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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 刀下遺孤

    血!江楓臉上、身上,已無一處不是鮮血!

    那少婦嘶聲喝道:“我和你拼了!”

    突然拋下孩子,向黑麪君撲去,十指抓向他咽喉,但黑麪君抬手一擋,就將她擋了回去。

    黑麪君大笑道:“美人兒,你方才的厲害哪裏去了……女人,可憐的女人,你們為什麼要生孩子……”

    狂笑未了,那少婦突又撲了上來,黑麪君再次揮掌,她卻亡命似地抱住了,一口咬住他的咽喉。

    黑麪君痛吼了一聲,鮮血已沿着她的櫻唇流出來。這是邪毒、腥臭的血,但這腥臭的血流過她齒頰,她卻感覺到一陣快意,復仇的快意!

    黑麪君痛極之下,一拳擊出,那少婦便飛了出去,撞上車廂,跌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了。

    但仇人血的滋味,她已嘗過了。

    她悽然地笑着,流着淚呼道:“玉郎,你走吧……快走吧,不要管我們,只要我死了,宮主姊妹仍然不會對你不好的……”

    江楓狂吼道:“妹子,你死不得!”

    他再次衝過去,刀、爪、啄雨點般擊下,他也不管,他身中刀削、爪抓,他血肉橫飛。

    只是他還未衝到他妻子面前,便已跌地倒下。

    那少婦慘呼一聲,掙扎着爬過去,他也掙扎着爬過去,他們已別無所求,只要死在一起。

    他們的手終於握住了對方的手,但黑麪君卻一腳踩了下去,把兩隻手骨全都踩碎了!

    那少婦嘶聲道:“你……你好狠!”

    黑麪君獰笑道:“你現在才知道我狠麼!”

    江楓狂吼道:“我什麼都給你……都給你,只求你能讓我們死在一起!”

    黑麪君大笑道:“你此刻再説這話,已太遲了……嘿嘿,你們方才騙我、打我時,想必開心得很,此刻我就讓你們慢慢地死,讓你們死也不能死在一起!”

    那少婦道:“為什麼?……為什麼?……我們和你又有何仇恨?”

    黑麪君道:“告訴你也無妨,我如此做法,只因我已答應了一個人,他叫我不要讓你們兩人死在一起。”

    江楓道:“誰?這人是誰?……”

    黑麪君笑道:“你慢慢猜吧……”

    那黃衣雞胸突然躥過來。那赤面橫肉,仍冷冰冰,死板板的,絕無任何表情,口中冷冷道:“斬草除根,這兩人的孽種也留不得!”

    黑麪君笑道:“正是!”

    黃衣人再也不答話,抬起手,一刀向車中嬰兒砍下。

    江楓狂吼,他妻子卻連聲音都已發不出來。

    哪知就在這時,那柄閃電般劈下的鋼刀,突然“喀”一聲,竟在半空中生生一斷為二!

    黃衣人大驚之下,連退七步,喝道:“誰?……什麼人?”

    除了他們自己與地上垂死的人外,別無人影。

    但這百鍊精鋼的快刀,又怎會平空斷了?

    雞冠人變色道:“怎麼回事?”

    黃衣人道:“見鬼……鬼才知道。”

    突又躥了過去,用半截鋼刀,再次劈下。

    哪知“喀”的一聲,這半截鋼刀,竟又一斷為二,這許多雙眼睛都在留神看着,竟無一人看出刀是如何斷的。

    黃衣人的面色終於變了,顫聲道:“莫非真的遇見鬼了?”

    黑麪君沉吟半晌,突然道:“我來。”

    輕輕一腳挑起了江楓跌落的鋼刀,抓在手中,獰笑着一刀向車廂裏劈下,這一刀劈得更急、更快。

    刀到中途,他手腕突然一抖,刀光錯落……只聽“當”的一聲,他鋼刀雖未打斷,卻多了個缺口。

    雞冠人變色道:“果然有人暗算!”

    黑麪君也笑不出來了,顫聲道:“這暗器我等既然不見,想必十分細小,此人能以我等瞧不見的暗器擊斷鋼刀,這……這是何等驚人的手法,何等驚人的腕力!”

    黃衣人道:“世上哪有這樣的人?莫非是……”忍不住打了個寒噤.竟再也不敢將那“鬼”字説出口來。

    垂死的江楓,也似驚得呆了,口中喃喃道:“她來了……必定是她來了……”

    黑麪君道:“誰?……莫非是燕南天?”

    突聽一人道:“燕南天?燕南天算什麼東西!”

    語聲靈巧、活潑,彷彿帶着種天真的稚氣,但在這無人的荒郊裏,驟然聽得這種語聲,卻更令人吃驚。

    江楓夫婦不用抬頭,已知道是誰來了,兩人俱都慘然變色,黑麪君等人亦不禁吃了一驚,扭首望去,只見風吹長草,波浪起伏,在悽迷的暮色中,不知何時,已多了條人影,纖弱而苗條的女子人影!以他們的耳目,竟絲毫覺不出她是自哪裏來的。

    一陣風吹過,遠在數丈外的人影,忽然到了面前。

    聽得那天真稚氣的語聲,誰都會以為她必定是個豆蔻年華,稚氣未脱,既美麗、又嬌甜的少女。

    但此刻,來到他們面前的,卻是至少已有二十多歲的婦人,她身上穿的是雲霞般的錦繡宮裝,長裙及地,長髮披肩,宛如流雲,她嬌靨甜美,更勝春花,她那雙靈活的眼波中,非但充滿了不可描述的智慧之光,也充滿了稚氣──不是她這種年齡該有的稚氣。

    無論是誰,只要瞧她一眼,便會知道這是個性格極為複雜的人,誰也休想猜着她的絲毫心事。

    無論是誰,只要瞧過她一眼,就會被她這驚人的絕色所驚,但卻又忍不住要對她生出些憐惜之心。

    這絕代的麗人,竟是個天生的殘廢,那流雲長袖,及地長裙,也掩不了她左手與左足的畸形。

    黑麪君瞧清了她,目中雖現出敬畏之色,但面上的驚惶,反而不如先前之甚,躬身問道:“來的可是移花宮的二宮主?”

    宮裝麗人笑道:“你認得我?”

    “憐星宮主的大名,天下誰不知道?”

    “想不到你口才倒不錯,很會奉承人嘛。”

    “不敢。”

    憐星宮主眨了眨眼睛,輕笑道:“看來你倒不怕我。”

    黑麪君躬身笑道:“小人只是……”

    憐星宮主笑道:“你做了這麼多壞事,居然還不怕我,這倒是一件奇事,你難道不知道我立刻就要你們的命麼!”

    黑麪君面色驟然大變,但仍強笑着道:“宮主在説笑了。”

    憐星宮主嫣然笑道:“説笑?你傷了我的宮女花月奴,我若讓你痛痛快快地死,已是太便宜了,誰會跟你們這樣的人説笑?”

    黑麪君失聲道:“但……但這是邀月宮主……”

    話未説完,只聽“劈劈啪啪”一陣響,他臉上已着了十幾掌,情況正和他方才被江楓夫人所摑時一樣,但卻重得多了,十幾掌摑過,他已滿嘴是血,哪裏還能再説得一個字來。

    憐星宮主仍站在那裏,長裙飄飄,神態悠然,似乎方才根本沒有動過,但面上那動人的笑容卻已不見,冷冷道:“我姊姊的名字,也是你叫得的麼?”

    雞冠、雞胸、雞尾也早已駭得面無人色,呆若木雞。雞冠人顫聲道:“但……但這的確是邀……”

    這次他連“月”字都未出口.臉上也照樣被摑了十幾個耳光,直打得他那瘦小的身子幾乎飛了出去。

    憐星宮主笑道:“奇怪,難道你真的不相信我會要你的命麼?……

    唉……”輕輕一聲嘆息,嘆息聲中,突然圍着黃衣人那高大的身子一轉,眾人只覺眼前一花,也未瞧見她是否已出手,但黃衣人已靜靜地倒了下去,連一點聲音都未發出。

    花衣人中一個悄悄俯下身子去瞧了瞧,突然嘶聲驚呼道:“死了,老二已死了……”

    憐星宮主笑道:“現在.你總相信了吧。”

    那花衣人嘶聲道:“你好……好狠。”

    憐星宮主道:“死個人又有什麼大驚小怪?你們自己殺的人,難道還不夠多麼?你們現在死,也滿值得了。”

    雞冠人目中已暴出兇光,突然打了個手勢,三雙雞爪鐮立刻旋風般向憐星宮主捲了過去。只聽“叮噹,呼嚕,哎呀……”一連串聲響,只見那纖弱的人影在滿天銀光中一轉。

    三個花衣人已倒下兩個,剩下的一個竟急退八尺,雙手已空空如也,別人是如何擊倒他同伴,如何閃開他一擊,又如何奪去他的兵刃,他全不知道,在方才那一剎那間,他竟似糊糊塗塗地做了一場噩夢。

    憐星宮主長袖一抖,五柄雞爪鐮“嘩啦啦”落了一地,她手裏還拿着一柄,瞧了瞧,笑道:“原來是雙雞爪子,不知道滋味如何?”

    微啓櫻口,往雞爪鐮上咬了一口,但聞“喀”的一響,這精鋼所鑄,江湖中聞名喪膽的外門兵刃竟生生被她咬斷。

    憐星宮主搖頭道:“哎呀,這雞爪子不好吃。”“啐”的一口,輕輕將嘴裏半截鋼爪吐了出來,銀光一閃,風聲微響,剩下的一個花衣人突然慘呼一聲,雙手掩面、滿地打滾,鮮血不斷自指縫間流出,滾了幾滾,再也不會動了。

    他手掌也剛剛鬆開,暮色中,只見他面容猙獰,血肉模糊,那半截鋼爪,竟將他的頭骨全部擊碎了!

    黑麪君突然噗地跪了下來,顫聲道:“宮主饒命……饒命……”

    憐星宮主卻不理他,反而瞧着那雞冠人笑道:“你瞧我功夫如何?”

    雞冠人道:“宮……宮主的武功,我……小人一輩子也沒見過……

    小人簡直連做夢都未想到世上有這樣的武功。”

    憐星宮主道:“你怕不怕?”

    雞冠人一生中當真從未想到自己會被人問出這種問小孩的話,而此刻被人問了,他竟然也只有乖乖地回答,道:“怕……怕……怕得很。”

    憐星宮主笑道:“既然也害怕,為何不求我饒命?”

    雞冠人終於噗地跪下,哭喪着臉,道:“宮主饒命……”

    憐星宮主眼波轉了轉,笑道:“你們要我饒命,也簡單得很,只要你們一人打我一拳。”

    雞冠人道:“小人不敢……”

    黑麪君道:“小人天大的膽子也不敢。”

    憐星宮主眼睛一瞪,道:“你們不要命了嗎?”

    雞冠人、黑麪君兩人,一生中也不知被多少人問過這樣的話,平時他們只覺這句話當真是問得狗而屁之,根本用不着回答,要回答也不過只是一記拳頭,幾聲狂笑,接着刀就亮了出去。

    但此刻,同樣的一句話,自憐星宮主口中問出來,兩人卻知道非要乖乖地回答不可了。

    兩人齊聲道:“小人要命的。”

    憐星宮主道:“若是要命,就快動手。”

    兩人對望一眼,終於勉強走過去。

    憐星宮主笑道:“嗯,這樣才是,你們只管放心打吧,打得越重越好,打得重了,我絕不回手,若是打輕了……哼!”

    雞冠人暗道:“她既是如此吩咐,我何不將計就計,重重給她一啄,若是得手,豈非天幸,縱不得手,也沒什麼。”

    黑麪君暗道:“這可是你自己要的,可怪不得我,你縱有天大的本領,鐵打的身子,只要不還手,我一拳也可以打扁你。”

    兩人心中突現生機,雖在暗中大喜欲狂,但面上卻更是作出愁眉苦臉的模樣!齊地垂首道:“是。”

    憐星宮主笑道:“來呀,還等什麼?”

    黑麪君身形暴起,雙拳連環擊出,那虎虎的拳風,再加上他那百多斤重的身子,這一擊之威,端的可觀!

    但他雙拳之勢,卻是靈動飄忽,變化無方,直到最後,方自定得方向,直搗憐星宮主的胸腹。

    這正是他一生武功的精華,“神豬化象”,就只這一拳之威,江湖中已不知有多少人粉身碎骨。

    雞冠人身形也飛一般躥出,雞嘴啄已化為點點銀光,有如星雨般灑向憐星宮主前胸八處大穴。

    這自然也是他不到性命交關時不輕易使出的殺手。“晨雞啼星”,據説這一招曾令“威武鏢局”八大鏢師同時喪生掌下。

    憐星宮主笑道:“嗯,果然賣力了。”

    笑語聲中,右掌有如蝴蝶般在銀雨拳風中輕輕一飄、一引,雞冠人、黑麪人突然覺得自己全力擊出的一招,竟莫名其妙地失了準頭,自己的手掌,竟已似不聽自己的使喚,要它往東它偏要往西,要它停,它偏偏不停,只聽“呼,哧”兩響,緊跟着兩聲慘呼。

    憐星宮主仍然笑嘻嘻地站着,動也未動,黑麪君身子卻已倒下,而雞冠人的身子竟已落入八尺外的草叢中。

    草叢中呻吟兩聲,再無聲息。

    黑麪君的胸膛上,卻插着雞冠人的鋼啄,他咬了咬牙,反手拔出鋼啄,鮮血像湧泉般流出來,顫聲道:“你……你……”

    憐星宮主笑道: “我可沒動手傷你,唉,你們自己打自己,何必哩。”

    黑麪君雙睛怒凸,直瞪着她,嘴唇啓動,像是想説什麼,但一個字也未説出──永遠也説不出了。

    憐星宮主嘆道:“你們若不想殺我,下手輕些,也許就不會死了,我總算給了你們一個活命的機會,是麼?”

    她問的話,永遠也沒有人回答了。

    馬,不知何時已倒在地上,車也翻了。

    江楓夫婦正掙扎着想進入車廂,抱出車廂裏哭聲欲裂的嬰兒,兩人的手,已堪堪摸着襁褓中的嬰兒。

    但忽然間,一隻手將嬰兒推開了。

    那是隻柔軟無骨,美勝春葱的纖纖玉手,雪白的綾羅長袖,覆在手背上,但卻比白綾更白。

    江楓嘶聲道:“給我……給我……”

    那少婦顫聲道:“二宮主,求求你,將孩子給我。”

    憐星宮主笑道:“月奴,好,想不到你竟已為江楓生出了孩子。”她雖然在笑,但那笑容卻是説不出的淒涼,幽怨,而且滿含怨毒。

    那少婦花月奴道:“宮主,我知道對……對不起你,但……孩子可是無辜的,你饒了他們吧。”

    憐星宮主目光出神地瞧着那一對嬰兒,喃喃道:“孩子,可愛的孩子……若是我的多好……”

    眼睛突然望向江楓,目光中滿含怨毒、懷恨,也滿含埋怨、感傷,望了半晌,幽幽道:“江楓,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

    江楓道:“沒什麼,只因為我愛她。”

    憐星宮主嘶聲道:“你愛她……我姊姊哪點比不上她,你被人傷了,我姊姊救你回來,百般照顧你,她一輩子也沒有對人這麼好過,但……

    但她對你卻是那樣好,你,你……你……竟跟她的丫頭偷偷跑了。”

    江楓咬牙道:“好,你若要問我,我就告訴你,你姊姊根本不是人,她是一團火,一塊冰,一柄劍,她甚至可説是鬼,是神,但絕不是人,而她……”

    目光望着他妻子,立刻變得温柔如水,緩緩接着道:“她卻是人,活生生的人,她不但對我好,而且也瞭解我的心,世上只有她一人是愛我的心,我的靈魂,而不是愛我這張臉!”

    憐星宮主突然一掌摑在他臉上,道:“你説……你再説!”

    江楓道:“這是我心裏的話,我為何不能説!”

    憐星宮主道:“你只知她對你好.你可知我對你怎樣?你……你這張臉,你這張臉縱然完全毀了,我還是……還是……”

    聲音漸漸微弱,終於再無言語。

    花月奴失聲道:“二宮主,原來你……你也……”

    憐星宮主大聲道:“我難道不能對他好?我難道不能愛他?……是不是因為我是個殘廢……但殘廢也是人,也是女人!”

    她整個人竟似突然變了,在剎那之前,她還是個可以主宰別人生死的超人,高高在上,高不可攀。而此刻,她只是個女人,一個軟弱而可憐的女人。

    她面上竟有了淚痕。這在江湖傳説中近乎神話般的人物,竟也流淚,江楓、花月奴望着她面上的淚痕,不禁呆住。

    過了良久,花月奴黯然道:“二宮主,反正我已活不成了,他……

    從此就是你的了,你救救他吧。我知道惟有你還能救活他。”

    憐星宮主身子一顫,“他從此就是你的了……”這句話,就像是箭一般射入她心裏。

    江楓突然嘶聲狂笑起來,但那笑卻比世上所有的痛哭還要淒厲、悲慘。

    他充血的目光凝注花月奴,慘笑道:“救活我?……世上還有誰能救活我?你若死了,我還能活麼?……月奴,月奴,難道你直到此刻還不瞭解我?”

    花月奴忍住了又將奪眶而出的眼淚,柔聲道:“我瞭解你,我自然瞭解你,但你若也死了,孩子們又該怎麼辦?……孩子們又該怎麼辦?”

    她語聲終於化為悲啼,緊緊捏着江楓的手,流淚道:“這是我們的罪孽,誰也無權將上一代的罪孽留給下一代去承受苦果,就算你……你也不能的,你也無權以一死來尋求解脱。”

    江楓的慘笑早已頓住,鋼牙已將咬碎。

    花月奴顫聲道:“我也知道死是多麼容易,而活着是多麼艱苦,但求求你……求求你為了孩子,你必須活着。”

    江楓淚流滿面,似已痴了,喃喃道:“我必須活着?……我真的必須活着……”

    花月奴道:“二宮主,無論為了什麼,你都該救活他的,若是你真有一分愛他的心,你就不能眼見他死在你面前。”

    憐星宮主悠悠道:“是麼?……”

    花月奴嘶聲道:“你能救活他的……你必定會救活他的。”

    憐星宮主長長嘆息了一聲道:“不錯,我是能救活他的……”

    話未説完,也不知從哪裏響起了一個人的語聲,緩緩道:“錯了,你不能救活他,世上再沒有一個人能救活他。”

    這語聲是那麼靈動、縹緲,不可捉摸,這語聲是那麼冷漠、無情。

    令人戰慄,卻又是那麼清柔、嬌美,懾人魂魄。世上沒有一個人聽見這語聲再能忘記。大地蒼穹,似乎就因為這淡淡一句話而變得充滿殺機,充滿寒意;滿天夕陽,也似就因這句話而失卻顏色。

    江楓身子有如秋葉般顫抖起來。憐星宮主的臉,也立刻蒼白得再無一絲血色。

    一條白衣人影,已自漫天夕陽下來到他們面前。她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是如何來的。

    她衣袂飄飄,宛如乘風。她白衣勝雪,長髮如雲;她風姿綽約,宛如仙子;但她的容貌,卻無人能描敍,只因世上再也無人敢抬頭去瞧她一眼。

    她身上似乎與生俱來便帶着一種懾人的魔力,不可抗拒的魔力,她似乎永遠高高在上,令人不可仰視!

    憐星宮主的頭也垂下了,咬着櫻唇,道: “姐姐,你……你也來了。”

    邀月宮主悠悠道:“我來了,你可是沒想到?”

    憐星宮主頭垂得更低,道:“姐姐你是什麼時候來的?”

    邀月宮主道:“我來得並不太早,只是已早得足以聽見許多別人不願被我聽見的話。”

    江楓心念一閃,突然大聲道:“你……你……你……原來你早已來了,那雞冠人與黑麪君敢去而復返,莫非是你叫他們回來的,那所有的秘密,莫非是你告訴他們的?”

    邀月宮主道:“你現在才想到,豈非已太遲了!”

    江楓目眥盡裂,大喝道:“你……你為何要如此做?你為何如此狠心?!”

    邀月宮主道:“對狠心的人,我定要比他還狠心十倍。”

    花月奴忍不住慘呼道:“大宮主,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您……您不能怪他。”

    邀月宮主語聲突然變得像刀一般冷厲,一字字道:“你……你還敢在此説話?”

    花月奴匍匐在地,顫聲道:“我……我……”

    邀月宮主緩緩道:“你很好……現在你已見着了我,現在……你已可以死了!”

    花月奴見了她,怕得連眼淚都已不敢流下,此刻更早已合起了眼簾,耳語般顫聲道:“多謝宮主。”張開眼睛,瞧了瞧江楓,又瞧了瞧孩子──她只是輕輕一瞥,但這一瞥間所包含的情感,卻深於海水。

    江楓心也碎了,大呼道:“月奴!你不能死……不能死……”

    花月奴柔聲道:“我先走了……我會等你……”

    她再次合起眼簾,這一次,她的眼簾再也不會張開了。

    江楓嘶聲大呼道:“月奴!你再等等,我陪着你……”

    他也不知是哪裏來的力氣,突然躍起來,向月奴撲了過去,但他身子方躍起,便已被一股勁風擊倒。

    邀月宮主道:“你還是靜靜地躺着吧。”

    江楓顫聲道:“我從來不求人,但現在……現在我求求你……求求你,我什麼都已不要,只望能和她死在一起。”

    邀月宮主道:“你再也休想沾着她一根手指!”

    江楓瞪着她,若是目光也可殺人,她便早已死了。若是怒火也會燃燒,大地便早已化為火窟。

    但邀月宮主卻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裏……

    江楓突然瘋狂般大笑起來,笑聲久久不絕。

    憐星宮主輕嘆道:“你還笑?你笑什麼?”

    江楓狂笑道:“你們自以為了不起!你們自以為能主宰一切,但只要我死了,便可和月奴在一起,你們能阻擋得了麼?”

    狂笑聲中,身子突然在地上滾了兩滾,俯身在地,狂笑漸漸微弱.終於沉寂。

    憐星宮主輕呼一聲,趕過去翻轉他身子,只見一截刀頭,已完全插入他胸膛裏。

    月已升起,月光已灑滿大地。

    憐星宮主跪在那裏,石像般動也不動,只有夏夜的涼風,吹拂着她的髮絲,良久良久,她終於輕輕道:“死了……他總算如願了,而我們呢?……”

    突然站起來,掠到邀月宮主面前,嘶聲大呼道:“我們呢?……我們呢?他們都如願了,我們呢?”

    邀月宮主似乎無動於衷,冷冷道:“住口!”

    憐星宮主道:“我偏不住口,我偏要説!你這樣做,究竟又得到了什麼?你……你只不過使他們更相愛!使他們更恨你!”

    話未説完,突然“啪”的一聲,臉上已被摑了一掌。

    憐星宮主倒退幾步,手撫着臉,顫聲道:“你……你……你……”

    邀月宮主道:“你只知道他們恨我,你可知道我多麼恨他?我恨得連心裏都已滴出血來……”

    突然捲起衣袖,大聲道:“你瞧瞧這是什麼?”

    月光下,她晶瑩的玉臂,竟滿是點點血斑。

    憐星宮主怔了一怔,道:“這……這是……”

    邀月宮主道:“這都是我自己用針刺的,他們走了後,我……我恨……恨得只有用針刺自己,每天每夜我只有拼命折磨自己,才能減輕心裏的痛苦,這些你可知道麼?……你可知道麼?……”

    她冷漠的語聲,竟也變得激動、顫抖起來。

    憐星宮主瞧着她臂上的血斑,怔了半晌,淚流滿面,縱身撲入她姐姐的懷裏,顫聲道:“想不到……想不到,姐姐你居然也會有這麼深的痛苦。”

    邀月宮主輕輕抱住了她肩頭,仰視着天邊的新月,幽幽道:“我也是人……只可惜我也是人,便只有忍受人類的痛苦,便只有也和世人一樣懷恨、嫉妒……”

    月光,照着她們擁抱的嬌軀,如雲的柔發……

    此時此刻,她們已不再是叱吒江湖,威震天下的女魔頭,只是一對同病相憐,真情流露的平凡女子。

    憐星宮主口中不住喃喃道:“姐姐……姐姐……我現在才知道……”

    邀月宮主突然重重推開了她,道:“站好!”

    憐星宮主身子直被推出好幾尺,才能站穩,但口中卻悽然道:“二十多年來,這還是你第一次抱我,你此刻縱然推開我,我也心滿意足了’!”

    邀月宮主再也不瞧她一眼,冷冷道:“快動手!”

    憐星宮主道:“動手……向誰動手?”

    邀月宮主道:“孩子!”

    憐星宮主失聲道: “孩子?……他們才出世,你就真要……真要……” 

    邀月宮主道:“我不能留下他們的孩子!孩子若不死,我只要想到他們是江楓和那賤婢的孩子,我就會痛苦,我一輩子都會痛苦!”

    憐星宮主道:“但我……”

    邀月宮主道:“你不願出手?”

    憐星宮主道:“我……我不忍,我下不了手。”

    邀月宮主道:“好!我來!”

    她流雲般長袖一飄,地上的長刀,已到了手裏,銀光一閃,這柄刀閃電般向那熟睡中的孩子劃去。

    憐星宮主突然死命的抱住了她的手,但刀尖已在那孩子的臉上劃破一條血口,孩子痛哭驚醒了。

    邀月宮主怒道:“你敢攔我!”

    憐星宮主道:“我……我……”

    邀月宮主道:“放手!你幾時見過有人攔得住我!”

    憐星宮主突然笑道:“姐姐,我不是攔你,我只是突然想到比殺死他們更好的主意,你若殺了這兩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又有什麼好處?他們現在根本不知道痛苦!”

    邀月宮主目光閃動,道:“不殺又如何?”

    憐星宮主道:“你若能令這兩個孩子終生痛苦,才算真的出了氣,那麼江楓和那賤婢縱然死了,也不能死得安穩!”

    憐星宮主道:“現在,世上並沒有一個人知道江楓生的是雙生子,是麼?”

    邀月宮主一時間竟摸不透她這句話中有何含義,只得頷首道:“不錯。”

    憐星宮主道:“這孩子自己也不知道,是麼?”

    邀月宮主道:“哼!廢話!”

    憐星宮主道:“那自稱天下第一劍客的燕南天,本是江楓的平生知交,他本已約好要在這條路上接江楓,否則江楓也不會走這條路了……”

    憐星宮主微微一笑繼續説道:“我們若將這兩個孩子帶走一個,留下一個在這裏,燕南天來了,必定將留下的這孩子帶走,必定會將自己一身絕技傳授給這孩子,也必定會要這孩子長大了為父母復仇,是嗎?我們只要在江楓身上留下個掌印,他們就必定會知道這是移花宮主下的手,那孩子長大了,復仇的對象就是移花宮,是麼?”

    邀月宮主目中已有光芒閃動,緩緩道:“不錯。”

    “那時,我們帶走的孩子也已長大了,自然也學會了一身功夫,他是移花宮中唯一的男人,若有人來向我們尋仇,他自然會挺身而出,首當其衝,他們自然不知道他們本是兄弟,世上也沒人知道,這樣……”

    “他們兄弟就變成不共戴天的仇人,是麼?”

    憐星宮主拍手笑道:“正是如此,那時,弟弟要殺死哥哥復仇,哥哥自然也殺死弟弟,他們本是同胞兄弟,智慧必定差不多,兩人既然不相上下,必定勾心鬥角,互相爭殺,也不知要多久才能將對方殺死!”

    邀月宮主嘴角終於現出一絲微笑,道:“這倒有趣得很。”

    “這簡直有趣極了,這豈非比現在殺死他們好得多!”

    “他們無論是誰殺死了誰,我們都要將這秘密告訴那活着的一個,那時……他面色瞧來也想必有趣的。”

    憐星宮主拍手道:“那便是最有趣的時候!”

    邀月宮主突又冷冷道:“但若有人先將這秘密向他們説出,便無趣了。”

    “但世上根本無人知道此事……”

    “除了你!”

    “我?這主意是我想出來的,我怎會説?何況,姊姊你最知道我的脾氣,如此有趣的事,我會不等着瞧麼?”

    邀月宮主默然半晌,頷首道:“這倒不錯,普天之下,只怕也只有你想得出如此古怪的主意,你既想出了這主意,只怕是不會再將秘密説出的了。”

    憐星宮主笑道:“這主意雖古怪,但卻必定有用的很,最妙的是,他們本是孿生兄弟,但此刻有一個臉上已受傷,將來長大了,模樣就必定不會相同了,那時,天下有誰能想得到這兩個不死不休的仇人,竟是同胞兄弟!”

    那受傷的孩子,哭聲竟也停住,他似乎也被這刻骨的仇恨、這惡毒的計謀駭得呆住了。他睜着一雙無邪的、但卻受驚的眼睛,似乎已預見來日的種種災難,種種痛苦,似乎已預見自己一生的不幸!

    邀月宮主俯首瞧了他們一眼,喃喃遵:“十七年……最少還要等十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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