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望着孤零零地坐落在山坡上的小茅屋,張自新的心就開始不安地跳動着,雄赳赳的步子開始放慢了下來,強壯成熟而挺起的胸膛也就縮了下去,肩上那支五六斤重的木扁擔跟兩根麻繩忽然變得異樣沉重,連早上進城時擔滿了每頭近百斤的乾柴時,也沒有這麼沉重。
賣柴的兩串銅錢還在懷裏揣着,另外連贏帶搶的兩塊整銀子,卻梗在腰帶裏而很不舒服。
今天的運氣很不錯,挑着兩擔柴,在城裏轉了一條街,就被通達鏢行的掌廚師父李歪嘴給買去了,而且價錢很公道,給足了兩吊大錢,當時買了米回家就好了,可就是抵不過大統房裏滴溜溜直撞瓷碗的清脆骰子的誘惑。
趟子手老馬、推車的錢七,一高一低的兩張嗓子又罵得那麼迷人,在一連串他媽的聲中,知道他們倆又在推黴莊了。
這兩個傢伙剛出了遠差回來,聽説這次保的是一鏢紅貨,路上連遭了三次打劫的,都叫總鏢頭八步趕月劉金泰的厚背大砍刀給闖了過去,貨送到點時,行主除了份例的護運費外,還加了五百兩的額外酬金。
五百兩是筆大數目,像他這樣每天賣兩擔乾柴,不吃,不喝,一文小錢都不花費,整整得幹上十幾年才積得起來,他們輕而易舉,只出上一次遠門,來回不過三個月,除了酬金不算,額外的加賞就有這麼多,這銀子太好賺了。
就是這份得之太易的高俸,使他對鏢客的生涯異常向往,尤其是幹鏢頭,騎着馬,佩着刀雄視闊步地出門,在鞭炮歡迎聲中回來,坐首席,穿漂亮的衣賞。那該多神氣呀!好容易年初總鏢頭看見他挑了兩擔柴來賣,對他十四歲的年紀而有這身氣力很欣賞,再見他單手舉起了兩百斤的石擔後,特別準他在鏢行裏補個夥計的名額。
這是多好的訊息呀!一個鏢夥月例是六兩銀子,那是一百二十挑乾柴的代價,何況還有額外的封賞,還有年節的分花紅,還可以利用閒時跟鏢頭學武功,混過幾年,練出了師,就是鏢頭了,通達鏢行的幾個鏢頭都不是這樣熬出頭的嗎?可是他喜衝衝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姥姥時,卻捱了一頓狠揍,而且還禁止他再上鏢局去。
城裏人都要燒柴,不上鏢局柴也能賣掉,不過人家可沒有這麼爽快,十斤二十斤的零買,又要挑剔殺價,又要抽冷子,趁他看不見的時候撈走幾根柴棒,哪有鏢行裏這麼爽快,所以他憋了一陣,還是偷偷地把柴往這兒送。
今天,賣了柴,實在抵不過骰子的誘惑,老馬跟錢七是一對老光棍,在鏢行裏混了半輩子還是沒出息,老馬管喊鏢,錢七隻會推車子,可是他們身上常有白花花的銀子,如果不是好賭他們大可以討個老婆成家了,不過他們一直打着光棍,就是把骰盆當做老婆,幾個血汗錢全輸在上面了。今天他們的嗓門特別大,連聲罵人,證明手氣又是走下風,正是給別人撈幾文的好機會。
從十三歲開始,他也學會了擲骰子,四顆小方牛骨頭竟有無比的神奇誘惑力,可是他的運氣並不好,常是輸的時候居多,往往把賣柴的錢輸得一個不剩,只好向李歪嘴借幾文回去交差搪過姥姥這一關。
第二天,他必須瞞着姥姥,偷偷地多跑一趟城裏,多送兩擔柴來還債,好在氣力足,腳步好,兩百斤柴擔在身上輕飄飄的不算回事,十幾裏的路來回也只是個把時辰,山上的無主野樹更是任意砍伐,只賠上一點力氣而已。他也有贏錢的時候,多半見老馬跟錢七出遠差回來在大統屋裏坐莊的時候,一上去,準能贏他個四五吊的。
他沒有花錢的本事,也不懂得往哪兒花。
有人認為花錢是門學問,可是他就不會,每次贏的錢,他都藏在一個小瓦罐裏,埋在屋子後面的醬缸底下。
他有個不成熟的希望,想買一匹馬,而且要一匹好馬,像劉金泰總鏢頭騎的那匹雪中霞一般,那匹馬真俊,一身雪白的毛片,在太陽底下會發亮光,背上三塊巴掌大的紫紅,像是娘們臉上搽的胭脂。
他一直就想有這麼一匹好馬,騎着在城裏轉兩圈,讓人瞧着直稱羨。騾馬行的掌櫃哈回回那兒也是他常去溜達的地方,去年年尾,他看中一匹青色的大馬,捧着積存的六兩銀子,哈回回瞧着直笑,最後才摸着他腦袋道:“小子!這點銀子抵足買一隻馬耳朵,我這匹大青馬是六百兩銀子買進來的,白貼草料,一分不賺賣給你都行,可是你得湊足六百兩,等着吧,這匹青馬我也不想賣,留着做種,等它生了小馬,我以一百兩賣給你。”
哈回回雖然是個回回,倒很和氣,説這幾句話也沒有笑話他的意思,知道他積錢的目的後,更是稱讚他有志氣,可是憑這麼積法,至少也得五六年才能湊滿一百兩,一百兩也只能買大青馬的兒子。
昨天數了數銀子,居然有了四十多兩,而上個月大青馬也有了身孕,他更心急,哈回回是安慰他,説是一定把頭胎的小馬給他留着。
今天賭錢時手也不錯,兩吊錢做本,一翻又一翻,足足贏了近十兩銀子,老馬跟錢七這一趟遠差,各分了七八十兩,可是他去得太晚了,大把銀子都叫別人給贏去了,他只贏了十兩,最後一副莊時,他一狠心,把十兩銀子全給押上,一把擲了兩點,心中正在發涼,誰知老馬的手氣更壞,居然擲了個蹩十。
老馬平常賭錢很硬,今天卻輸急了,一拍桌子,一顆骰子翻了個身,從兩點變成一點,幺丁配長三,就成了九點,要吃掉他的銀子,大夥兒欺負他小,也幫着老馬説話,於是就打了起來。
那些人都是學拳腳的,可是他個兒小,身體靈活,力氣也大,捱了幾下,也揍了老馬一拳,把他的鼻子打出血,趁亂搶了兩塊銀子逃了出來。
到西街的銀號借個秤子一量,那兩塊銀子竟有四十兩重,想到差不多就可以買到小馬,他心裏很興奮,卻又忍不住發愁,今天打了架,鏢行裏是不能再去了。
為了買馬,他拼命想賺錢,可是姥姥規定他一天只准賣兩挑柴,錢還得拿回去,剛足祖孫兩個人混飽,以前賭輸了,他拼着給姥姥知道了挨一頓打,也沒有去動瓦罐裏的銀子,那是隻能多不能少的了。
可是不到鏢行去賭錢,他實在沒有別的賺錢方法了,銀子有八十多兩了,也許哈回回肯讓一點價,以後每天給回回送半挑柴去,到小馬出世後,能離開母馬,就能給他帶回家了,跟姥姥説這是哈回回送的,條件是每天給哈回回送半擔柴去,姥姥就不會疑心了。想到這個主意,他在回家的路上還挺高興,不過快到家門時,他就擔心了,第一是回家太晚,日頭已經偏西了,比往日遲了很多,再者,他臉上有青痕,頭上有腫起的腫塊,那都是在鏢行裏被人打的,如果不是劉金泰聞聲趕了來,恐怕還逃不出大門呢!
因為搶了兩塊銀子,他也不敢留下來講理,連劉金泰連連叫他都不理,搶出大門就跑了。
背上的衣服被撕破了一塊,姥姥一見就知道他跟人打架了,問-起原因,那該怎麼説呢?
上鏢行去已經違反了姥姥的吩咐,賭錢,打架,那還行,姥姥就怕他跟人打架,小時候跟隔村的孩子們打架,他就吃了很多虧,那倒不是挨別人的揍,從小就有一股蠻勁兒,七八個比他大的孩子,經常被他打得哭哭啼啼地告上門去,然後就是姥姥的一頓狠揍。
想起姥姥他就更愁了,自他懂人事開始,他就跟姥姥生活在一起,沒有爹,也沒有母親,偶爾他問起採,只換得姥姥一陣傷心與“死了”兩個字的答案。
姥姥真疼他,以前都是姥姥上山打了柴挑到街上賣了來養活他,一頭裝了百多斤柴,一頭籮筐裏鋪了大半筐的沙石,墊着布褥子,讓他坐在上面,不放沙石,他的身子輕,兩頭挑起來不平衡,可是姥姥又不敢把他一個人放在家裏,寧可累一點,到哪兒都把他帶着。慢慢地他長大了,能跟着走路,姥姥還是怕他走不動,仍然帶着他坐在籮筐裏,風雪無阻。下雨的日子,姥姥用油布縫個小傘罩給他撐着,自己卻淋着雨。
直到十一歲那年姥姥生了場病,不能打柴,也不能上城了,家裏一點存糧吃了幾天,眼看着要捱餓了,恰好有一個毛叔叔找上門來,給姥姥治好了病,還給他們留下了許多銀子,誰知姥姥發了脾氣,把毛叔叔轟出了門,把銀子也丟了出去,不過自此以後,姥姥不再進城了,只幫他上山砍柴,然後叫他挑進城賣去。
十二歲,他長得很是結實,但個兒比一般大人矮不了多少,力氣也大得驚人,像這種乾柴,他多挑個一倍也不吃力,可是姥姥從不叫他多挑,更不準多賣。
姥姥管他很嚴,不準打架,不準上鏢行,不準這個,不準那個,還叫他讀書。九歲,姥姥曾經送他到村內一個老學究那進塾,可是他才讀了半本千字文,就因為性子躁,把先生給打傷,從此沒有人肯教他,姥姥直嘆氣,倒是沒有為這件事打他,因為他那次沒錯。
先生平時也常打他,戒尺打在手心上,比姥姥的巴掌還輕,先生卻漲得臉紅脖子粗,好像用出了全身的力氣,他一點郡不在乎,先生以後也懶得打他了,那次是先生在打村東王寡婦的獨子玉桂兒。王寡婦十九歲守的寡,只有一個寶貝兒子,當成命根子,才送來讀書。
那天王寡婦送玉桂兒來上學,到得很早,別的學生都沒來,先生拉着王寡婦,不知説了些什麼,王寡婦急得要逃,先生攔着門不放她,自己恰好闖了去,王寡婦才得機會跑了。
先生那天臉色很難看,先借故把自己打了一頓,又找了個機會打玉桂兒,玉桂兒自小嬌生慣養的,捱了幾個手心就痛昏了過去,先生還是不肯放過他,自己看不下去了,上前拿過板子,手上也沒使多大氣力,就把先生推倒在桌子角,撞破了頭。
自那天起,先生就辭了館,以後換了先生也不肯收他做學生了,好在自己對讀書也沒多大興趣,落得輕鬆。
可是姥姥沒有放過他,先生不教,姥姥自己教,姥姥認識的字不多,可是枴杖卻結實,就這樣算教會了幾百個字。
一想起姥姥的枴杖,他就直皺眉頭,一枴杖下來,打在肉最厚的屁股上,都是痛入骨裏,而且還很準,想打哪裏就打哪裏,逃不了也躲不掉。
今天十幾個大漢圍着他,也不能攔住他,由他像一頭瘋虎似的亂衝亂撞,雖然捱了幾下,那些人受的傷比他還重呢。
但是要躲過姥姥的枴杖就沒有這麼輕鬆,他當然不敢還手的,可是捱打時都存心想逃過,不管他的動作多快,姥姥的枴杖總是在他的前面。
今天又將是一頓揍,説不定姥姥已經拿着枴杖等在屋裏了,只要看見他這副狼狽樣子保證會不問理由拿起枴杖就劈下來。
想到這兒,他不由自主地用手護着臀部,姥姥的枴杖通常是撿那個地方下手的,只有一次因為跟姥姥進城,偷了水果販一個梨,藏在衣袋裏沒機會吃,回家來,好容易趁姥姥下廚和麪烙餅的空當兒,躲在大門口準備吃,姥姥不知怎麼就來了,迎頭一杖,敲在腦袋上,當時就昏了過去。
在牀上躺了大半天,頭還是像炸裂一般的疼,痛傷好了一點,姥姥拿了四個梨放在他面前撫着他的頭,以哽咽的聲音道:“新新,拿去吃個痛快吧,這是姥姥多賣了兩擔柴買來的,小孩子饞嘴是應該的,姥姥打得太急了一點,可是你要答應姥姥以後絕不偷人家的東西,否則姥姥寧可張家絕了後,也要敲碎了你的腦袋。”
自後他的頭上留下了一個疤,雖然被頭髮蓋住了,卻時刻印在他的心上,再也不敢偷人家的東西了。
今天,他腰裏揣着兩塊銀子,那不是偷的,可是來得也不光明,他的心裏直發毛,差一點就想回頭把銀子還給人家去。可是想到了小馬,他又停住了,鏢行裏不能再去了,再想賺四十兩銀子比登天還難,何況這銀子有一半是我該贏的,他們仗着人多,合夥欺負我一個小孩子,多拿一塊也是應該的。
他終於推開了屋門,卻為眼前的情形怔住了。
屋子裏很凌亂,連木板牀都被翻了過來,被褥堆在地下,散了一塊塊的棉花,那是被人用手撕破的。
姥姥倒在屋角,手拄着半截枴杖,另半截枴杖斷在身邊,好像是破人砍過了一樣,他急叫了一聲,撲過去扶着姥姥。姥姥身子已經僵了,腰下有一處刀傷,深深地砍進半個身子,肚腸斷了,有一小截淌在外面,血流得一地,已經凝幹了。
姥姥的手上也是血,血手在牆上寫了一個強字,他搖着姥姥的身子哭聲叫道:“姥姥!
是強盜殺了您嗎?”
一切都太突然了,相依為命的姥姥就這麼不聲不響地離他而去,天生成倔強的個性,從小就很少掉眼淚,姥姥打得兇時,他最多哼兩聲,不哭也不討饒,今天他卻抱着姥姥,淚水像流不完的江河。
姥姥是被人殺死的。為什麼呢?姥姥用血寫了一個強字,是強盜嗎?這不太可能吧,家徒四壁,除了他埋在醬缸下的四十多兩銀子,簡直就沒有值錢的東西,難道強盜為了搶那些銀子才殺死姥姥的嗎?
那也不可能,自己在藏這些銀子時十分秘密,連姥姥都不知道,強盜又怎麼會知道呢?
而且他們住的地方離京城不遠,天子腳底下,哪有殺人劫財的強盜呢?
傷心了一陣,又想了一陣,實在想不透姥姥被殺的原因,最後他才意識到人死了總要埋葬的,不能一直放在這裏,而且這得給姥姥買具棺木收殮起來,別家的死人都是這樣收拾的。
還得僱吹鼓手,吹吹打打地把棺木送進墳裏。
買棺木要錢,僱吹鼓手也要錢,還得給姥姥買幾件新衣服,都要錢,他惟一的財產是積存下買馬的四十多兩銀子跟今天半搶半贏的四十兩,一共八十多兩,可以買一具中等的棺木,辦個很勉強的喪事了,可是他的馬……
管它的!姥姥的後事要緊,馬以後可以再掙錢來買,姥姥不再會管他了,一天可以挑五擔柴,辛苦一點,晚上不睡覺,可以增加到七八擔,積存個一兩年,還是可以湊足一百兩銀子的,最多買大青馬的第二胎小馬好了。
打定主意後,他放下姥姥,摸黑走到後面,搬開醬缸,他藏的銀子盒子根本沒動,銀子也好好地在那裏。
他又放心了一點,他不是為銀子沒失去而放心,而是想到強盜不是為了這些銀子而殺死姥姥,否則就變成他間接殺死姥姥,他只有一輩子不騎馬才對得起姥姥!
剛把銀子歸攏在一起揣在懷裏,遠遠聽見一陣蹄聲急馳而近。他倒是怔了一怔,山下是通往保定的官道,車馬來往多,可是在他家附近只有一條山路通往西村,西村的二十幾户人家都是靠山吃飯的農民,最多隻有一兩頭毛驢代步,騎不起馬,也沒有騎馬的客人。
令他更詫異的是馬蹄聲居然在他家前面停住了,然後是一聲響亮地叫喊,道:“張小兄弟!你在家嗎?咱們劉總鏢頭來了!”
那是李歪嘴的聲音,張自新心中一沉,劉金泰來了,八成兒是替他鏢局子的人出氣來的。
一個小孩子在他的鏢局裏混鬧一場,打傷了他的夥計,搶走了銀子,這是很丟人的事,通達鏢行在京師很叫得起字號,八步趕月劉金泰更是江湖上響叮噹的人物,不打自己一頓給鏢局找回面子,傳出多丟人呀!
挨一頓打倒沒關係,劉金泰的拳頭雖重,總不好意思對一個小孩子怎麼樣,不至於拉出他的大砍刀把自己給殺了,可是他一定還得要回銀子,不但要回搶走的二十兩,恐怕連贏的十二兩也保不住,這可慘了。
那是給姥姥買棺木辦喪事的,已經很寒酸的了,假如再去掉一半,就只能買副白皮薄材,姥姥苦了一輩子,死得又這樣慘,假如草草地收殮了,怎麼對得起她老人家呢?
他下意識地摸摸懷中的銀子,正在考慮是否要出去,李歪嘴又在外面叫了:“小兄弟,你到底是在不在呀?”
然後是劉金泰的聲音道:“也許是他見闖了禍,沒敢回家吧!”
李歪嘴道:“不會的,他還有個老姥姥,這小夥子挺孝順,別説是打了架,就是殺了人,他也不敢不回家,山裏人家很節省,省得不點燈,八成兒是睡了。’’然後又是劉金泰的聲音道:“你推開門進去瞧瞧。”
張自新覺得藏不住了,連忙衝到前面拉開了門,李歪嘴的手也剛推到門上,一下子使猛了勁,差點連身子都倒了進來,連忙用手撐住了門框,叫道:“小兄弟,你怎麼不答應一聲就開了門呀,嚇了我一大跳。”
外面有淡淡的星光,照在劉金泰黑沉沉的臉上,像是充滿了煞氣。
張自新挺了挺胸膛,站了出去,昂着頭道:“劉老爺子,很對不起,今天在你的局子裏鬧了事。”
劉金泰的黑臉上堆下一陣笑意,擺擺手道:“沒關係,我都問清楚了,今天是他們不好,挨你一頓教訓也是應該的,我雖然開着鏢局,卻也不能包庇手下人胡作非為,欺負小孩子。”
李歪嘴在旁笑道:“誰敢欺負他,這小夥子的拳頭比石頭還硬,老馬的鼻樑都斷了,最少也得躺十來天,就算好了,那鼻子也跟我的嘴一樣,回不了原位啦!”
張自新有兩三年沒跟人打架了,也不知道自己的力氣有多大,聽説把老馬打成那個樣子,心中很不安,頓了一頓才道:“劉老爺子,我打傷了人,還搶走了一塊銀子,那可不是存心的,慌亂中我只想抓回我贏的那一份,沒想到多抓了一塊……”
李歪嘴又笑道:“那塊銀子原來是你帶走了,局子裏還在混賴呢!牛大脖子硬説是錢七藏了起來,兩個人差點沒動傢伙……”
劉金泰沉下臉喝道:“混賬東西!”
李歪嘴一縮腦袋,退到後面。
張自新只得再挺上前道:“老爺子,你別罵人,銀子是我拿的,可是我説過了,那不是存心的,本來我想送回去,可是我怕他們又糾合起來打我。”
劉金泰笑笑道:“小兄弟,你別誤會,我不是罵你,罵的是我手下的人,他們簡直給我丟臉!”
李歪嘴忙道:“劉總鏢頭最恨手下人倚強欺人,倒是沒怪你的意思,而且聽説你一個人打了他們十幾個,對你還挺佩服的!特地來給你賠個不是!”
張自新一呆!
李歪嘴又道:“總鏢頭這樣瞧得起你,你也得給一個面子!”
張自新道:“我知道,鏢局的人被人打傷了,傳出去很丟面子,老爺子也打我一頓好了。”
劉金泰哈哈一笑道:“這麼一説,劉某還成個人嗎?你若是個大人,劉某還可能會給手下人找回個面子,你只是個小孩子,劉某打了你,面子上也沒有光彩!”
張自新一怔道:“老爺子的意思究竟要怎麼樣呢?”
劉金泰道:“我叫那些混賬把賭贏的錢拿出來,擺了兩桌酒席向你賠罪,瞧我的面子,你就原諒他們罷,以後大家還見面,心裏老存個疙瘩也不好。”
張自新沒想到會是這麼回事,怔了半天才道:“我不能去!”
李歪嘴連忙道:“這麼説是你不接受好意了?”
劉金泰卻笑笑説:“小兄弟是瞧不起我嗎?”
張自新道:“我絕沒有這個意思,是我姥姥……”
劉金泰見他説話的聲音很不自然,連忙道:“令外祖母不讓你跟鏢行的人來往是很有道理的,鏢局雖不是什麼壞地方,卻是一項危險的行業,而且流品太複雜,好人一個把持不住,學壞也容易。劉某此來只為盡心,想到令外祖母不會同意的,那就算了吧!”
他的話聲音很大,像是要叫屋裏的人聽見,説完後,見屋裏沒回應,才嘆了一口氣道:
“小兄弟,今天是我的人不對,我向你賠個不是,兩下就此作罷,以後你如果不嫌棄,柴還是往局子裏送好了,我關照過老李,有多少都收下來,我對你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喜歡你的人才而已!”
張自新很感動地道:“老爺子對我的好處,我會記在心裏的,以後有機會,我一定會報答老爺子!”
劉金泰笑笑道:“那算什麼話,我對你沒什麼好處,更談不上報答!”
張自新道:“我在您局子裏鬧事,您不怪罪,還親自來道歉,對一個小孩子來説,您太客氣了!”
劉金泰道:“那是應該的,我只問是非曲直,不能因為你是個小孩子就失禮!”
他説話時一直望着屋裏,見始終沒有迴音,才很失望地道:“老李,走吧!”
李歪嘴道:“小兄弟!你不去就算了,至於那些銀子,該你的你留着,多出來的讓我帶回去給牛大脖子,他也沒贏,這些銀子還得養活他老母呢,這小子也是沒出息,一見了賭就沒命了,丟了銀子才想起老母!”
劉金泰笑道:“照理説銀子還不還都沒關係,可是令外祖母治家有方,也不會願意留下不義之財的,這……”
張自新退後一步道:“銀子我不該昧下,可也不能還給他,算是我借的行不行?”
劉金泰微怔道:“小兄弟,這就不對了!”
李歪嘴也道:“小兄弟,你們祖孫倆不愁吃,不愁穿,要銀子幹嘛?”
張自新哭了出來,叫道:“姥姥死了,我要買棺材!”
劉金泰與李歪嘴都是一驚,尤其是李歪嘴,訝異萬分地道:“你姥姥死了?早上你怎麼沒説?”
張自新哭叫道:“姥姥是被強盜殺死的,我回來後才知道,所以我要銀子給姥姥買口棺材……”
李歪嘴一怔道:“那怎麼可能,這附近三百里,連小毛賊都找不出一個,京師重地,出了強盜還得了,再説你們家裏有什麼惹人眼紅的?”
劉金泰卻沉下臉問道:“小兄弟,令外祖母是真的被強盜殺死的嗎?”
張自新哭叫道:“姥姥的屍體還在屋子裏,腰上被人砍了一刀,連腸子都斷了……”
劉金泰身子動了一動道:“我們進去看看吧!小兄弟,你怎麼不早説?”
他首先進入屋裏,李歪嘴也跟着進來。
劉金泰道:“大家別亂動,説不定兇手有什麼痕跡留下,動亂了可就難找了,小兄弟,你點個火!”
李歪嘴卻掏出身邊的火包,點燃了一個紙煤,桌上有半截蠟,他湊過去點上了。
劉金泰首先擎着蠟燭,將屍體檢查了一遍,皺着眉道:“這個人的手腳很利落,一刀致命,好像沒經過格鬥。”
説着又拾起那斷為兩截的枴杖看了一下道:“這是硬棗木的,對方用的一定是利器,力氣很均衡,殺人都是一招之下完成的!”
李歪嘴在旁插嘴道:“總鏢頭,您能看出是誰下的手嗎?江湖人用利器的不多。”
劉金泰搖搖頭道:“這很難説,因為對方用什麼兵器還不能確定。”
李歪嘴道:“利器無非是刀劍匕首之類,而且以匕首的成分較多,您瞧這傷痕就知道了,傷處只及身體的一半,如果是長兵器,人一定會砍成兩段的。”
劉金泰看了他一眼道:“你倒是很內行!”
李歪嘴伸伸舌頭道:“小的以前在衙門裏幹過專門驗屍的工作,所以才清楚一點。”
劉金泰嗯了一聲道:“以後我可得給你換個差使,你那雙手專摸死人,做出來的東西吃了多噁心。”
李歪嘴伸手打了自己一個嘴巴,苦着臉道:“我這張嘴真該打,以前為了多嘴,叫人給打歪了,老毛病還是不改,現在又為了多嘴,把飯碗給砸了!”
劉金泰沒去理他,四下看了一下道:“小兄弟,你家裏藏着什麼特別的東西嗎?兇手在殺人之後,把屋子裏翻得很凌亂,目的是找什麼東西?”
張自新含淚道:“除了幾件破衣服,什麼東西都沒有,要是有什麼錢財寶貝,我也不會打柴討生活了!”
劉金泰皺着眉頭道:“這就奇怪了,無緣無故兇手要殺死一個老太太乾嗎呢?”
多嘴的李歪嘴又忍不住開口了:“也許是江湖人尋仇呢?這種事多得很!”
劉金泰瞪了一眼,斥道:“一個小孩子,一個老太太,怎麼會跟:江湖人發生怨仇的?”
李歪嘴縮頭不響了。
張自新突然雙膝一屈,跪在劉金泰前面道:“老爺子!我要拜你為師,學好了武功,將來殺死那些強盜,給我姥姥報仇。”
劉金泰想拉他起來,可是張自新的身體很重,而且還左右閃躲着不讓他拉,劉金泰急了道:“起來説話,這樣子算什麼呢?”
張自新哭着道:“你不答應,我就跪着不起來。”
劉金泰嘆了一口氣道:“你是一塊練武的好材料,我何嘗不想造就你,可是我的能耐有限只怕糟蹋了你,跟着我,你學不到什麼的。”
李歪嘴道:“總鏢頭,他是個學硬功夫的底子,北五省的硬功夫,誰能蓋過你呢?你就收了他吧!”
劉金泰又想了一下道:“原先我想叫你到鏢行來,是打算傳你一點基本功夫,把底子紮實了,再慢慢找名師深造,因為你姥姥反對,我自審才不足為人師,所以就算了。現在出了這種不幸的事,我又不能扔下你不管,如果你受了壞人的誘惑,墮入邪道,那更可惜了。這樣吧,你暫且算是我的記名徒弟,跟我學學粗淺的入門功夫,往後遇見更高明的師父我再給你轉介紹過去!”
張自新大拜了三拜,含着眼淚道:“謝謝老爺子。”
李歪嘴在旁笑道:“小兄弟,你拜了師,就不能再叫老爺子了!”
劉金泰卻正色道:“還是那樣稱呼的好,我説過只收他為記名徒弟,如果正式拜了師,我也擔不起,武林高手都有個怪脾氣,不肯掠人之美,他如果改口叫師父,誰也不肯收他了。”
張自新只要劉金泰答應教功夫,倒不在乎如何稱呼,叩頭站了起來。
劉金泰神情莊嚴地道:“我雖然武功上教不了你多少,在做人方面,我卻要嚴厲地督促你,玉不琢,不成器,一個武人最好重的是品德,像你小小年紀就學會了賭錢,那是絕對不行的,以後我看見你再抓上骰子,我就用刀子砍下你的手。”
張自新惶恐地道:“是,我以後一定學好。”
劉金泰又怔了片刻,嘆口氣道:“你的姥姥是個很可敬的老人家,如果你用搶來的、賭贏來的銀子給她買棺木安葬,她死了也不能閉眼的!”
張自新低下了頭,羞慚地道:“我只有這點銀子,全是賭贏來的,我存着準備買匹馬……”
劉金泰道:“搶來的銀子還給人家,贏來的放在身邊,你姥姥的喪事由我負責。”
説完對李歪嘴道:“你在這裏陪他一下,我回去通知辦喪事的殯殮店,明天一早來給張老太太料理後事。”
説着出門,騎上他的馬走了。
張自新望着姥姥的屍體,一陣傷心,忍不住又哭了起來!
李歪嘴走到他的身邊,慈和地拍拍他的頭,用輕柔的聲音説道:“小兄弟!別哭了,流眼淚是女人們的事,男子漢是不作興哭的,男人的眼淚只能往肚裏流!”
張自新止住了哭泣,卻仍哽咽地道:“可是我姥姥死得那麼慘!”
李歪嘴有點生氣地道:“人總要死的,你姥姥這麼大歲數了,不被人殺死也會老死、病死,反正都是死,有什麼差別呢?説不定她還喜歡這樣的死法呢!”
張自新也有點生氣了,這傢伙平常挺和氣的,今天怎麼變得這樣不近人情呢?因此他也一瞪眼道:“照這樣説,我姥姥被人殺死了,還是件好事呢!”
李歪嘴笑了,笑起來使他那張嘴歪得更厲害,但是他的聲音又轉為和順了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平常我也聽你説過姥姥,知道她是個很剛強的人,如果她病倒在牀上不能行動,反而會感到很痛苦對不對?”
張自新不由自主地點點頭,姥姥只病過一次,不知怎的手腳就不能動彈了,從城裏請了個醫生回來,也不能瞧出是什麼病,只説是老年人中風,隨便開了個藥方,自己抓了藥,煎了送上去,姥姥伸出一隻僅能動的右手把藥碗搶去摔了,大罵那醫生混賬,在牀上十幾天,脾氣壞透了,幸虧那個毛叔叔來把姥姥給治好了。
如果姥姥真的生了病,躺在牀上等死,那倒是真的會痛苦,那這樣死了,還真痛快得多。
李歪嘴又拿起姥姥遺下的兩截枴杖,放在手裏掂掂分量,忽而奇怪地道:“你姥姥的枴杖很不輕呀,靠着它幫助走路,倒是挺費勁兒的!”
張自新道:“姥姥的腰腿都很健朗,根本用不着拄着枴杖走路!”
李歪嘴點點頭道:“那她要這根枴杖做什麼呢?”
張自新怔住了,他從來沒想到這個問題,從他懂事開始,姥姥就拿着這根枴杖,上哪兒都帶着,因為年紀大的人都是這個樣子,他也不感到奇怪,可是別人確是靠着它幫助行動,而姥姥只拿着它做做樣子,想了半天,他才搖搖頭道:“我不知道,也許是用來打我吧,此外就沒有別的用處了。”
李歪嘴笑了一下道:“只為了打你就要用這麼重的傢伙,你姥姥未免也太兇了!”
張自新連忙替姥姥辯護道:“不!姥姥不兇,她最疼我,打我是為了我不學好,我的皮太厚,輕一點的棍子打在身上根本就不當回事!”
李歪嘴笑道:“現在姥姥死了可沒有人再打你了!”
張自新心中又是一痛,李歪嘴卻神色一正,把枴杖的下半截丟開,只拿着帶了個圓頭把手的上半截遞給他道:“記住!你姥姥是個很有心的人,她雖然死了,可是她的眼兒還一直盯着你,收好這半截枴杖,説什麼也不能弄丟,沒事常拿出來看看,就當它是姥姥!”
張自新接了過來,卻不懂他是什麼意思。
李歪嘴又神色凝重地道:“你記住我的話沒有?”
張自新點頭道:“記住了,我會藏起來的。”
李歪嘴沉聲道:“不是藏起來,是時時刻刻帶在身邊,吃飯、睡覺、拉屎都不離身!”
張自新一怔道:“為什麼呢?那多累贅!”
李歪嘴怒道:“你姥姥把你養這麼大都不嫌累贅,你只帶半根枴杖就累贅了,你姥姥是白疼你了?”
張自新不明白他何以會提出這個不近情理的要求,這半截枴杖還有尺來長,杖頭的把手像個紅薯,帶在我身邊礙手呢!
李歪嘴嘆了一口氣道:“我知道帶着它很不方便,可是你姥姥的一片苦心全在這上面。”
張自新更莫名其妙了,他怔怔地道:“我不懂。”
李歪嘴道:“你姥姥希望你上進學好成器,可是你年紀輕,不懂事,以後在鏢局行裏,什麼人都接觸得到,很容易學壞,帶着這根傢伙,能叫你時刻記住姥姥,如果你做了壞事,它會使得你渾身不自在,因為你姥姥的英靈寄附在上面,在你危險的時候,説不定它還能保佑你平安!”
張自新似懂非懂,但是他見李歪嘴一本正經的樣子,鐵青着臉,倒像姥姥生前管教他的情形,不自而然地產生出一重敬畏之:心,點點頭道:“我一定會記住這件事!”
李歪嘴滿意地吐了一口氣,又拍拍他的肩膀道:“你是個很有出息的小子,好好幹,將來一定能出人頭地的,這件事你可別告訴別人説是我叫你這樣做的,在總鏢頭面前也不準説,你聽清沒有?”
張自新道:“聽見了,可是人家問起來呢?”
李歪嘴道:“貼身藏得緊密一點,儘量別給人瞧見!”
張自新道:“這又不是什麼小玩意兒,再嚴密也會給人發現的!”
李歪嘴道:“那你就説是為着紀念姥姥,好在它只是一段木棒,還有什麼可疑的?”
接着李歪嘴站起身來又道:“總鏢頭回去找人給你姥姥張羅後;事,最快也得天亮才能來,趁着這段時間,你好好陪陪姥姥,以後再也見不着了!”
張自新聽了這話,鼻子一酸,心裏又想哭,可是他怕李歪嘴又罵他沒出息,因此強忍住了眼淚。
李歪嘴竟是存心盯着他,也不出去,拉了一張板凳,坐在大門口,掏出旱煙袋來,慢慢地抽着。
張自新只好拉住姥姥僵硬的手,默默地坐在炕沿上,想姥姥生前的種種好處,想着今後的日子。
天剛亮,劉金泰帶着一大批人來,有棺材鋪的,有成衣匠,也有挖坑挖土的泥石匠,有些人是他賣柴的主顧,卻沒有鏢行裏的人。
棺木很好,漆髹的表面閃閃發亮,成衣匠帶來的壽衣也是緞面質料,七領五腰,準備得很齊全,看樣子還是連夜趕製的,還有幾個老媽兒幫忙着把那位橫死的老婦人穿戴好了。
張自新含着眼淚,看他們七手八腳把姥姥送進了棺材,相依為命的姥姥,就這樣跟他永別了!
墳地就選在山後,一堆土,一方石碑,只刻着“故張夫人之墓”六個大字。
張自新像個木偶似地任人擺佈着,叫他磕頭就磕頭,叫他燒紙就燒紙,飛揚的紙灰中,他依稀還可以看到姥姥的臉,等他回到前邊時,李歪嘴把他們那幢茅屋也點上一把火燒掉了。
劉金泰拿出銀票來把那些幫忙的人都打發走了,張自新看得很清楚,棺木一百五十兩,壽衣六十兩……雜七八拉加起來,已經是四百出頭。
劉金泰還另外每人給了五兩銀子的外賞,吩咐道:“各位辛苦了,改天我再給各位道勞,至於我拜託的事,希望各位一定要幫忙。”
棺材鋪的鐵掌櫃代表大家回答道:“劉老爺子,您放心好了,咱們一定不説出去,有人問也推個不知道,咱們起早就趕來了,相信也沒有多少人知道。”
那些人走了後,劉金泰才對張自新道:“我不讓人知道是為了怕麻煩,因為令外祖母是屈死的,按規矩應該報到官府,派人前來驗屍後才能收拾,那一來反而吵得令外祖母不安,我相信你也會同意的。”
張自新點點頭。劉金泰又道:“我不讓鏢行裏的人知道,就是怕人多嘴雜,你見了他們也只説令外祖母是壽終正寢的,這對大家都有好處。”
張自新又點點頭。
劉金泰道:“殺死令外祖母的人我們自慢慢訪查,查出了確訊,我不禁止你報仇,可是你不準亂來,更不準逢人亂説。我是開鏢局的,不希望惹來太多的麻煩,你明白嗎?”
張自新點頭道:“我明白,絕不給老爺子惹是非。”
劉金泰嘆了一口氣道:“那就好,我還有一個不近情理的請求,按説你姥姥死了,你必須為他守喪,可是鏢局裏忌諱很多,上門的主顧也要圖個吉利,弄個披麻戴孝的人住在鏢局裏,那可實在不方便,因此你只能守心喪了,把悲哀放在心裏面。”
張自新知道這是實情,咬着嘴唇又點頭答應了。
劉金泰道:“為了你祖母的喪事,我花了將近五百兩銀子,這些銀子是我靠血汗賺來的。”
張自新掏出懷中的幾塊銀兩道:“老爺子,我只有這麼多,以後我賺了錢再還給你。”
劉金泰搖搖頭笑道:“這是你賭贏來的,我不要,我也不要你還,只是告訴你我的錢賺來不容易,雖然還不在乎幾個人吃閒飯,但是我不能白白養活你,我只收你做個記名徒弟,更不能白教你武功。”
張自新道:“我可以跟你學保鏢。”
劉金泰笑道:“你只有一身蠻力氣,保鏢可是要靠真功夫,哪有這麼簡單。”
張自新道:“老馬、錢七他們也不會多少武功。”.劉金泰臉色一沉道:“他們是什麼玩意兒,一個趟子手,一個推車子的,難道你只有這點出息?”
張自新急了道:“老爺子,那您要我怎麼辦呢?我只有這點能耐。”
劉金泰道:“我教你武功,可得要你自己專心練。要專心練你就不能東跑西跑的,所以我要你留在鏢局子裏,一面打雜幫忙,一面練功夫,你幹得了嗎?”
張自新道:“幹得了!”
劉金泰道:“你別答應得這麼快,那是很苦的,挑水、掃地,凡是粗重的活兒全得幹,而且對外你不能説出是我的徒弟,除了老李之外,任何人都不得知道這回事。在鏢局裏,你是個雜工,誰都可以指使你,不許違抗,不許跟人頂嘴,更不能跟人打架。”
張自新不禁皺起眉道:“我不怕吃苦,可是別人要欺負我呢?”
劉金泰沉聲道:“你就得忍下去,打在你身上,你都不準還手,反正有老李在,他們還不至於拿刀子殺了你,你如果覺得太委屈,我也不能勉強你,儘管走你的路好了,那些銀子就算我送你的盤費,可是你再也不準來見我!”
他説話時聲色俱厲,嗓子像在打悶雷。
張自新的身子顫了一顫,但終於咬咬牙道:“我都接受了!”
劉金泰笑一笑道:“好!我的話再説一遍,以後絕不再提了,你如果覺得受不了,隨時都可以離開,只是你走了之後,咱們就算是從此一刀兩斷,你就是在路上見到我,也別跟我打招呼,我也不會理你!”
張自新實在不明白劉金泰何以要如此對待他,以前他還叫自已去當鏢夥,學武功練習做鏢頭,那多神氣,現在卻要自己當雜工,連個車伕都不如。
可是想到他代葬姥姥的恩德,説什麼也得忍下去,否則自己就成了個忘恩負義的人了!
劉金泰已經騎上他的馬走了,李歪嘴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小兄弟!吃得苦中苦,才為人上人,玉要琢磨,鋼要鍛鍊,總鏢頭是一片好心,他想琢磨你成器,別灰心,男子漢都是從苦難中成長的,我也得走了,鏢局裏的人全在家,我得燒幾十人的飯呢!你也別空手來,最好帶四百斤的乾柴。”
他騎了一匹醬色的雄騾,跨上騾背等着。後面還堆積着一堆乾柴,約莫五百斤。張白新統統給捆上了,每頭兩百多斤,又高又大,一根棗木扁擔都壓彎了,他的個兒雖然不矮,可也只能露出兩個腳踝,中間只剩下一尺來寬的空隙,把身子擠進去了就很難轉動了。
李歪嘴在騾子上還是抽旱煙,連聲催促着他走快一點,一夜沒休息,再加上傷心哭了一陣子,柴擔又重了一倍外,壓得他腳步直晃,可是他都忍下去了!
好容易把柴擔挑到鏢局歇下,李歪嘴又叫他去挑水、淘米、洗菜,幾十個人的吃喝洗澡,足足要六大缸水才足用,水井離着遠,水桶又小,平常都是有人專門管挑水的,今天李歪嘴卻把挑水夫給辭了,也堆在他頭上!
一擔擔的來回挑,等他把六口大缸挑滿,人家已經吃過午飯了。李歪嘴給他留了一份,上白麪的大饅頭,大塊的肉,熬白菜,倒是很豐富,狼吞虎嚥地塞飽肚子,一頭倒在李歪嘴指定的炕上,他已經累得什麼都不知道了。
第二天清早,天還沒亮,他被人搖醒了。
又是李歪嘴,帶笑不笑地道:“昨天你連晚飯都沒吃,也不拿牀被子,就這麼睡了,還是我給你送被子來的,年輕人,身體最要緊,病了可不是鬧着玩的!”
張自新看了身上果然蓋着一牀棉被,還是新的,連忙起來道:“謝謝李大爺!”
李歪嘴道:“別謝,我是怕你病了,少個人幫忙,還得侍候你,快打掃場子去,大夥兒好練功夫!”
除了有家眷的住在外面,大部分都住在局子裏,連正式鏢師在內,一清早都得上場子裏練功夫,這是總鏢頭的規定,他督促得很嚴,任何人都不得偷懶,張自新想到立刻可以學武功,很興奮地起來了。
李歪嘴瞧他用涼水洗了臉,還用青布沾了鹽擦牙,倒是很讚許他道:“你很愛乾淨!”
張自新道:“這是姥姥規定的!”
李歪嘴道:“常記住就好,以後少提你姥姥,快掃地去,師父們馬上就要出來了!今天頭一回,我來叫你,往後你自己都得在這時候起身,遲了,我用涼水把人從被窩裏潑出來!”
張自新找了支大竹帚,趕到場子上,那是塊硬土地,用糯米漿澆過的,又平又結實,旁邊堆着兵器架,仙人擔、石擔,是大夥兒練功的地方。
可是四周都種了高達數丈的大槐樹,正當深秋,落了滿地的枯葉,他才掃了一半,劉金泰已經提着他的大金背砍刀出來了。
張自新停下來行個禮道:“老爺子早!”
劉金泰哼了一聲道:“還早呢?往後我出來時,場子上不準留下一片樹葉!”
張自新見他的臉色不太好,連忙道:“是!明天我一定再早一點,可是這葉子一面掃,一面落……,’
劉金泰怒聲道:“隨落隨撿,你先掃乾淨了,落下來的不會太多,我不相信撿不乾淨!”
張自新低頭不敢再做聲,手下加緊清掃,把全場都掃到了,先前那一半又飄下幾片落葉,他連忙又上去撿了起來。
劉金泰道:“就是這樣,場子每天掃一次,可是大夥兒練功的時候,你就得留意樹上,掉一片撿一片!’’
這時鏢局裏的幾位鏢師也出來了,每個人都帶着自己趁手的兵器,笑着跟劉金泰打招呼,卻沒有理張自新,而且也沒有看他一眼!
慢慢地人都來了,各自開始操練,連老馬、錢七那些人也都裝模作樣地彈拳踢腿,舉舉百來斤的石擔,裝點得神氣十足,卻沒有人理他。
劉金泰走了一趟刀,開始指點鏢夥們練功,那些人多半是他的門生後輩,一面保鏢,一面接受指點。
今天練拳的,一個叫黑煞神方天霸,一個叫海龍神劉奎,是劉金泰同門的侄子。方天霸是他的二徒弟,兩個人展開拳腳,打得很熱烈,拳風呼呼。
張自新看得呆了,心想這才是真功夫,又是羨慕,又是心癢,剛跟着比劃了一下,背上捱了一下重擊:“撿你的樹葉!”
打得還真重,一個踉蹌,朝前衝出四五步,眼前金星亂冒,回頭一看,劉金泰鐵青着臉,兩隻眼瞪得圓圓地盯着他,不用説那一拳是劉金泰打的,別的人想把他打得這麼難受還真不容易。
旁邊那些鏢夥都哈哈大笑起來!
張自新不吭氣,連忙又低頭去撿樹葉了。
練拳的下去了,又換了兩個鏢頭對練兵器,一個用長槍,一個用三節棍,乒乒乓乓的聲音更熱鬧了,鏢夥瞧着直叫好!張自新卻不敢看,惟恐劉金泰的拳頭又從背上打了下來。
整整練了個把時辰,場子才收了,鏢局的人都散了,有的休息,有的聚在一起聊天,李歪嘴卻叫他去挑水。
下午別人睡午覺,他卻不得閒,李歪嘴總會找出許多瑣碎來折磨他,一直到晚上才早早趕他去睡覺。日子很快,一晃就是年把,生活是刻板的,工作卻不固定,先前老馬這人還不怎麼搭理他,漸漸地也欺負到他頭上來了,買兩文大錢的煙絲也會差使他,還得指定他跑上兩三里路外的鋪子去買。
劉金泰有時在局裏,有時出外保鏢,可是從沒有教過什麼功夫,不過每天早上撿樹葉,倒是引起了他的興趣,幾丈寬的場子,他來回不斷地跑,有時葉子沒飄下來,慢慢地飄落的樹葉越來越少,等得不耐煩,他只好跳起來去搶接了。
老馬、錢七、牛大脖子,這些跟他打過架的人常找些事來折磨他,呼來呼去,當着劉金泰的面也是如此,劉金泰也不管,只是沒有人敢再拉他賭錢。
李歪嘴對他更絕,從早到晚,找出些做不完的事來煩他,劈柴、淘米、倒尿桶的事全找上他,似乎存心給他難堪。可是另一方面,李歪嘴又像個母親似的照顧他,半夜裏偷偷給他蓋被,衣服破了,立刻給他換新的,每天三餐的伙食,一定給準備最好的,不但比鏢局裏別的人豐盛,甚至於比劉金泰自己吃的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