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淞渾身狼狽地回到嘉靖公府,蘇夫人聽聞從大門口逐漸傳開的騷動,不禁披上了外衣連忙出來看個究竟。
“天啊!”當她看到兒子帶傷掛彩的落魄臉龐,不禁掩口驚叫出聲。“淞兒,你怎會搞成這樣?”
她間不容緩地奔向前,憂急不堪地上下探看着他還有否其他沒注意到的傷痕。
“怎麼會這樣?”傷在兒身,痛在娘心。每發現一道血漬,蘇夫人的眼淚便增加。她一邊回頭大聲呼叫下人拿傷藥來,一邊心痛地不停叨唸:“你爹不是已經派人看住你了嗎?怎麼還會弄成這樣呢?”
殊不知這只是更刺激了蘇-淞而已。
“住口、住口、住口──”他猛然爆發大吼,甩開母親關懷的觸摸,他拔開長腿便往遠香堂衝去。
一票下人追在他後面跑,嘴中都不停叫着少爺。
這全讓他心中火燒得更旺而已,他當着所有人的面狠狠地將遠香堂的大門摔上。
“滾!你們全都滾!全都別來煩我!”
“淞兒!淞兒!”蘇夫人也終於跟了上來,她焦急地不停地拍着他的門。“你別這樣!快出來讓娘給你裹傷啊!”
“你們全都走開,滾──滾!”
蘇-淞還是不改己意,他甚至將門落了鎖,朝外發火地大吼,直到最後力氣也快沒了,不管門外呼喚他的喧鬧還持續,他疲累地轉身,一步一踉蹌地回房。
他將臉埋在枕頭裏,像是想把所有紛擾都隔絕在外頭,只有那温熱的濕意不斷暈滲,漸漸地把他整張臉都沾濕了。
可是他的淚還是停不住,就像他的腦中還無法驅逐出她翩翩旋繞的優美倩影。
為什麼移情別戀?為什麼不再愛他?為什麼?為什麼?!
許許多多的問題都化成了刀,每問一次就在他心頭插深一寸。他猛然翻身,憤恨地痛擊被褥,擊起漫天飛羽。當片片輕盈白絮緩緩紛飛落下時,他看到的、想起的還是那個人、那兩個字。
“梅兒……梅兒……梅兒……”他低聲喚着她的名字,捂着胸口,又不禁狠狠地哭。
聖上為嘯風親自到武威將軍府提親,沒想到武威將軍蕭照成竟率全府上下共三百多口人以死相逼,請求聖上收回成命,履行七年前早已訂下的婚約。
情勢急轉直下,連聖上現今都表明撒手不管了,所有壓力又堆回了他們嘉靖公府。蕭照成率兩子幾乎日日往嘉靖公府報到,所求只為一件事,請求嘉靖公府履行舊日婚約。
“請嘉靖公不計前嫌,接納不肖小女。”
蕭照成與兩子在大廳上向蘇振寰伏跪低頭,蘇振寰真是左右為難。他接受了這樁婚事,是得罪了嘯風殿下,但不接受這樁婚事,肯定又在朝中樹立了大敵啊。“將軍快請起,老夫難承受大禮呀!”
“不,若嘉靖公執意不肯允婚的話,蕭某寧願長跪不起。”
“將軍,您──”
蘇振寰無計可施地望着蕭照成堅硬如山的背影,一想到他們甚至還有着聖意做為靠山,即使心中的真意是再不願接受這門親事,開口也全然不知該如何拒絕了。
“所以呢?”志清意遠中,蘇-淞從滿桌書籍中揚眸,他的眼神如此幽黑深邃,彷彿隱藏着種種不為人知的風暴。
蘇振寰心一凜,聲音也不禁謹慎了起來。從那天回來以後他就是這樣,彷彿變了個人似的,即使是親生父親的他也完全摸不清了。
“所以……就是説……你覺得怎麼樣?”
“我覺得怎麼樣?”蘇-淞嘴角譏誚地彎起,“什麼時候您也開始注重我的感覺了?您不是向來都只看情勢,向來只管保身之道的嗎?”
如果不是當初因為他忌憚安國長公主的勢力,他怎麼會讓梅兒離開,怎麼會讓她到李熾的身邊去!
蘇振寰臉色一沉,知道他還在怪他當初的阻撓,可是現在的重點卻不是這個。“昱淞,我和你討論的是你的婚事!”
他當初爭取的也是他的婚事!蘇-淞憤怒地一跳而起,突然發狠地一把將案面擺設的東西全都掃落地面。
“昱淞!你這是在做什麼?!”蘇振寰先是震驚,而後震怒。
“我做什麼?我做什麼?”蘇-淞像完全失去控制一般在書房中亂走,瀕臨瘋狂地吼叫:“我做什麼有什麼用?沒有用,都沒有用!”她還是一樣走了,絲毫不顧他的挽留。
昱淞從小不管遇到什麼事都表現得又穩重又鎮定,他從來沒看過兒子這個樣子,他看起來就像快瘋了!
“昱淞!”蘇振寰心急地叫,想喚回他熟悉的兒子。“你別這樣!這一點都不像你了啊!”
像他?不像他?什麼是他?
她走了,把他的心一起帶走,他的胸口空蕩蕩的,怎麼想得起來以前的他是什麼模樣?
她真的好狠,一朝絕情就那麼斬釘截鐵。他還是不死心地打探關於她的消息,卻聽聞她和李熾半個月後就要連袂上路,回到璇州去,他們的璇州!
她真的愛李熾嗎?真的一點都不愛他了嗎?他每天都在想着這些問題,渾身都像在火煉的地獄中翻騰煎熬。
可是她一定不會有感覺的,一定在李府的庭台樓閣間和李熾卿卿我我、你儂我儂,難怪他們這麼快就要回璇州去了,因為到了那裏更是他們的天下,可以誰都不用顧忌地雙宿雙飛,不像在臨安一般拘束!
天殺的!天殺的!他踢到了個紫檀水盂,不假思索便發狂地大踹特踹起來。他紅了眼,瞪射出來的惱恨似乎那就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為什麼只有他活該如此痛苦?為什麼所有人都活該這麼快樂?他憤恨、他不甘,他多希望現在天上就降下一把迅雷疾火,把這世界都竄燒成一片灰燼,謨大家都陪他一同受難哀號。
他隨手抄起一方墨硯,往窗外砸去,瞬間毀了原本精美的華麗窗欄。
“昱淞!”蘇振寰臉色整個變了,他驚駭地看着兒子,他該不會是真的瘋了吧?!
“怎麼辦?就這樣辦吧。”他瞪着窗外,喃喃自語。
“你説什麼?”蘇振寰聽不懂,什麼怎麼辦、這樣辦?
“我娶蕭湘!我要娶她!”他驀然大吼。
“淞兒,你不是説真的吧?”蘇振寰驚訝地張大嘴巴。他前陣子不是還頑固地非退婚不可嗎?
蘇-淞低啞地笑了起來,昏亂的眼神已完全喪失了理智。“真的,當然是真的。”
既然他得不到梅兒,得不到幸福,那就讓全世界的人都跟着他一塊毀滅吧!
因為他的答案,所以蘇蕭兩家的婚事也開始如火如荼地展開了。在一連串納采、問吉、送訂等接踵而來的繁瑣過程中,他有時候也會清醒過來,思考自己究竟在做些什麼。
可是這時候卻總十分地短暫。他覺得自己好像硬生生分成了兩個人,靈魂中永遠有兩股勢力在交鋒相擊、在不停爭鬥,憤世嫉俗的一方總是比較強大,每每壓過了他的理智,硬生生在中途扼斷了他呼喊停止的呼聲。
他知道這是逼着自己往千仞斷崖的絕路上走,可是為什麼要這麼走?為什麼不停下來?他已經沒有能力去思考。
他們回璇州的日子漸漸近了,那壓鎮在他胸口的石頭彷彿一天比一天增大、一天比一天加重。
她真的不打算回頭了嗎?他從堆滿喜氣紅彩的房間出來,靠在迴廊的樑柱上虛弱地喘氣,彷彿不這樣就無法呼吸。
梅兒、梅兒,如果她知道他為了她這麼痛苦,哪怕是同情都好,她會不會回頭?
“蘇-淞,你真沒用,怎麼會這麼可悲?”他察覺了自己想法的卑微,不禁嗤笑出聲,惡狠狠地嘲笑自己。
他知道她不會的。明天,就是明天!她和李熾就要起程返回璇州了,而自此之後,他們也將不再有任何聯繫了。
只要過了這道關卡,一切便會迴歸平靜了吧?他也開始累了,這每天為了她連呼吸都覺得痛苦的自己。如果忘了她,他的心應該就能回到原有的寧靜,不再興波瀾。哪怕是索然無味的人生,如今也覺得求之而不可得。如果愛人的結果終究只會留下痛苦,那他自此都不要再愛了。
他要忘了她,他對自己發誓,從今以後,他會忘了她-
星裹在重重錦被中,虛弱地靠在車廂的壁上,失神的臉龐包圍在顏色鮮麗的綢緞中只顯得更加蒼白。馬車的輪子行走在曲折蜿蜓的狹隘山路上,即便是精心打造的車廂也不禁些微地額簸。
“星兒,你沒事吧?”安國長公主開心地撫摸着女兒的臉頰,觸手卻只見一片濕,她不禁黛眉微凝。
她還忘不了那蘇-淞嗎?
“我沒事,你不要管我。”-星將臉埋到被子裏,躲開了母親的關懷。
其實她知道不能怨母親,要怪也只能怪造化弄人,是上天不該造出她這個孽障,到哪兒都只落得帶給人厄運的下場。可是……她還是忍不住那心底偶爾會引發迸出的濃濃怨懟。為什麼李熾要多事?為什麼她要來呢?哪怕是短短的生命,能夠死在他的身邊,也總比她現在這樣拖着雖生猶死好啊!-
星抱着錦被,無法抑制地哭泣和顫抖。
她以後再也見不到他了吧!她真的再也見不到他了嗎?-
星愈哭愈厲害,全心都在吶喊着同一句話、同一個名字。
昱淞哥,我好想見你、好想見你……
在遙遠的山岡上,騎乘在馬上的蘇-淞微微震動了一下,但是他緊緊地抓住繮繩,用力得隱隱地顫抖,強烈地命令自己一動也不準動。
黯灰的眼眸淡然地望着山腳下冗長的車隊,李熾正威風凜凜地駕馬於前領隊,她會是在哪一輛車裏呢?
但是無論如何,這些也都不重要了。
這是他給自己的最後期限,也是最後的寬容。他來看她最後一眼,從今天以後,他就一定會忘了她了。
眼看着馬車隆隆揚起滾滾沙煙,漸漸地愈走愈遠,他的手緊抓着馬繮,血漬一點一點染紅了繮繩。終於在車隊漸漸行入了山路的尾聲後,他竟猛然揮起馬鞭,吃痛的駿馬在山稜的弧線上狂奔了起來。
他發狂地追着,捨不得讓車隊的痕跡輕易消失在眼前,但山岡有盡頭,一如他的留戀無法延續到永久,在景陽岡的斷崖前,他不得不勒住了馬蹄。
最後一輛馬車緩緩地彎過了山鄉,什麼也沒留下,只有那漫天的迷濛塵煙。
“-星……”他喃喃地喚着她的名字,眼眸還不肯放鬆地望着他們消失的方向,他努力地想看清楚,但漫漫的塵煙模糊的不僅是世界,也一併蒙上了他的眼睛。
這果然是最後……真的是最後了……猛然席捲而上的心痛包圍住他整個人,他不由得伏在馬背上,讓思念的痛楚藉由奔流的淚水最後一次放肆。
“-星──”
狠狠地從夢中醒來,蘇-淞還餘神未定。
“昱淞哥,你還好嗎?”一道輕柔已極的聲響從他身邊傳來,蘇-淞愣然地回頭一看,才發現是他那已成親五年的妻子。
妻子。
他望着蕭湘於搖曳燈火下更顯清麗無匹的臉龐,不禁泛起微微苦笑,心神徐徐落回現實之中。
是啊,他已經成親了。那些夢境也全都變成前塵往事了。
他心中五味雜陳,咀嚼着難以形容的苦澀滋味。事已至此,再要他重新論斷當初的決定,他也已經説不出對或者是錯了。
他並非真心所願地娶了蕭湘,充其量也只是一時激憤之下的結果,但沒想到的是,這麼做竟提供了兩個人的避風港。他逃避了鎮日思念-星的椎心痛苦,而蕭湘也從家人無日無夜狠心催逼的噩夢下解脱。他們現在都過得很平靜,雖然沒有所謂的喜悦,但是連憂愁都感覺不到了。
也無風雨也無晴,這應該就是所謂人生的境界了吧。
他實在應該安於目前這種安穩的生活,唯一的困擾就只有那些無意間湧上的夢境,總會不時地在心頭灑落一片濃濃的惆悵。
她和李熾現在好嗎?有時候他會忍不住想,卻又不敢多想,正如他五年來不敢探聽任何有關他們的消息,怕只怕心中好不容易築起的危險的均衡,又會在那一剎那間瓦解崩滅。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調勻那驀然又有些不穩的呼吸。不,説好再也不想的了,他何苦還要庸人自優呢?
他甩甩頭,像是要拋開那些縈繞心頭的無謂想念。他舉眸望向蕭湘,面上又如同以往地呈現一片祥和的温和笑意。
“這麼晚了還沒睡?”他關懷地問。
“窗外月光亮得很,我睡不着。”蕭湘也笑了,神情悠悠忽忽。“想到後院稍坐,經過你的房門,聽見有聲音,順便進來看一看。”她輕聲道。雖然名為夫妻,但五年來他們私下一直以兄妹相待,分房而居。
“你又睡不着了嗎?”蘇-淞微微皺眉,但隨即又鬆開,他起身替自己披了件藏青外衣,搖搖頭笑道:“算了,反正我也睡不下了,不如一同走走吧。”
他帶着蕭湘一同走出了遠香堂,深秋月色分外清澈,兩人分坐石桌兩頭,望着如水明月,同樣悠悠地出了神。
“昱淞哥……”靜了許久,蕭湘首先出了聲,那清淡的語調逸散在空中,平添幾許空靈。“年關近了,威遠侯府會舉辦花宴,我看……我還是不去了吧。”
蘇-淞回眸望她,卻見她沉默地低着際首。“是娘又對你説了什麼嗎?”他不由得嘆氣,心下了然。
蕭湘與嘯風的戀情鬧得滿城風雨、轟轟烈烈,加上進門沒多久,爹便因病亡故,娘自此一直認為是蕭湘身帶不潔厄運,對她從沒好臉色。
“不是婆婆。”蕭湘安靜地搖頭。“是我自己不想去的。”
“胡説。你是我嘉靖公的妻子,哪有例行赴宴你不隨行的道理。”他嚴肅説道。之前的大宴小會她藉口躲掉,他都認為情有可原,但今年的威遠侯府為慶祝孫兒滿月,特別大張旗鼓地將例年舉行的花宴又辦得更加盛大,發下的邀帖擺明不到便是不給他面子,到那時全京城大大小小、所有的貴族都會到齊,他們又豈可……
蘇-淞忽地頓住,領悟了蕭湘缺席的原由。
他凝視着蕭湘,只見她又對着天上明月深深地出神,那白皙無瑕的肌膚在月色映照下更似塊沁着水意的寒玉,月下美人如玉,但她想着的、思念着的又是誰呢?
“湘妹。”他話音中有低沉的震動。
“嗯?”
“如果……如果你曾很深、很深地愛過一個人,有辦法不再想他,將他從心頭抹去嗎?”他心口隱隱地顫抖,卻不知道為了什麼。
蕭湘仍舊望着明月,似乎過了好久好久之後,她才緩緩地回眸,對他投以一個悠遠至極的微笑。
不用再多餘的話語,蘇-淞也不禁笑了。他緩緩站起身,伸手將她身上的披肩扶正。他温柔地拍了拍她,輕聲道:“夜深露重,你也別太晚睡了,趕緊回房吧。”
“嗯。”蕭湘柔順地點頭。
蘇-淞轉身回房,在遠香堂的門口,回首望了猶獨坐在庭院中的嬌妻最後一眼,終於逸出了那深藏心底的深長嘆息。
不可能的。不管經過了多久……
他大嘆了一聲,漾出慘淡的苦笑。他又何須問呢?這一點,他豈不該比任何人都清楚才是嗎?
“啊──”-
星忍受不住椎心刺骨的痛楚,終於在一聲淒厲的慘叫過後,重重暈死了過去,瀰漫着腥味的斗室中,一切又迴歸寂靜。
安國長公主瞅着女兒昏迷的臉龐,一時失望和憤怒同時洶湧襲上心頭。她猛然狠狠摔下了手中的瓷碗,伴隨着匡啷的碎片,濃稠的血漿飛濺開來灑滿一地鮮紅。
“沒用、沒用,全都沒用!”
她氣憤不已地瞪着地上的血一行,美眸中盡是一片懊惱與不信。
為什麼?都已經試了那麼多人了,為什麼沒一個能成為解救星兒的良引?
當年她為了星兒生來痼有的寒疾四處求醫問卜的時候,那名贈她火龍膽的道姑明明是這樣和她説的呀!
要治星兒的病除了火龍膽之外別無他方,而火龍膽型如石,性也如石,唯一能引出火龍膽藥性的只有愛人的血!
為了挽救星兒的性命,她已經是什麼也不顧了,哪怕是要她殺人也在所不惜。可是就從那最頭先的犧牲者開始,星兒的病情非但沒見一點起色,還因為體內逐漸囤積、化解不開的火龍膽而更加惡化。
酷熱和極寒兩股厲氣在她體內相互衝擊,每當發作起來,卻不是一句痛不欲生可以了結,那簡直是非人能挨的!每每見-星慘白着臉色在牀榻掙扎輾轉的痛苦模樣,她這做母親的心更是宛如被刀狠狠地絞,鮮血淋漓。
但她現在該怎麼辦?安國長公主咬着顫抖的手指:心慌意亂地想。別説愛人……現在連所有和星兒相熟的人她能用的都已經用光了,可是那該死的火龍膽説不作用就是不作用!
難道她的星兒當真難逃一死嗎?
她牙關驀地收緊,咬破了手指。不!絕不!她是她唯一的女兒、唯一的希望,無論如何,她絕對不會讓她死的!
安國長公主捱到了-星的身邊,愛憐已極地撫摸着她額際紛落的髮絲,眼中發出異樣的光芒。
“星兒,你別擔心……這種痛苦很快就會過去了,娘一定會救你的……”
她不停不停地説,低柔的聲音就像咒語一般迴繞,深深淺淺地,透進了她暗黑無垠的夢裏。
長長的墨簾掀了掀,-星虛弱地睜開了眼眸,頭先映入眼簾的便是母親淚痕闌干的臉龐。她眼睛眨也不眨,晶瑩的珠淚便從眼角徐徐地滑落。
她又造了孽了。她又害死了一條人命。
“星兒,你醒了?覺得怎麼樣?還不舒服嗎?”安國長公主立刻緊張地詢問-
星卻只是閉上眼,一句話也不説,唯有淚水愈湧愈兇。
自從她有一次無意間發現自己所服的湯藥都是用那麼可怕的方法煎熬出來的之後,她便再也不眷戀這副身軀、這條性命了。她逃離家,想結束自己的性命,但是沒有成功,還遇上了不該遇的人……
再度回到了璇州,她連自決命運的權利都沒有了。母親不顧她的意願,仍三思孤行那天地不容的罪行,她的身體每況愈下,即便再想阻止也無能為力了。
“為什麼……還執迷不悟……”她虛弱不堪地開口,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但卻是她唯一能做的。
“什麼執迷不悟?”安國長公主激動地提高了聲調。“星兒,娘説過一定會救你的,你又忘了嗎?”
救不了的,她已經不行了。她都已經接受了這個事實,為什麼唯有她永遠也辦不到尼?-
星的力氣已然耗盡,連心想的話都説不出來,又沉沉地暈了過去,只留下安國長公主痛心又焦急的呼喚──
“星兒!星兒!”
叫了好久,她一點回應也沒有,安國長公主不禁心似刀割地痛泣出聲。
她絕不讓她死呀!安國長公主心中自始至終只有一個意念。只要有愛人的血,星兒的病就會好,就連同她過去所服下的火龍膽,也會在瞬間消融發揮應有的成效。
愛她的人……愛她的……
安國長公主的眼眸逐漸黯沉,心中已然落定了主意。
她抬起眼瞼,深深地望着女兒沉睡的側面。雖然她曾經那樣苦苦地哀求過她,但如今看來……
要她不違背自己的承諾卻似乎是已經不可能了。
威遠侯府中植有京城內最大片也是名貴株種最多的梅圍,每年將近年關時舉辦的花宴總是臨安城內的一大盛事。凡是叫得出名號、有頭有臉的貴族都勢必到威遠侯府亮個相,而新進的士子們為了躋身上流階級,也視此花宴為登天捷徑。種種的因素相加之下,今晚的威遠侯府可説是冠蓋雲集、煙華盛極。
四處都是人聲鼎沸,蘇-淞不過才身處了一會兒,抗議的聲潮便開始毫不留情地鞭笞着他可憐的腦袋,陣陣抽痛,但抬眼卻見威遠侯府的主人正笑吟吟地朝他走來,他也不得不強牽起唇角,擠出一絲笑顏。
“侯爺。”他拱手作揖,盡足了禮數。
“嘉靖公,您來得正好,孝賢太后和聖上剛剛抵達,正進後廳歇息呢。”白眉白鬍的老人熱情地拉他一道要進後廳。
“聖上也來了?”他僵了一僵。
“是啊,真是老夫天大的榮幸。”威遠侯完全沒察覺異樣,兀自開心不己。想來他的金孫能求得聖上賜名,一定會好福好運,一世富貴榮華吧!
蘇-淞被威遠侯拉着走:心中不禁慶幸着當初沒硬逼着湘抹一道來。這些年來,失去了蕭湘的嘯風愈見深沉駭人,他的轉變讓所有熟知他的人心驚,同時也更加害怕起讓他與蕭湘碰面,總有種不知他會做出什麼恐怖事的預感。
這事不止孝賢太后對他提過,連他都隱隱有這種感覺。
進入後廳,嘯風和孝賢太后正高坐尊位品茗,見到他的來臨,孝賢太后首先笑着招呼他:“淞兒,好久不見哪。”
先向皇上行過最敬禮後,蘇-淞才回答:“姑媽,許久沒進宮請安問候是侄兒失禮了。”
“-,説這什麼話,你自個兒也忙。如何?最近家人都好嗎?”孝賢太后將手中茶碗放下,意有所指地問。蕭湘從小在她宮裏長大,就像她親生女兒一般,她不得不掛心。
“都好。”蘇-淞簡短地回答,眼眸還警戒地暗瞟了垂眸斜坐的嘯風一眼。他看起來沒有什麼反應,令他不禁隱隱鬆了口氣。
“坐吧。”孝貿太后擺擺手,示意他在一旁下位坐下。她啜了口頂極香茶,滿足地嘆道:“今兒個真是好日子,大夥兒都團圓了。”
“是。”蘇-淞微笑答道。
“對了。”孝貿太后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張大了眼睛。“淞兒,你認得安國長公主嗎?”
聽見那個名字,蘇-淞渾身宛如雷殛,彷彿過了幾世紀之久後,他才能拉回自己飄蕩的神智,深深吸氣勉強維持鎮定。
“姑……姑媽何出此言呢?”他乾笑着。
孝貿太后彷彿也深覺奇怪地偏着螓首。“我哪裏清楚呢?只是前陣子長公主向我問起你,我還想你們什麼時候認識了呢!”
“長公主……她們回京了?”蘇-淞絲毫沒察覺自己音調的高亢,他甚至無法控制自己的表情從温和轉為激動。
“淞兒,你怎麼啦?”孝貿太后不禁傻眼,她忍不住眨眨眼,確定在眼前的真是她那以沉着穩健著稱的侄兒。
“她們什麼時候回京的?她們現在在哪兒?”他猛然站起,完全忘了在他面前的是何等人物似的,激動地直問。
“就是不久之前……-星今兒也來啦,人正在聚寶閣呢!淞兒,你到底是怎麼了?!”孝賢太后緊張不已,她兄長死得突然,令她怕極了孃家的人再出什麼差池。
但孝賢太后根本無法得到任何的答案,不過轉眼之間,蘇-淞已如狂風般地卷出了後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