交待。
因之,此刻的藍秀,真可説是處在一種忍氣吞聲,逆來順受的情況下。
她側臉再招呼道:“陶林,你也請坐下,咱們好好陪陪紀公子。”
陶林餘怒未息,那裏肯坐,冷聲道:“夫人,你今天好像也變了,對於這樣一個無情無義的人,還理他做什麼!”
藍秀一整臉色道:“陶林,不可放肆,紀公子是貴客,客人永遠是對的。”
陶林沉下嗓門道:“老奴年紀一大把了,還受他如此辱罵,他對在哪裏?”
“他對在是莊主的多年好友,陶林,你別生氣,如果紀公子有對不住你的地方,待會兒我再向你賠禮。”
陶林見藍秀説出這樣的話,只好寒着臉色在一旁坐了下來。
紀無情正要吩咐店小二添兩副碗筷,藍秀忙道:“紀公子,還是到小妹那邊去坐吧,我們叫的酒菜甚多,正可招待你這位貴客。”
紀無情並未理會,招呼跑堂的過來道:“添兩副碗筷,上好的酒菜,只管送來,越多越好!”
藍秀愣了愣道:“紀公子,這是何必,何苦要你這樣破費!”
紀無情冷笑道:“常夫人,紀某雖窮,但請你們二位吃頓飯還請得起,何必提到破費二字!”
藍秀卻招來跑堂的道:“小二哥,不必了,把我們那桌的酒菜搬過來!”
紀無情也不再勉提,不大一會工夫,各色菜餚便滿滿擺了一桌。
陶林見藍秀對紀無情如此遷就,內心雖老大不是滋味,嘴裏卻不便説什麼。
紀無情斟滿了酒,端起來望着陶林道:“紀某一向敬老尊賢,陶老前輩,紀某先乾為敬。”
説罷,仰起脖子,一飲而盡。
這舉動不但使陶林怔在當場,連藍秀也大感驚疑,因為在飲宴之間,從未聽説有不敬其主先敬其僕的道理。何況片刻之前,他還對陶林惡言辱罵過。
其實,這正是他故意做給藍秀看的。
他對藍秀和常玉嵐一向直呼陶林之名,而陶林又甘願以奴才自居,早就看不習慣,等弄明白他們彼此的淵源之後,越發憤憤不平。
方才辱罵陶林,等於指桑罵槐,此刻先向陶林敬酒,無疑也是藉機給兩人難堪。
陶林只好也端起杯來,卻又不便逕自飲下。
紀無情又斟一杯,端起來道:“陶老前輩,是否還要我紀無情再敬您一次?”
藍秀生怕場面弄僵,忙道:“陶林,紀公子敬你,你為什麼不喝?”
陶林囁嚅着道:“老奴……老奴……”
藍秀叱道:“別老奴老奴的了,人家紀公子就是看不慣你這一套!”
她邊説邊端起杯來説:“紀公子,小妹敬你!”
紀無情冷冷一笑道:“夫人用不着客氣,今天在下是主人,哪有客人先敬主人的道理。”
藍秀雙頰泛起兩朵紅雲道:“不,應該小妹是主人!”
紀無情道:“常夫人,紀某難得做一次主人,難道你連這麼一次僅有的機會都不肯讓給在下?”
藍秀只得放下酒杯,無奈的幽幽一嘆道:“小妹有一事不明,想在紀公子台前請教!”
“不敢當,常夫人有話只管直説,紀某洗耳恭聽!”
“司馬山莊每年三次桃花盛會,十年來從未間斷,天下武林各大門派莫不如期赴的,唯獨不見紀公子大駕光臨,為了這事,玉嵐十年來一直於心難安,不知紀公子為什麼不肯賞光?”
紀無情搖搖頭,帶點自我解嘲的神態,笑道:“紀某從未接到常夫人和常莊主的請柬,如果不請自來,在下還沒有那樣厚的臉皮。”
“可是……”藍秀頓了一頓:“小妹和外子並不知道紀公子尊址何處,這請柬又如何下法?”
“不錯,紀某這十年來的確是年年難過年年過,處處無家處處家,所以,我根本就沒打算參加貴莊的桃花盛會,而且,紀某現在早已今非昔比,又何必自尋煩惱,在武林同道面前丟人現眼!”
“紀公子這樣説話,就未免太見外了,當年南陽、金陵兩大世家,北刀、南劍相交莫逆,這是江湖上人人盡知之事,你和外子還分的什麼彼此?”
“笑話,常三公子現在何止是金陵世家的豪門子弟,更是司馬山莊堂堂莊主,一支桃花令符,武林中誰不低頭。”
“而我紀無情卻是個無家可歸,天涯漂泊的流浪漢,彼此際遇不啻霄壤之別,我自慚形穢還來不及,何敢高攀!”
藍秀緊蹙蛾眉,又是幽幽一嘆道:“這教小妹説什麼才好呢?
紀公子,司馬山莊外子永遠為你掃榻以待,隨時歡迎你的大駕,連小妹也不例外。”
“在下先行謝過了,”紀無情笑得毫無表情:“常夫人,彼此難得一見,咱們不談這些好麼?”
“只要紀公子肯賞光駕臨司馬山莊,彼此不就可以經常見面了麼?”
“相見不如不見,常夫人,若再提這些事,紀某隻有送客了!”
藍秀神色凝重的點點頭道:“也好,此番一別,不知紀公子又要到什麼地方去呢?”
“在下方才已經説過,處處無家處處家,連自己也難以預料今後的動向,令人不解的是常夫人為何離開司馬山莊,來到這裏?”
“實不相瞞,小妹和陶林是出來尋找外子的,外子離家已經將及半月了,至今不見消息。”
紀無情哦了一聲道:“原來常莊主不在莊上,天下之大,常夫人和陶老前輩又到哪裏去找呢?依紀某看來,二位不如且回司馬山莊,不久必有消息。”
藍秀神色一緊,急急問道:“莫非紀公子有他的消息?”
“在下的意思,是常莊主目前已儼然身為中原武林領袖,他到處都可去得,二位總不能找遍天下,一動不如一靜,依在下預料,他不久之後,必可回到司馬山莊。”
藍秀何等機伶,似乎在紀無情的語氣中,聽出一些端倪。
剛要詢問,忽聽身後響起一聲佛號道:“紀兄,怎麼連貧僧也不通知一聲,便一個人在這裏喝起酒來!”
藍秀和陶林悚然回頭,只見來人竟是個面目俊秀但卻雙目已盲的年輕和尚。
紀無情忙道:“待在下為大師叫一份素餐來!”
無我和尚單掌立胸道:“不必了,同座好像還有兩位,不知他們是誰?”
紀無情頓了一頓道:“這兩位都是難得一見的稀客,一位是司馬山莊的女主人,一位是當年桃花老人陶老前輩。”
無我和尚雙頰微微抽搐了幾下,道:“難得難得,見面也算有緣,貧僧這廂稽首了!”
藍秀呆了一呆道:“這位大師可是司馬……”
無我和尚搖搖頭,哈哈一笑道:“貧僧無我,哪裏來的司馬?
常施主和常夫人目前才是司馬山莊的主人。”
藍秀頗為尷尬的道:“大師,可否坐下來一敍,聽説大師已經離開了少林?”
“貧僧若不離開少林,怎會來到這裏?常夫人未免多此一問了。”
“大師離開少林之後,不知要到何處去?”
“四海雲遊,行蹤不定,也許有一天貧僧會到司馬山莊拜訪常施主。”
“那很好,愚夫婦隨時歡迎佛駕光臨!”
無我和尚似笑非笑的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貧僧能埋骨司馬山莊,也算死而無憾了!”
這幾句話,説來輕鬆,但藍秀和陶林卻都聽得入耳驚心。
無我和尚説完後,又誦了聲佛號道:“三位請繼續飲宴,貧僧失陪了!”
藍秀哪裏還坐得住,由座位上霍然而起,叫道:“大師慢走,我還有話講!”
無我和尚頭也不回,邊走邊道:“常夫人有話要講,何必急在一時,等不久之後,貧僧拜訪貴莊時,當然要把話講明白。”
他最後一句説完時,人已步出客棧大門。
只聽陶林嘆口氣道:“想不到這人出家十年,竟然名利之心仍在。”
紀無情哼了一聲道:“人不為名利,天誅地滅,貴莊主常玉嵐若不為名利,為何要把司馬山莊據為己有?為何要以桃花令符號令天下武林?”
藍秀臉色霎時變了幾變,卻仍強自隱忍着,故意岔開話題道:“司馬駿目前可是與紀公子在一起?”
“同是天涯淪落人,偶而走在一起,也是情理之常,常夫人何必多此一問?”
“小妹希望紀公子能開導開導他,否則他會痛苦一生!”
紀無情不覺失聲而笑道:“自己屁股流血,還給別人診的什麼痔瘡,又有誰能開導開導我紀無情呢?”
“小妹和外子都是關心你的人,難道你不覺得?”
紀無情笑得越發瘋狂,幾乎聲淚俱下,許久,才搖搖頭道:“常夫人,不管你心裏如何,今天能聽你親口講出這句話,紀某就感激不盡了。”
“只是,紀某十年積怨,又豈是僅憑你一句話就開導得了的,紀某並非三歲孩童,不是兩句好話就打發得了的!”
“那麼紀公子究竟要小妹怎樣才能稱心呢?”
紀無情摸了摸唇邊酒漬,冷笑着站起身來道:“夥計,算賬!”
説着,掏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頭也不回的大步而去。
夕陽衡山;
殘照一抹。
鄢陵城郊之西,山坡下一片松林前端,果然有座規模不大的關帝廟。
現在正是紀無情和無我和尚離開揮旗山不歸谷的第五天。
也正是他們和千手觀音東方霞的約晤之期。
來到關帝廟前,凝目向廟內望去,裏面不見半個人影。
在這五天裏,兩人對東方霞所約何事,始終是個疑竇。
路上,他們曾數度有意取消不再赴約,但冥冥中卻像有某種莫名的無形力量,使得他們非如期赴約不可。
“大師,萬一東方前輩騙了咱們,又該怎麼辦?”
“貧僧本來就到處為家,即使受了騙,也算不了什麼,鄢陵離開封不過百里路程左右,咱們不妨找到司馬山莊,和常玉嵐提前了斷這段公案,想來他現在也該回到司馬山莊了。”
“對!”紀無情頷首道:“若東方老前輩失了約,你我就直接找到司馬山莊去!”
無我和尚仰天籲一口氣道:“另外,貧僧還準備回趟少林寺。”
紀無情吃了一驚道:“大師回少林做什麼?”
無我和尚面色凝重的道:“人生在世,行事總要有始有終。當年貧僧遁入空門,多蒙少林掌門明心大師收留,他老人家,十年來待貧僧不薄,這次貧僧離開少林是不辭而別,幾月來一直於心難安,所以決定回寺對他老人家説明一切。”
“大師可是想重返少林,結束在外的流浪生活?”
“不,”無我和尚語氣堅定,有如斬釘截鐵:“司馬山莊就是貧僧的葬身之地,貧僧生在司馬山莊,死也應當死在司馬山莊,和家父在天之靈常相為伴。”
紀無情只聽得心頭猛震道:“大師言重了,紀某對你這種行徑,不敢苟同。”
“為什麼?”無我和尚凝着臉色,等待紀無情的回答。
“依紀某看來,你此番找上司馬山莊,常玉嵐殺下了你,你也殺不了常玉嵐。”
“也許有這種可能。”
“即使你自願了卻殘生,常玉嵐也必不肯讓你這樣做。”
“這樣説後果又將如何?”
“常玉嵐很可能在司馬山莊,為你特別建造一座佛堂,供你安享餘年,只要你想要的,他也無不照辦。”
無我和尚悽然苦笑道:“看來你很瞭解常玉嵐,照這樣看,你和他之間的一段恩怨,也可一筆勾銷了?”
紀無情搖頭道:“不然,你和我不同,紀某是這口怨氣難平,縱然能爭回一口氣,但不平之事卻永遠無可挽回,因之,紀某這一生,是註定要做常玉嵐手下的敗將了!”
“那麼紀兄將來的打算,又將如何呢?”
“紀某隻想在舍下被燒燬的廢墟中,建立幾間茅舍,守着祖宗廬墓,從此對世爭不聞不問,直到老死。”
無我和尚深深一嘆道:“如此看來,你我該是同病相憐之人,彼此際遇,可謂差不了多少,只是貧僧不知你這一口氣是如何爭法?”
“十年前紀某和常玉嵐切磋武技,三天三夜無分軒輊,紀某這次找上司馬山莊,但求在武林同道之前,再和常玉嵐來次公開較技論藝,只要紀某能勝他一招半式,讓武林中人人得知北刀終竟在南劍之上,就算於願已足了。”
“紀兄自信有這種把握?”
“紀某自當盡力而為,在下在別的方面輸他已成事實,自知絕非人力所可挽回,但武功一道,卻仍有勝他的希望。”
“貧僧預祝紀兄馬到成功,旗開得勝!”
紀無情默了半晌,卻又黯然搖搖頭道:“紀某雖有必勝決心,卻不得不擔心另外一個人的出現。”
無我和尚神色微微一變道:“紀兄説的這人是誰?”
紀無情道:“這人你我都見過,而且紀某還曾受過她的利用。”
“可是百花夫人巫嫣紅?”
“不錯,此人機智絕頂,蛇蠍心腸,尤其常玉嵐是她的乘龍快婿,藍秀是她的女兒,司馬山莊在名義上雖歸常玉嵐夫婦所有,實際上大事仍由她幕後操縱,若紀某和常玉嵐較藝論技時,有她在場出現,那麼紀某就一切全完了!”
無我和尚低下頭去,不再説什麼。
他對百花夫人更是恨之入骨,當年司馬山莊,可説完全毀在她一人手上,如果沒有她,司馬長風如何能落得那樣悲慘下場,雖然那也是司馬長風自作孽,不可活,但司馬駿身為人子,站在他的立場,他是一個對父母百依百順天性至孝的人,俗話説天下沒有不是的父母,想起父遭慘死,自己落得無家可歸,由昔日錦衣玉食一呼百諾的少莊主,落得今日雙目失明天涯飄泊,他又如何能不對百花夫人恨之入骨。
當然,他若真能看破紅塵到達四大皆空的忘我無我境界,便絕不會有此想法,可惜他十年青燈古佛,卻仍為名利私慾所羈絆,不然他又怎會擅自離開少林妄動嗔念呢。
就這時,廟後人影一閃,轉出個銀衣女子。
紀無情乍一搭眼,還以為是飛天銀狐阮温玉,再一細看,才認出是千手觀音東方霞,原因是她披着銀絲披風,而且面目姣好,步履婀娜,一個七八十歲的老婦,卻絲毫不見老態,難怪會誤認她是飛天銀狐阮温玉了。
紀無情連忙拱手齊眉道:“晚輩和無我大師已經在這裏恭候東方老前輩多時了!”
豈料東方霞卻面色如罩寒霜,冷冷説道:“你們做得好事,害得老身不得不開了殺戒!”
紀無情呆了一呆道:“老前輩此話怎講?”
東方霞叱道:“誰讓你們把雲貴八貢山阮家那丫頭也約了來,你們可是存心和老身過不去?”
紀無情這才想起無意中交代江上碧代為約定之事,不覺歉然一笑道:“老前輩請別誤會,晚輩約她來,正是為了你老人家。”
東方霞神色一窒,道:“胡説,老身聽不憧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紀無情正色道:“她就是出手傷了常三公子之人,老前輩能當面見見她,正可盤查一下她究竟是用什麼手法把常三公子弄傷的?”
東方霞冷笑道:“這樣説你們是不相信老身能救得了常三公子了?”
紀無情連忙躬身一禮道:“晚輩不敢,老前輩,她的人哪裏去了呢?”
“老身為了等你們,提早一個時辰便到這裏來了,想不到卻遇上了她,那女娃兒的身手還真不賴,老身把壓箱底的活兒拿出來才把她打跑。”
“當真抱歉,想不到晚輩們一番好意,反而為老前輩添了麻煩。”
無我和尚雙手合十道:“小僧們已經依約到達,女檀越有什麼吩咐,就請當面明示吧!”
“老身五日前在不歸谷,已對你們説過,要帶二位去見一位當世高人。”
紀無情搶着説道:“若論當世高人,東方老前輩該是當之無愧了!”
東方霞哼了一聲道:“老身若比起你們將要見到的這位高人,不啻螢光之與明月,老身五日前曾説過,你們見了這位高人之後,在人生歷程上,必有重大改變,實不相瞞,方才你們所説的話,老身都在暗中聽到了,二位將來與常玉嵐較技論藝,是否能勝過他,關鍵全在這位高人身上,結果如何,只能看你們自己的造化了。”
紀無情急急説道:“那就請老前輩馬上帶我們去吧!”
東方霞搖了搖頭道:“也許是好事多磨吧,現在不成。”
紀無情呆了一呆,道:“難道晚輩們是白跑一趟?”
東方霞道:“老身豈能失信於你們後生晚輩,只出那位高人目前正在關期,要四日後才能出關。”
紀無情鬆了口氣,道:“那沒關係,晚輩就和無我大師在鄢陵城裏住上四天。”
東方霞道:“你們與其在鄢陵耽誤四天,不如到一趟開封。”
紀無情茫然問道:“這是為什麼呢?”
東方霞若有所思的道:“老身明白,你們和常玉嵐三公子之間,關係極為微妙,既要勝過他,又不願別人傷害他。”
“他現在人不在司馬山莊,他的妻子藍秀和總管陶林,很可能也在外面尋訪他,這段期間,萬一有人進襲司馬山莊,留下的人手絕難應付,你們去正可幫着照料一下。”
紀無情想了想道:“照説常玉嵐這時應該已經回莊了。”
東方霞道:“常三公子必須在不歸谷療養三日,他動身不過兩天,如何能回到司馬山莊,萬一在路上又有耽擱,那就更難説了。”
紀無情轉頭望了無我和尚一眼道:“大師,你看如何?”
無我和尚微一沉吟道:“去一趟司馬山莊也好,在貧僧來説,也算舊地重遊了,只是……”
“大師可是不願觸景傷情?”
“貧僧覺得這一趟,去也是白去,即便常玉嵐已經回莊,也討不回公道。”
“為什麼?”
“他即便回莊,體力也必不能完全恢復,若當場約他較量,實在有失公平。”
只聽東方霞笑道:“老身是要你們暫時代替常三公子照看司馬山莊的,若萬一司馬山莊被人毀去,你們將來還到哪裏找他討回公道?”
紀無情沉吟了一陣,搖搖頭道:“不會的,常玉嵐在武林中人緣極佳,不論黑白兩道,都對他頗為尊敬,根本不可能有人找司馬山莊的麻煩。”
東方霞冷聲道:“你們可曾聽説過司馬山莊莊外的桃花林,半月前被人一夜之間砍去大半?”
紀無情吃了一驚道:“真有這種事?”
他的吃驚並非偶然,因為半月前他曾夜闖進司馬山莊莊外桃林把常玉嵐引到黃河渡口時,當時的桃花林還是完好無恙。
東方霞道:“不必吃驚,你們到達後一看便知。”
“好,”紀無情已為好奇心驅使,決定前往一看:“晚輩明天一早就趕往司馬山莊!”
他這好奇心,絕非幸災樂禍,而是奇怪當今武林,有誰敢捋司馬山莊的虎鬚,事實上若當真司馬山莊有什麼劫難,他是義不容辭要前往救援的。
十年來,他曾無數次暗中到過司馬山莊莊外,只是未為常玉嵐等人發現而已。
至於無我和尚,卻並未為司馬山莊的桃林被砍而動心,因為當他身為司馬山莊少莊主時,莊外並無桃林,相反的,他還希望桃花被砍得一棵不剩,以便恢復舊觀,當然,這仍是私心在作祟。
東方霞道:“時間不早,我該回去了,五天後的此刻,老身還在這裏等你們。”
紀無情心中一動,問道:“不知老前輩要回到哪裏去?”
“當然不是不歸谷。”
紀無情和無我和尚不便再問,拜別東方霞,因天色已晚,決定就在鄢陵暫住一宵。
好在這次他們已不必急着趕路,因為鄢陵也屬於開封府,離司馬山莊不過百里左右,以他們的腳程,不到一日必可起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